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方寸存天地 作者:玄玄于书 文案 昔日饮血教教主阙祤受伤坠崖,为渔人所救,流落荒岛。 因是万里难挑其一的“逆脉之人”被长宁宫当作交换不再受限的条件送给寻教教主郁子珩,从此过上了如笼中之鸟般毫无自由的生活。 一身伤病,心念故土,本想有生之年可以逃离这方寸之地重还故乡,不想却一步一步陷入其间,成为了局中之人。 *********以上仅为受视角,攻视角……概括不出来,亲爱的们还是看过之后自行总结吧。【没错,其实就是我懒了,因为我根本不会写文案= =】********* 这是一篇攻受交替着病歪歪的矫情文= = 然后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日更,日更,日更。 感谢酥油饼老板赐封面~ 题目是跟小伙伴商量来商量去,自己又想了很久才勉强凑出来的,看着真是特别正经! 然而这文其实可以叫《教主的倒霉日子》、《孤岛求生记》、《媳妇真难搞》…… 归为了正剧那类,但应该算偏轻松的……应该…… 贴上一段证明我没说假话: 郁子珩:“如果他们看到我们,上前动手,你记得躲到我身后去,不要受伤。” 阙祤:“好。” 郁子珩:“你好歹客气一下。” 阙祤:“那……教主,如果他们打过来了,您上?” 郁子珩:“……”还真是够客气。 内容标签: 恩怨情仇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郁子珩,阙祤 ┃ 配角:尹梵,祝文杰,殷海黎,林当,孟尧,郑耀扬,顾文晖,苏桥,冯宇威 ┃ 其它:教主,江湖 ================== ☆、今夕何夕   有什么模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点点接近,又一点点飘远;四周好像是白茫茫的一片,又隐隐有黑雾穿梭其中,透着股莫名的诡异;身体很轻,感受不到重量的那种轻,像躺在云端,不知今夕何夕。   这只是一场梦,冗长又无聊的梦,所以你该醒过来了。   阙祤在梦里这样告诉自己。   砰!   他感受到了颠簸,身体翻转时也不知道是撞在了哪里,发出了一声不小的声响。痛感复苏,总算唤回了他一直不清不楚的神智。   阙祤吃力地睁开眼睛。   他维持着平躺的姿势对着棚顶看了半天,才分辨出这应该时间屋子,只是光线实在暗了些,也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间。脑袋昏沉沉的,身上有些冷,他想,可能是自己病得不轻,要不然怎么感觉整间屋子,连带自己都在晃呢。   又躺了一会儿,就在他以为自己很可能又会这样睡着的时候,耳朵捕捉到了一丝轻微的啜泣声。   那声音来自于自己的左手边,阙祤呆了一阵,拧着脖子向左看去。   他这才发现,原来这间房很大,足够容纳几十人了。不过房间里的人并不多,至少他看到的不多,只有十几个,每个人隔着几步远的位置蜷成一团坐着,都低着头不说话。   哭泣的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余岁的少年,他的位置靠窗,本就不大的窗口被他的身体挡去了大半,难怪房里这么暗了。   少年看上去很单薄,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还布满青紫伤痕,露出的半张小脸写满忧愁,随着他每一次抽噎,好像连肩胛骨都在颤抖。   阙祤一愣,自己怎么就直接看到人家的肩胛骨了?   他终于迟钝地发现,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不着寸缕地光裸着的,毫无遮挡。   他大惊着想要坐起,头才抬起来一点就晕得厉害,又跌了回去。缓了片刻,觉得好些了才决定再试一次。   这一回他动作很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坐起来,竟已累得直喘。低头看了眼自己,果然也是什么都没穿,他感觉脸上的温度有攀升的趋势。   左脚腕上绑着一条铁链,阙祤伸手拉了拉,铁链发出难听的钝响,一直响到他身后。   他回头,看到连着铁链的半截铁管就立在自己身后,插在地板里,死的。   阙祤摸摸被撞的额头,想自己大概就是被这东西叫醒的。   他实在是不习惯如此“原始”的状态,别扭地歪坐在那里,用腿挡住□□的关键部位,手摸着脚腕上的铁链,一边歇息一边回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以及这到底是哪里。   少年的哭泣声慢慢弱了下去。   阙祤又向他看去,正撞上听到动静看过来的少年怯懦的视线,他张嘴想让少年帮忙解惑,先于话语出来的却是一串沙哑难听的咳嗽。   只是许久未进水的喉干倒也罢了,咳着咳着,阙祤开始感觉不妙。丹田处空荡荡的,难以聚集真气,还有轻微的痛感。类似的痛感同样出现在心口处,惹得他胸闷难耐,下意识运功想要压制,经脉却不通畅,气血逆行之下,让他差点呕出血来。   阙祤忽然想起了先前自己如何也想不起,又或者根本就是被自己刻意忽略的事。   因为目睹父亲被害,自己与两个弟弟踏上了无归的复仇之路,练了种虽然厉害却极其邪门的功夫,被这功夫所害,现在丹田与心脉都受损,只怕这辈子都不能再妄动真气了。   本来也没什么要紧,自己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相依为命的两个弟弟都已经死去,自己本也是不想活了的,没想到从万丈悬崖上落下,竟还是再见了天日。   那像要让人断了气似的咳嗽总算止住的时候,阙祤嘴角浮起了一抹绝望的笑。   许是他音声太大,房间里又有旁人被他打扰到,却都只是眼神空洞地看了看他,就又各自埋头发自己的呆。   只有那少年似乎有话要对他说却又不甚敢的样子,颤着嘴唇睁着一双含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阙祤忍着心口的丝丝疼痛,尽量用轻柔的声音问那少年道:“小兄弟,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少年舔舔干裂的嘴唇,眼里的惧意褪去了些,想要朝阙祤这边靠近,却因为被脚上的铁链阻住,只好放弃,小声道:“一艘……一艘大船里。”   “大船?”阙祤疑惑,“去哪里的大船?我们又为什么是……”他指了指自己,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一提起这个,少年眼里的泪又聚起来,呜咽着道:“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过,长宁宫的仆人不够了,就会出来抓,被抓进去的人,从来都没有活着出来的。”想到这个,他就悲伤了起来,掉了几滴眼泪才继续道,“这是去长宁宫的船,船上都是他们的人,我们来时都是抵抗的,被他们好顿毒打,特别不听话的,差点就被打死了。”他说着,看了眼身旁蜷成一团睡觉的人,“他们拿走了我们所有的东西,包括衣服,说是怕我们藏匿武器伤害宫主,你说我们哪有那样的能耐?”   阙祤仔细地想了又想,也没想起江湖上有这样一个门派,更没听说过这么古怪的规矩。不过该不会一直不给衣服穿吧?他皱眉想。   “只有你是被半路带上来的,”少年又道,“船走到第三天的时候你被人拖进来,我听他们说你是他们从渔船上捡到的,他们中有人觉得你活不成,捡来也是白费力,可你还是活过来了。”   渔船?自己为什么在渔船上?他好半天才想起自己落崖后是坠入了水中,被那崖底湍急的流水一冲也不知道冲哪去了,可能是被打渔的人给救了起来。阙祤伸手按了按不停跳着的太阳穴,问道:“我上船后又过了几天了?”   “五天了。”少年见他点了下头就不说话了,有些着急地追问,“大哥哥,你说我们能活着回去么?”   阙祤明白这孩子心里也是清楚答案的,可还是想自己能给他希望,一个能字说起来简单,但这般不明情况的随意敷衍未免太不负责,他只好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少年的双眼彻底黯淡了下去。   正当阙祤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了的时候,船停了。   头顶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搬东西的声音,阙祤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个原本漠然的男子也都多多少少变得紧张了起来。   少年回到窗口,努力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个球。   有人说笑着朝这边走来。   虽然真气不能动,丹田虚空,但是阙祤的听力到底要比旁人好一些,听得清那走近的人所说的话。   来的应该有十来个人,说话的只有当先的两个,其中一人道:“要不是寻教那些个混蛋,我们哪用得着跑那么远去抓人抢东西,这一趟真是辛苦胡老弟你了。”   “郑堂主说的哪里话,”胡老弟殷勤道,“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上次的那批一个另令宫主满意的都没有,这次怎么样?”郑堂主问道。   胡老弟嘿嘿一笑,道:“这次虽说数量不多,可还真是有个尤物,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活。走走走,咱们这便瞧瞧去。”   阙祤眉头皱得更深,看来这脱光了衣服可不是为了不让人藏武器,而是更方便这姓郑的堂主为他们的宫主选人。可如今落到了人家手上,自己的功夫又不顶用,除了认命还能有什么办法?   再死一次?   这个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阙祤无力地叹了口气。   落入河流那一刻被冰冷刺骨的水包围时那种没顶的绝望还不曾忘却,水钻入口鼻时却无力挣扎的感受也跳出来提醒他,死,其实也没那么好受。   上天留了自己一命,也许该珍惜这再生一次的机会。   他还在走神,房间的门已经被人推开。   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男子指挥着身后的人,“来来来,把这些个贱骨头的脸都给我擦干净了,给郑堂主好好瞧一瞧。”他说着,朝阙祤的方向看过来,见他已经坐起来了,不由惊讶地“咦”了一声。   阙祤认得他的声音,就是那个姓胡的,那么旁边那位看上去斯文了许多的玄衣青年想来就是郑堂主了。   郑堂主顺着胡老弟的视线看过来,双眼蓦地一亮,“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哪儿来的?”   阙祤半路上船,一直晕着,也就没受什么苦,脸上还是干干净净的,虽说面容苍白憔悴,却为他本就精致如画的眉眼多添了几许病弱的动人。   胡老弟感觉有戏,已经开始算起自己将要得到的奖赏来,“这个还真挺意外,在海上碰到了艘渔船,我就想下手,谁知道那老渔夫鬼精,自己跳到海里逃了。我想他怎么也抓了不少鱼吧,好歹供我填饱一顿肚子,就叫两个弟兄到船上把鱼提上来,没想到竟发现了这么个俊俏的小哥。” ☆、浑浑噩噩   七八个人提着水桶和破抹布开始给那些个光着身子的人胡乱擦脸,阙祤看了一眼,只觉得心烦不已。   还好他并不脏,没有人到他跟前忙活。   靠窗的那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阙祤看过去,就见那少年咬着嘴唇,想躲又不敢躲的模样,水汪汪的眼睛求助般地看着自己。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阙祤转开脸,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郑堂主欣赏了一阵,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站起来。”   阙祤闭上眼睛,充耳不闻。   “郑堂主,这小哥自打被带上船就一直昏迷不醒,五六天了,粒米未进,大概是没那个力气。”他说着,叫来两个人,把阙祤直接从地上给拉了起来。   阙祤没挣扎,也的确如他所说,没力气挣扎。   “个子倒是高,”郑堂主抬头看了眼阙祤的脸,目光又渐渐下移,停在他的小腹上,手伸过去戳了两下,“身材也不错,还挺结实,可惜这肌肉都快给饿没了。”   胡老弟连忙道:“郑堂主放心,只要你觉得行,我肯定叫人好生伺候着。”   被他戳到的地方说不出的难受,阙祤心里又羞又愤,却是无可奈何。   “嗯,可真得上点心了,”郑堂主摸了摸他散开的长发,“都没有光泽,毛毛糙糙的,宫主怎么会喜欢?”   阙祤觉得有点反胃。   “头发啊,这种事女人家定然有法子,我回去问问我那婆娘。”胡老弟越说越高兴。   “还有这个,”郑堂主的目光变得有些贪婪,放开阙祤的头发,手指轻轻地勾画着他右肩上的刺青,“可真是好看啊。”   那里有一只火凤,目光锐利,振翅欲飞,栩栩如生。即使主人现在形容落拓,却丝毫不减它睥睨天下的气势。   胡老弟得意道:“我就觉得这家伙是个特别的,从头到脚到处都跟从前找到的那些烂货不同,加上又是不偷不抢渔船上捡的,简直像是老天送给咱们宫主的。”   阙祤暗骂了句脏话,心说你要是不偷不抢,那渔夫为什么要逃?他要是不逃,我哪那么好就被送来给你们宫主?   “何止是好,好得我都不敢相信了。只是他看上去就活不长的样子,可别还不等宫主尽兴就断了气,岂不是还要苦了你我?”郑堂主说着,手还在刺青上打着转。   胡老弟道:“你看中了就成,我这就叫人把他送到霍郎中那儿,叫他医好了送到宫里去。”   “拿开你的手。”阙祤终于忍无可忍道。   郑堂主手一顿,缓缓收回,饶有兴味地道:“你说什么?这嗓音怎么这么难听,可别惊着宫主。”   胡老弟怒道:“大胆!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以后我们都是你的主子,招子给我擦亮着点,不懂规矩可有你好受的!”   阙祤没搭理他。   郑堂主拍拍胡老弟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问阙祤道:“你叫什么名字?”   阙祤当然没有回答。   “你是聋的么?”胡老弟又吼起来。   郑堂主却是不以为意,“既然没有名字,那我就喊你‘凤儿’吧。”他着实喜欢阙祤肩上的刺青。   阙祤被这两个字弄出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由抖了抖。   “冷?”郑堂主又留恋地看了眼他称得上漂亮的身形,十分遗憾地道,“给他穿上衣服吧。”   胡老弟吩咐下去,又道:“我看这家伙欠调教得很,不如先让他干几天活再送进去吧,也给他点教训。他跟其他的不一样,还没挨过打,不知道什么叫听话。”   郑堂主抱着手臂点点头,“也好,不过不用太久,就两天吧。你看他单薄的,可别再给累坏了。”   “好说。”胡老弟扯阙祤,“跟我走。”   阙祤被他扯得踉跄,本来就头晕腿软,身体晃得更厉害了;加上他脚下还拴着被胡老弟忽略了的铁链,又狠狠绊了一下,直接跪在了地上。   “干什么!”胡老弟以为他要发难,想也不想地给了他一脚。   这一脚踹在腹上,让本就身体虚弱血气不顺的阙祤脸色立即白了几分,胸口的滞闷像冲不破一样,竟是连呼气吸气都做不到了。   “你忘了他脚上还有……”郑堂主话说一半,留意到歪倒在地上的阙祤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眉头一紧,忙蹲下身去探他的脉。   这一探不要紧,连他的脸色也变得精彩了。   “怎……怎么了?莫不是活不成了吧?”胡老弟有点紧张,这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万里挑一的出色人物,要是就被自己一脚给踹死了,恐怕自己的命也不够赔啊。   要不是他提醒,郑堂主都忘了这件事,当下不敢耽搁,在阙祤膻中穴上击了一下。   阙祤感觉有一股阴柔的力道闯进来,他本能想要抵抗,可这会儿完全提不起内力,只能任对方摆弄。   这股力道很快化开,阙祤感觉胸口一松,张嘴呕出一大口血来,却感觉舒服了许多。只是他本来也没有多少力气,这一番折腾下来,真是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了。   “这人我要马上带走,”郑堂主吩咐道,“叫人找辆马车,把他送到车上,这就跟我走。”   “郑堂主,他……”胡老弟有些摸不着头脑。   郑堂主笑笑,“这若是要找的那个人,那你可是立了大功了,到时候只管领赏吧。”   胡老弟还是不明所以,但他也算得上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明白对方不想多说,便也没多问,只高高兴兴地应和着,喊人去准备马车。   阙祤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不知道事情又往哪个方向发展了,来不及为自己即将面临的未来担忧,他就再次失去了知觉。   “倒真是个不好找的经脉逆行之人,可他这样还活得下去么?”   “只管想办法吊住他的命,他多活一天,我们长宁宫便少受一天的罪。”   听到有人在身边说话,阙祤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想睁眼睛,却觉得有些吃力。   一名男子靠过来,手轻轻滑过阙祤的脸,“难得有个这么出挑的,我倒真有几分舍不得。”   “自当听从宫主吩咐。”   后边这个声音是那个郑堂主,阙祤认得。   “罢了,大局为重。”男子收回手,“看看能不能将他医好了,然后你去和寻教的人联系,看郁子珩愿不愿意答应这个交换条件。”   郑堂主道:“是。”   周围又安静下来,阙祤到底没能彻底清醒过来,又沉沉睡去。   再醒来却是因为有人在强行给他灌药。   脆弱的肠胃被浓重的药味一刺激,阙祤立刻不受控制地开始一边咳嗽一边干呕。   “可别把我好不容易喂进去的药吐出来啊!”   阙祤心说就你那还叫喂?他抽空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是个丫鬟打扮的俏丽女子,此刻手上还端着半碗药,正嫌弃地看着自己用衣袖擦嘴角的动作。   衣袖……   阙祤闭着眼喘了几口气,可算是有衣服穿了。   女子看他不呕了,把药又递过来,“快喝了吧,大夫说你身体底子不弱,还是可以调回来的。就是你中的毒有点麻烦,虽然一时半刻要不了你的命,可是也解不得。你到底中的什么毒?毒发时候会怎么样?”   中毒?阙祤歪歪扭扭地靠着床头坐着,伸出发颤的手臂接过药碗,极配合地将药一口气喝完。   女子适时地又送过来一杯清水。   阙祤赶在再次反胃前把水也喝了进去。   他大概明白了自己之所以会中毒的事——他的弟弟是被毒物噬咬而死,他触碰过那具沾满了毒的身体。   不过中毒这么久后自己还活着,那就说明只是轻微的,没什么要紧。阙祤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反正练了这邪门的功夫就注定了活不长久,早死晚死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   他疲惫地将头抵在旁边的床柱上。   又捡了条命回来,就这么死了多少有些不甘心啊……   “饿了吧?”女子收了药碗水杯,“你歇一会儿,很快就有东西吃了。”   阙祤被一碗药弄得没什么胃口,只想搞清楚这从头到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道:“姑娘慢走,可否告知在下,此处是什么地方?”   女子掩嘴一笑,“瞧你这人长得端端正正的,说话也是这般讲究,真讨人喜欢。”   阙祤:“……”这是被个丫鬟给调戏了?   女子又道:“这些事情都不归我管,我只负责照看你几日让你好起来,其他的事自有人来跟你说的。”   阙祤正要再问,就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   女子撇了下嘴,“这不就来了,他们这群人可着急着呢。”   脚步声不算近,自己若没有点功夫底子定然是听不到的,可这丫鬟居然也听到了。虽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不过连一个丫鬟都会武功,自己想要脱身只怕是不可能了。   罢了,阙祤叹了口气,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物尽其用   走进来的人是郑堂主,他看着无力歪在那里连喘气都有几分困难的阙祤,笑了一声,问那女子道:“是你把他抱起来的?我说莲儿,你好歹是个姑娘家,多少矜持着点。”   莲儿纤眉一挑,“嫌我不矜持?我矜不矜持又没碍着您郑堂主什么事,反正您也没打算娶我进门不是?”   郑堂主笑容一僵,无奈道:“莲儿……”   莲儿转过身往外走,“得了,我去看看他的粥好了没,你们先聊着,他想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等莲儿出了门,郑堂主拖了把椅子来坐在阙祤对面,悠闲道:“是要现在说,还是等你休息几天好些了再说?”   阙祤看他这架势,分别是打算长谈了,便不客气道:“阁下还真是虚伪。”   郑堂主没在意,反而笑了笑。这男人长得斯斯文文的,一笑起来却会透着股阴冷气,若不是阙祤经历得风浪多了,只怕面对这样一个人,也会禁不住不寒而栗。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阙祤问道。   郑堂主靠在椅背上,从腰间取出一把折扇来,装模作样地在手上把玩,“你可听说过长宁宫?”   “不曾。”阙祤十分干脆地道。   郑堂主的脸轻微抽了下,“那寻教呢?”   阙祤想了想,摇头,“也不曾。”   郑堂主似乎满意了,“我听说你身上中毒,通过你脉象来看,从前也是个练过功夫的,只可惜武功被废了。”   不是被废了,只是内伤时日已久,再加上这次受伤中毒,真气亏虚,不可再动。不过这与被废了也没什么不同,阙祤便没有出言纠正。   “种种迹象都表明你是此道中人,可你却不曾听说过长宁宫和寻教,”郑堂主探寻地看着他,“你是外来的?”   阙祤眨了下眼睛,“外来,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睛极漂亮,即使这个词用在一个男人身上多少有些别扭,可除了这两个字,一时半刻又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形容他了。纤长浓密的睫毛随着他眨眼的动作像蝴蝶振了下翅膀,在眼底投下的阴影仿佛都带着令人心动的色彩;黑亮的眸子看着谁的时候,很容易就会让人迷失。   郑堂主啧啧两声,“把你送到寻教,可真是暴殄天物,白白便宜了郁子珩那个臭小子。”   阙祤被他搞得一头雾水。   “我猜你大概是从那什么‘中原’来的,我们这里是个独立的岛,和那边毫无联系,你想要回去是没可能了。”郑堂主道,“要说渊源,那都是好几百年前的旧事了,我就不跟你多费唇舌了,我只说我要你做什么。”   阙祤没言声,怎么他就笃定他要自己做的事,自己就一定会做?   郑堂主盯着他波澜不惊的脸,缓缓道:“首先你需要知道,从你被我们救起的那天起——对了,我们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接下来就是你报恩的时候。”   阙祤:“……”脸呢?   郑堂主忽略他鄙视的神情,继续道:“从你被我们救起的那天起,你就是长宁宫的人,再确切点说,是我长宁宫夺命堂的人。宫主的名字叫孟尧,你会有机会见到他;而你要直接听命的人是我,夺命堂的堂主,郑耀扬。”   他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到重点,阙祤的身体尚未恢复,已有些坐不住了。   郑耀扬看出来了,起身走到床边,扶着他躺下,还体贴地为他盖上了被子,“至于寻教,那是我们的死对头。这是个创教只有十几年的门派,教主郁子珩是个不懂礼数的毛头小子,仗着他的寻教成长速度快,颇不把我们长宁宫放在眼里,竟然派人占了我们长宁宫东南两个方向外出的要道,害得我们连出门采买都不能。”   “你们得罪他了?”阙祤十分不走心地问。   “……”郑耀扬干咳一声,顿了顿才道,“这个岛的确很大,但地域到底有限,谁都想占据更多的地方让自己更有利,会有争斗也不稀奇。”   阙祤了然地点了下头,“有了争斗,你们还输了。”   郑耀扬被他噎得差点让口水呛到,瞪了他一眼道:“我必须要提醒你一下,从今往后你可不能再用这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说话了,不是‘你们’,而是‘我们’。”   阙祤又不说话了。   “斗了这么多年,我们也往寻教内部打进了不少的人,只要等待时机,相信把他一举除掉也不是什么难事。”郑耀扬调节了一下心情,又自顾自说下去,“但眼下急需解决我们这一宫上下之人的生计问题,只好委屈你一些了。”   阙祤大抵明白了。   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岛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这些人发展成了各自的门派,俨然又是个小江湖。具体有多少个门派不清楚,但长宁宫和寻教应该是势力相对大些的,寻教似乎要更胜一筹。双方结了恩怨,寻教教主郁子珩派人堵了他们出行的必经之路,害他们弄点粮食都要走水路出去抢,着实不易。   阙祤揉了揉正在抗议的胃,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郑耀扬就等他问出这句话,回到座位上道:“我们埋在寻教内部的人说,郁子珩需要练一门奇功,这功夫若想有大进境,须得有个经脉逆行的人同他一起练功。近两三年的时间,全教上下都在帮他找这样的人,可这种万里难寻其一的人又岂是那么好找的了?他辛苦了那么久未曾找到,不想却这么巧给我碰见了。”   “所以你要拿我换他一句承诺,撤回守在要道上的人?”阙祤道,“可这样一来,不就暴露了你在他寻教里埋下奸细的事了么?”   “没有不漏风的墙,这两年他动用寻教势力大肆寻找,我多的是理由知道。”   阙祤侧过身体,微微蜷起身子,“那你就不怕他真地练成了什么绝世武功,到时候成为对长宁宫来说更大的祸患么?”   “那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郑耀扬耸耸肩,“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宫主手里,宫主从未真正把他放在眼里过。”   那还被对方给逼到了这一步?阙祤实在是难以看好这个长宁宫,觉得他们把自己送出去说不定对自己来说反而是件好事。他这般想着,又有些惊异于自己会这么想。背井离乡,也没有亲人可以惦念,应该说已没什么可以牵动他情绪的事情了,可他从醒来后,心头就一直堵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那邪门功夫是会让人心性大变,可自己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在极力控制了,如今更是连内力都动不得,又怎么会仍旧受它影响?阙祤抿紧了唇,努力让自己静心。   郑耀扬又道:“我已派人送信给郁子珩,只等他的回话了,不过我猜他定然是要同意的。凤儿,你……”   “我叫阙祤。”阙祤实在是忍受不了这个称呼,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反正这里也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   “随你叫什么,”郑耀扬道,“我只问你,你愿意去么?”   阙祤似是极轻地哼笑了一声,“我愿意或是不愿意,会有什么不同么?”   “不会。”郑耀扬毫不迟疑地道。   “那你又何必有此一问?”   郑耀扬又看了他一阵,站起身道:“你这人倒是特别。”   “都说完了么?”莲儿推门进来,手上捧着个托盘,“说完了该让他吃东西了。”   郑耀扬走过来,从她手上接过托盘放到桌上,凑近了嗅了两下,“好香!莲儿你可当真偏心,他才刚来,你就叫人煮这么好的东西给他,我怎地就没这待遇?”   “少贫!”莲儿推了他一把,“这不是老胡的船才回来么,要不我哪来的食材煮给他?”   郑耀扬收了调笑的表情,认真问道:“他要多少天才能恢复到能跑能跳的状态?”   莲儿瞥了他一眼,手上还在盛粥,“你需要多少天?”   “三五天。”   “三五天?”莲儿夸张地叫了一声,“三五天你让他能跑能跳?那你趁早换人来伺候吧,大夫说他身上的毛病多着呢,三五天能让他到外边走几圈就不错了。”   郑耀扬回身看了阙祤一眼,见他已累得闭上了眼睛,才压低了声音道:“能走也成,剩下的叫他到寻教去养,郁子珩养死了他,那也与我们无关了。”   莲儿放下手上的粥,沉默了片刻才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尽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就不怕有一天会遭报应么?”   郑耀扬脸色陡变,沉声道:“怎么,莫不是你见他生得好看,舍不得了?”   莲儿冷笑,“你有恩于我,我此生听命于你,绝无二言,你若不信我,大可杀了我。”   郑耀扬立刻又开始赔笑,“好莲儿,是我错,你……”   “出去,”莲儿端着粥朝阙祤走去,“我要给好看的公子喂饭了,你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郑耀扬:“……” ☆、雪上加霜   影响阙祤身体的最大原因,便是他练的那一身邪门功夫所导致的内伤,现在功夫闲置了,内伤也就暂时潜伏下去不发作了;他所中的毒来源于一些毒蛇毒虫毒蝎,这些东西本是他死去的弟弟所养,毒性比之一般的毒物要更为特殊也更为厉害,他只是轻微中毒,如果不是动不得内力,完全可以将毒逼出来,不过目前来看,也只能认这毒性一点一点蚕食他的身体了;其余便是些小问题,诸如多日未曾进食所造成的体虚,从高处落水所致的外伤等,这些大夫和莲儿都可以应付得来。   所以三天之后,阙祤便如郑耀扬所期待的那般,可以自由走动了。   莲儿把药递给他,道:“你表面看上去是没什么问题了,但身子究竟如何,想必你自己清楚,往后多留意些吧。”   “多谢莲儿姑娘照料。”阙祤接过药,利落地喝干。   “看你精神恢复得不错,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莲儿眼里带着点惋惜看着他,“但愿你能遇上个好人,好生照看着你,兴许你这身子还有好起来的那一天。我看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不若就在寻教里找个知冷知热的丫头成亲算了,也省得没个人给你端水铺床。”   阙祤笑了笑,“姑娘也看到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有今日没明日的,怎好再委屈了别人家的好女子?”   他本就容貌出众,休养了这几日脸色也不再难看,这一笑更是为他俊俏的面庞添了几分柔和,眼底似有光彩流转,简直要晃得人不敢直视。   莲儿险些把手上的空药碗都给摔了,扭过脸去不再看他,叹息道:“哎,这般的人物,可惜了,可惜了。”   用过了午膳,阙祤觉得身上还有点乏,正想小睡一阵,莲儿就匆匆跑进来对他说宫主来了,叫他说话留心着些,当心吃亏。言罢也不等阙祤回上一句话,就又急急忙忙离开了。   阙祤只得又从床上下来,被子还没来得及整理,孟尧和郑耀扬便已经推开了房门。   见他面色虽稍显苍白,看上去却不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孟尧很是满意,对郑耀扬道:“莲儿做得不错,这回路要是通了,你便带着她出去给她买些胭脂水粉什么的。”   “那属下就先代莲儿多谢宫主了。”郑耀扬恭恭敬敬地道。   两人说话间,阙祤正打量着孟尧。   这人看上去四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已生出不少细细密密的皱纹,却感觉不出半分的沧桑;容貌普普通通,不是胡老弟的粗犷,也没有郑耀扬的斯文,可谓是十分没有特色的一张脸;他举手投足间有种不易辨识的书卷气,再仔细看看,却又觉得那几分书卷气也是他刻意为之的。   真是……好奇怪的一个人。   “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孟尧的注意又回到了阙祤身上。   郑耀扬道:“他叫凤……”   “阙祤!”那两个字阙祤这辈子也不想再听到了。   “怎么写?”孟尧又问。   阙祤走到桌前,拿起壶倒了杯水出来,手指沾着水,在桌上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孟尧点了点头,“你接下来要做的事,耀扬已经都和你说清楚了吧?你觉得有没有问题?”   阙祤直白道:“我觉得到处都是问题。”   孟尧:“……”   郑耀扬:“……”   “你没有对他说么?”孟尧看郑耀扬。   郑耀扬干咳了两声,“那天他不舒服,话说了一半没说完,但是要他去寻教的事已经说了。”他说话时偷瞄着孟尧的表情,没见对方有什么动怒的迹象,这才稍稍放了心。   孟尧没责备他,对阙祤道:“郁子珩要练好他那什么听也没听过的功夫,得了你之后必然要日夜用功,到时你就是和他关系最亲近的人了。你知道寻教里有我们的探子,可他们职位到底不够,真正有用的消息也传不回来几个,这次就要看你的了。”   “你要我去做内应?”阙祤站得累,便一个人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那我能得到什么?”   “大胆!”郑耀扬伸手要拉他,“在宫主面前你怎敢这样无礼?”   孟尧却阻住他,压下他的手,“他都敢跟我讲条件了,在我面前坐一坐又算得了什么?”   郑耀扬微低了头向后退了一步。   “你想要什么?”孟尧依旧没坐,站得却离阙祤更近了。   阙祤不动声色地向旁倾了倾身体,淡然道:“自由。”   孟尧摸了摸他微微有些枯黄的发尾,“你要是帮我杀了郁子珩,我就给你自由。”   “我到了那边,也许那位教主会大发慈悲放我一马,”阙祤侧头躲开他的手,“那我就不必答应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孟尧道:“他要留着你练功,怎么可能放你走?逆脉之人要是那么好找,他也不用愁了这许多时间了。”   阙祤单手托着下颌,似乎是在思考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那看来我们是没谈拢了?”孟尧的手带着点怜惜意味地抚上阙祤的脸,“我本来是不允许谁这般放肆的,难得心情好给你一次机会,你却不懂得珍惜。”   阙祤厌恶地去拂他的手。   “没人能跟我讲条件,”孟尧动作极快地捏住阙祤的下颌,在他禁受不住自己手上力道微张开嘴时丢了一颗药丸进去,另一手在他背上击了一掌,“现在我想也不用讲条件了。”   这一掌力道不大,只是为了让阙祤吞下药丸。阙祤只觉得嘴里一阵甘甜,那药丸就已经在口中消失了。他皱眉怒视孟尧,好像只随时都要扑上去咬人的野兽。   孟尧却像是被他愉悦了一样笑了,“这般讨人喜欢,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你了。耀扬,剩下的事交给你了,我怕我再看着他,就要反悔了。”语毕,转身走了出去。   郑耀扬送他出了门,又回来对阙祤道:“宫主适才给你吃的叫做‘阎王笑’,你放心,这毒一年内不会发作,只要你事情办得令宫主满意,毒发之前必能得到解药;若是不能,这毒定要折磨得你寸寸肌肤生痛,痛足了七七四十九次,再落得个七窍流血而死的下场。”   阙祤的拳头在袖底握起又放开,惨然一笑,道:“看来我也没别的选择了。”   “你清楚就最好了,准备一下吧,两天后出发去与寻教的人碰面。”郑耀扬交代完了这几句,叫他好好休息,也离开了。   从亲眼看到父亲被人杀死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老天待自己不公,却没想到,这样的不公还远不到尽头。   你还想怎样?你还能怎样?   阙祤走到窗边,看着不知何时开始暗沉下来的天色,脸上泛起阵阵冷意。   这一次是你不想我活下去,可我偏偏要活给你看!   他以为很久以前就死去的一颗心忽然在这一刻又活了过来,带着从前不曾被他察觉的、深藏在骨子里的傲意。   天命,你且等着瞧。   两天后,阙祤告别了莲儿,上了郑耀扬叫人准备好的马车。   他还记得临行前莲儿看着他时眼里流露出来的担忧,许是因为周围有孟尧的人,她没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明知她照顾自己是出自孟尧和郑耀扬的授意,因为自己对他们来说有利用的价值,但阙祤还是很感激这个爽快开朗的女子,这是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遇到的第一个,也很可能是唯一一个关心自己的人,不知道在自己所剩不多的时间里,还有没有机会报答她这几日的照料之恩,还有这个关切的眼神了。   也不知郑耀扬是不是从莲儿的眼神里解读出来了几分别的意思,马车行出一段路后,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敲了敲车板,喊了声喂。   正在车里闭目养神的阙祤不耐烦地掀开眼皮。   郑耀扬催促般地又敲了几下,间隔比前一次要紧凑得多。   阙祤靠到车窗边,掀开了帘子,懒洋洋地问道:“什么事?”   郑耀扬似乎又有些犹豫,张嘴闭嘴反复了好几遍,才终于决定问出口,道:“这几天我不在的时候,莲儿可和你说过什么没有?你没背着我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吧?”   阙祤淡淡看了他一眼,“你这般在意她,为何不如她所说娶她进门?”   郑耀扬嘴角抽了抽,“你道她说那句话是出自真心么?”   阙祤微愕。   “若不是她感念……”郑耀扬又说了这几个字,忽然省起自己正在和一个初识之人谈心事,还是感情上的事,不由尴尬闭嘴。他白了阙祤一眼,恢复成平日里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进入寻教后,会有人和你接头,郁子珩那边有任何动静,你要及时汇报给他。”   阙祤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应了一声,放下帘子继续休息去了。 ☆、多此一举   这一路阙祤都异常配合,郑耀扬说要走他就钻进马车里,郑耀扬说要停他就下车听安排,随他带自己到哪里去,连方向都懒得辨认。   但他清楚地记得曾经经过两个颇为繁盛的城镇,马车走的一直是大路,畅通无阻,看来寻教的人很是守信用。   “下来吧。”郑耀扬在马车上拍了两下。   阙祤伸了个懒腰,从车里钻出来,“今日这么早便要住店了?”   郑耀扬摇头,“到了。”   阙祤抬头看了眼面前这家简单干净的三层酒楼,有些疑惑。   “这是寻教的产业,我们在这里和他们碰面,再有人带你到寻教总坛去。”他对站得近的两名弟子招了下手,“你们两个随我们上去,其余人在这里候着。”   阙祤跟着郑耀扬进门,见他和掌柜的说了几句话后,便有小二过来引路。   小二带着他们上楼,七拐八拐也不知道到底是往哪边走,正在阙祤认真思考着为什么在外边看起来规规整整的酒楼里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时,小二十分冷漠地说了句“到了”,真是半点把他们当成客人对待的意思都没有。   “多谢。”郑耀扬向小二点了下头,掏出些碎银子塞给了他。   小二也不拒绝,收了银子推开门,“几位请先进去少坐片刻,左护法就到。”   这是个雅间,三面墙壁上都悬着字画,很有些文雅气韵;另一面开着扇窗,从窗口望出去是个花园,园中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煞是好看。   阙祤忽然想起进门前街上那一派热闹的景象,这会儿在这敞着窗子的雅间里,竟是半点外边的喧闹声都听不到,看来不知不觉还真是走出了不近的一段路。   “等下要来的是寻教的左护法,名叫尹梵,”郑耀扬让另两个弟子守在门外,关了门查看一圈,没见有什么不对劲的,才对阙祤道,“这人武艺不凡,心思也极为缜密,你要多当心。”   阙祤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郑耀扬对他的态度不甚满意,可也没多说什么,“还有一个右护法,叫祝文杰,他们二人可谓是郁子珩的左膀右臂,在寻教的地位仅次于教主。”   阙祤坐了下来,拿了个杯子放到自己面前,想要倒点水喝,却发现壶是空的。自打那小二离开后,外边的走道里便没再发出任何声响,显然他并没有打算要为这几个人送壶茶水过来。   “你是长宁宫送过去的人,他们两个自然要怀疑你,”郑耀扬对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给了极大包容,仍在耐心叮嘱,“怎么取得这些人的信任,那就要看你的能耐了。我知道你并不愿意做这些事,不过你要时刻记得,你的命握在宫主手上。”   阙祤总算是有了点反应,握了下手上的空杯子,又把它放回原处,道:“既如此,郑堂主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郑耀扬盯着他看了片刻,觉得还是看不透这人心里所想,正要再提醒他几句,便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靠近,当即给了他一个微微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默不作声地坐在了他旁边。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留在门外的弟子敲了敲门道:“堂主,寻教左护法到了。”   郑耀扬站起身,故作匆忙的迎过去,打开了门对着外边的人倾身抱拳,微笑道:“尹护法快请进,这是您的地方,原无需这般客气的。”   阙祤也站起来,瞥了郑耀扬一眼,心说这人真是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对着每一个人都有一张不同的面孔,简直神乎其技。   “来者是客,自当以礼相待,”尹梵走进门,看到站在桌边的阙祤,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况且你还找到了这个对教主来说十分有用的人,我等多久也都值得。”   这人进门的一瞬间,阙祤便从他身上感觉出了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要被他逼退到窗边去。想必对方是有意在用内力试探自己,可身上的功夫现如今是旁人试也试不出的,阙祤踉跄了一下,手扶在桌子边缘,不躲不闪地迎上面前这个年轻端正的男子审视的目光。   “尹护法,这……”见两人谁都不说话,郑耀扬出言打破沉默。   尹梵伸手握住了阙祤的手腕,一边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阙祤的眼睛。   他身高不及阙祤,这般与他对视时需要微抬起头,这使得他本就不太友好的眼神显得更加凌厉了几分,很有些震慑的威力。   阙祤却浑不在意,就那样老老实实地给他握着手,一声不响。   “的确是逆脉之人,并且不会在短期内没命,很好。”尹梵放开他的手,用讨论街边叫卖的货物一样的语气下结论道。   郑耀扬点头,“正是,我们宫主先前就听说过郁教主在寻找这样一个人的传闻,便一直记挂在心上,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被我们给找见了。”   “听说?”尹梵淡看了他一眼,拉长了声音道,“最近我们教中的事,可是越来越容易被听说了。”   在人家的地盘上埋探子这种事,就算不多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郑耀扬没接茬,他知道这位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和他废话倒是不怕说不过他,可万一惹恼了这人可就不好办了,因为郑耀扬十分清楚自己不是此人的对手。他于是换了个话题,道:“那这桩交易,不知郁教主意下如何?”   尹梵道:“你们来时应该已经看到了,道上的人都撤了,教主说了,只要我确认人没出错,这事就按照最初约定的来。往后只要你们长宁宫不再做些欺压百姓的事,教主自不会逼得你们无路可走。”   郑耀扬干笑两声,“尹护法说笑了。”   尹梵的表情绝对和说笑不沾半点边,懒得和郑耀扬争论这些无聊的事,他又将视线转到阙祤的身上,“凤儿是么?”   阙祤:“……”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怎么?”尹梵留意到他有些抽搐的嘴角,问道。   “我不叫凤儿。”   尹梵指了指郑耀扬,“他信上这么说。”   “阙祤,宫阙的阙,祤地的祤。”   尹梵不解,“祤地?是什么?”   阙祤这才想起这里的人并不知道中原的事,解释道:“是一个地方的名字。”   “倒是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尹梵又打量了一遍他身上素白的衣衫,“脸色就够白的了,回头把这身衣服换下吧,衬得人都没生气了。我吩咐人给你置几件衫子,你喜欢什么颜色?”   阙祤想也不想地道:“黑色。”   “……”尹梵无语,从白的换到黑的,难道就显得很有生气了么?   “尹护法,”郑耀扬插话进来道,“您若满意,那便这样?”   尹梵负手而立,“并不是十分满意。”   郑耀扬拿不准对方心思,听他这么说已开始留神戒备,生怕他突然发难自己却不及应对,面上却谦恭地问道:“哪里不满意?”   尹梵眉头弹了下,旋即松开,“容貌。”   郑耀扬:“……”   阙祤:“……”   尹梵摆摆手,“算了,他就生成这个样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郑耀扬忙道:“既然事情谈妥了,人也交给您了,那在下便就此告辞了。”   “请便。”尹梵说着,率先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阙祤,“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动身。”   等那两个人都走出去,门再次被关上,阙祤才重新坐下来,手无意识地伸向杯子,碰到了冰凉的杯壁才想起这屋子里根本没有水的事。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追出去叫那位左护法找人送水来,阙祤叹了口气,还是放弃了。   门外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想理。   孟尧和郑耀扬,长宁宫还有什么别的管事人,阙祤是没见过,不过单从这两个人来看,就知道这个门派靠不住。解药不指望他们给,只要他们在寻教里的探子不时时来找自己的麻烦就好。至于这个寻教,到底是什么样子还不清楚,不过听这位左护法说的话,倒看得出他虽然人不容易相处,行事倒算正派。希望他们的教主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不过脱身这件事,还是要靠自己才行。   阙祤正想得出神,鼻子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   他是习武之人,警觉向来极高,当下便抬袖掩住口鼻,站起来迅速朝窗口退去,头向外倾——通风之处,人不易受到气味的影响。   窗外,各色花朵在阳光下争奇斗艳,微风吹来,淡淡花香入室。   阙祤怔了一下,回想自己适才嗅到的香气,与这花香也颇为相似,不由笑了。   他放下手臂,无奈摇头。自己人都在他们掌控之中,他们哪里还需要多此一举,实在是有些大惊小怪了。   正要坐回去,阙祤却觉得一阵晕眩席卷上来,随即便四肢无力地倒了下去。意识飘散前,他忍不住又在心里问了一遍,那家伙到底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温润如玉   床边坐着个陌生男子,正对着自己笑得温润。   阙祤勉强撑着还有些发沉的眼皮,视线越过那人环视四周。他要坐起来,侧过身子手撑在床板上,想使力却使不出。   男子伸手环住他肩膀,毫不费力地将人抱了起来,还细心地帮他在床头放好软枕,这才扶他靠上去。   阙祤并不习惯这样的接触,不过还是道了声谢。他总算看清这是件宽敞雅致的卧房,房里的摆设不多却样样精致考究,一间房有好几扇窗,这会儿全开着,屋子里满满都是阳光的味道。   尹梵和另一个文质彬彬的俊秀青年比肩站在左侧的大窗边上,正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阙祤猜测,那位应该就是寻教的右护法祝文杰,那么现在坐在自己床边微笑的这个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教主当心着些,陈叔不是说他的身子正经需要好生将养一些时日么,”祝文杰含笑道,“您手劲大,可别再伤着人家。”   郁子珩朝桌子随手比划了下,“这该怪阿梵,明知他身体虚弱,为何还下这么重的药?要真是把人弄出个三长两短,你拿什么向我交差?”   尹梵黑着脸,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水,毕恭毕敬地递到了郁子珩面前。   郁子珩接过茶杯,转而递给阙祤,“抱歉,阿梵不了解你底细,他一个人带你回来,未免途中生变,只好用了这么一个省事的办法。”   阙祤摇头,表示并不在意,一边接过茶杯一边偷眼打量着郁子珩。   难怪郑耀扬要称他为“臭小子”,他看上去的确年轻,至多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五官样样精致,合在一起更是说不出地俊朗好看。尤其是那对眉眼,仿佛天生就带着三分温柔,狭长的美目只消那样轻轻一眨,微微上挑的眼角便能卷出无限风情一般。   这样的人物,活着本身就是个祸害吧?阙祤这般想着,完全没有他本人也是个祸害的自觉。   “水都被你抖出一半了。”郁子珩握住阙祤的手,把杯子送到他唇边。   阙祤敛了视线,抿了两口水,顺势将杯子推还给他,“多谢郁教主。”   “去把被子晒干。”郁子珩抓起被子就朝尹梵丢过去,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法,那么大一床被子居然纸片一样轻飘飘地就向着尹梵的方向飞去了。   尹梵伸双手抱过被子,应了声是,半句不满也没有地转身出了门。   祝文杰走到西侧的柜子前,从里边又取出一床被子来,笑眯眯送到床前,“公子身子不好,可别再着了凉。”   阙祤被这几个人弄得颇有些不自在。   郁子珩扯过被子盖在阙祤腿上,“你还当自己是长宁宫弟子?”   “我从不是长宁宫弟子。”   早听说他是被找来的,郁子珩对此并不意外,“那最好,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寻教的人了,所以喊我教主就好,姓氏可以省去了。”   当着这位的面,阙祤也不好说自己并没有加入寻教的打算,且他身上也实在乏得厉害,不愿再多说话,便点点头。   郁子珩知道他体内药性尚未尽除,起身道:“你再睡一会儿吧,晚些时候会有人来叫你,带你去见见我教长老,就算是正式入教了。”   阙祤也不跟他客气,一点点滑下去,翻身背对那二人,拉过被子便睡。   郁子珩:“……”   “……教主?”祝文杰有点想笑。   郁子珩摸摸下颌,盯着阙祤的后脑看了一阵,对祝文杰道:“走吧。”   祝文杰微低了头,跟在他身后离开,心说教主今日心情很是不错啊。   一阵粥香飘进鼻子里,阙祤忍不住多吸了两下,终于感觉肚子有些饿了。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掀开被子坐起来,朝香味的来源看去。   天已经黑下来了,屋子里只点了两盏小灯,光晕柔和。桌子上放着碗清粥和两碟看上去就让人有胃口的小菜,让在长宁宫时一直没有胃口的阙祤很有了进食的欲望。   房门边上站了两名婢子打扮的丫头,见他起身了,忙过来想要帮他披衣穿鞋。   “多谢姑娘,我自己来就好。”阙祤向来不喜欢别人靠自己太近,这种有着浓重防备意味的习惯,早在他选择过那看不到未来的复仇生活时便形成了。   “公子用膳吧。”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婢女道,“教主吩咐过了,等公子用完了膳,就让公子到安意园的流云厅去。”   这是哪里他都不清楚,又怎么会知道什么安意园与流云厅?阙祤不关心,便也不问,只道:“有人带路就好。”   婢子应声,“公子慢用。”   等那两人出去了,阙祤坐到桌边拿起勺子,舀起一口粥正要往嘴里送,手又停了下来。   会不会有毒?这个想法飞快在脑中闪过去,阙祤轻轻笑了笑,把粥送进了口中。   有毒活不下去,不吃也活不下去,如今是这般孤立无援的状态,还能如何?   吃完了一碗粥,胃里暖和了起来,阙祤觉得舒服了不少。他起身整了整衣衫,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将这里了解得差不多了,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在房中透过窗子往外看时便留意到这是个三层小楼,出了门视野更宽了,阙祤望着远远近近的花草树木和假山湖水,打从心底里觉得这个地方真是不错。   听到声响,有弟子从小楼下望上来,还特地退了几步到阙祤看得见的地方,恭敬道:“公子,教主在等了,属下来为公子带路。”   “有劳。”阙祤嘴上这般答着,手扶着围栏站在楼上又远眺了一阵,才不紧不慢地下了楼。   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自己的住处,小楼的入口处挂着个立匾,上书“听雨阁”三字。阙祤弯起嘴角,郁子珩和寻教,实在是好出孟尧和长宁宫太多了。   虽然已是夜晚,可迎面吹来的微风依旧带着温暖的气息,阙祤小心感受,难得地觉得舒爽。回想来到寻教后,好像除了吃和睡也没做过别的,曾经每时每刻都那么紧张的生活似乎已经远得触不到了,周围的一切都放慢再放慢,日子惬意得让人不敢想。   可终究是福是祸,谁说得准呢?   抬头看了眼已经出现在视线内的流云厅,阙祤叫住那带路的弟子,对他道了声谢,一个人向前走去。   流云厅的门敞着,郁子珩坐在正中,看着穿着一身黑衣的阙祤缓步走来,恍然有一种这人本身就是由夜色而化的错觉。他不满地瞪了眼坐在右下手位置的尹梵,道:“听说你叫人给他买的成衣?为什么是黑色的?而且还那么大,也不合身。”   尹梵无辜道:“是他说喜欢黑色。买成衣也不是属下亲自去的。”   “往后就是自己兄弟了,对人家好些,”郁子珩道,“明儿找人给他量一量,订做几件。”   “咳。”左下手坐着三名老者,都是花白的胡子,为首那人听到他这么说,先于尹梵道,“教主莫要忘了这人是从哪里来的,断不可如此简单地便当他是自己人。”   眼见着阙祤就要进门,郁子珩不愿在他面前直言此事,道:“林长老说得是,我省得。”   阙祤进来时,隐约听到他们说话,具体说什么就没听清了。他知道这屋子里坐的都是高手,他们不想让自己听到的事,自然一个字也听不到。   “教主。”他走到流云厅当中,对着郁子珩微微颔首,算是见礼了。   郁子珩点了下头,指了下尹梵和他身旁的祝文杰,“他们两个你见过了,又睡了一觉,没忘吧?”   “两位护法。”阙祤道。   尹梵没什么反应,祝文杰则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这三位,”郁子珩看向那三名老者,“是我教中身份最尊贵的三位长老,分别是林长老、刘长老和王长老。”   阙祤点头,没有说话,眼睛随意扫了下,发现刘长老和王长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坐在那里,而那位林长老却紧盯着自己瞧,目光很是不友好。   郁子珩并没有指责他的无礼,道:“叫你来是因为我们有些事要问你,长宁宫那群家伙说的话不能信,我只能从你这里知道。”   阙祤看向他,道:“我说的话,教主便信了?”   “信不信,那是我的事,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   阙祤还在想,郑耀扬说寻教创教不过十几年,那难道郁子珩不是第一任的教主?如果是的话,岂不是他十岁左右就创立了这个教派?还有这几个老家伙又是怎么回事,一个这么年轻的门派,到底是哪里弄来这些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头来坐镇的?   他不说话,郁子珩便当他默认了,问道:“你叫凤儿是吧?”   阙祤:“……”这噩梦一样的两个字该不会是要跟着自己一辈子吧?他暗自咬牙,总觉得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 ☆、坦诚相见   “怎么?”郁子珩看不懂他那一脸纠结是从何而来。   尹梵端起旁边矮几上放着的茶杯,道:“他说他叫阙祤。”   “雀羽?”郁子珩差点笑出声来,“孔雀毛?”   阙祤:“……”   祝文杰用手揉揉鼻子,以掩饰嘴角漫上的笑意。   尹梵帮着阙祤把他那天解释的话复述了一遍,可惜郁子珩也不知道祤地是哪里,不过废了一番功夫,总算弄明白阙祤两个字怎么写了。   “你说你来自中原,”郁子珩翘起一条腿,带着点好奇道,“那里是什么样子的,可有我们这里这么好?”   阙祤目光闪了下,迅速黯淡下去,“好与不好,都是因人而异。”   “话这么说也没错,但……”   “教主!”林长老看不下去,出言提醒。   郁子珩撇了撇嘴,把话题扯了回来,“中原离这里虽说没远到天边,可绝对不近,更兼此处中原人鲜少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来到这煦湖岛的?”   “煦湖岛?”阙祤把这三个字说出口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里叫煦湖岛。”他似乎颇为中意这个名字,又念了两遍才继续道,“究竟怎么来的我也出不清楚,只能归于机缘巧合吧。我从悬崖上坠下,只记得是落入了水流当中,后来就失去了意识,等我再醒来,就已经落在了长宁宫姓郑那家伙的手里。”   尹梵喝着茶,脸上没什么表情;祝文杰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手背托着下颌,微笑看着阙祤,像是在听他讲一个有趣的故事;刘长老和王长老都半闭着眼睛,快要睡着的模样;只有郁子珩和林长老目光锁在阙祤身上,带着各自的犀利,努力从他脸上判断着他话语的真假。   过了一会儿,郁子珩才又问道:“你为什么会坠崖?”   阙祤嘴唇颤了一下,稍稍别开了脸,“仇家追杀。”   “哦?”郁子珩来了兴趣,“为何会有仇家追杀你?可是江湖事?”   阙祤点点头,“是,我树敌颇多,毕竟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流云厅中出现了片刻的静谧,这静谧随即又被祝文杰的一声轻笑打破。   阙祤朝他看去。   “抱歉,”祝文杰将身子坐正了些,“似公子这般出尘脱俗一样的人物,实是与大魔头的形象相去甚远,在下一时失礼,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阙祤又移开视线,“右护法谬赞了。”   听了他那句“大魔头”的话后就一直在忍笑的郁子珩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了好半天才道:“就你这样……大魔头?”   阙祤微皱着眉瞪视他,仿佛在问:怎样?   郁子珩好像听到了他的问题一样,摇头道:“我不信。”   阙祤闻言怔住,一时间竟有些失神,继而连眼眶都开始热起来。他低下头,小声道:“教主说了,信不信是你的事。”   “真像只无害的孔雀,还大魔头。”   阙祤:“……”   林长老突然道:“你说你四处树敌以致最终落得被人追杀坠崖的下场,也就是说你曾经武功很不错了?”   “算过得去吧。”反正再也用不得,再好又能如何?   林长老一双老鼠也似的眼睛不停在阙祤身上扫来扫去,脸上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皱纹都绷得清晰了起来,“你觉得你的一身功夫还有可能恢复么?”   阙祤对那双眼睛和这个人都产生了莫名的反感,不掩锋芒地反问道:“林长老会给我这样的机会么?”   林长老抓着扶手的手一紧,眼底杀意一闪而逝,哼了一声道:“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你就不要惦记了,做好你该做的事就行了。”   阙祤这会儿一点也不收敛自己的脾气了,咕哝道:“又不是我要惦记的。”   “你说什么?”林长老气得猛然站了起来,一巴掌把扶手都给拍掉了。   “好了好了,大家坐下来好好说话。”郁子珩出面做和事老,“林长老,他一个外边新来的,您老别跟他一般见识,消消气;还有阙祤,念在你是初犯,我就不追究了,但以后你不得对几位长老无礼。”   阙祤闭了闭眼,片刻后道:“谨遵教主教诲。”   林长老虽不甘愿,但教主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只得气呼呼地又坐了回去。   许是坐得累了,郁子珩站起来,缓步朝阙祤走去,“你的出身我知道这些就够了,中原的事我们这边的人并无涉足,说多了我也不懂,就这样吧。我关心的是,你为什么会愿意为长宁宫做事,以及你来之前,孟尧都对你说过什么。”   他一站起来,尹梵和祝文杰便紧接着跟着站了起来,但那三位长老却依然稳如泰山地坐着,阙祤心里也就彻底明白在这地方哪些人惹得,哪些人惹不得了。   心里稍作一番计较,阙祤便决定暂时换个依靠,他痛恨孟尧对自己的利用,还有他给的那一粒阎王笑,所以背叛起来也是自然无比内疚全无。   “我并不愿意为长宁宫做事,可他们给我喂了毒,我别无选择。”阙祤道,“孟尧让我为他们做内应,有任何关于教主的消息,都要向他汇报。”   郁子珩本也做过这样的猜想,会问出口不过是想试探对方一下,却没想到阙祤这么痛快,威逼利利诱什么都不用,居然就全招了。他站在那里意外了半晌,怎么也想不明白阙祤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直到祝文杰小声唤他,才尴尬地咳了一声道:“你要怎么汇报给他?”   “他们说会有人和我接触。”阙祤站得有些累,不很明显地挪动了半步,“据说你们这寻教里,埋了长宁宫不少探子。”   郁子珩围着他踱了一圈步,笑道:“你倒是坦白。”   “我不是长宁宫的人,也还不能算是寻教的人,本来也没什么立场可言,双方于我并无不同。”阙祤顿了顿,又补充道,“谁能给我想要的,我便为谁做事罢了。”   “你想要什么?”郁子珩顺着他的话问道。   “孟尧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的答案依旧是——自由。”   郁子珩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阵,点头道:“好,你助我练功,我大功练成之日,便还你自由。”   “教主三思。”一旁的尹梵出声提醒道。   林长老也是满脸不赞成,“教主,他要辅佐你练功,必然要与你日日相见,期间免不了要知道许多我寻教最重要的内情,教主断不可草率决定。”   “他心不在此处,也不愿卷入这纷争当中,知道又何妨?”见林长老还要说话,郁子珩摆摆手,“话已出口,我言出必践。”   林长老愤愤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阙祤却道:“那万一教主一辈子也练不成神功呢?”   祝文杰越看越有兴致,简直要为如此有勇气的阙祤鼓掌了。   郁子珩眯起眼睛,深黑的眸子里滑出一丝危险,转瞬便不见了,“若是一直不成,只要你尽力,五年后我定然会放了你。”   五年啊……   这一身的毒,一身的伤,也不知道还活不活得过五年。阙祤低垂了眉眼,挡住那几乎要倾泻而出的哀伤,轻声道:“多谢教主。”   郁子珩觉得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象征性地询问了一嘴几位长老和护法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要问,本想听他们说完没事就让阙祤回去休息了,却没想到林长老疑心重得没有边,从出身开始重新问起,事无巨细,简直要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他回到座位上,翘起修长的腿窝在椅子里,心思全不在那两人无聊透顶的问答上。   一个呵欠打到一半,他才想起有长辈在,这样多少有些不妥,硬是给憋了回去。偷眼朝那三位长老看去,除了林长老依旧口沫横飞咄咄逼人地问着问题,另两位看上去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忍不住同情地看向阙祤,却见那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脸色已经白得有些吓人了。   郁子珩放下架起的腿坐正了些,他眼力极佳,隔的距离不近,却能看得清阙祤额角渗出的细密汗水,以及藏在黑色长衫下,那微微打着颤的双腿。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郁子珩打断正在回答林长老问题的阙祤,“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和他们几位谈谈。”   阙祤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来,心里对郁子珩有几分感激。草草行了一礼,他缓缓转过身,有些艰难地迈步向外走。身体好不容易在长宁宫养好了些,又被尹梵下了药,对于久被内伤困扰的他来说,还真有点吃不消。   一直同他讲话的林长老自然早就留意到了他的不适,却是有意为难,可见了自家教主有维护的意思,便也只好作罢了。   待得阙祤走远了,林长老才半抬起皱巴巴的眼皮,不大满意地对郁子珩道:“教主信他的话?” ☆、按兵不动   “林长老认为不该信?”郁子珩问道。   林长老撇着嘴,“这人身上的所有事无处不透着可疑,又是长宁宫送来的,绝不可轻信。教主也知道,三年前的正面交锋后,长宁宫表面上虽说没再与我们作对,暗地里的动作却不少,孟尧可是一直都存着灭我寻教之心啊。”   郁子珩点点头,“这个我自然清楚,但阙祤我还是不能不用。”   尹梵道:“找一个逆脉之人简直比下海捞珍珠都难,不管这人是谁送来的,眼下也是非用不可。”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祝文杰了解郁子珩的脾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若是教主对他们送来的人诸多留难却迟迟不肯用,岂不是显得我们怕了他们?”   郁子珩微笑,“就是这个道理。”   林长老皱着眉想了想,道:“我看那小子长了一脸阴险奸诈相,心眼儿肯定要比旁人多,教主若执意让他助你练功,可得多防着些,莫要让他在你练功到关键时刻出手加害于你。”   “阴险奸诈?”郁子珩好笑地摇了摇头,“在我看来还是挺周正的一张脸,林长老也不用对他偏见太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时间长了慢慢也就知晓了。”   祝文杰打趣道:“教主眼界真高,我觉得那阙公子的样貌可谓是国色天香了,看在教主眼里居然不过是周正。”   “大男人哪能说什么国色天香?这话让他听到,说不定要跟你急。”郁子珩站起来,又看向林长老,“不管怎么说,他肯坦白,就冲着一点,我愿意暂时相信他。”   林长老也跟着站起,道:“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个时候坦白才对自己最有利,难道他什么都不说我们就什么都猜不到么?”   郁子珩嘴角抽了抽,“林长老,您这样说,好像我是傻子一样。”   林长老:“……”   一直没说话的刘长老这时道:“我说老林头,你这性子怎么老是这么急,事实如何,凭目前的情况尚无法断定,为何不再等等看呢?”   “人老了,脑子哪有年轻人转得那么快?”王长老也道,“教主都已经是这么大一个人了,你该学着对他放心。”   这两人虽也挂着长老之名,平日里在教中却是不怎么管事的,郁子珩为表尊重有事还是习惯请示他们,但这二位已经渐渐表现出了要安心养老的意思了。   林长老不服,“你们两个老了,我可没老!”   那两人也不与他拌嘴,反而连连点头,弄得林长老更是生气。   在厅中踱了几步,郁子珩道:“这样吧,我们先不说信,也不说不信,他不是说长宁宫会有探子接触他么,且看这探子找上他后,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林长老又犹豫了片刻,才勉强妥协,“也好,我们且按兵不动,不要让他瞧出端倪来。”   “那就这样,坐了这么久,想必三位长老早就累了,我叫人送你们回去休息。”郁子珩向祝文杰抬了抬下颌,祝文杰将候在门外的婢子叫进来。   “要我说,一开始就不该直接将人带回总坛来,这事要是早让我知道,我必然拦着你。”一边往外走,林长老一边还在说,“罢了,要平定整个煦湖岛,这功夫你迟早得练,哎……”   郁子珩赔着笑,亲自将人送出去,“是是是,林长老都是因为关心我,我心里明白。”   林长老又瞪了他两眼,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迈着大步走了。   阙祤就这样住了下来。   半个多月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阙祤的身体养回来不少,终于告别了站久了都会打晃的孱弱。这期间郁子珩来过两次,只是看看他,着人拨一些日常生活用得到的东西给他,叫他好好休养身体,关于练武的事却是只字未提。他不急阙祤便更不急,只等着别人先有动作,或者是郁子珩,又或者是孟尧。   郁子珩对他也并未多加限制,为了方便他在总坛自由走动,还特别给了他一个“执令使”的身份,连教主的居所“和风轩”都准许他出入,不过他从未去过。每日闲来无事之时,他便从听雨阁的小楼上下来,在附近转上几转,此处景致极美,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来到这陌生又危险的地方后产生的焦躁。   这日眼看着又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阙祤缓步往回走,走到阁前却看到有比平时多出两倍的婢子正在往楼上送膳,不由有些奇怪。   有人远远看见他,朝他微施了一礼,迎上前来。   那是个身着紫色裙衫的明艳女子,一颦一笑里都带着江南山水一般的婉约,偏生又有三分豪气若隐若现,交织出这样一个仙子似的秀雅灵动、顾盼生姿的美人。   “公子安好。”美人走到近前,又福了一礼,“公子入住总坛这些时日,云清一直未及请安,还望公子见谅。”   “姑娘不必多礼。”阙祤并不关心她是谁,只关心现下是什么状况,正要开口问,却瞥见阁楼二层的围栏边上站了个人,正笑吟吟地朝这边看来。   郁子珩又往前倾了倾身,半趴在横栏上,一脸慵懒意地道:“天气真是不错是么?书上说中原有四季,我真有几分好奇;煦湖岛上只有这一季,不过我觉得也挺好。”   他半闭着眼睛,仰起的脸迎着夕阳,柔和的光洒在他身上,映出不一样的温暖;微风吹起他琥珀色长衫的下摆,竟让那人显得不甚真实了起来。   “教主。”云清后退半步,垂首行礼。   “阙祤,这是云清。”郁子珩站在楼上介绍道,“也不知道长老们从哪里学来的规矩,说像我们这样的门派一定要有一个圣女,正好这丫头和我一起长大,就给她当了。”   阙祤顺嘴道:“你们是什么样的门派?”   郁子珩:“……”   云清浅笑,“什么圣女,我啊,也就是个管家。”   郁子珩赞许道:“多亏有你管着这个大家,不然寻教早就乱了套。”   “圣女有什么规矩么?”阙祤想起从前自己接触过的一些门派,有着这样的身份的女子大多都被那些要命的规矩束缚住,困在那转身都嫌狭窄的牢笼中不得脱身,郁郁度过一生。面前的女子年轻美好,不过初面,阙祤心里已经产生了类似惋惜的感情。   云清却是一怔,“圣女该有什么规矩么?”   阙祤:“……”   郁子珩听明白了他话中意思,笑道:“你那边的圣女有规矩?快说出来。”   “我只是随口一说。”阙祤向阁楼入口走去,“不知教主来此,所为何事?”   郁子珩没回答他的问题,摆手叫上完了酒菜就候在一旁的婢子们都出去,“清儿,阙祤不喜欢有人伺候着,往后没他允许,叫这些人都在外边等,不要进来。”   “是。”云清应道。   上得二楼来的阙祤意外地看着郁子珩,讷讷道:“教主如何得知?”   郁子珩笑了笑,“有些事多加留心,自然也就知道了。”   阙祤了然。   也就是说,监视。   “你也去用膳吧。”对云清说完这句,郁子珩转身朝里间走,唤阙祤道,“执令使,今日晚膳我在你这里用,你与我喝几杯吧。”   等他进去了,阙祤又在原地站了一阵,才淡淡道:“教主吩咐,自当遵从。”   二层被整个打通,四面都有宽敞的出入口,没有门扉,只垂着珠帘,有人走过时珠子碰撞便发出不甚清脆却十分悦耳的声响,让人心情也跟着好起来;里间则显得有些空,除中间摆放了一张大桌子和一圈椅子,以及角落处的矮几和花瓶外,便再无其他了。   郁子珩走到桌边坐下,为阙祤拉开身边的椅子,道:“坐。”   阙祤本想和他隔着张大桌子对坐,见他如此,只好坐到了他身边。   “前段日子你身体不适,只能吃些清淡的,便一直没机会让你尝尝我煦湖岛真正的美味;”郁子珩提起筷子在桌面令人眼花缭乱的菜色前画了个圈,选中了一道鱼,夹了一大块到阙祤的碗里,“今日问了陈叔,他说你已经可以正常进食了,我便叫人准备了这些,你吃吃看是否合你的胃口。”   阙祤却没动筷子,低头道:“谢教主关心。”   这人身上忽然多出了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郁子珩探寻地看了他两眼,叹了口气放下筷子,从怀里摸出块金色的半个手掌那么大的一张牌子,递给阙祤道:“既然封你作执令使,总要给你张令牌,我今日便是为此而来。”   阙祤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接过。手掌下沉的瞬间,他脸上闪出些许诧异,这令牌比自己想象得要重得多,竟是纯金打造。   郁子珩满意地看着他惊讶的表情。   阙祤很快回神,轻轻摸着那花瓣形状、上边只简单写着一个“令”字的令牌,道:“这是教主封了属下作执令使后,着人匆忙打造出来的吧?”   郁子珩:“……” ☆、触景伤情   “这令牌有什么用处?”阙祤拿着令牌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这玩意儿长得像张饼。   “……”郁子珩绝对不会承认他还没有想好这张饼到底有什么用。   阙祤见他不说话,又问道:“执令使是做什么的?”   “……”郁子珩白了他一眼,提高音量以掩饰尴尬,“给你你就拿着,哪那么多问题?”   阙祤又掂了掂那令牌,将东西递还了回去,“教主,这令牌太重了,带在身上不方便。左右执令使也没什么事可做,令牌的用处教主也还没想好,那不如就再叫人为属下做一张木质的令牌吧。”   这是被嫌弃了?   郁子珩沉默地看了他半天,才伸手接过令牌放到了桌上,“中原人都像你一样么,给金子都不要?”   “也不是,只是我要来也没什么用,太重了带着嫌累赘,又不好把教主赐的令牌当钱花……”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苦笑道,“不过我也没什么出门的机会,用不到钱。”   郁子珩提起酒壶帮他倒上一杯酒,道:“若我说现在肯叫你出去随意看看,只怕你也不信,我们双方还处在彼此试探的阶段,这一点你不否认吧?”   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扯到那里去了,阙祤怔愣了一下,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你在这里了无牵挂的,我若真许你离开,你却不再回来,我到哪里找另外一个逆脉之人来助我练功?”郁子珩提起酒杯,“很多事情是需要时间来证明的,你且安心住着,权当是养身体了。”   这些事情阙祤自然都清楚,可清楚是一回事,心里接受不接受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有些话点到即止,多说无益。他顺从地嗯了一声,拿过酒杯与郁子珩的轻轻碰了一下,仰头干了。   郁子珩看着他喝完,才慢悠悠地喝下自己那一杯。   阙祤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一杯酒下去,倒是勾起了他肚子里的馋虫,再加上心头一直堵着一股火不能发,当下也不顾身旁的郁子珩,一杯接着一杯地便喝了起来。   郁子珩起先看得还挺有趣,后来见他直接捞了酒壶往嘴里灌,就觉得不太妥了,伸手拦下道:“别一直喝酒,也吃点东西。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也可以说说,说不定就好些了。”   阙祤拂开他的手,咕哝了一句“别管我”,丢下空了的酒壶,又去够另一壶。   郁子珩哭笑不得,眼见着他第二壶酒也要喝干,只好再次劝道:“酒有的是,我不和你抢,你不用喝得那么急,不然……”   “什么?”阙祤把酒壶用力放在桌上,壶盖都震了起来,他也不管,就横眉怒目地瞪着郁子珩。   得,喝醉了。   郁子珩看着他双颊上泛起的微红,觉得这人难得多了几丝人间气,本就不俗的容貌也愈发耀眼了起来。他无奈笑了笑,伸手想要把酒壶从对方手里抢下来,“好了,我答应你,等你助我顺利练成了‘博元修脉’的第一层,我亲自带你四处玩玩,怎样?”   阙祤死死抓着酒壶,对着他翻了个白眼——不信。   郁子珩头疼。   阙祤嫌他烦,两口把这一壶酒也喝完,站起来想要坐得离他远一点再继续。可也不知是不是许久未曾喝酒了,酒量竟比从前差了许多,他才站起来,就感觉头一阵阵发晕,面前的东西也都出了重影。   见他晃了两晃就要跌倒,郁子珩忙站起来把人扶住,“不让你喝那么急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   阙祤推他,手上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给我……酒……”   “给你给你,在楼上呢,我带你去拿。”郁子珩连哄带骗地拖着人往外走,把他一只手臂甩到自己肩上,帮他撑着身体,自然而然地单手扶住他的腰,“大男人家,怎么瘦成这样?”   阙祤身高不及郁子珩,兼之酒劲儿上来后双腿发软站不直,这种手臂被架那么高的姿势就怎么都不舒服。他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动作就更大了,嘴上嘀嘀咕咕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再不老实我要打人了!”郁子珩带着他才走到珠帘处,被他闹得没办法,一边假意吼了他一句,一边暗自感叹自己脾气是真不错。   阙祤背脊挺了一下,忽然不闹了。   “这就乖了。”郁子珩还以为是自己的威胁奏效了。   “嗯……”阙祤低吟一声,身体迅速弯下去,一只手抓住面前的珠帘,另一只手费力地从郁子珩肩上抽回,抵在胃部。   郁子珩下意识接过他下滑的身体,直接将人横抱了起来,“自己一身病还不在意,才好了几天,这么喝法,不难受才怪。”   许是不舒服得厉害了,阙祤安安静静地动也不动,慢慢闭上迷蒙的双眼,皱着眉往郁子珩怀里缩了缩。   淡淡的清爽气息靠过来,郁子珩晃了下神,差点被台阶绊到。他低头看了眼不断发出隐忍的呼痛声、平日里表现得无比坚强醉酒后却尤为脆弱的人,心里无端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感来。   是……同情吧。   对他,也对多年前的自己。   郁子珩想起他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骄傲与倔强,还有不得不屈从时的无助与愤怒,这些情绪他表现得都不明显,却在自己心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这个人,阙祤,让自己想到了许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想起了那时的自己孤单绝望的感觉。   抱了阙祤上楼,将他放在床上,为他褪掉外衫鞋袜盖过被子,郁子珩一个人耐心地做着这些,一点想要叫人来的意思都没有。   今夜也想静一静,不想讲话,不想别人看到自己这副落魄的样子。   阙祤蜷着身子,一只手死死攥着被角,时不时发出一声轻哼,显然依旧不舒坦。床所对着的地方是一扇极其宽大的窗口,没有窗扇,只有一层薄薄的纱幔遮挡。皎洁的月光透过纱幔洒在他脸上,郁子珩瞧见,他双颊上才浮上来没多久的红晕已褪了个干净,苍白更甚初见。   发了一阵呆,被阙祤翻身弄出的声音打断,郁子珩捏了捏眉心,走到桌边去摸了摸茶壶。   壶身还是温热的,应该是那些婢子离开前才换过的。郁子珩取过杯子倒了一杯水,又折回到床边坐下,拍了拍阙祤的手臂,轻声唤道:“阙祤,醒醒。”   阙祤根本分不出精力来理他。   郁子珩只好又凑近了些,将人直接给拉了起来,“醒醒,把温水喝了,你会舒服些。”   阙祤紧闭着眼睛,随他怎么叫也没反应。   “让我伺候你,你可真是荣幸。”郁子珩咬牙嘀咕着,从他身前挪到身后,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强行把那一杯温水给灌了进去。   阙祤咳了几声,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扫了郁子珩一眼就又闭上了,身体朝旁边滑去,再次蜷成一团。   “还疼么?”郁子珩忍不住问了一句。   阙祤似乎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又痛得厉害了。   郁子珩摇了摇头,扬手把水杯朝桌上丢去。   杯子打着旋飞回水壶边上,发出低低的碰撞声,却没有歪倒。   “难得碰上我发善心的时候,你就好好感激我吧。”明知道自己现在说的话进不了阙祤的耳朵,郁子珩还是如此说道。他将阙祤身上的被子向下拉了拉,拿开那抵在胃部的骨节分明青筋必现的手,在他重新按上去之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用了内力帮他一下一下小心地按揉。   这带着点热度又力道适中地按揉很快见了效,阙祤起初还扒着他的手,没过多久两只手就服帖地垂了下去,皱起的眉头也一点点舒展开来,不下一盏茶时分,呼吸也绵长起来,终于是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又多帮他按了一阵,郁子珩才收回手,把被子重新拉上来,一个人出了门。   清风,白月,鸣虫,夜色正好。   可惜郁子珩没心情欣赏这些,他沉默地看了一阵远近的山石树木湖泊亭阁,双拳一点一点握起,终是忍不得,纵身从听雨阁上一跃而起,运轻功鹰隼一样疾掠了出去。   鬼魅一般奔了一大圈,胸中积滞的郁气才总算驱散了些,他轻飘飘地停在镜水湖的湖心凉亭上,竟没惊动半个来回巡视的教中弟子。   此处正对着阙祤的听雨阁侧身,虽有些距离却不算太远,加上凉亭建得也高,以郁子珩的目力,站在这上头竟能看到那纱幔后的人隐约的轮廓。   若是房里点着灯,是不是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了?   郁子珩在亭檐上坐了下来,轻叹道:“阙祤,你许就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救命之恩   “小子,别睡了,起来把药喝了。”   迷迷糊糊地,这声音传进耳朵里,有些上了年纪的沧桑味道,又满含慈祥。阙祤费力地掀开眼皮,半天才看清楚床边坐着的老人,哑着嗓子道:“陈叔,您这么早就过来了……”   “早什么早,你看看外边日头都多大了?”陈叔掀开他的被子,从床头的矮柜上端过一碗深褐色的汁液,“把这喝了。”   “那是什……”他坐起一半,就感觉头疼得快要裂开,抽了口气,下边的话没说出来。   陈叔摇了摇头,眼里又多了几丝心疼,“小子,我知道你心中难受,但是日子是这样,你总要过下去不是?你身上有多少毛病自己不清楚么,何故还要这般喝酒作践自己?”   阙祤总算坐起来,微微笑了笑道:“一不小心酒喝多了些,陈叔别气,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陈叔撇嘴,“我有什么好气的,又不是我自己的身子。”   “那是什么药?”阙祤从他手里接过碗来,“我以为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不用再喝药了。”   陈叔道:“你身体里积攒了一些毒物的毒性,长此以往必要腐蚀你的心脉,不除不可。然而你中毒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毒素潜伏得深了,过了最佳的逼毒阶段,想要除去并不容易,我便弄了这碗药,帮你把渗入经脉穴道内的毒都给你引出来。”   阙祤:“……”   “怎么?”   阙祤干笑,“陈叔,我觉得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这不是闹着玩,对于现在不能运功的他来说,毒潜伏下去反而是好事,不然引出了毒又不能逼出体外,那罪可是够他受的。   “好什么好,晚一天逼毒,你的五脏六腑就要多受一分伤害,你就那么嫌自己命长么?”陈叔厉色道,“喝了!”   “可是我……”   “逼毒的事不用你操心,”郁子珩从外面走进来,“陈叔既然把药给你送来了,那自然是后边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   阙祤抬头看着他,宿醉后的憔悴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什么安排?”   “我来帮你逼毒,就当是提前给你的助我练功的报酬,行不行?”郁子珩扬了扬下颌,“凉了药性就不足了,快趁热喝。”   阙祤怔了怔,就那么干瞧着他,没了下一步动作。   “快喝!”陈叔催促,“教主肯帮你,你还不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阙祤这才回过神,迟缓地答应一声,把那碗极苦的药给喝了下去。   陈叔接过碗站起来,又递了杯水给他,“今儿你且空腹一日,要不吃进去的东西准保也会被你吐出来,折腾得你更难受。为了多清出些你体内的毒,我药下得猛,估摸着这就要见效了,你随教主下去准备着吧。”   “怎么准备?”阙祤喝完了水,觉得嘴里没那么苦了,才扶着昏沉沉的脑袋从床上下来。   有了郁子珩的吩咐,那些婢子在阙祤起身前都不敢进来伺候,柜子上丢的外衫还是昨晚郁子珩扒下来的那件,阙祤顺手拿过来,披在身上。   “……老老实实坐着就成!”陈叔往外走,“逼完了毒要泡药浴,我去叫人烧水准备药材。”   阙祤把散乱的头发草草拢到一起,用发带简单束了起来——发带还是当初在长宁宫的时候莲儿给的,他从前习惯了就那么随意地披散着。跟在郁子珩身后下楼,阙祤才迈出两三个阶梯,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脚步不走了。   郁子珩回过头来,“怎么了?”   阙祤有些尴尬地躲闪着他的目光,“那个……昨晚上我……”   “喝多了。”郁子珩直白道。   阙祤:“……”   郁子珩笑笑,“放心,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也没怎么闹人,酒品还不错。”   阙祤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可惜什么也没想起来,“是你叫人送我回房的么?多谢……”   “你还真谢对人了,”郁子珩继续往楼下走,“是我亲自送你回房的。”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便只跟着他继续往下走,阙祤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经过昨晚醉酒的那件事,与郁子珩的关系一下子就近了许多一样。是自己无意中说了什么能得他信任的话了?有可能是什么呢?阙祤专注地思考着,刚够到下一级阶梯的腿不知怎地打了个颤,脚步一个不稳,差点扑到郁子珩背上。   郁子珩敏捷地侧过身体,这本是本能的反应,不想这样一来阙祤失了阻挡,竟险些从他面前擦过,滚到楼下去。他又迅速伸出手来拉住阙祤的小臂,无语道:“我说你挺大个人了,走路能不能专心点,还没过了摔跤的年纪么?”   “抱歉……”阙祤眉头轻蹙了一下,感觉心在胸膛里毫无章法地疯狂跳着,紧接着四肢百脉都开始疼了起来。   郁子珩瞥见他额角迅速聚起的冷汗,明白他为何会如此了,“陈叔说得没错,这药效当真快。”   阙祤咬着下唇,只感觉身体阵阵发虚,已没力气和他多说半句话了。   郁子珩扶住他,“快着些,趁着药劲没过。”   刚开始阙祤还能在他的搀扶下走几步,等到好不容易走到一层时,他的双腿几乎已经不会迈步了。冷汗大颗大颗地从他的额角滚落,很快便湿了鬓发,脸色雪白的一片,下唇都给他咬出了血。   郁子珩猜想这毒发作起来必然要比他昨日闹胃痛要严重得多,然而这会儿他却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果然这家伙还是醉酒之后才会变得坦诚一点。他半扶半抱地带人进了一层宽间,将他放在了平日里为了练功而准备的软垫上。   阙祤才坐在那里,身体就向一旁倒去,根本无力支撑。   “再坚持一下。”郁子珩盘膝坐在他身后,将他身体扶正了些,提掌抵在他背心上,把真气送了进去。   阙祤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   内力沿着阙祤身上的各大经脉与要穴游走,慢慢将毒都逼到了一处,无处可逃的毒素在他胸口四处乱撞,搅得他胸闷难耐。   身上的疼痛一点点淡去,只在郁子珩真气所经之处留下一股火烧般的灼热感,阙祤在心里暗暗感叹,郁子珩的内力当真霸道至极。   积聚的毒素最终总算找到出口,阙祤连着呕出好几口血来,胸闷的感觉才不见了。随着郁子珩撤回内力,他的脊背不由自主地弯了下来,人软软地向后倒去。   郁子珩接住了他。   “教主,不可!”一声大喊过后,一串脚步声匆匆朝这边靠近,林长老人未到声先至,“教主且慢,此人暂不可救!”   仿佛已经睡着了的阙祤被他这一喊弄得精神了些,想坐直身体却使不上力气,脸上满满都是疲惫之色。   郁子珩叹了口气,在他肩上轻拍两下,低声道:“你歇着,别急,反正他要骂也是骂我。”   阙祤想对他道声谢,呼吸没调匀也说不出话来,只轻轻弯了下嘴角。   林长老闯进来时正看到这一幕,本来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要说,硬是让眼前的画面给堵了回去,脚步止在距离他二人七八步远的地方,再也前进不得了。   “他现在气没倒过来,我不敢乱动,不能给林长老请安,您老别生我的气。”郁子珩对林长老颔了颔首。   林长老呆呆道:“不气,不气。”   见他一直盯着躺在自己怀里的阙祤看,郁子珩也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平日里看着挺倔强又有那么点不近人情的家伙,笑一笑不也不一样了?你看,林长老都舍不得说你什么了。”   阙祤闻言不自在地垂下眉眼,竟有些无措了。他此时安静地靠在郁子珩怀里,两鬓的发因为被汗水打湿而紧贴在脸颊颈侧,白得几近透明的脸因了郁子珩这句玩笑话忽而泛上几许绯色,衬着挂着点滴血迹的唇角尚未来得及完全褪去的浅笑,端地是说不出的美。   跟在林长老身后的祝文杰赞叹道:“上次我说的那四个字,教主说执令使听了要跟我急,那我换上一句‘惊为天人’,总该没有错了吧?”   尹梵抱臂道:“过得去。”   阙祤脸上更加挂不住,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被他们俩这么一打岔,林长老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一跺脚道:“教主你好糊涂啊,你道他是什么人,怎可为他浪费功力?若是个知恩图报的便也罢了,将来反咬咱们一口,教主又当如何?”   郁子珩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林长老,这人我救也救完了,这些问题,且留着以后再讨论吧。”   阙祤一口气缓得差不多了,略显吃力道:“教主救命之恩阙祤不敢相忘,有用得到属下的地方,属下自当全力为之。”   郁子珩没应他的话,抬头看林长老,“您听见了吧?”   林长老刚要说他说的话不可信,就被人从旁撞了一下。 ☆、陈年旧事   这听雨阁的一层被分成了两边,一边便是郁子珩帮着阙祤驱毒的地方,平日里练功用的;另一边单隔了出来,作沐浴间用。   陈叔就是从沐浴间那边出来的,撞了林长老之后,无知无觉地走到阙祤面前,矮身捏住他的手腕,片刻后捋着自己的小山羊胡点头,“很好,很好,教主的功夫果然了不起。水已经备好了,你这便去泡药浴,里头余毒所剩不多,无需再运功逼毒,每日一次药浴,半月之内也就全好了。”   “多谢陈叔。”阙祤微侧过头对身后的人道,“教主放属下靠一边歇着就好,等属下有些力气,便过去泡药浴。”   陈叔一瞪眼,“等什么等,水热才管用,这就去!”   “你听陈叔的准没错。”郁子珩一把将他抱起,“你叫我放你靠一边歇着,那我正好把你放浴桶里歇着不就行了么?”   阙祤一时有些慌,“教主……”   “行了,”郁子珩含糊道,“又不是第一次抱了,还拘谨个什么劲儿?”   “什么?”正慌乱的阙祤没听清。   郁子珩眉开眼笑,“没什么。”   尹梵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祝文杰看戏似地笑得开心,只有林长老被气得七窍生烟,咬牙道:“老陈你个老王八蛋,就知道和我作对!”   陈叔哼着小曲从他面前走过,余光都没赏给他一个。   进了沐浴间,郁子珩先把阙祤放在了一旁的宽木椅上,伸手去解他腰带,“你不惯给那些丫头们伺候着,只好我这个教主亲力亲为了。”   阙祤微微偏了头,用力抬起手,却还不等触到郁子珩的手臂便垂了下去。他不自在得脸都红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教……教主,还是……”   这时陈叔跟进来,不紧不慢地道:“教主直接把他放进去就好了,不必非要褪下衣衫。”   郁子珩:“……”   阙祤抿了抿唇,“有劳教主了。”   郁大教主很是尊老,被调侃了也不敢对陈叔怎么样,便瞪了阙祤一眼,道:“陈叔可别多想,我就是想起他昨晚上喝多了没沐浴便睡了,这不让他一道洗了么。”   “教主倒是心细。”陈叔又抓了两把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材丢进宽大的浴桶里。   “……”郁子珩觉得他又在噎自己,干咳了一声把再一次被自己扒掉了外衫的阙祤抱起来,动作不大温柔地丢进了浴桶里。   呛了水的阙祤:“……”   郁子珩看着他只有一颗脑袋露出水面,头发糊了一脸,还不忘斜眼瞪自己,不由哈哈笑了起来,“你看,这不是好多了么?平日里不要说什么做什么总是忍着敛着,你是不知道,你喝醉的时候可要率性得多。”   阙祤微有些怔愣,身体又向下滑了滑,嘴巴都没入水里,就留个鼻孔进出气。   鼓捣药的陈叔瞥见了,道:“你是不是恨你的鼻孔没有长在头顶上,这样你整个人就可以都没进去了。”   阙祤:“……”   把其余的药都倒进阙祤的浴桶里,陈叔走到沐浴间门口向外看了看,没看到林长老,这才满意地晃着脑袋点点头,“林当老混球滚蛋了,哼哼,一天天闲得没事做,哪儿都落不下他!”   阙祤眨巴了两下眼睛,没明白。   郁子珩小声道:“他在说林长老。”   阙祤默默地想,原来那个老是针对自己的老头名字叫林当。   陈叔回过头道:“我还得去配几副药,教主,你就在这边陪着吧。水稍凉了就舀出来一些重新换上热的,让他泡足了一个时辰再出来。”   郁子珩搬了个小板凳在阙祤的浴桶边上坐下,“好。”   等陈叔出去了,阙祤才重新坐直了,道:“今日教主为了属下浪费了不少功力,不如先回去歇着吧,属下自己也可以的。”   “一早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你与我倒是没这般客气。”郁子珩无聊地用葫芦瓢搅着浴桶里的水,“我知道你平时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是不想被我们这些突然闯入你生活的人看得太透了解得太深,我不能说这是错的,不过你可以试试看放开一些,说不定能收到不一样的效果。”   阙祤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旋即松开,片刻后才道:“也不尽如教主所说,这大概……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了。而且,当说我闯入了你们的生活才是。”   “能听你说出这句话便是不易了。”   见郁子珩还要继续说什么,阙祤不想被他问太多关于自己的事,先他一步开口道:“我看陈叔似乎不太喜欢林长老,他们二人有过节么?”   “终于开始对我寻教的事好奇了?”郁子珩一边舀出两三瓢浴桶里的水到一旁的空桶里,又从另一边盖了盖子的热水桶里舀水加回浴桶里,“嗯,这也算是不小的进步了。”   阙祤没说话。   郁子珩道:“这事情要说起来那得追溯到四十多年前了,那时候他们二人还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陈叔有一个很中意的姑娘,但那时他只是个药铺的学徒,那姑娘却是个大家闺秀,他便一直不敢表明自己的心迹。”   后边的事阙祤大抵猜到了,却也没有出言打断他,仍是静静听着。   “后来陈叔被他的师父派出去到另一个海岛去找珍奇的药材,他的师父年纪大了,最满意的便是他这个既聪明又有仁心的徒儿,便说等他回来了,就把那药铺传给他。”郁子珩看了眼阙祤平静无波的脸,继续道,“陈叔很高兴,临行前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那位姑娘,说等他回来继承了药铺,便要去姑娘家里提亲。姑娘本也对他有意,满心欢喜地应了下来,还在他走的那日偷偷来送他。”   这岛上天气炎热,这般泡在热水里时间久了还真有些受不住,力气恢复了不少,头却有些犯晕。阙祤捧水洗了把脸,顺势抹去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闭目靠在浴桶边沿。   解暑的凉茶早就备下了,郁子珩起身走到放茶点的地方,把茶壶茶杯都拿过来,倒了一杯递过去,“过了三个月,陈叔总算回来了,他匆忙把药材送回药铺,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惦记着要去见那位姑娘一面,却在路上便听说了那位姑娘已嫁做人妇的消息。”   阙祤听到他倒茶的动静,睁眼瞧见茶已经递到了眼前,道了声谢接过来。微有些清凉又带着甘甜味道的茶水喝进去,让他舒服了不少,也有心情多说上两句话了。他双手捧着凉丝丝的茶杯,道:“嫁的正是林长老?”   郁子珩浅啜了一口茶,嗯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这事要怪也是怪那姑娘没能信守誓约,怪不到林长老头上?”   “女子不同男子,自是多了许多的不得已,我一个局外人,不作妄论。”   郁子珩笑笑,“你倒是会说话。”   “然后呢?”阙祤问道。   “若陈叔与林长老是不相识的陌生人,那倒不妨闹上一闹,可他们两个人偏生又是称兄道弟的关系,这便不好办了。”郁子珩轻轻晃了晃茶杯,“陈叔的父亲很早便意外过世了,打那之后母亲的身体就不太爽利,他家里全靠着远近亲朋帮衬着,出力最大的便是林长老的父亲;后来林长老的父亲不知害了什么急症凶险得紧,也是陈叔两日两夜没合眼,又是施针又是灌药地把一条人命给抢了回来。因而得知心上人嫁的是林长老时,陈叔可说得上是心灰意冷了。”   阙祤喝干了凉茶,眼睛有意无意地又瞟向茶壶,“既然是好兄弟,林长老又为何要横刀夺爱?”   郁子珩留意到他的动作,接过他手上茶杯放下,“一次不能喝太多,当心淡了药性。”   阙祤揉揉鼻子,舔了下嘴唇没应声。   “林长老并不知他与那姑娘中间的那些事,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那么答应了。”郁子珩道,“姑娘的兄长先天不足,多年药物也未能调好,后来竟是卧床不起了,家里便急着为他冲喜。说来本该是为他娶一房媳妇的,可一是他整日清醒的时候甚少,二是他这情况远近都知道,也没哪家舍得把姑娘嫁过去,便只好苦了他那妹子了。”   阙祤惋惜地叹了口气。   “陈叔有苦没处说,一次喝多了便到林长老那里大闹了一场,林长老才知道他们二人早已私定了终身,那时的心情可谓是复杂了。酒醒后陈叔惊觉这样做岂不是要害了那姑娘,又赶着去解释去道歉,林长老却说不在意,表示自己会对结发之妻好的。”   阙祤见他一副没说完的样子,道:“后来又有变故?”   郁子珩点了下头,“林长老这保证一直留在陈叔心里,没等这话在他心里凉了,那嫁过去的姑娘竟先他兄长一步去了,那不过是到了林府的第二个年头。” ☆、无心之举   林长老的脾气秉性阙祤不敢说十分了解,可这段日子下来也能摸出个七七八八了,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会怜香惜玉哄女人开心的人,也难怪林夫人会早早辞世,多半是郁郁而终了。   “林夫人嫁过去后身子便大不如前,直到过世也没给林家留下一男半女。”郁子珩又帮着阙祤换了小半桶的热水,“那时陈叔日日到林府去叫骂,林长老纵是于心有愧,也给他骂出了三分火来,两个人打那之后就争吵着过了这么一辈子。”   阙祤又抹了把脸,觉得自己皮都要被泡皱了,“陈叔便一直未娶?”   郁子珩点了下头,“林长老也未再续弦。”   “斗来斗去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无聊。”阙祤道。   郁子珩本还等着他问后来两个人为什么都进了寻教,可阙祤却没再问,他也就不好自顾自往下说,当下将话题转到别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起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郁子珩站了起来,“行了,出来吧。”   已经昏昏欲睡的阙祤闻言立时清醒了不少,扶着浴桶边沿缓缓起身,道:“我能再喝一杯凉茶么?”   郁子珩好笑地摇摇头,只帮他倒了半杯凉茶,“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不过你刚从热水里出来,还是别喝太多为妙。”   “多谢教主。”阙祤捧过茶杯,像是怕喝完了就没了一样,小口小口地抿着。   郁子珩越看越想笑,便把视线转向别处,无意间瞥见他的右肩,一时又定住了。   白色的底衣被水浸透,紧紧地贴在他瘦削的身体上,肩头有什么图案透过衣衫显现出来,可惜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   阙祤还没从凉茶已经没了的遗憾中回过神,很是不舍地看了眼空杯子,刚想跨出浴桶把杯子送回去,一抬头就对上了郁子珩专注又好奇的目光。   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阙祤明白了他为何会如此,半偏过身体咳了一声,“教主……”   郁子珩轻挑了下眉,从他手里拿回茶杯,“是什么?”   “只是一团刺青。”阙祤从浴桶里出来,背对着他。   煦湖岛虽说很大,可到底不及中原地广物博,这刺青一物,郁子珩便是只在书上读到过,自己则从未亲眼见过的,煦湖岛上也没人有这门手艺。他这边惦记得心痒痒,那头阙祤却是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他便不好多问。放下杯子,顺手从墙边的木架上拿了张长毛巾披在阙祤肩头,郁子珩道:“刚离了热水,当心着凉。你先把湿衣换下来,我去陈叔那边问问,看你还需不需要再用什么药。”   目送他出去了,阙祤抓着毛巾的一角,有些头疼地在宽木椅上坐了下来。   和寻教的人走得近了,到底是好是坏,如今他说不准了。这的确可以让他在这里的日子好过一些,可受了他们的恩惠,与他们生了情分,日后再要走,怕是不需要他们强留,便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了。   他用毛巾胡乱擦了一把脸,长长叹出了一口气来。   按照陈叔的吩咐,阙祤每日都要泡上一个时辰的澡,早晚各一次药,半个月后,真地觉得身体轻便舒服了许多。   陈叔最后为他诊了脉,告诉他体内的余毒已经清干净了。阙祤很是感激,但他向来寡淡惯了,除了多谢二字,旁的什么也说不出。陈叔也不在意,可不知为什么,明明成功帮他除了毒,看向他的目光里仍是隐隐含着担忧与怜悯。   阙祤的卧房里有一面书墙,读书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每日习惯地到外头转上一圈之后,大多数的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从前他对这东西半点兴趣也无,心思都耗在了照看两个弟弟和报仇上面,从未在读书上用过功,如今倒像是要把过去浪费掉的时间都补回来一样。   只是这边的书不似中原那边那么多的经史子集,而是民间故事多些,记载了岛上的人们生活发展的种种趣事。这地方的文化看上去与中原是同宗同源,可又为什么会单出这一枝来?阙祤没找到能解释这一疑问的书,寻思着下次见到郁子珩可以问问他。   他正捧着本书细细琢磨着,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传上来,听上去比常客郁子珩的重了不少。阙祤放下手上的书,从书桌后头站起来,走出了他那被屏风隔出来的小书房。   刚转出来,就看到林当面色不善地上得楼来,阙祤心说麻烦来了。   林当看见他,眸色闪了一下,随即倨傲地扬了扬脸,道:“寻教不养无用之人,你在这里住了也快两个月了,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你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了?”   阙祤微微颔首向他施了一礼,道:“林长老请坐,有什么吩咐,属下自当听从。”   林当大摇大摆地坐下了,眼睛有意无意地往桌上茶盏处瞟了瞟,“你说我寻教总坛里有不少长宁宫的探子,你还说孟尧告诉你会有探子来找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探子还是没有动静?”   阙祤从前也是被人伺候的那一个,还真没有给别人端茶倒水的自觉,没看到一样垂首站在一边,道:“属下不是孟尧,也不是探子,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   “你!”林当老脸一沉,声音不由拔高了些,“是不是早就有人找上了你,你却在替长宁宫的那群混账隐瞒?”   阙祤依旧不咸不淡地道:“林长老有此怀疑,原是合情合理。”   林当被他气得胡子都要吹起来,正要开骂,耳朵突然捕捉到一丝动静从卧房的纱幔外传进来。他当即神色一凛,飞速起身朝那边掠去,还不忘极快地瞪向阙祤,好像在说:这下正好让我撞了个现行,我看你还狡辩!   阙祤一脸的莫名其妙,心里也好奇,举步跟了上去。   外头的人背对着纱幔站着,身形颀长,不知怎地看上去有些眼熟。不过这会儿却不是细思量的时候,林当单手扯过纱幔,另一只手出其不意地袭上那人背心。   那人向旁躲了半步,伸手架住林当的手臂,道:“林长老慢着些,此处不甚宽绰,谁掉下去都不大好看。”   林当一愣,手顿住了,半截纱幔飘飘悠悠地落在他头上,看上去着实有些滑稽。   阙祤又倒退了两步,微偏过头掩去嘴角的笑意。   林当胡乱地把纱幔拽下来掷在地上,怒道:“教主,你怎么在这里?”   “啊,我想起好久没练轻功了,可别再给荒废了,就跑了几圈。正巧跑到这里累了,过来歇歇脚。”郁子珩面不改色地扯着谎,笑得一脸诚恳。当然,他不能说自那晚看到阙祤喝醉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后,就习惯了有事没事到湖心亭上头坐坐,朝这边看上一会儿。正好远远给他看到了林当进来,才赶着来给阙祤解围。   林当脸上都快黑出了炭,强压着火气道:“那教主可是听见我适才问他的话了?”   郁子珩用眼神询问阙祤。   这样的交流看在林当眼里,几乎让他气昏了头。   可还不等他宣泄一下自己的不满,就听到阙祤硬邦邦地道:“林长老是来问属下长宁宫的探子怎么还没找上属下的,不过这个问题属下解答不了。林长老,下次您若是有事情要问,烦请您叫人来知会属下一声,属下自当前去回话,不敢劳烦林长老亲自跑这一遭。”   郁子珩略显尴尬地蹭了下鼻子半转过身,心说这软柿子一样的家伙脾气还挺大。   林当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明显是对自己的不请自来而感到不悦,就像是只野兽一样,对侵入自己领地的外来客亮出了爪牙。然而这却不是令他最生气的,他气的是郁子珩就在旁边,明明也听出了话外音,竟然对此不置一词。林当气得胡子都在乱颤,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教主都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看来是我闲操心了,罢了,罢了!”他说着,踩着极重的步子下楼去了。   “林长老,我真地只是来歇脚的,这就要走了,您接着问……”郁子珩趴在围栏上对下边气呼呼走远的林当道,直到他头也不回地转了弯,才转身靠在栏边,无奈看着阙祤,“全教上下就属他脾气最不好,你何苦偏要惹他?”   阙祤回到里间,倒了两杯茶,自己拿了一杯坐到一边,全然不在意地道:“林长老看上去也不单是生我一个人的气。”   郁子珩:“……”   “教主为何没有替林长老责怪我?”阙祤盯着手上的茶杯,淡淡问出这句话。   郁子珩沉默了片刻,最后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走到桌边,在阙祤为他倒的那杯茶前站定,伸出两根手指摩挲着茶杯边沿,道:“林长老问你的那个问题,你是真地不知道答案么?” ☆、远近亲疏   阙祤盯着从杯子里升腾起来的热气,没说话。   郁子珩隔着张矮几坐到他身边,抬起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摆明了是要长谈,“我知道你不喜欢与人有过多接触,连个丫头都不许靠太近,你不告诉林长老,便是气他不管不顾直接闯进来了是么?虽然我也算是个不速之客,但好歹是为了给你解围而来,就不能给我个面子?”   说来不声不响便进自己卧房的,林当并不是头一个,可自己独独对他意见这么大,想来还是因了他的态度。不过这里到底是人家的地盘,自己只是个寄人篱下的流浪客,冷静下来想一想,这脾气发得倒也没几分道理。阙祤抿了口茶,将茶杯放在矮几上,道:“此中缘由,不消我说,想必教主也清楚吧?”   郁子珩眉眼放柔了些,挺直的脊背也放松下来,懒洋洋靠在椅背上,“长宁宫那边最想知道的许就是我这‘博元修脉’是怎么个练法,所以如果我还没有正式让你助我练功,他们的探子就不会找上你,你是这样想的,是么?”   阙祤张了张嘴,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而后又闭上了。   郁子珩:“……”   阙祤微低了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你心里怎么想,但说无妨。”郁子珩道。   又斟酌了一阵,阙祤才缓缓道:“我本来想说,那不如从今日起就让我来助教主练功,引出个把探子来,擒住了给教主和林长老问话好了。”   “这也是个主意,且还是以后必然要走的一条路,”郁子珩不解,“为什么又不说了?”   阙祤又不做声了。   这次郁子珩既没有催促,也没有刻意引着他说出来,了然于胸一般地道:“你是担心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我会怀疑你是顺水推舟,故意让我同意共同练功一事,从而对你心生芥蒂?”   阙祤的眸子在那一瞬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若不是郁子珩一直紧盯着他瞧,一定会错过他这个反应。   郁子珩轻松地笑起来,“我倒是没往那边想,也没急着要抓探子,要不是林长老今日提出来了,我差点都要忘了还有这一档子事。”   阙祤微怔,“那为什么……”迟迟没提练功的事?   郁子珩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一样,撇了撇嘴,“那不是看在你毒才解了没多久的份上,想着让你多休息一段时日么,你当我一直防着你呢?”   “也不是什么劳心劳力的事。”阙祤低声道。   郁子珩:“……”什么叫好心没好报。   见他一副气堵的样子,阙祤起身恭敬行了一礼,道:“属下失言,教主见谅。”   “得了得了,你看看你,就和你开不得玩笑,这还说着话呢,怎么突然又生分起来了?”郁子珩喝干了茶,也将茶杯往旁边一放,“我知道你急着助我练功是心存了报答我请陈叔为你解毒的这份恩情,不过阙祤,人与人之间相交是不能这样一笔一笔算清楚的,你明白么?”   阙祤不点头也不摇头,在他心里,与这些人的界线尚未抹去。   郁子珩好气又好笑,“行,你精神这么好,说练咱们今日就练。正好我也应承了你练成了第一层就带你到外头走走,看你整日憋在这里闷闷不乐的,那就抓紧着些吧。”他说着,站起来向外走,示意阙祤跟上来。   阙祤跟出了几步,道:“什么时候说过的?”   “……”郁子珩咬牙,“你喝醉的时候!”   二人刚从听雨阁上下来没走出多远,便见云清朝这边走来。她脚步迈得极快,看得出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可面上依旧是平平和和的,不见半分心急惶乱。   “教主。”走到近前,云清向郁子珩福了一礼。   阙祤知道她这是有要事要禀报给郁子珩知晓,当下也不等他二人开口,便自觉地走到一边去了。   郁子珩也没拦他,待他走远了些,问云清道:“什么事?”   云清压低了声音道:“追风使加急,白玉郡分坛今日破晓时分被人偷袭了。”   郁子珩眉头倏地皱起,“伤亡如何?”   “死伤不轻。”   “可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还不知,”云清从袖底取出一块染了血的帕子来,“只在墙上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记,被追风使拓了下来。”   那是一朵娇艳欲滴的兰花,即使是被拓在了帕子上,也逼真得像开在了眼前一样;鲜血为底,把这本该清雅脱俗的花儿衬得妖冶异常,让人只看一眼便不由心中生厌。   郁子珩攥紧了帕子,“通常会这么做的人,都不会只做这一票便罢手,看来我需要亲自去会会他了。”   “属下去通知二位护法。”云清又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郁子珩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攥在手里的帕子,眼中盛着的东西一点点深沉起来。他转身走到正蹲在水镜湖边上赏鱼的阙祤身旁,道:“练功怕是要往后推一推了,不过出行倒是要提前了。”   阙祤歪着头看他。   “收拾几件衣衫随我出趟门吧,具体的事情路上说。”郁子珩留下这句话后,一个人先离开了。   阙祤回到听雨阁,便如郁子珩所说,简单地收了几件衣衫就下了楼,当然,他也没有旁的物什好收拾。   到得楼下,祝文杰正好朝这边走来,依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右护法。”阙祤颔首为礼。   “执令使与我便无须这般客气了,”祝文杰走到近前,微笑道,“我看你与教主年纪相仿,他年长于我,不如我便唤你一声阙大哥可好?”   阙祤心里是不愿和这里的人走得更近的,但人家好言好语地这样说,拒绝的话又怎么出口?他轻轻点头,道:“那倒是属下的荣幸了。”   “我既喊了你大哥,你还与我见外?”说这话的时候,祝文杰脸上竟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委屈。   阙祤心头微动,偏过了头,缓了片刻才轻声唤道:“文杰。”   祝文杰心思何其灵敏,当下抱歉道:“可是我触及阙大哥的伤心事了?”   阙祤敛去脸上不该有的表情,道:“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弟弟。”   祝文杰很是懂眼色,不再多问,“教主担心阙大哥找不到出总坛的路,特命我来接,随我来吧。”   阙祤嗯了一声之后就再没了别的动静,一声不响地由他带着走。   “阙大哥难道不好奇出了什么事么?”走出一段后,祝文杰又问道。   他本就对这些事不甚关心,再者郁子珩听云清禀报时又没有阻拦他的避让,阙祤觉得他们也是有心防着自己的,便道:“不该问的事,还是少问为妙。”   祝文杰笑起来,“阙大哥还真是个通透的人。不过教主既然要带着你出行,这事便是没想瞒你,路上他会说与你知晓的。”   阙祤这次连应也没应,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又走了一段路,他渐渐发现了这里布置的巧妙。这地方园子套着园子,园子挨着园子,有些地方畅通无阻,有些地方则暗含了五行八卦的阵法。阵法又有难有简,变化千万,高深莫测。   若不是有祝文杰带着,阙祤自问早就迷失在这假山林木所组成的阵法中了,看来这寻教当中,还真是卧虎藏龙。   踩着石板铺成的小径走过一片繁密的花丛,前方开阔起来。阙祤看到不远处有一块一人多高的、伸出双臂也难以环住的巨石立在那里,郁子珩和尹梵就等在巨石边上。一旁还有四匹高头大马,清一色的黑鬃白蹄,神骏非常。   “你身子要紧么,可骑得马?”等他们走过来,郁子珩问阙祤道。   虽说这是一句关心之语,阙祤还是不免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是被看轻了,伸手去拉了一匹马的缰绳过来,也不看郁子珩,道:“不妨事。”   郁子珩不明所以地眨着眼睛看他,直觉告诉自己阙祤心情不是很好,可他也想不出这么短的时间里到底是谁惹到了这位爷,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宽慰的话,便只道:“我该在决定之前问你的。”   阙祤回头看了看那巨石,上头用大红的字龙飞凤舞的写着“寻教”两个大字,有几分张扬跋扈的味道。他低了头,掩去眼底忧伤——若当初的饮血教有这寻教一半的气势本事,结局或许便不一样了吧。   “走吧。”阙祤翻身上马,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畅快地狂奔一番了。   见他姿势非但没有丝毫的迟滞,还潇洒至极,郁子珩赞赏道:“好身法!”他说着,身体直接从地上拔起,转了个圈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马背上。   尹梵和祝文杰也先后上马,几个人正要走,忽然听到后头传来急急的呼喊声。   郁子珩调转马头朝后看去,就见林当带着几个人脚下生风地往这边赶来。他苦笑着对阙祤道:“看来我们还是迟了一步。” ☆、笼中之鸟   尹梵和祝文杰又从马上翻了下来。   阙祤心里觉得烦,却也不得不下马,况且他还十分明白林当只怕又是因为自己而来,不妥善解决这个麻烦,这次出行可能就要泡汤。   才要撒开四只蹄子跑个痛快就被人生生勒住,郁子珩□□骏马似乎都有些不高兴了,前后乱踩了几步,鼻孔直出气。郁子珩安抚地在他脖子上轻拍了两下,也从马背上跃下来,对刚好走到近前的林当道:“事出匆忙,本不想惊动林长老的,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多嘴,还劳您出来相送。”   好像自打阙祤来了以后,林当的脸上就没有过什么明朗的色彩,这会儿他也是顶着一团煞气,对着郁子珩怒目圆睁,两颊松了耷下来的皮肉都在颤抖。他也不废话,干巴巴的手指指着郁子珩身后的阙祤,吼道:“教主要带这人出门?胡闹!”   阙祤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决定将事情都交给郁子珩去处理。   郁子珩本来还带着几分笑意的脸在听到林当口气不善的“胡闹”二字后,也板了下来。他尊重这些长辈,却不代表可以容得他人随意触犯到他教主的威严,于是眉头轻挑,冷声道:“自打我爹失踪,义父和我娘相继过世后,我就不曾胡闹过了。”   林当还要吐出口的指责被这句话轻轻巧巧地堵了回去,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尹梵暗自摇头。他十几岁开始跟着这位教主东奔西走拼死拼活,对这人的脾性手腕都极为了解,若不是他们这群人祖辈上都有些渊源,创教初时把那群老家伙摆在那里多吸引一些大家子弟过来,那位最讲求效率的教主才不会闲得没事陪这些个每日不作为,就知道指手画脚的老头子们玩。无伤大雅的事情上,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折腾,只要别比划到这位头上,大多时候还是好说的。不过放宽了约束却并不代表可以由着他们没规矩,这些年来郁子珩性子愈发温润了,可尹梵还没有忘记,寻教创教初期,有多少人因为不守规矩不服管教,被这修罗一般冷面的教主给杀了的。   眼见着气氛冷了下来,祝文杰使了个眼色给问题的中心阙祤,请他出面调和。   阙祤本不想管,但祝文杰才刚喊了自己大哥,这便宜弟弟也不是白捡的,总得回点什么。他向前迈出两步,站得离郁子珩更近了些,道:“教主,若这事让教主为难了,属下还是留在总坛比较好。”   郁子珩摆手,“我说话算数,说到必然做到。这事情不简单,只怕短期内余不出时间练功了,应承你的事也就不知何时才能兑现,我不喜欢拖。”   林当还不死心,道:“教主,这人可信不可信还不好说,你出门办要事,将他带在身边岂不危险?就算他不敢存了害你之心,万一一个照拂不到,被他逃了呢?我们岂不是白白损失了掣肘长宁宫的好机会!”   “就因为不知道他可信还是不可信,我才要带在身边好好瞧一瞧。”郁子珩声音肯定,已是不容置疑了。   阙祤藏在袖底的手微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又退回到原来站的地方去了。   郁子珩面色缓了些,“林长老,我并不是为个新来的外人和您老闹不和,他也值不上这个价,这中间怎么个关系,相信您回头也能想得清楚,我便不多说了。”   林长老脸上的肉抽动了两下,偏过头道:“既如此,教主一路小心吧。”   郁子珩重新翻身上马,当先上路,“走。”   四人四马一路向北而去,两旁柳树垂枝,鲜花芬芳,景色宜人,却是谁也无心欣赏。   阙祤纵马不远不近地跟在郁子珩身后,本来所期待的那种迎风驰骋的快感丝毫都感受不到,所有的感情不过从不甘到心酸再到无可奈何,最终又都归于淡漠。   尹梵和祝文杰坠在后头,这是防着自己逃掉,阙祤心中有数,劝自己说这样正好,免得和他们交情论得久了,都忘了自己最初的坚持了。   这一跑便是三个多时辰,郁子珩捡的都是大路,绕过城镇,畅通无阻地赶路。   天黑下来的时候,一行四人总算赶到了白玉郡。   阙祤下马,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抬头朝城墙上看了一眼。   这里的城墙看上去和中原的很像,只不过要矮上一大截,穿过城门时,阙祤留意到,这城墙也要薄上不少。这要是有敌来攻,只要对方兵力重些,岂不是轻轻松松便可攻破这城门了?阙祤想着,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城墙下只有那么一个门洞,没有门扇。他怔愣了一下,虽然好奇,不过也仅仅止步于好奇了。   “阙大哥,怎么了?”见他回过头来,一直走在他身后的祝文杰问道。   此时这声阙大哥听在阙祤耳里有着说不出地讽刺,他极快地转回头去,道:“没什么。”   “是想记住逃跑的路线?”尹梵问了一句,侧过头看祝文杰,“阙大哥?”   阙祤充耳不闻,沉默地牵着马往前走。   最前头的郁子珩听到他们说话,脚步放缓了些,等几人跟上来,“阙大哥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见他停了,阙祤也停了下来,半低了头不言不语。   郁子珩皱了皱眉。   为了保持着将阙祤夹在当中的队形,祝文杰只得也站住脚步,笑道:“教主日理万机,哪能事事都拿去烦您?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还要报备?”   嗯,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阙祤抓着缰绳的手攥紧了一下,又松开了。   尹梵轻轻嗤了一声,仿佛是十分不赞同他与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家伙称兄道弟一样。   郁子珩盯着阙祤露给自己的头顶看了一阵,转回身去,让人听不出喜怒地道:“去分坛。”   今晚是个阴天,无星无月,抬头朝天上看去,除了黑压压的一片乌云外,什么也看不到。若不是他们所经之处的道路两旁都有商铺酒楼挂着灯笼,只怕会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街上的人不少,还挺热闹,看来这里的人们日子过得都不错。   大教主此时的心情,就和这会儿的天色差不多。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到底在烦躁个什么劲儿,林当的那句话听过了就算,他相信那位长老还是懂分寸的;可不是为了他那句话还能为了什么,今日除此之外也没旁的不顺心的事了。他假作向街边的客栈看去,余光却瞟向了身后的阙祤,在看到那人脸上近似于“四大皆空”的神情后,心头火烧得更旺了。   从白玉郡南门进来,往东走了小半个时辰,一座古朴的宅院出现在众人面前。院门大开,半边门环摇摇欲坠地在门上挂着,上方匾额上原本书有的“白玉分坛”四个字只剩下了后三个,“白”字被人砍了下来,趴在地上连脸都没露一个。   门前常有三三两两路过的人,几乎每一个都要在这里驻足,探头探脑地朝里看,议论一番再离开。   尹梵往门口一站,带着些许凉意的目光在那些人脸上一扫,大半的人便都被他吓跑了。   倒是有个胆子大的,看着他们几人问道:“你们是寻教的么?这白玉分坛可是被灭了?以后寻教还在这里留不留人?我们白玉郡的人你们还管不管?”   尹梵:“……”想揍人怎么办?   祝文杰笑眯眯地走上前,拍了下那人肩膀,道:“老乡放心,我们便是寻教的人,白玉分坛很快就会恢复运作,这里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听他这么说,那人点点头乐了,“那就好那就好。”   “教主,”祝文杰走到沉着脸的郁子珩身边,低声道,“我们进去吧,赶路也累了,有话边歇边说。”   听他说累了,郁子珩才想起还有一个没有武功身体底子也不好的阙祤陪着他们一起赶路,下意识就回头看了他一眼,黑暗里却看不真切那张俊美的脸庞了。   “阙大哥,进去吧。”祝文杰又唤了他一声。   阙祤正在想这里的人倒是挺依赖寻教的,听到他叫自己,应声走了过去。   仅凭适才郁子珩那一个眼神,祝文杰便知他心里所想。大教主虽没想透自己为什么气不顺,祝文杰这个局外人看得可是清楚,便替他问道:“赶路赶得急了,阙大哥累了吧?”   “还好。”阙祤不冷不热地应道。   祝文杰也不以为意,正要再说两句,就听一旁的尹梵道:“人家也不领你的情,你何必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祝文杰气笑了,“你这一句话骂进两个人,倒是狠。”   尹梵舔了下嘴唇,清清嗓子道:“我没骂你,你可不许记仇。”   阙祤自己走自己的,好像根本没听见他们两个说什么。   郁子珩瞧见,心里竟无端冒出想把这人拉到一边,好好问问他到底在闹什么别扭的冲动来。   在他的冲动就要变成现实的那一刻,有人从里边迎了出来。 ☆、真真假假   里头跑出来的是个高壮汉子,顶着一头枯草般的乱发,脸上沾满了泥土血迹,衣衫破烂,形容憔悴。   “梁大海?”尹梵费力地辨认着这个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梁大海见了这几个人,双膝一软险些跪了下来,声音里带了哭腔道:“教主,二位护法,你们可算来了!”   祝文杰上前扶住他,“梁兄弟,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坛主呢?”   梁大海吸了吸鼻子,用脏兮兮的袖子蹭了把脸,眼露悲戚,“坛主他……他已经……”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众人也明白了,郁子珩抬手往里一指,“进去说话。”   梁大海忙伸手帮他牵马,见阙祤跟在他身后,也顺手接过阙祤手里的缰绳,“这位兄台看着面生,不知……”   “那是教主新封的执令使。”祝文杰道。   梁大海是个实诚的,脱口问道:“执令使?没听说过这名头,是做什么的?”   阙祤:“……”   郁子珩:“……”   “哪那么多话,快点带路!”尹梵喝道。   往里走了一段,几人的面色越来越沉重,院子里各处被毁的痕迹自不必说,更有那斑斑血迹,尤为刺得人双目生痛。   又走了一阵,到了这白玉分坛的前厅,几人一眼就瞧见厅门两侧用白布盖着的两排尸体,少说也有三四十具,叫人看得胸口发闷。   “兄弟们快出来,”梁大海喊了一声,“教主和两位护法……还有个不知做什么的执令使大人来了!”   阙祤:“……”   他话音落下,里头便有五六个人互相搀扶着从前厅里走出来,见了他们竟有几个哭出了声。   祝文杰一个个地出言安抚过去,极有耐心。   尹梵蹲下身体,掀开白布的一角检视死者伤口,连查看了几个人后站起来,对郁子珩道:“杀每个人所用的招式都不尽相同,而且看不出是出自哪一门,都是些但凡学过两三年武的人就可以使得出的寻常招式。”   “化腐朽为神奇,才叫真高手。”郁子珩说完这句,不经意地偏头想要看看别处还有什么线索,就瞧见阙祤正对着院子里挂着的灯笼发呆。   这一路走来,阙祤看到院子里挂了不少这样的灯笼,有些不理解。在中原,哪家哪户要是死了人,当日是不会把家里弄得这样灯火通明的。他本以为此处的文化与中原几乎没什么不同,如此看来,到底还是有差异的。   “这是希望灯火可以为逝者照亮最后的路。”郁子珩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担心扰了亡魂一样,轻声道,“先祖是将帅出身,他带的队伍南征北战中不知怎地就形成了这样的习俗,一直保留至今。”   阙祤未曾留神,被他吓了一跳,向旁迈出半步,低了头,没做声。   主动示好被他以这样的方式推拒了回来,郁子珩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对梁大海道:“兰花印记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梁大海带人来到后院议事的宽厅,向里一指,“就在这儿了。”   郁子珩迈步进门,看到属于坛主的那把椅子被人劈成了两半歪在两旁,椅子后边悬在墙上的一幅画也被撕扯的没了模样,随意堆在地上。兰花印记就刻在了原本挂着画的那面墙上,虽然上头的血迹已经暗了下去,但此时看来,却比那帕子上的要可怖得多。   但这事情到底和阙祤没多大关系,他也没心思理会,只看了一眼,便站到一旁去了,以免妨碍到他们办正事。   “阙大哥要是受不了这些,就到外边去吧。”祝文杰以为他不喜这血腥之气,好言道。   他这半生算不得有多长,经历得怕却不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少,比这更狰狞阴暗的东西,他也是见得多了。不过好歹这也算是一句关心,阙祤总算看向他,道:“就站在这里吧,省得你们这边办着要紧的事,那边还要分心看着我。”   祝文杰被噎了一下,尴尬地笑笑,又去忙他的去了。   正盯着兰花印记看的郁子珩听到了他这句话,微微怔愣后稍作回想,终于明白了阙祤好端端地为什么又冷淡了许多。可这会儿不是解决问题的时候,他吸了口气,又把全部注意都转到了兰花印记上头。   “这印记应该是用匕首刻上去的,”尹梵的手指沿着刻痕一点点画下去,“这般深的痕迹,刻下的时候却一点阻滞都没有,这人的功夫很是了不起啊。”   郁子珩又看了一会儿那印记,转身走出来,问站在门边的梁大海道:“他们来了多少人?”   “也就六七个人的样子,”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再提起来时,梁大海脸上的恐惧还是很清晰,“天将亮未亮的时候来的,动作极快,前后也就一盏茶的工夫,我们放了信鸽,他们就留了这个印记走了。”   “六七个人,一盏茶……”郁子珩念叨着这两条数字,面色越来越冷。   祝文杰左手托着右手,右手托着下颌,“凭这些线索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人干的,教主有没有猜测?”   郁子珩摇摇头,“我树敌颇多,是谁都不稀奇。”   尹梵看了阙祤一眼,“会不会是长宁宫做的手脚?”   “如果长宁宫真想让他从我这里打探出什么来,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派人做这种事,从而拖延我练功的时间呢?”郁子珩心烦地皱着眉,“而且如果孟尧手下有这样的好手,又怎会被我寻教逼得抬不起头。”   尹梵道:“虚虚实实,谁说得清?长宁宫的人最是狡猾,不得不防。”   “这些人后头应该还会有动作,我们当如何防范?”祝文杰看着郁子珩问道。   郁子珩知道他心里向来有计较,会这样问,只不过是走个礼数,便道:“就按你想的办,明日我们动身去长津口。”   祝文杰应下,唤过梁大海,“梁兄弟,那群恶人有没有弄脏分坛的客房?”   “没有,他们没有到那边去。”梁大海说完了,才迟迟地反应过来,一拍脑门道,“你看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教主,属下这便叫人去买些酒菜收拾几间客房出来,您先坐一会儿,坐一会儿!”   里头一片狼藉,哪有坐得下去的地方?见他说话间就跑远了,郁子珩也没阻拦,对尹梵和祝文杰道:“他们身上都带着伤,怕是忙不来,你们两个也去帮帮忙吧。”   尹梵与祝文杰领命去了。   郁子珩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阵,刚走出两步,又想起了阙祤,顿了一下,转过身道:“事出突然,我可能有些急了,都忘了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你连口水都没喝上,累了么?”   阙祤的确是有些累了,但这点疲乏比起他初到这煦湖岛上时的情况,那可是好了太多了。他将背脊挺直了些,缓步走到郁子珩身旁两三步远的地方,道:“教主也是一样,教主都没有喊累,属下自是不敢。”   郁子珩抬手在眉心处捏了两下,有些疲惫地道:“阙祤,你是不是因为我对林长老说的那两句话……”他话说一半顿住,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向他解释?有这个必要么?况且自己说的时候确确实实就是那样想的,阙祤是曾触动过自己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可仅凭那个还是无法得到自己全部的信任,与他的相处是较之别人多了几分温柔与包容,然而说白了,那里头有一半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可戏作到这里,却有些作不下去了。是失了耐心,还是多了不忍心?郁子珩心里突然生出几许迷茫来,这种感觉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却已经十分久远了,所以剩下的话卡在喉中,竟是说不出来了。   阙祤自是看不透他那百转的心思,半转了身子,无所谓一般地道:“属下一个没什么价值的新来的外人,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教主与长老讨论教务,属下无权置喙,更不敢有什么想法,教主多虑了。”   “你啊……”郁子珩叹了口气,眼睛从他的侧脸扫过,落在了他披散开来的长发上。   在寻教好吃好喝好睡地养了两个多月,阙祤的头发从之前干枯的状态下恢复了过来,又变回了从前黑亮的模样,一院子的灯光仿佛都被他的黑发吸引了去,亮得几乎要晃了人眼。   郁子珩失神片刻,笑了笑道:“说起来,你虽是被长宁宫送来的,留在寻教却非你所愿,还是我将你强行扣住的。我硬要留你,却还要怀疑试探你,这道理着实说不通。”   阙祤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便静静听着。   “我想得明白这一茬,可是阙祤,”郁子珩负着手向前走去,拖长了声音道,“我啊,还是不能放你走。” ☆、夜半造访   那群不知是什么人的家伙来白玉分坛大开杀戒时,分坛上下所有人都闻声赶了过来,因此死伤才如此惨重。整个分坛只剩下两名女眷活着,身上都有伤,又被吓得不轻,指望她们做出一餐喂饱这么多人的饭,显然是不大可能了。梁大海便亲自跑了一趟酒楼,叫了十几二十道好菜,多给了银子,托小二给送到分坛来。   菜的样式和味道都没得说,可寻教刚发生这样大的事,他们这些教主教众又哪有胃口了?   阙祤倒是不关心那些事,只是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再加上确实累了,没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等着郁子珩准许自己找个房间去歇着。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没多久郁子珩便看出了他脸上挂着的倦意,也不吃了。   大教主一停下,旁人自也不敢再继续,纷纷搁下筷子端坐好。   “可是这酒菜不合教主胃口?”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站起来,“不如属下再去弄几个小菜来吧?”   郁子珩摆摆手,“不必了,这会儿弄什么我也吃不下去。你们也是,这一日经历得太多,想必也都累了,明日要做的事还有不少,都早点歇了吧。”   那女子边上一人也站了起来,“那属下带路,送教主回房间。”   之前尹梵和祝文杰帮着分坛里的人一起,为几个人准备好了房间,就安排在分坛东边的一个小院里。   阙祤跟着他们进了院子,听了房间安排,心里便明白,这也是存了看死自己的意思。   他的房间居中,一左一右分别是尹梵和祝文杰,郁子珩的则在小院的另一侧,与他的房间正相对。   进门前,郁子珩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阙祤。对方已经迈步进了房,只留了个背影给他,那背影却怎么看怎么单薄孤寂。经过了今日的这场不大不小的别扭,郁子珩算是知道了阙祤是个心思多深沉,防备心多重的一个人,房间这么个安排法,想不叫人家不多想都难。前段时日明明关系已经拉得很近了,没想到一下子又回到了开始,郁子珩没察觉,想到这一点时他心里一闪即逝的沮丧。   很快有人送来沐浴的水,阙祤洗了个热水澡,本想早早睡的,可等到躺下来了,却又睡意全无。   辗转了半个多时辰还是没睡着,觉得有些口渴了,便起身想要倒杯水喝。   走到桌边点着了灯,拿起水壶,重量直接告诉了他壶里没水。也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后,谁还会记得这些琐碎的事。   想要出去找,又猜测自己这边一开门,左右二位护法会不会立刻就跑出来阻拦。阙祤忽然生出些坏心眼来,想着自己睡不着,也不叫他们睡安稳,于是披上衣衫,打开了房门。   这才发现外边不知何时起已经下起了雨。   雨不算大,也不算小,但就这样出去转一圈,大概也能将人淋个透。一直想着那些烦心事,倒是没留意到雨声,阙祤对着雨丝叹了口气,看来这口水是喝不到了。   微凉的风通过敞着的房门吹进来,他缩了下肩膀,将门又关上了。   听郁子珩说过,煦湖岛上一年到头都是一个季节,他在这里这么久,天气的确始终都是温热的,像今晚这么凉的风,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人说上天有好生之德,难道真是老天爷在为这些个平白无故丢了性命的人们悲伤么?天会否降罪于那些手染鲜血的凶徒?若会的话,又当以什么样的方式?   阙祤不免想得多了一些,因为他觉得,如果真如自己所想,那么同样的惩罚,也早晚有一日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他拖了把椅子到窗边坐了下来,推开窗子,任凉风拂面,趴在窗口望向远处深沉的天空。   视线好似穿透了万里层云,崇山峻岭,落在了故土之上。带着点怀念,带着点彷徨,还有些许背井离乡的哀伤。   然而他到底无从得知,哪一边,才是家的方向。   从他房里亮了灯开始,他的一举一动便都落在了同样失了眠的郁子珩眼里。   郁子珩进房便开了窗,这会儿身形隐在黑暗里,默默看着对面凭窗赏雨的人发呆。时间一点点流逝,他探手入怀,指尖触到怀里的东西,无奈地闭了闭眼。   这个习惯了看着他的毛病,是不是得改一改了?   郁子珩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阙祤瞧见了,意外地多看了两眼,猜测着这么晚了这位教主突然要到哪里去。这个疑问也就在他脑中转了一圈,他便不再在意,继续静静地看雨。   好一阵子过去了,他才看见郁子珩回来,两只手拢在身前,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不愿和对方照面,阙祤伸手想要将窗子关起来,却见郁子珩没回房,直接跑到自己这边来了。   门被敲响。   阙祤撇撇嘴,这会儿再装睡,是不是太假了?   他走过去打开门,“夜都深了,教主怎么还不睡?”   郁子珩伸脚把门踢上,背脊靠了上去,确定了门关严了才往里走了走,手放下来,露出护着的水壶,“你不是也没睡么?”   阙祤张了张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拿起杯子倒水。   郁子珩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一杯,“我刚烧的,趁热喝,吹了那么久的风,去去寒气。”   阙祤木然地接过来。   郁子珩却没拿自己那一杯,一边抹着发鬓的雨水,一边走到窗边把窗子关上了,颇不自然地干咳了两下,道:“嗯……我不是在监视你,只是一直睡不着,就看见……你别误会。”   大教主半夜亲自去给自己烧水,阙祤简直受宠若惊,捧着水杯吹了两下,才迟迟地道:“谢教主关心。”   郁子珩折回到桌边坐下,眼睛看着阙祤,下颌指了下旁边的椅子,“折腾了大半日,你早该累了,怎么不睡?”   阙祤这次很配合,坐了下来道:“不知怎地就是睡不着。”   “这样啊……”郁子珩想了想,“明早我知会他们一声,晚一些再走,你多睡会儿。”   “别,”阙祤放下水杯,“别为了属下耽搁正事,属下不想落人口实。”   郁子珩点点头,“行,听你的。”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两个人连呼吸都刻意地放轻了。   这样一直对坐下去也不是办法,见郁子珩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阙祤只好先开口道:“教主身上又淋湿了,还是回去换一身吧,当心着凉。用不用再洗一洗?属下去帮你烧水……”   “阙祤,”见他说话间就要站起,郁子珩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两个大男人深更半夜地躲在一间房里说这样的话,实在是有些诡异。   阙祤想抽回自己的手,奈何对方手劲太大,他又不敢挣得太明显,也就半天没能挣开,“教主言重了,属下怎敢生教主的气?”   传到手心里的温度微凉,想来是先前给冷风吹的,郁子珩就这样握着阙祤显得有些纤薄的腕子,感受着他皮肉下跳动的脉搏,心头的那一点点烦躁竟奇迹般地都不见了踪影。他轻轻笑了一下,又过了片刻,等到阙祤的手腕被自己握得温暖了些,才恋恋不舍地放开,道:“会这么说,明显就是还没消气。”   阙祤不着痕迹地把手收回去,顺势拉了拉披在自己肩上的衣衫,“属下说的是真的,这中间的关系属下一直都清楚。”   “出门之前,你在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不会自称‘属下’,就别嘴硬了。”郁子珩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放到桌上,推至阙祤面前,“还记得令牌的事么?那个不称你心意,我又叫人重打了一个,临走前要来的,一路上也没找到机会给你,”他顿了一下,“虽然现在也不是一个好时机。”   这种小事他倒是一直都记得,难道寻教的教主每天都没什么事好做么?阙祤拿起那块新做的令牌,凑到灯下细细看了起来。   令牌是紫檀木制成的,这次不是花的形状,而是变成了树叶;当中刻的字也比前次多了,纵向用隶书写着“寻教执令使”五个字;叶根的部分连着一串红色的穗子,让这东西看上去倒像是个不错的装饰。   “我已经叫人通知了寻教上下弟子,以后见令识人,我还没想好它还有什么用,就先当作你是寻教一员的证明吧。”郁子珩看到阙祤的手指沿着叶边被打磨得不那么尖锐的锯齿一格一格滑下,问道,“你看着如何?要是还不喜欢,我可以再叫人重新做来。”   那还不是要气死这做令牌的人了?对这人,阙祤还真有些没办法,语气也绷不起来了,浅声道:“我很喜欢,多谢教主。”   郁子珩一听到这个“我”字,笑容立刻深了,“那我们这算讲和了?”   阙祤拿起水杯喝了两口水,半偏了脸去,“嗯,讲和了。” ☆、始末缘由   次日离开白玉分坛前,郁子珩任命梁大海为新一任坛主,总领分坛各项事务。   分坛衰败,势力被严重削弱,若是敌人再杀一记回马枪,只怕以后这白玉郡就不再是寻教弟子能够自由出入的地方了。因此郁子珩急着去长津口,那里是距此最近的一处有寻教大规模弟子聚集的地方,白玉郡的事恐怕只是个先兆,附近其他几个分坛搞不好也被人盯上了,他需要到长津口调人到其他分坛驻守,加强各处防卫。   尹梵被暂留在了白玉分坛,一来是为防止敌人回头梁大海等人不敌,二来也能帮着他们处理过世众弟子的后事。   出了城,郁子珩对祝文杰道:“文杰,你先行一步,赶到长津口,叫他们立刻抽调出一队人到白玉郡来。”   本来还以为是像昨日那般赶路,没想到他却叫自己先行,祝文杰微感意外,不过他随即想到了昨晚阙祤房里两次开门关门的声响,心里多少有了旁的猜测。他看了阙祤一眼,又对着郁子珩笑得意味深长,微一抱拳道:“那属下便先前头开路,不打扰教主与阙大哥了。”   “打扰?”阙祤不明所以,来不及问,祝文杰已经策马扬鞭跑了。   “……”郁子珩想起他脸上说不出哪里奇怪的笑,隐约觉得他是误会了什么。   阙祤见郁子珩只是骑马缓行,并不着急的样子,跟着他走了一段,问道:“我们不用快些么?”   “有文杰和阿梵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顾着,暂时不会出事。”郁子珩偏头看他,见他让了半个马身的位置走在自己身旁,伸出手指朝前头挑了挑。   阙祤犹豫了一下,决定不给他添堵,轻夹马腹赶上了几步,与他并驾而行。   “你脸色不太好看,想来昨晚还是没睡好。”郁子珩的嘴角弯出一点浅浅的弧度,目光也极为柔和,为他本就俊逸不凡的脸增色不少。   可阙祤却不甚习惯他这看上去有些刻意的体贴,道:“还可以,赶路不成问题。”   郁子珩闻言白了他一眼,语带幽怨地道:“是我想和你说会儿话行不行?”   “……教主想说什么?”   郁子珩想了片刻,道:“你可好奇我们这些人与煦湖岛是如何结缘的?”   两人不急不忙地沿着大路往前走,阙祤听郁子珩讲了个长长的故事。   原来郁子珩的先祖是元帅出身,出征打了胜仗准备还朝前,收到朝中挚友的密信,告知他有人进谗言给皇上,说他功高盖主,有谋逆之嫌。郁元帅一边带着大军放慢了速度往回走,一边费了一番力气,暗中探查后,确认了消息属实,并且从买通的皇上近侍那里听说,皇帝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待他回去后便将人擒住了下狱。   圣上昏庸,郁元帅心里一直都清楚,他有忠君之心,但是为了忠于这样的一个皇帝就把自己全家和一心追随着他的一众部下都赔进去的话,那就要重新想一想是否值得了。他把心腹召集了起来,整整谈了一整夜。心腹中不乏被皇帝冤枉佞臣陷害过的,被郁元帅保下了性命后,都是些誓死追随的铁血汉子。   这群人没有反心,却也不想不明不白地送命,细细商量了之后,决定不还朝,另觅活路。近了都城之时,郁元帅便用重金开出了一条路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大部分追随自己的这些部下的家眷救了出来,带着大队人马连夜掉头朝相反的方向疾奔。   这样一来,深宫里的那位就更加不放心,倾尽兵力追捕他们。拖家带口的一群人无处可逃,最终买了几十艘大船出了海。   后来朝廷又是如何个搜捕法,郁子珩就不知道了,他只从书上知晓,郁元帅带着船队入海后遇到了狂风大浪,一部分人被风浪卷走,葬身在了大海之中;剩下的那些,就在与风浪争斗的过程中误打误撞来到了煦湖岛上。   岛上气候宜人,他们便在这里定居了下来,几百年间繁衍生息,便有了现在这样的繁盛景象。   可如今岛上的人却不似当年那般唯郁元帅马首是瞻了,经历了这么多年,许多人各自有了自己的圈子,不再受郁家的约束管制。郁元帅曾是个武学好手,旗下亦不乏能人异士,这些人渐渐分出去后,便形成了许许多多的门派。门派之间有小打小闹,也有斗勇斗狠,都为了争些属于自己的土地,在这岛上活得更舒适一点。   旧部一个个地远离,到得后来仍和郁家走得近的便只有当年为数不多的几个心腹之后了,他们早成了这煦湖岛上的大族,奉郁家当家人为长,却一直没成立什么门派。   说得口干了,郁子珩拿过挂在马颈上的水袋,喝了两口水,“说到底,恩义都是一时的,没人会长长久久世世代代地感谢谁。”   阙祤当做没听到,问道:“白玉分坛这么多人被杀,怎么没见官府来人?”   “官府?”郁子珩想了下,“对,是有官府这么一说,但这里没有。先祖带人到此存的是隐居世外之意,可没想再弄出个皇帝来,从前是他照顾着这整个岛上的人,后来分了门派,就是各派护着自己地盘上的人了。”   阙祤明白了,“白玉郡便是寻教的势力范围。”   “不错。”   “那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了,如今早已改朝换代,你就没想过要回去看看中原的大好河山么?”他说这话时声音不甚稳,垂着头,一眼也没朝郁子珩那边看。   郁子珩自然听出了他的意思,笑道:“于我而言,煦湖岛才是我的家,不过你若邀请我去你家中看看,我倒也是乐意之至。只是你也瞧见了,短期之内我怕是抽不开身,所以你别急,再等等吧。”   阙祤假作若无其事地将话题扯回来,“先前郁家一直没站出来建立什么门派,你又怎么想到要创立寻教?”   郁子珩却突然不说话了,连脸色都阴沉了下来。   话少了,两人自然也就加快了赶路的速度。午后在路上碰见了领了祝文杰命令赶去白玉郡的一队弟子,双方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便又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行进了。   傍晚时分总算到了长津口,才要进城门,便听后头有人唤教主,郁子珩和阙祤回头去看,竟是尹梵赶了上来。   “你来得倒快。”郁子珩将缰绳丢给他。   尹梵道:“文杰支过来的那队弟子赶到后,属下就从那边动身了。”   “其他的事文杰应该也差不多安排妥当了,”郁子珩当先进城,“走吧,我们去看看。”   阙祤跟在他身后,看似无所关心,所经之处都有些什么,却一样也没逃过他的眼睛。比起白玉郡,长津口大了不止一倍,繁华了也不止一倍,毫不逊色于中原的皇城,看得阙祤不由在心里暗暗感叹。   “喜欢这里么?”走在前边的郁子珩没有回头,问道。   阙祤有一种对方能窥透自己内心的错觉,收回了视线,稍作镇定道:“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就是好像听到了大海的声音。”   郁子珩轻笑了一下,“你没听错,这里是靠海,站得高些了,你就能瞧得见。”   阙祤没再接下去,他摸不准郁子珩这话只是随口说说,还是又一轮的试探。   长津口分坛很是气派,虽照总坛差了一大截,比白玉分坛那可是绰绰有余了。   三人一进院子,便见宽敞的大院里左一队右一队地站着好几拨人,都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郁子珩瞧见了远远站在当中的祝文杰,正想叫他,才发现他正在同人交谈,用一个仰着脖子的奇怪姿势。郁子珩于是把视线又挪了挪,挪到了祝文杰对面高高坐在假山顶上的人身上。   男子张扬的五官里又带着十足的倜傥味道,单是坐在那里,就叫人觉得潇洒无比。   似是感受到了郁子珩的目光,男子侧头看过来,像要打招呼一般地抬起手臂,眨眼间人却已经到了近前。他朝郁子珩欠了下身子,又对阙祤点了下头,“教主,还有新上任的执令使,二位好。”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片刻也未离开阙祤的脸。   “正好认识一下,阙祤,这是追风使冯宇威,整个寻教轻功最好的一个。”郁子珩介绍道。   阙祤没有对上他的眼睛,只是稍稍颔了颔首。冯宇威或许是寻教里轻功最好的一个,又或许是煦湖岛上轻功最好的一个,但在阙祤眼里,却也不过尔尔。他的这惹来满院子人齐声叫好的一手虽然没有让阙祤惊艳,可却着实让他有些技痒了,好久不曾用过轻功,也不知道身体是不是都生锈了。   探寻地看着阙祤波澜不惊的模样,冯宇威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颌。 ☆、出谋划策   郁子珩吩咐下去,当晚给众弟子准备了极为丰盛的膳食,叫他们吃饱了后连夜赶往各分坛。见阙祤依旧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便没让他继续跟着自己忙这些事,叫人为他找了个房间让他回去休息,还特别交代了婢子送饭到他房中去。   阙祤走出老远,冯宇威的视线还追在他身后不放。   郁子珩这边跟他说着话,听他的语气里却满是敷衍,不由不爽了起来,伸手截断他的视线,道:“怎么,看上了?”   冯宇威只好朝他看过来,轻笑了一下,“教主说笑了,属下不过是对这位执令使有些好奇而已。”   “好奇什么?”郁子珩朝里间走去。   冯宇威自觉跟上,“说句不要面皮的话,属下这身轻功,第一次见过的人,没有不称赞的。可教主看看这位执令使,却好像根本没将属下引以为傲的本事放在眼里一样。”   郁子珩很以为然地嗯了一声。   “教主也觉得奇怪吧?”   郁子珩道:“我只是认同你说的,这的确是句不要面皮的话。”   冯宇威:“……”   “休息得够了么?”找了个位置坐下,接过婢子送上的茶,郁子珩又问道。   冯宇威抬头往上扫了眼,最终在这位心情看上去不是很美丽的教主面前,克制住了想要再次爬到高处说话的冲动,道:“要属下休息那是清儿心疼属下,属下就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一直跑下去,也没什么问题。”   “那你便再辛苦一趟吧,”郁子珩放下茶盏,“这事单靠长津口一处的弟子怕也应付不来,你再到彩池、夕照、紫泉湾那几处地方跑一趟,告诉他们也如长津口这样,将附近的小分坛都照看起来。”   冯宇威收敛了脸上玩笑的神色,“属下这便动身。”   “不急在这一时片刻,吃点东西再走。”   冯宇威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犹豫了下,道:“教主,就算是对武功一窍不通的人,见了属下露了那一手轻功,也不会毫无反应,除非……”   “除非什么?”郁子珩看过来。   冯宇威眸光亮了亮,“除非他的轻功还要在属下之上。”   郁子珩微笑,“你觉得这天底下还有人轻功能胜过你?”   冯宇威一愣,随即摇头,“没有。”   “那不就结了。”郁子珩挥了下手,“去吧。”   该部署的都部署下去了,只等着那兰花印的主人上门了。   从白玉分坛的这次事也能看出些这群对手的能耐,正面交锋想要没有丝毫损失那只怕不可能,但至少不会像上次一样只有挨打的份,毫无还手之力了。郁子珩和他的两位护法都是这样以为的,却没有想到就在冯宇威离开后的第二日夜里,自白玉郡往西去百里外的古桥镇分坛又被人无声无息地血洗了。   郁子珩的脸阴沉得吓人,任谁都看得出,大教主是真地动了火了。   “明明已经加派了人手,却还是毫无还击之力么?”祝文杰在厅中极缓地踱着步子,一边思考一边道,“到底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做?”   尹梵抱臂站在一边,“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在复仇,倒不如说他们想砍去我寻教中分散出去的枝叶,意图一步步瓦解我们的力量。”   “你认为是有人在收割地盘了?”祝文杰微皱着眉,“那会是谁?长宁宫才过了没几天的安生日子,据我们所知他们也不具备这样强大的力量,嫌疑应该不大;琼华门又向来都是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只要旁人不惹上门,那就万事都与他无关的态度,也不像是会做出这等事的。”   尹梵道:“这煦湖岛上如今几乎是三足鼎立的状态,如果不是长宁宫也不是琼华门的作为,那还会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始终没说话的郁子珩总算肯抬起眼皮,却没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只是侧过脸看向阙祤,问道:“你怎么看?”   阙祤已经十分不理解他们商议大事为什么还要叫自己在这里陪着,更想不到郁子珩竟会问自己的看法,怔了怔,道:“什么怎么看?”   “你也是寻教一员。”郁子珩提醒。   尹梵很有翻白眼的冲动。   阙祤到底也曾是一教之主,虽然前头一直在走神,但对于这种问题简单应付上几句的能耐还是有的。他道:“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管对方是谁,我们首先该改变的,是一直被动挨打的现状。”   祝文杰点头赞同,“可应该怎么做?”   “等。”阙祤言简意赅。   尹梵叹了口气,“再等,只会徒增死伤。”   “可不等也不见得就能减少伤亡。”阙祤道,“也许这些人选择地方动手也是有规律的呢,说不定再等一等,我们就能看破这其中的门道,赶到他们前头去。”   这一点郁子珩不是没想过,他只是恨透了这种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死的都是他门下弟子,哪会不心疼?可眼下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那群人的行动实在是太诡谲,消失后也绝不留下一丝线索,只那么一朵妖冶的兰花,对郁子珩来说却也是什么用都没有。   “传令给各分坛,叫他们和距离近的左右分坛加紧联系,最好能够做到出了事迅速互相支援。城门开始安排人把守,发现可疑人物,可以直接扣押下来。”郁子珩看着阙祤,“我们便等等看。”   那个夜晚,天空亮得出奇。   阙祤窝在长津口北角小院当中的躺椅上,晃晃悠悠地赏月。   他纤长的手指习惯地敲着郁子珩给的那块令牌,心中猜测着那位大教主究竟是为何听从了自己这个不该信任的外人的意见,就那样草草做了决定的。   这事到底是不是孟尧和郑耀扬做的?阙祤不知道,不过如果这件事一直到长宁宫的探子找上自己还没有答案的话,那自己要不要帮郁子珩从探子那里打听打听?   他当然不会蠢到以为郁子珩已经真把自己当成寻教的弟子了,但自己欠了那人一个人情,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煦湖岛的月亮好看么?”郁子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阙祤并没有觉得意外,不慌不忙地将令牌收入怀中,才要站起来,又被郁子珩按住了。   “躺着吧,没外人。”郁子珩绕过来,坐到他对面的小凳子上。   阙祤便又躺了回去,叹息般地道:“月是故乡明。”   郁子珩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也抬头看了看天,“你猜猜今晚又在哪里,会有多少人死在这轮明月之下?”   阙祤自然是猜不到的,沉默过后,他凉凉地道:“教主是觉得我该知道这件事么?”   郁子珩略显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笑,“自从听到我对林长老说的那两句话之后,你倒成了惊弓之鸟了。放心,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就算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阙祤道,“我那主意出得确实不怎么样,免不了要害死许多教中兄弟,只愿这笔账都记在我头上便好,可不要有人因此而埋怨教主。”   郁子珩长臂一伸,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你说话做事大可不必如此谨小慎微,这话什么意思?以为我又试探你呢是不是?”   阙祤被他点得又晃得厉害了些,却没否认。   郁子珩:“……”   “别想太多,整个寻教里,敢质疑我决定的人屈指可数,不该有的声音,是不会出现的。”郁子珩抓起一枚旁边盘子里放着的果子咬了一口,“若不是真没办法了,我也不想在这里干等。”   阙祤晃得够了,直起身体来,“这群人确实厉害,来无影去无踪,可能不好对付。”   郁子珩轻哼一声,“不过是训练有素一些罢了,如果真那么厉害,也不会像只乌龟一样就知道躲躲藏藏了。敢耍着我玩,希望他们清楚代价是什么。”   阙祤听出他话中寒意,朝他看去,被他眼里明晃晃的杀意刺了一下,移开视线道:“会找到他们的。”   闻言,郁子珩眼中杀意刹那间便褪了个干净,站起来拉了阙祤一把,道:“你越来越有寻教弟子的样子了,我很开心。天不早了,你回房洗洗睡吧,别一直在这儿躺着,当心迷迷糊糊睡过去,半夜里再着凉。”   阙祤顺着他的力道起身,“教主也是,别太烦恼了。”   “好,那我先回去了,”郁子珩又吃了一口香甜的果子,“多谢你款待了。”   走到房门口,阙祤回身朝郁子珩离开的方向看去,那人早已出了院子,远得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阙祤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眼里不再是一如既然的平静无波,竟难得的清亮了起来,连着里边的嘲讽意,也昭然若揭。   郁子珩,我怎么就不相信,你对谁都会这么好呢? ☆、按迹循踪   冯宇威是踏着第一缕晨光回来的,带着一个被血浸透了的消息。   再这样继续等下去,对于郁子珩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他还是忍住了,除了表情一天比一天冷之外,半句和这事有关的话都没有多说。   郁子珩什么也不说并没有让阙祤意外,他意外的是旁人竟也半个字不提,从尹梵祝文杰到分坛所有弟子仆人,没听到一个人对这件事有过任何议论,看来这位教主的治下手段的确十分了不起。   到得第十天上,寻教已经有五个分坛被灭,阙祤觉得,这个时候郁子珩再没有什么动作的话,下头的人恐怕渐渐就要按捺不住了。   面前的方桌上铺着一张地图,郁子珩蹙着眉,手指在地图边沿无意识地画着什么。   “起初以为他们可能是一路往西去的,可下一次便又折而朝向东南,紧接着又奔了西南,他们该不是也没什么规律,随便想怎样就怎样吧?”冯宇威靠在门边,心烦地道。   祝文杰站在方桌的另一侧,歪头看着地图,“不该,这行动不算小,怎么能没个策划?”   “没错,单从人影都找不到一个这一点看,他们带头的人心必然是极细的。”尹梵坐在郁子珩的对面,说话的时候把手指捏得喀喀直响。   阙祤已经习惯了郁子珩议事的时候带上自己了,前几次都没什么兴致地听他们从这里说到那里的,偶尔问到他头上,他便敷衍应付地说上两句,然后继续一声不响地旁听。这次却不一样了,他第一次认真了起来,只不过让他认真的依旧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桌上铺着的那张地图。   整个煦湖岛的地图。   郁子珩眼睛好像在看地图,却是双眼无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玉郡,古桥镇,星州,绵城,落河间,”祝文杰一个个念着出事的地点,担忧地叹出一口气来,“这几处地方兄弟死伤都那么惨重,如今民众也个个人心惶惶,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紧盯着地图看的阙祤肩膀忽然动了一下。   郁子珩极缓慢地侧头看他,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怎么了?”   阙祤抬起头看祝文杰,“文杰,你刚刚说,是哪几个地方?”   虽不懂他为何有此一问,祝文杰还是又把出事的几处地点重复了一遍,并且放慢了语速。   阙祤的视线随着他的声音在地图上游走。   “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郁子珩又问了一遍。   “等等……”盯着地图看了这么久,阙祤已经记住了不小的部分,听祝文杰提到那些地名的时候,不由便多看了两眼,心中隐隐多了个猜想。他有些后悔刚刚动了那么一下,正巧被郁子珩留意到,如果什么也不说的话定要被怀疑;可如果说了,会不会暴露了自己一直在默默记地图的事?   罢了,也许人家被这要务缠身,根本无暇顾及到自己的那点心思。越晚说,死的人就越多,自己身上已经背了太多血腥杀戮,是不是也该为黄泉之下的两个弟弟积点德了?   想到这里,阙祤对着郁子珩伸出手去,道:“上次拓下来的兰花印,教主还带在身上么?”   “怎么突然……”郁子珩将帕子取出来,话说一半顿住,动作立时快了不少,“给我一支笔。”   笔墨就放在尹梵面前,他拿起来递给郁子珩。   郁子珩一手接过笔,一手将帕子摊平,下笔在地图上将出事的几处用线连接了起来,又将帕子拿近了些,“你们瞧瞧。”   祝文杰看看地图上他勾画出的地方,又看看帕子,有些明白了,“竟是这样么?”   冯宇威也凑过来,“原来如此!”   出事的那五个地方,分开来看什么规律也找不到,可一旦被这样连起来,也就一目了然了。那点与线组成的模样,赫然便是小半个粗糙版的兰花印!   “这……是在挑衅?”尹梵不高兴地道,“他们故意留下那兰花印记,又找这几个地方下手,是什么意思?一边杀人一边看我们的笑话么?”   郁子珩站起身来,“这些事,就等抓了人再问好了。”   祝文杰比对了兰花印记和地图上的图形,手指点在落河间偏西南的一处,“那么下一次,他们的目标应该是这里,山茶岭了。”   “属下先去通知他们准备。”冯宇威道。   郁子珩点头,“不要打草惊蛇,表面上与平日一样便好。”   冯宇威离开后,郁子珩也叫他们带上随身行李,准备动身。   “教主这几日一直没休息好,要不要小睡一阵再走?”祝文杰跟在他身后,问道。   郁子珩摆了下手,“擒住了那群混账东西,我有的是休息的时间。”   尹梵也走出去了。   阙祤慢腾腾走在最后,盘算着怎么才能将地图弄到手。   “你在看什么?”没见他跟出来,郁子珩回头问。   “没什么,”阙祤只好暂时放弃拿到地图的想法,“我只是想,地图和帕子就那么放在那里,要是被有心人瞧见了,给那群人通风报信的话……”   尹梵挑了下眉,“你是说寻教分坛里可能有内奸?”   郁子珩微微眯起眼睛,“既然想到了,怎么不说?”   “这话毕竟失礼,”阙祤道,“属下并不愿应对左护法这样的反应。”   尹梵看着的目光更不善了。   郁子珩看了阙祤片刻,浅笑了一下,“说得有理,文杰,去把东西收了吧,小心行事,总没错的。”语毕,继续往前走。   尹梵将速度放慢了些,余光瞟着后头的阙祤,本想等他走上来了和他说两句话,走了一段却发现,自己速度再慢,那人也能比自己更慢。他暗暗吐了口气,直接向后退了两三步,到阙祤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这次的事多谢了,我不会忘。但你最好不要有旁的心思,别做对不起寻教的事,不然我敢保证你会后悔。这不是威胁,只是看在这次的份上,我给你的一个忠告。”   “左护法言重了,属下也是寻教弟子。”阙祤不咸不淡地道。   尹梵觉得自己大概是和这人八字不合,也不多说,又加快了步子,走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阙祤的那一句提醒,郁子珩没有直接朝山茶岭走,而是故弄玄虚地向相反的方向去了。   行路到夜间也没进城,几个人找地方休息,把从长津口带出来的干粮拿出来吃了,又坐了一会儿,这才重新上马,趁着夜色掩护,捡小路朝山茶岭疾奔。   绕得远了些,等到他们赶到山茶岭,已经是隔日的凌晨了。   丑时末寅时初,晨光熹。   山茶岭被寻教弟子围得水泄不通,众人一看到郁子珩等人到来,还有些紧张的面色立刻都被放心取代,高呼教主的声音直传出了好几里。   郁子珩简单问了下情况,得知那群人已经被分坛设下的埋伏困住,但他们个个功夫了得,一时半刻还擒不住人,这会儿众弟子正跟着追风使和他们恶斗。   几人匆忙往分坛赶去,半路听见陡然而起的喧哗,打斗声竟越来越近了。   “是那群家伙正好选了这条路撤退?”尹梵捋了下衣袖,迎了上去,“倒是巧了。”   街上不乏胆子大出来看热闹的百姓,祝文杰连忙示意后头弟子将人疏散,以免伤及无辜。安排妥当,他也朝声音的来源去了。   见郁子珩却站着不动了,阙祤问道:“你不去么?”   “反正他们会来。”郁子珩道。   阙祤:“……”   郁子珩看了看他,道:“如果他们看到我们,上前动手,你记得躲到我身后去,不要受伤。”   “好。”阙祤答应得很痛快。   “……”郁子珩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你好歹客气一下。”   阙祤眨眨眼睛,“那……教主,如果他们打过来了,您上?”   郁子珩:“……”还真是够客气。   缠斗的双方慢慢出现在了视线当中,看来寻教先前加强防备也确实为那群偷袭的人带来了不少麻烦,他们的人数已经从起初的五六个变成了现在的十个上下。   那些人十分好认,人人都穿着素白的长衫,左边领口上便绣着一朵和那兰花印记一般模样的花朵。打杀激烈,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沾了不少血,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只映得那身洁白的长衫分外刺眼。   尹梵和祝文杰冲上去之后,那里就基本上没有坛主以下一众弟子的立足之地了,他们围在外圈,跟着这群人缓慢地移动。   冯宇威差不多在最后头,虽然他一进一退身法依旧是常人难及,阙祤却看得出,他的动作远没有第一次见自己时显露的那一下灵活了。   “若不是有宇威在,可能早就被他们跑了。”郁子珩往前迈了一步。   阙祤道:“追风使受伤了。”   不待郁子珩应声,忽听到那打头的白衣人大喝道:“散!”   十来个白衣人得令后瞬间朝不同的方向散开之时,郁子珩瞧见,当先那人猛地向自己扑了过来。 ☆、黔驴技穷   那人一动,左右便有两人上前辅助,看来他就是这群人的首领了。   尹梵、祝文杰和冯宇威都被突然四散开来的白衣人弄得措手不及了一下,下意识便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目标去了。   郁子珩这边便出了大片的空当,那白衣首领也和阙祤一样不会客气,一上手便是杀招。   “教主小心!”人群里也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   郁子珩却没将这人放在眼里,单手探出,小臂游鱼一样地左右摆了一下,轻而易举便化解了那人看似凶狠的一招。他并未出手制住这人,嫌脏似地抬脚向他胸前踢去。   不想那人却像是豁出了性命一般,放弃了以武对敌,向后退了一步躲开郁子珩的那一踢,竟伸出双手狠命地抱住了郁子珩的腿,对左右两个同伴吼道:“杀了他!”   郁子珩极快地皱了下眉,似是不满他到底还是弄脏了自己衣衫一样。甩了两下没甩脱,他的火气也跟着窜上来了,正这时另两名白衣人到近前,一左一右地便去扭他双臂,其中一人手上提着把厚背的长刀,对准了他脖颈便要砍下。郁子珩右臂从那人手底滑出,还不等那人看个所以然,便反手一掌将他击出老远,更夺了他手中长刀;解决了一个转过头来又对付另一个,单手抓了那人头发,一刀下去,那人便身首分离了。   阙祤没想到他动起手来竟是这样果决狠辣,微怔了怔,偏过脸去不再看——这种杀人方式,会让他不自觉地想起父亲的死。   自那白衣人断颈处喷出来的鲜血染红了郁子珩的衣襟,他这会儿倒又不在意了,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白衣首领好像没回过神,抬头半张着嘴看着他手里提着的人头,竟似傻了。   郁子珩将人头丢到他脚边,“你识相点,我就不杀你。”   人头撞到那人的脚停住,上面的表情凝结在了死前的那一刻,双目圆睁,里头的恐惧大概永远也散不去了。   白衣首领放开了郁子珩,抢到地上紧紧抱住那颗断头,喉间爆发出痛苦又疯狂的低吼声。   那压抑着的吼声里饱含着悲愤与悔恨,听得阙祤心里不甚舒服,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视线擦过郁子珩的侧脸时,阙祤又被他脸上近乎残忍的冰冷给惊了一下,一时竟无法将这人和片刻前才叫自己小心不要受伤的郁子珩当成一人看了。   他脸上眼里都看不出丝毫感情,颊边沾着血,结了霜般的目光毫无悲悯的落在那一人一头上,像极了书上说的索命阎罗。   阙祤想,原来自己从不曾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白衣人见死了同伴,阵脚顿时大乱,其余那几个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都被生擒了,有三人居然还当场自尽了。   山茶岭弟子上前将这群人的双手捆在了背后,一个个都拖到了郁子珩面前。   那白衣首领只在别人抢走他怀中断头的时候挣扎了一番,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安静地跪在郁子珩面前。   郁子珩将手上的刀丢给旁边的弟子,对那白衣首领道:“抬起头来。”   白衣首领像没了魂魄似的,动作僵硬地一点点抬起了头。   这人看上去不到四十的年纪,眼角密布着细细的浅纹,长相不出奇,神色中却带了几分坚韧。   “叫什么名字?”郁子珩嫌恶地看了眼手上的血,在已经被弄脏了的衣衫上蹭了两下,“什么人派你来的?”   白衣首领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郁子珩,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什么都不打算说的时候,他的嘴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要吞毒!”尹梵一边喊出声一边迅速上前。   比他更快的是郁子珩,在他开口的瞬间便以极快地速度靠近,想要卸了那白衣首领的下颌。   却不料还不待他手触到那白衣首领,那人的口中便猛地射出一物,对准了他的颈子。   郁子珩看得清楚,那是一只极小极薄却又极锋利的刀片,这人的一吐力道不轻,要是真被它打着了,莫说是切筋断脉,只怕连骨头都能撞碎。他向后踏出两步,让过了那刀片劲道最强的时间,一只手将站在自己身旁的阙祤推到身后,一只手探出两指,极准地夹住了那刀片。   白衣首领的双眼彻底地黯淡了下去,死意浮了上来。   尹梵出手点了他的穴道,“教主,没事吧?”   “没事。”郁子珩摆弄了两下那刀片,随手丢给了祝文杰,“先把这些人带到分坛去,你们想办法问出些东西来。”   围在此处的人群有序地一点点散去,郁子珩回头看阙祤,“没吓着你吧?”   阙祤摇头,眼里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脑中还在回想着适才郁子珩使出的那几招,看似轻描淡写,每一招每一式里却都藏着极其浑厚的内劲和无比精妙的外家功法。若是还使得出自己的那一身功夫,倒是想好好和他切磋一番,但如今这个情况……   他默默呼出口气,暗想像“趁乱逃走”这样的想法,以后可以不必再有了。   郁子珩等人在山茶岭分坛住了下来。   尹梵、祝文杰和冯宇威轮番上阵,对着那群白衣人软硬兼施,整整三天时间,竟没能让他们吐出半个字来。   郁子珩的心情非常糟糕。   “威逼人家浑不在意,利诱人家嗤之以鼻,你说我还能怎么办?”郁子珩在岭上山茶地里闲逛,时不时俯身嗅一嗅新鲜的茶树叶香味,“那么严酷的刑罚用在他们身上,他们竟连一声痛都不喊出来,到底还是不是人?说句实话,要不是他们杀了我那么多弟子,我都要敬他们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了。”   被他一句话喊出来的阙祤忍着想打呵欠的冲动,敷衍道:“教主想知道的事迟早都会知道的。”   郁子珩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好像总是睡不醒。”   “……”阙祤道,“教主,天没亮我们就出来了。”   “可出来后没多久天就亮了。”   阙祤无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昨天子时过后,我们还在这里没回去。”   郁子珩撇着嘴想了一会儿,想起似乎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对他招了下手,道:“跟我来,我请你喝茶,喝完了就精神了。”   阙祤:“……”我更想回去睡觉。   郁子珩带着他来到附近最高的一座亭子,亭子里有一对中年夫妇正在烹茶,见到他二人进来,微笑着施过礼后,送上了满溢着芳香之气的茶水,也不打扰他们,又到一边弄茶去了。   “那是胡家大哥大嫂,常年与这茶园为伍,煮得一手好茶,你可要尝一尝。”郁子珩在小石桌旁坐下,倒了两杯茶温过了杯子,又将杯中茶水泼掉,重新倒上,“我这手法糙得很,学得半吊子,你不许笑话我。”   茶香浓郁,阙祤倒真比先前精神了不少,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闭上眼睛凑近了深深闻了下去,“好香。”   “这茶叫‘早露萝’,听说在天将亮未亮,茶叶上还有清晨露水的时候把它摘下来炒了,煮出的茶才最好喝。”郁子珩吹了吹茶水上浮着的热气,呷了口茶,“我是不懂茶,你呢?”   阙祤也不懂,不过很是喜欢这香气,便道:“是好茶。”   郁子珩砸吧砸吧嘴,“我也曾问胡大哥胡大嫂要过这早露萝回去喝,可旁人都煮不出这味道,所以每次想喝了,我便到这里来喝。”   阙祤没接话,继续喝茶。茶水初入口时带着点清苦味,等到咽下去了,又有一种隐约的甘甜从喉口处蔓延开来,端地是回味无穷。   “像这样的好地方,像这样的好东西,煦湖岛还有许多。”郁子珩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与适才的话题毫不相干的话。   阙祤却听懂了,手顿了顿,放下茶杯,“可每个人生命里总有那么一个地方,那么几样东西,是旁的再好的也无法替代的。”   郁子珩垂着双目,视线落在茶杯里,看不出喜怒。良久,他才微微笑了笑,道:“这次能抓到这些人,是多亏了你,寻教向来赏罚分明,过两日回到总坛,我会当着大家伙的面,公布对你的奖赏。”   “不敢当。”阙祤倒希望他能早些忘掉这件事。   郁子珩又喝了口茶,“你这么厉害,还有没有办法撬开那群家伙的嘴?”   阙祤想了想,道:“我相信教主也清楚,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既然暂无祸患,何不耐心等等呢?很多时候,时间会帮你达成你最初认为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   郁子珩的笑容更深了些,“是啊,只不过是时间太短了。”   阙祤总觉得他这话另有所指。   郁子珩抬手示意候在不远处的弟子,等那弟子走上前来,吩咐道:“你回去对左护法他们说,人不用审了,都杀了吧。明日,我们回总坛。” ☆、接踵而来   “我就是想不明白,那个带头的家伙功夫真是不赖,为什么和教主对上的时候,会用那种市井无赖撒泼一样的打法?”冯宇威跟在郁子珩身后,随着他往寻教总坛的方向去,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地问道。   祝文杰道:“许是心里一早就清楚,他不是教主的对手,打到最后定然也是要输,倒不如一照面就来个出其不意。成了那就是一劳永逸的事,不成也是天意如此,也不用再费力拼杀了。”   想起那人一天到晚僵着的一张脸,尹梵就有气,“看来他们最终的目的便是要刺杀教主,那到底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圈子,是因为总坛太难闯,才用这种方式引教主出来?”   郁子珩瞥了眼阙祤,道:“总坛早都被人渗透了,有什么难闯的?”   阙祤只当没听到。   “有人是想把我寻教连根拔起,并且置我于死地,这个看来是错不了了。”郁子珩继续道,“对于他们来说,现下就能杀了我自然是最好,杀不了就多端我几处分坛。我猜想若不是这群人知道自己已经被我们困死了,比起要杀我,他们大概更倾向于逃走。”   冯宇威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纸扇来,扇了两下道:“我们也查不出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教主就这样回去了,如果他们再有动作我们该怎么办?”   郁子珩道:“要栽培出这样的人才并不容易,何况还是十几个,这回对方这么多人都折在咱们手上,你说没伤到他们元气我也不信。短时间内想必不会有大动作了,小打小闹众位坛主应当也都应付得来,不碍事。”   “出事的几个分坛都已另立了坛主,从其他分坛调了弟子过去帮忙处理各项事宜,一切很快就会重新步入正轨。”说到这里,祝文杰轻叹了口气,“可这群杀手的线索,只怕就这么断了,来者不善,敌在暗我在明,想防也不知该从何防起。”   郁子珩冷笑一下,“以不变应万变。放心,不管这人是谁,他迟早要落在我手上,到时再用他的血来祭奠我寻教上百兄弟的性命。”   冯宇威合起纸扇,“教主,要是有架打,可不要忘了……”   “你怎么还没走?”尹梵打断他。   冯宇威:“……”   祝文杰哈哈笑,“追风使平日只能养养鸽子,难得出来玩,自然舍不得太快回去。”   “快走,万一又哪里出事飞鸽传书给你却找不到人怎么办?”尹梵赶他。   怕阙祤因为听不懂而产生自己被排挤的感觉,郁子珩好心解释道:“宇威居住的地方,在寻教所有势力范围的最中间,这样方便他收到消息尽快与任何一个地方联系。各个分坛都有信鸽,那些信鸽最初都是他所养,寻教消息传得快,就都靠他和那些小信使们。”   阙祤本来对此毫不关心,但人家好心解释,总不能当没听见,便点了点头。   “我可没教主说得那么重要,只不过就是在中间跑跑腿的命,”冯宇威道,“寻教所有消息的一始一终,那都掌握在清儿手里啊。”   尹梵闻言看过来,眼里含着几分不悦地瞪着他。   冯宇威一脸莫名其妙。   “追风使说的这件事我还不知道。”阙祤提醒。   冯宇威无奈地摇头,“这算得什么大事了?就算我不说,多过个几日,执令使自己便也知道了。我说左护法,你是防人防得太紧了,还是……”他拖长了声音,末了语调上升,透出点暧昧的意味来。   尹梵觉得自己很想干架。   原来对于寻教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宜最清楚的便是那位温温婉婉的管家云清姑娘,她还当真不是一个一般的管家。阙祤暗自思考,那位云清姑娘看上去可不好骗,从她那里套话是不是太有难度了?   “你别往心里去。”   阙祤那边正出神,郁子珩一句话又轻飘飘递过来。   “没有,属下看得出,左护法和追风使对属下是毫无隐瞒的,”阙祤浑不在意地道,“连怀疑都表达得这样直接。”   尹梵:“……”   冯宇威:“……”   他这听上去有些小心眼的话不知怎地就愉悦了郁子珩,郁子珩嘴角弯起,眼里也带了笑意,对冯宇威道:“宇威先走吧,再盯个十天半月,要是没什么动静,就回总坛住几日,我请你喝好酒。”   “那就这么说定了!”冯宇威一提缰绳,纵马跑了。   “这匹马不知道又要被他遗弃几天才能找回家去。”祝文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微笑道。   阙祤难得用眼神表示了疑问。   “宇威有个有趣的地方,”郁子珩再次解释,“他赶起路来有时候会不知道休息,跑累了马儿自己便用轻功继续跑,跑到有马的地方他便不管是谁的马就偷来,接着赶路。如此人马交替,直到到了地方。”   祝文杰道:“正是如此,有什么紧急的事便都叫他去,这‘追风’的名号,可真不是白叫的。”   “这般跑法,人不会垮了么?”阙祤想,自己的功夫还能用的时候,也从未像他这般不要命地使过轻功。   尹梵道:“他不是还活着呢么。”   众人:“……”   一行四人抄近路回总坛,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叫安平的小镇,打算在这里歇一晚再上路。   一进到镇子,阙祤便觉出了不对劲来了,这里的人和先前去过的几个地方都不一样,看他们的眼神很是不友好。   “这里不是我们的地盘,行事说话要当心一些。”祝文杰小声在阙祤耳边道。   阙祤不解地看向他,就算不是寻教的地盘,差距也不用这般大吧?   祝文杰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往客栈走来的这一路,后头竟多出了一条长长的尾巴,让阙祤有一种自己变成了怪物供人观赏的错觉。他留意到,身后那些人议论纷纷的话语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两个词便是“魔教”与“魔头”,这两个词指的什么,已经不用猜了。   进了客栈,大堂里本有不少人正在用膳,看到郁子珩后,竟有一半的人争先恐后地跑了。   掌柜的和店小二一边连呼带喊地让那些人给钱,一边抽空极为不满地瞪向他们几个,可就是没人敢上前。   直到几人找地方坐了,祝文杰放了一锭金子在桌子上。   阙祤:“……”寻教这东西真多。   小二半张着嘴,用一副快要流口水的样子回头看了看掌柜的,在掌柜的怂恿的目光下,赔着笑走上前来,“几位客官,有何吩咐啊?”   “弄几样拿手好菜,再为我们准备四间上房,”祝文杰手指在金子上打转,“别耍什么花样,它就归你了。”   小二又回头看掌柜的,见他冲着自己拼命点头,忙道:“包您满意包您满意!”   有胆子留下来的,这会儿都各自低头吃自己的;跟过来和跑出去的,便都堵在了门口,想靠近又不敢,警惕地往里看。   “他们为何如此?”阙祤伸手取过桌子当中放着的茶壶,摸了摸,壶是温的,便涮了杯子给几人都倒上。   他们来得突然,临时选定了这一桌,倒也不怕水里被人动了什么手脚。最重要的是,郁子珩很肯定,无论是掌柜的还是店小二,都没这个胆子。   祝文杰对他道了声谢,喝了口茶,道:“教主创立寻教后,用雷霆手段收了不少的门派地盘,当时的情况确实有那么一点……”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惨烈。”   郁子珩:“……”   “魔教的名头便是自那时候起传开的。”尹梵道,“他们都以为寻教所到的地方便只是烧杀掠夺,却不知那些被我们拿下的地方,如今还怕我们哪一日会丢下他们不管了呢。”   阙祤又道:“他们又如何识得教主?”   郁子珩晃了晃茶杯,“前几年我四处游荡,坏事没少做,认得我的人不少。有那么一两个认出我的,还不一眨眼的工夫就传开了么。”   “阙大哥,寻教里职位低些的弟子都是一样的衣衫,你是见过的,那便是他们身份的标识;”祝文杰笑笑,“至于教主,脸就是他的标识,毕竟整个煦湖岛上像他长得这么俊的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我是说你来之前。”   “话多!”郁子珩假作严厉地呵斥了祝文杰一句,又对阙祤道,“你别听他胡说。”   阙祤拿起茶杯又放下,放下再拿起,如此往复了两三次,总算是想好了一般地道:“我来了也不和你抢,放心。”   郁子珩:“……”   祝文杰放肆地大笑了起来,“阙大哥,你这人实在是太有趣……”他这边话未说完,声音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手却飞快地抓起桌上筷筒里的一只竹筷,看也不看地朝身后那桌的一人掷去。   竹筷对准了那人的眼睛飞去。   阙祤感慨,要安安静静地吃上一顿饭,可真是不容易。 ☆、冤家路窄   竹筷堪堪飞到那人面前,那人侧过身子,躲过了这一击。   叮的一声,被闪过的竹筷劲力不加阻挡,直挺挺地射入掌柜的身旁的一只木架上,吓得他连声大叫着哎呦抱着头往外跑。   “我说你们,”尹梵单手放在桌子上敲了两下,“当着别人的面说要怎么将人解决,这样好么?”   那一桌边上坐了四名男子,年纪看着都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均是一袭黑衣。   郁子珩看了看那四个人,又把视线挪到阙祤身上,道:“同样是穿黑衣,但瞧着没你顺眼。”   “……”阙祤低头看茶杯,“多谢夸奖。”   郁子珩笑了下,又去看那四人,眼尖地看到了他们领口处与先前杀了的那几个白衣人一样,绣着妖艳的兰花。黑衣黑线,若不是他眼力过人,还真不容易看清。他轻摇着头,无奈道:“看来是我失算了,还以为你们短期内不会再露行迹,没想到你们不但来得快,这次还直接找上了我。”   听他这么说,其余人便也清楚来者何人了。   祝文杰十分可惜地叹息道:“早知如此,就该在教主说那些话的时候打赌的,下个月的酒钱就不用愁了。”   郁子珩白他一眼,“这话叫别人听了去,还以为我偌大个寻教,连点酒钱都要克扣你的。”   “那不如这样,”祝文杰在桌子底下拐了尹梵一脚,“谁解决得少,今晚的食宿钱就算在谁头上,如何?”   尹梵站起来,“教主和执令使也算在内么?”   “抠死你们两个算了!”郁子珩一指阙祤,“算他不算我!”   阙祤:“……”   四个黑衣人始终没有说话,见尹梵起了身,便也跟着站了起来,各自拿起放在椅子上的武器。   尹梵走上去。   祝文杰依旧坐在那里。   “不怕被他抢先?你打算请客了?”郁子珩问道。   祝文杰眯起眼睛轻轻一笑,脚底下微动,适才被尹梵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便横飞了出去,拦在了尹梵脚前。   差点被绊到的尹梵:“……”   祝文杰趁机一跃而起,和那四个黑衣人交起手来。   尹梵随即也加入了战局,大堂里的桌椅很快被他们掀翻踢飞了一大片,先前大着胆子留下来的人见了这阵仗,也不敢再逞强了,不管是门是窗,摸着了便拼了命地往外挤。   只有临街边最角落的那个位置坐着的两个人除外,好像一点也没受影响一样,吃喝不误,还偶有交谈。   阙祤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里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瞧着有二十二三的样子,女的好像只有十七八,一个穿蓝色一个穿粉色,样貌都不俗。   “你猜是敌是友?”阙祤低声问郁子珩。   郁子珩只瞟了一眼,并不多看,“你在这里留得时间长了便知道,寻教以外,没有我的朋友。”   阙祤怔了怔,忽然生出些许同病相怜般的感慨来。   眼见着尹梵便要杀了其中一个,那一桌的女子竟然开了口,喝道:“住手!”   尹梵动作未停。   少女似是因为他的不听话而不开心了,猛地从桌上扫出两个碗碟,分打尹梵上下两路。   碗碟划出不小的破空声,劲道竟是极狠。尹梵不敢怠慢,只好先放过了那人,回身踢开了碗碟。   “回来。”那桌的男子依旧没动地方,冷着声音命令道。   四名黑衣人立刻收手,退到了他身边。   祝文杰轻嗤一声,“原来是一路的。”   “看样子还是管事的,这个抓住了的话,许是能有些价值。”尹梵也回到郁子珩那边,在他身侧站定。   郁子珩换了个坐姿,对那面色清冷的男子和那怒上眉梢的少女道:“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你不需要知道,”女子用清清脆脆的嗓音说着及其残忍的话,“你只要明白,我们是来要你命的便可以了。”   郁子珩道:“这个我已经领教过了,但你们要我死,也别让我做个糊涂鬼。”   “我只听主人说过,”少女扬起秀丽可爱的小脸,“都怪你自己要找死。”   “雪儿,”男子眉头皱起了些,“我们这样做没经过主人的允许,会不会惹他不悦?”   叫雪儿的少女哼道:“他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怎能不报仇?你若胆小,自己回去便是!”   男子眉头皱得更深了,站起来伸手拉她,“我自是与你同进退,不要再胡说。”   少女的面色缓和了不少,“那我们这就动手,也好早点回去。”   他们两个实在有些旁若无人,郁子珩手撑在桌子上叹气,“小孩子就是不懂事。”   少女如娇似嗔地瞪了他一眼,对那四名黑衣人比了几个手势,再看向郁子珩的时候,眼神便凌厉了起来。   尹梵和祝文杰不约而同地上前两步,挡在了郁子珩面前。   与此同时,黑衣人从两个方向分别围了上来,便如那日的白衣首领一般,一上来便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双方六个人交手,郁子珩瞧得清楚,那四个人是想把自己的那两位护法拖开了,好给正主儿让地方。   果然,这边稍稍宽敞了些,那少女便跃了过来,二话不说地便与他动起手来。   阙祤很是自觉,捏着茶杯往后退开了些,以免被波及。   “……”郁子珩一边和那少女过招一边笑骂,“没良心的。”   少女见他与自己过招还能分心,不由生起了气,出手更快。   阙祤状若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这两人的一招一式却都没逃过他的眼睛。他见那少女每一招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然而出手的速度极快,力道也很沉稳老练,全然不像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女应该有的底子。能将这些入门基础的招式练到这样,耐心和毅力定然是旁人所比不了的,可看他二人的性子,却又不像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他这边在看,对面也有人看他。   男子观察了一会儿,觉得郁子珩的动作里,不知不觉便掺了几分回护他身旁那人的意思。他眸光略沉,双脚点在桌面之下,两下便扑到了阙祤面前,左腿夹带风势地朝对方头上踢去。   阙祤内功用不得,外家功夫最近虽说也搁下了,但到底还有些习武者的本能。他闪身躲过那人雷霆万钧的一踢,急忙向后退去,身体的挪动比不上脑袋反应的速度,让他显得有几丝狼狈。   郁子珩跟着他连着后退了三五步,单手隔住那少女开山劈石的一掌,另一手长臂探出,拉了阙祤一把,将他完完全全挡在了身后。   尹梵与祝文杰那边是一对二,郁子珩这边则是二对一。   初时,郁子珩倒真没如何将他二人放在眼里,不过十几招对下来,他便收起了小觑之心。为了救阙祤时抬臂挡那少女的一掌,小臂居然麻痛不已,直到现在还未完全消散。他心里有了恼意,也不再继续试探,变手为爪,向那少女手腕嵌去。   还不及眨眼,那只手已经触到了衣袖,少女便知郁子珩先前还是有所保留了。他沉手躲过,矮身去扫郁子珩双腿。   郁子珩也不闪,转手去压她肩头。   少女以进为退,娇小的身躯几乎要缩进郁子珩的怀里,手上使出的却是锁喉的功夫。   阙祤被身形太过颀长的郁子珩挡住了视线,正在想要不要趁他们打得激烈的时候闪到外头去,就感觉前边的人朝自己靠了过来。他已经退到了墙边,背就抵在墙上,郁子珩这一靠也完全没含糊,压得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手下意识地便扶住了郁子珩的腰。   郁子珩靠在阙祤身上躲过了少女的锁喉式,得了那么点空间,该抓为指,对着少女的膻中穴点了上去。   一边一直致力于把阙祤从郁子珩身后捞出来并全神贯注寻找郁子珩弱点的男子见状大惊,怒目圆睁地吼道:“无耻之徒!”   当下也不去理阙祤了,脚下踩着精妙绝伦的步法,两下便插到了郁子珩和那少女之间,将身后少女一把推开了,右手食指和小指同时去拂郁子珩手肘上的穴道。   郁子珩这一惊比他更甚,手上出招未停,人却好似已经呆住了。   许是在气头上,男子并无所觉,一击未中,将手收回,横劈了出去;推开少女的左手也已经绕了回来,在半空中虚画了半个圆,成掌袭向郁子珩胸口。   “不可以!”少女惊呼出声。   郁子珩丢了魂一样,竟就直挺挺站在那里,什么反应都没有了。   许是少女的声音提醒了男子什么,他劈出去的手臂在半路上软了下来,然而那一掌却来不及收势了,狠狠打在了郁子珩的左胸口上。   郁子珩只觉胸前一痛,腥甜味挡不住地上涌,随后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失魂落魄   “教主!”刚刚各杀了一名黑衣人的尹梵和祝文杰得空朝这边看过来,便瞧见了这一幕,下手更急了。   “喂,我说你怎么傻站着……”这一掌打下来,又撞得阙祤不轻,他却来不及顾自己被撞痛的背,扶在郁子珩腰间的手又加了点力道,托住他下滑的身体。那一刻,他听到郁子珩用极低的声音喃喃着几个字。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阙祤慢慢蹲下身,手架在他腋下,将他一点点放下来,“你怎样,伤得要不要紧?”他很想说不要紧的话就站起来凝神对敌,现在可不是走神的时候,可看到郁子珩脸上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来的茫然和无助后,这话竟不忍心说了。   “不可能……不可能……”郁子珩还在低声重复着那几句不知在说什么的话。   阙祤留神看着那对男女,环住郁子珩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双唇附在他耳边道:“教主,我们得离开这里。”   许是声音离得太近,郁子珩受惊般地侧过头来看他,抬起一只手攥着他的衣袖,颤着嘴唇道:“这是骗人的,是么?”   他眼里竟有泪光闪烁了起来,期冀地看着阙祤,生怕他说出否定的答案一样。那表情太过脆弱,风一吹就破了似的,是从不曾在这人脸上瞧见过的神色。   “大哥,爹和娘不是不要我们了,这都是骗人的是么?”   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一个稚嫩的童音,而后是两张哭花了的脸蛋,也是这般抓着自己的衣袖,锲而不舍地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都是骗人的,是么?   心毫无征兆地便软了,阙祤环着郁子珩肩膀的手又紧了紧,道:“或许是,或许不是,只有你活着离开,才能去找答案。”   郁子珩好像听不懂他说的话了,呆呆地看着他,抓着他衣袖的手松开来,无力地垂了下去。   “单耽,你怎地这般鲁莽!”   那边厢,眼见着剩下两名部下不支,男子与少女又分别和尹梵与祝文杰对上了。分着两边打斗,少女还着急地数落男子道:“主人说过时机不到,没有他的命令,不可以在外头用他教的那套功夫,你怎么敢……”   单耽咬了咬嘴唇,“我……我见他要轻薄于你,一时情急就……”   “呸!”少女又急又气,“你胡说什么!”   “雪儿,”单耽的声音稳了下来,朝郁子珩那边看了一眼,“我打伤他了,主人说杀他不是件容易事,可我看也没什么难的。功夫我已经用了,只要能达到最终目的,那便不是白用。”   少女怔了片刻,道:“你说得有理,现在不杀他,更待何时?”   那二人说着,抽身又往郁子珩那边去了。   尹梵与祝文杰早在他们说话时便已猜到会如此,想拦,却被那两个黑衣人不要命地拖住了。对敌之人少了一半,解决起来并不难,可只这一忽儿的工夫,便足以决定郁子珩的生死了。   “教主,走啊!”   “阙祤,带他走!”   祝文杰和尹梵同时喊出了声。   阙祤自是也想带郁子珩走,可他现在无法运功,怎么可能带着这么大一个人逃出那二位的手掌心?   虽不明白那少女为何要在那个叫单耽的人得手后制止他,可早料到了一旦他们想清楚了那一节,必然还是要再次发难。阙祤没什么能和他们对抗的,只盼着自己能为那两位护法争取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时间,让他们赶得及回来护救。   单耽鬼魅一样迅捷无比地靠了过来,也不再藏着掖着,出手便是连着三招令人眼花缭乱的杀招。   阙祤看得眼前一亮,暗赞一声妙,却不走神,将一直扣在手里的茶杯以极其漂亮的手法朝随后跟来的少女掷了出去。   “雪儿当心!”单耽担心少女的安危,出言提醒的同时,脚步稍顿,伸脚想要将那茶杯踢开。   所谓关心则乱,如果他再镇定些,一点不难瞧得出,阙祤丢茶杯的手法,只不过是有形无实罢了。   尹梵已经杀了拖住自己的黑衣人,疯了一样地冲了过来。   可还是来不及,那杯子虽是让单耽慢了一步,粉衣少女却半步未停地来到了近前,对着郁子珩的天灵盖挥下掌来。   “找死!”尹梵咬牙切齿地喊着,那喊声却显得那样无力。   阙祤默默闭上眼睛,心想自己反正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便不如再多救一个年轻美好的生命吧,也当是报答他先前对自己尽力保护的那份情,以及……感谢他再次让自己想起已经不在身边的两个弟弟。   猛地转过身体,阙祤将郁子珩的头紧紧护在怀里,背心要害完全暴露在了少女的掌下。   单耽拦住尹梵,对少女道:“雪儿,两个一起杀了!”   祝文杰紧跟着尹梵追了上来,绕过他二人直接奔那少女背后袭去,心里却清楚,一切都晚了。   便在这时,阙祤蓦地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一下,而后自己就被大力地推开。还不待他看清,又听见了一声娇脆的呼痛声,少女的身体已经飞跌了出去。   “雪儿!”单耽一声呼喊几乎走了调,虚晃一招逼退了尹梵半步,转身疾奔向那直直摔出门外的少女。   尹梵也不追,匆忙来到郁子珩身前,“教主,怎样?”   祝文杰一只手正放在他腕子上,摇了摇头,“不太妙。”   郁子珩嘴唇发白,嘴角和衣襟上都是血,看上去随时都有晕过去的可能。他脱力地靠在墙上,抹了把右边脸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的茶水,沉声道:“把那两个人给我抓住。”   等尹梵和祝文杰跑出去,被推坐在地上的阙祤才重新凑过来,用衣袖帮郁子珩擦去余下的茶水,“想不到这小半杯茶倒是让你回了神,救了我们两个的命。”   郁子珩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阙祤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半转了身体同他并排坐着,“怎么,你怀疑这事和我有关?”   郁子珩没回答,单手按在胸口上低低咳了几声。   阙祤丢下心头那点不舒服,道:“你伤得似乎不轻,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说着便要扶他起来。   郁子珩却挣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踉跄着往外走,“回总坛。”   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他正想拨开人群走出去,就见尹梵和祝文杰从外头挤了进来。   祝文杰扶住他,“教主,属下扶你上楼……”   郁子珩也甩开他的手,冷冷道:“人呢?”   尹梵与祝文杰对视一眼,低下头去,“属下无能,让那两个人跑了。”   本以为郁子珩要发火的,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眼里本就不太明亮的光又暗了暗,而后便毫不客气地推开挡住他去路的人大步走了出去。   “教主要去哪儿?”祝文杰一边急急跟上一边回头问阙祤。   阙祤终于有时间揉了两下被撞痛的背,“他说要回总坛。”   “现在?”尹梵皱眉,“他那个样子哪能撑得回去?”   见尹梵追了出去,祝文杰脚步稍顿,看着阙祤欲言又止。   阙祤被弄得不耐了起来,心说自己真是多余,明明是被他们扣住的,明明一举一动都惹着人家的疑心,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还唱起了这种舍己为人的戏,简直可笑至极。   “阙大哥!”祝文杰叫住了从自己身边匆匆走过的人。   阙祤放慢了步子,却没看他。   祝文杰也不在意,只是放松了地吐出一口气来,“适才……真是多谢你了。”   阙祤愣了一下,这才回头对上他的目光。   平日里面具一样戴在脸上的微笑此刻不知怎么就不见了,眼里常有的那些伪装成温和亲切的试探怀疑也尽数剥落了下去,只剩下干干净净的感激。祝文杰似有些后怕地闭了闭眼,想笑,最终还是失败了。   阙祤的心却宽敞了起来,弯了下嘴角,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没什么好谢的,我也是寻教弟子。走吧,去看看教主。”   郁子珩下令连夜赶回总坛,任谁都劝不住。   事实是尹梵和祝文杰不敢劝,阙祤则根本没劝。从郁子珩不躲不闪地生生受了单耽那一掌开始,阙祤就察觉出他情绪的不对劲了。阙祤比谁都清楚,人在情绪失控的状态下,是怎么劝都没用的。况且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也就没法对症下药,不弄巧成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两位护法担惊受怕地紧跟在郁子珩后头,始终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从马上摔下来,可他就那样半伏在马背上,一直坚持到天亮。   回到总坛,林当收到消息带着一群人迎出来,他却招呼都没打一个便往住处和风轩去了。   祝文杰半步不离地跟着,另让赶来的云清叫人去请陈叔过来。   郁子珩脚步不稳地走到和风轩门外,才回身看了眼跟来的众人,苍白的面色上挂着谁也看不懂的萧瑟和哀凉,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道:“话我只说一遍,任何人不许进来。” ☆、言不由衷   阙祤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郁子珩不许他们进去,他们就真地没有一个人迈步进去的,是人都听得出来他那是闹脾气说的冲动话吧?寻常时候倒是没什么打紧,可这会儿他身上有伤,也放着他不管?   他正想着,肩头便被人推搡了一下。   林当一脸凶相地瞪着他,“这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害教主成这个样子的?”   阙祤稳住脚步,也不看他,淡淡道:“那林长老可真是抬举属下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尹梵右手把左手指关节捏得直响,“教主受的是内伤,还赶了整整一夜的路,也不知道伤情如何了。”   祝文杰踮着脚瞧见云清带着两个人搀扶着陈叔快步走过来,忙跑过去,“清儿,你想想办法,教主不让人进去,这怎么办?”   陈叔几乎是脚都没沾地的被人架过来的,突然停下来时差点摔了,抓了身旁的弟子才站稳,急道:“怎么,伤得重?”   “废话,就是不知道才着急么!”林当逮着机会吼过来。   陈叔道:“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除了碍事你说你还能有什么用?”   林当还要回嘴,被云清在手臂上轻拍了两下,“两位都别急,我们再想想。”   “清儿,教主平日里对你最是心软,”祝文杰犹豫着道,“要不你去瞧瞧?”   云清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我……”   “我去!”尹梵握了下拳头,打断她的话,大步朝上楼的台阶走去。   “闭嘴!”和风轩里传出郁子珩压抑而痛苦的声音,“都走开!”   尹梵的脚步又顿住了。   阙祤总算是明白了,从这里边也瞧得出,那个看上去还算好说话的教主,其实治下十分严厉,这群人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已是渗入骨血里的习惯,不存在任何特殊情况。他们之所以没有应声就散,也不过是在意郁子珩身上的伤,此时内心定然矛盾不已。阙祤忍不住就多看了眼林当,心说这老头子平时比郁子珩那正牌教主要神气多了,怎么这会儿也不敢往前冲了?   一大群人噤了声,满脸的担忧焦急,却只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地在那里杵着,好像都在用眼神问彼此,到底该不该执行那个“走开”的命令。   房里突然传出一阵乱七八糟的声响,似是重物落地。   阙祤无奈地看着他们干着急却没人敢出声靠前,叹了口气道:“就任他这么折腾,不怕出事么?”   “哪来……”林当想骂他,说出口才察觉到自己声音有些高,又清了清嗓子,小声道,“哪来那么多废话,你怎么不进去?”   阙祤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举步走上台阶,“好,我去。”   云清下意识想拦着,又想到郁子珩在里头不知怎么样了,实在担心不过,便把伸出去一半的手收了回来,动作不大自然地指了指楼上左角,用口型道:“在那边。”   尹梵和祝文杰互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上去,一时间便也没动。   见他已经往上走了,林当却又想到了什么一样,几步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道:“不成,虽说你是个可疑的家伙,教主杀了你我们也不心疼,但要是你趁教主受伤对他不利的话……”   “阙大哥不会那么做,”没等阙祤说话,祝文杰先帮他解释道,“昨日若不是他拼出性命不要地护着教主,教主早就被人……”   林当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瞪着那双干老的眼,“你说他救了教主?”   “我说了叫你们走开!”楼上再次传出郁子珩的声音,却比前一次虚弱得多了。   陈叔走到林当身边,一把拍开他抓着阙祤的手,对阙祤道:“好孩子,我信你,你去吧。你来了不久,不清楚他的脾气,所谓不知者不罪,他不会对你怎样的。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这样了,不管是什么事让他心里不舒服,你都先劝劝他,身体最重要。”   “陈叔放心,”阙祤道,“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但我会尽力。”   同样是三层小楼,郁子珩的和风轩可比听雨阁大了两倍还不止。阙祤把脚步放轻放慢,顺便欣赏了一下他的住处——并非他不理郁子珩的死活,实在是郁子珩先前的表现像极了他弟弟年纪尚轻时闹别扭的样子,而他对这种事最是没办法,需要好好想一想说什么才能让对方平静下来。   小楼的每一层虽说都宽敞得不像话,陈设却也没比听雨阁多到哪里去,显得便有几分空荡。方几柜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古玩,墙上挂着字画,每一样都是一看便知价值连城的宝贝,阙祤却觉得,主人将这些东西摆在这里,似乎是想用它们极力来将旁的什么掩饰过去。   他上得楼来,按照云清的指示,往小楼的左角走去。   外间是个可以媲美练武场的书房,阙祤瞥了眼整整两面墙的藏书,有那么一点羡慕。   穿过书房看到有半截隔断挡在前边,想来那边就是卧房了。他走到近前,正想迈步进去,低头却见地上铺着一层雪白的绒毯,一时倒让他下不去脚了。   “谁给你的胆子?”   郁子珩的声音从里头飘出来,早没了才回来那时的气势。   阙祤听着他声音不太对,探头朝里边看去,便见桌子翻了,原本放在上头的茶壶茶盏都落了下来,滚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郁子珩便倒在那片狼藉当中,背对着他,微微蜷缩着身体。   寂寞的姿势。   在下头的时候还当他是心里不痛快摔东西出气,看这样子分明是自己站不稳摔了,连着桌子也一起带倒了。阙祤便也顾不得会不会把绒毯踩脏了,紧走了几步过去,便想将人扶起来,“你的伤是不是很糟糕?我先让陈叔上来……”   “我叫你们滚远点为什么就是不听!”郁子珩猛地坐起来,抬手捏住了阙祤的颈子。   阙祤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放开了他,一言不发地和他对视。   这人的颈子那么白,那么细,真是好看。郁子珩没察觉自己走了神,阴郁地想着,这样好看的颈子断在自己手里,该是一番怎样美丽的景象。可为什么他不怕?为什么在他眼里看不到半分的恐惧,反而有那么多的怜悯?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不许,不要……   “为什么……不听……”郁子珩颤着声音缓缓收回手,里头竟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乞求。   阙祤伸手接住他向自己倾过来的身体。   郁子珩好像在那一瞬失去了所有支撑他的力气一般,整个人倒向了阙祤,将他压在地上,弯起双臂拥住他,头埋进他肩窝里,呓语似地道:“为什么……就是不听?”   原来他并不是真地不想有人进来,只是不愿被人看到他这副样子罢了。言不由衷,是因为心里太痛,其实他比谁都需要一个怀抱,一个在这一刻可以给他哪怕一丁点温暖、一丁点慰藉的怀抱。   被人这样抱着,阙祤心里多少有些抵触,可他还是没有推开郁子珩。摊开四肢在绒毯上躺了半天,等到他觉得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个姿势和身上这人的体温时,才抬起手来,在那个忽然变回小孩子的大教主背上轻轻拍着,也不说话,就那样一下,又一下。   郁子珩绷紧的身体就在他这无声无息的安抚中慢慢放松了下来,心防也一点一点卸下,那具先前像是已经没有了知觉的身体开始感到疼痛,疲惫也潮水一般地涌了上来。   “他们都很担心你,”阙祤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试探着开口,“先给陈叔瞧瞧,也好让大家都放心,嗯?”   郁子珩懒得动,闭着眼睛道:“你说话像在哄孩子。”   阙祤的手僵了一下,不再轻拍他的背,“抱歉,只是你让我想起了我弟弟。”   忽然感觉不到他的触碰了,郁子珩不满地哼了一声,“适才你看到的,发生的,不许对其他人说。”   “是,教主。”阙祤失笑,“现在可以起来了么。”   郁子珩又抱着他趴了一会儿,这才动了一下,人没起来,眉头却皱起来了。   “起不来了?”阙祤一手扶住他肩膀,一手撑在地上,自己先坐了起来,才扶起郁子珩,将他半拖半抱地弄到了床上去,“我是不知道有多大的事,不过你这次的确是有些乱来了。”   “他们……”许是痛得紧了,这番折腾下来,郁子珩脸色白得不成样子,说话也有气无力的,“我是说追杀我的那些人,很可能……是我义父派来的。”   阙祤帮他盖上被子,没有接茬,“现在我能去叫陈叔了么?”   郁子珩立刻沉了脸,冷冷地道:“你不想听我说?” ☆、鲜血淋漓   他不是不想,只不过直觉这不是自己该听的事情,现下听了,说不准以后又是麻烦,这位大教主到底在抽什么风?知道他这会儿情绪过于敏感,阙祤默默在心里叹气,面上却很真诚,“怎么会?等陈叔给你瞧过了,你休息好了有了力气,说多少我都听着。”   “如果那会儿我又不想说了呢?”郁子珩努力睁着眼睛看他,却觉得眼皮越来越重。   阙祤很想说那你想怎么样,又怕把人给刺激了,做出更不正常的事情来,只得耐着性子道:“不想对我说,对别人说也是一样。”   郁子珩苍白的嘴唇轻颤了一下,盯着阙祤看了半晌,才把手从被子底下抽出来,朝阙祤递过去,“你就在这里,陪我说会儿话成么?等我睡着了,你再去叫他们上来,这样我就不知道了。”   这是自欺欺人,他心里清楚,可就想当一回鸵鸟。昨日遇见那两个人,好多深埋在心底的往事一下子全都被勾起,如狼似虎地朝自己扑过来,压得人透不过气,好像不找个人说出去,就会被活活憋死似的。伤疤既已在这人面前被揭开,那便不如就连血带肉地扒给他看,省得再多一个人瞧见自己这副狼狈模样。他于此间事一无所知,说不定正是比旁人都更好的倾诉对象,郁子珩想,没准这是一个可以让伤口愈合的契机。   阙祤看了看他晾在那里的手,过了一会儿,才将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   郁子珩眼里不由染了点笑意,手指弯了弯,想要握住阙祤的手。   阙祤却躲过了他的手指,捏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重新放回了被子下边,“说吧,我听着。”   郁子珩:“……”   阙祤无辜地看着他,“怎么?”   “没事。”郁子珩闷闷地道。   “你说那些杀手是你义父派来的,你义父为何要杀你?”阙祤走开了些,把倒下的桌子扶起来,散落在周边的茶壶茶盏都捡起,在桌上摆好,心想幸好地上铺着绒毯,不然东西都摔碎了,自己可就收拾不来了。   郁子珩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自己说了那句不让他将看到的事对别人说的话,是在帮自己保留面子,不免又多了几分感激。他调整了一下呼吸,道:“我也想找到这个答案,想弄明白,他明明已经死了,怎么还能派人来杀我。”   阙祤放好壶盖,拖了张椅子坐到床边,“这话把我绕晕了,什么意思?”   见他坐下,郁子珩似乎安了心,终于闭上眼睛,“义父他,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阙祤听得更晕,当他是伤太重,人都糊涂了,“既是这样,你怎么会想到那边去的?”   “要不是那姓单的小子情急之下使出了看家本领,我死也想不到这种可能。”郁子珩声音又开始不稳,“他用的那门功夫,是义父独创的绝学,叫‘承源诀’。”   阙祤点了点头,道:“你义父是如何过世的?有没有可能他还在这世上?他会派人杀你,也许是这中间有什么误会,若你能找到他将事情说清楚,岂不是皆大欢喜?”   郁子珩好一会儿没说话,要不是他呼吸紊乱,阙祤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是为了救我,”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道,隐约有些哽咽,“在我的面前,被猎豹活活咬死。”   这次阙祤是彻底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那么遥远的事,现在才来安慰,也显得多余。   郁子珩吃力地翻了个身,脸朝着阙祤的方向,再次将身体蜷起来,“你知道寻教为什么叫寻教么?”   怎么又扯到那儿去了?阙祤摇头,“我不知道。你当心伤,别乱动了。”   “因为我一直在寻一个人——某一天我们突然发现,我爹无故失踪了。”郁子珩枕着手臂,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声音听上去更闷了,“那时候各门派都忙着争势力,出人命的事屡见不鲜。我爹功夫不俗,可越是这样我们才越担心,他功夫那么好,为什么还会没留下只言片语就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出三天,娘便病倒了,我心里急,就带着人四处出门找我爹。”郁子珩停顿了片刻,继续道,“那时候我们住在这里往西差不多有百余里的地方,那里的后身是片望不到边的野地,丘陵连着丘陵,草地、沼泽、树林,里头藏着无数可以致人死命的东西。可我偏生有那么大的胆子,听林长老无意提了一嘴那地方,就带着两个人往里闯。”   “然后我就遇上了猎豹,我以前都不知道它们的眼睛那么邪恶,牙齿那么锋利。它就那样朝我扑过来,把我扑倒在地上,尖利的牙对准了我的喉咙。从它嘴里散发出来的恶臭气息打在我的脸上,几乎让我窒息,我很怕,拼了命地挣扎,却也都是徒劳。”   阙祤听不下去了,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了床边,隔着被子轻拍他手臂,“好了,别说了,你需要休息了。”   郁子珩置若罔闻,“我听到跟我出来的人大声驱赶着猎豹,可猎豹根本不理他们。他们和我一样害怕,并不敢上前,就那样声嘶力竭地喊着,居然就被他们把义父喊了来。义父一定是为了找我才出来的,他找到我,却赔进了自己的命。我就那么看着他把猎豹从我身上撞开,一人一豹纠缠在一起滚下了丘陵的矮坡,等我好不容易爬起来看过去的时候,就看到猎豹一口咬在了义父的脖子上,不松口地咬着,直到义父手和脚都不动了,猎豹才拖着他走了。”   阙祤总算懂了为什么他一个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用眨一下,手上掌握着整个寻教人生死,让每一个教徒都敬畏的大教主会被这么一点小事打垮。   年少时巨大的恐惧是会扎根在灵魂深处的,并不因为你长大了它就淡了,它可能会跟随你一辈子,让你在每次触及的时候,都想惶惶逃避,躲起来一个人凄凉地舔舐伤口。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阙祤比任何人都明白,都更能体会——他也是在和郁子珩那时差不多的年纪里,亲眼看到别人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手还在郁子珩身上轻拍着,阙祤却开始觉得自己这一步是走错了,他不该在这个时候硬闯到郁子珩紧闭的空间里来,这条裂缝可以由任何人撕开,独独不该是自己。   “义父的命搭了进去,我却还是没有找到我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至今都不知他是否尚在人世。”郁子珩有点怀念地道,“我还记得他时常教我练功,陪我玩,给我讲有趣的故事,可却……却快忘了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阙祤停下手上动作,将飞远了的思绪扯回来,想了一阵,道:“你义父的独门绝学,会不会传给了别人?”   郁子珩脑子似乎有些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一样,“没有,他没有弟子,武学上的事从来都是和我爹切磋琢磨。而且出事的时候,他的承源诀才创出没几日,我只看过他给我爹练过一次,就再没见过了。”   只一次他便记得,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忘,一眼就认了出来,不可不谓是个奇才了。阙祤摸摸下颌,道:“如果你义父的确没有传人,你又当真没将功夫认错的话,那他很可能还没死。”   本以为他听到这话多少会激动,可他却仍一动不动地蜷着。   “没死?怎么会?我亲眼看到的……”郁子珩声音低了很多,都快听不到了。   这么多年来,只怕他一直都拒绝回想这件事,很多小时候想不明白的细节,这时候推敲一下,他本该能察觉出里头有多少漏洞的,只是不肯罢了。旁人许是担心他再受刺激,大概也不曾多问,竟没人发现这件事其实十分离谱。   “那两个人的功夫如果是你义父教的,那他自己的功夫定然更了不起,”阙祤道,“有这样的功夫在身上,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就被猎豹咬死?”   郁子珩没回答。   再多的话不用说,阙祤相信,点到即止,后边的事他也就豁然开朗了。这会儿什么都不说,阙祤也只当他是一时接受不了,直到听到郁子珩的呼吸声变了节奏,才惊觉是他身上的伤等不得了。   “教主!”阙祤站起来,将被子向下拉了拉,竟看到郁子珩口边淌下了一滩不小的血迹,立时皱起了眉,转身便要去喊陈叔上来。   “等等……”郁子珩抬手,本想抓他手腕,却只抓到了他一小截的衣袖,轻咳着开口,“别叫他们都……”   阙祤道:“好,我只叫陈叔,还有云清姑娘。”   郁子珩却仍旧不松手。   “教主,不能再拖了。”阙祤好声劝着。   郁子珩手指动了动,“他们来了,你也……也不许回去,你一直……就在这里……”   阙祤拿下他的手,动作轻缓地放回去,又哄孩子一样地道:“我不走,就在这里,等你睡醒了,我保证你还能看见我。” ☆、隐忍不发   郁子珩再醒来的时候,外边漆黑一片。   房里只点了一盏小灯,放在角落的一张矮几上,灯火很暗,似乎随时都会熄掉。   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但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经睡了很久了,身上却和失去意识前一样,那么沉那么疲惫,呼吸都不太顺畅了。   他又闭上眼,本想再睡一觉,却察觉到这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轻轻浅浅的,无比柔和。   郁子珩重新睁开眼睛,朝那呼吸的来源看去。   阙祤曲着腿侧身躺在东边大窗下的躺椅里,头枕在手上,肩膀微微缩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里风凉,他睡得冷了。那么一星半点的灯光就着今夜不太明朗的月光洒在他好看的脸上,长而浓密的睫毛时不时随着吹进来的风轻颤两下,美得不真实了起来。   郁子珩忽然就想相信这个人了,就为了他认真对待了自己那一句在旁人看来都没必要当一回事的、没什么道理的请求,就算这是一场豪赌,他也愿意下注。   他按着还在发痛的胸口坐起来,缓了一缓,便要下床。   阙祤肩膀动了一下,直接朝郁子珩这边看过来,没有半点旁的动作。   郁子珩怔了怔。   见他醒了,阙祤便要过去,“怎么起来了?感觉……”他咧了咧嘴,在有些僵直的腰上捏了两下,才慢慢悠悠走过去,顺便倒了杯水递给郁子珩,“感觉怎么样?”   “还好。”郁子珩接过水,浅抿了两口,抬头看他,“你怎么在那里睡了?”   阙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说呢?   郁子珩:“……”   那双眼睛好像在黑暗里也会发光一样,郁子珩不知怎地便无法和他对视下去了,轻咳了两声,低下头去。   “还不舒服的话就再躺一会儿吧,天还没亮。”阙祤伸了个懒腰,“陈叔给你走了针,说你伤到了筋脉,需要每日自行运功疗伤。他吩咐了人给你煎补血养气的药,一日两次,喝了药运功,坚持一个月左右,内伤就会痊愈了。”   “那么久啊……”   阙祤无奈,“本来不用那么久,谁叫你不顾身体赶了一晚上的路?”   虽然受伤不轻,但经历了这事之后,似乎和这人的关系近了不少,郁子珩无端地有那么点开心,道:“在那儿睡也就睡了,怎么不叫人给你拿床被子?”他扶着床站起来,“我睡得太多,想要活动活动,你便在我这里睡一阵吧。”   阙祤却没应,看他不再想睡了,便走到角落的矮几前,把灯拨亮了些,问道:“好些了么?”   灯火将他的脸照得亮了些,灯光则像打碎在了他眼里一样,映出满眼的繁华。郁子珩移不开视线地看着,不由自主露出微笑,“不碍事,只是还有点疼,忍得了。”   阙祤给自己倒了杯水,“我问的是你心里好些了没有。”   笑容僵住了。   “看来还没好。”阙祤道。   “……”郁子珩长出一口气,“好多了,谢谢你听说我了那么多。”   阙祤摇了下头,“没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教主心里有个计较便好。我的猜测做不得准,别影响你的判断,你还是……”   “不,你说得对。”虽然不想承认,不愿面对,但郁子珩却必须要接受他早已过了能逃避的年纪这个事实,肩上的责任也不容许他再退缩了,“那两个人说他们的主人不许他们用那套功夫,为什么不许?想瞒着谁?除了我爹和我,这世上根本没人还知道他的这门功夫。”   阙祤不做声地听着。   郁子珩重新坐下来,“可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使得他非要杀了我不可?如果被猎豹咬死只是他在我面前演的一场戏,那不是说明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和我郁家生了嫌隙了么?”   听他这句话的尾音微微顿了一下,阙祤看向他,见他神色有异,疑惑道:“怎么了?”   郁子珩靠在床头,“我想起我娘那时候似乎很讨厌我义父,彼时我年纪轻,也没想那许多复杂的事,如今回想,方觉不寻常。”   “看来是早有恩怨了,”阙祤捏了下眉心,“只是我却想不明白,他要是想杀你,那个时候不是更容易?”   “这一茬我也想不通,只得找到了他问问为什么了。”郁子珩抿抿嘴,“他待我很好,说不定……说不定是有什么苦衷,受什么人的威胁才会如此吧。”   阙祤笑笑,“看来往后寻教要寻的,就不只是令尊一人了。”   郁子珩心事重重地叹气,“我爹失踪后我娘就一病不起,陈叔那么厉害的大夫都没能留住她的性命。我一直都知道她心里揣着很多很多的秘密,却不懂为什么到死她都不肯将那些秘密告诉他唯一的儿子,弄得我现在都找不到人去问。”   “许是为了你好吧。”阙祤安慰道。   “我整整筹备了五年的时间才把寻教建立起来,之后又吞并了几十个小门派,得了个魔头的名声。”郁子珩道,“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了这些事后,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之徒,这才要动手替天行道?”   阙祤揉揉太阳穴,“也不能确定就是他做的,先别想太多了。”   郁子珩留意到他脸上的倦意,抱歉道:“赶了那么久的路回来还一直没叫你好好歇着,都怪我不知分寸,还扯着你说这些你不爱听的。你快回去吧,我会叫人吩咐下去,谁也不许打扰你。”   连夜在马背上颠簸回了总坛,又在这里陪了他差不多一日一夜,阙祤着实是有些累了,便也没和他客气,答应一声就下了楼,往听雨阁去了。   郁子珩披了件衣衫从房里出来,站在围栏边看着他走远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并没有否定自己的那句“你不爱听的”,郁闷了半天后自言自语道:“就算真地不爱听,难道就不能说两句好话敷衍敷衍我么?”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内,阙祤都没再见过郁子珩,只听说那人每日按时议事,遵照陈叔的嘱咐喝药练功,心想这人到底还是有着铜墙铁壁一样的内心,令他痛不欲生的往事说出来了,他便算是破了那道封住了自己的茧子,化蝶重生了。   直到有一日又在听雨阁周围闲逛时,无意从路过的婢子那里听到,郁子珩竟不顾身上伤未痊愈,偷偷躲在房里喝得烂醉如泥,被陈叔一顿好骂,才明白他其实仍是难受的,只不过是能硬撑的时候便不肯倒下罢了。   也不知他是怎么和教中众人交代的,这事后来谁也没再提起,竟似就那样不了了之了,就连那个专门爱找麻烦的林当都没有过来多问过一嘴。阙祤乐得又过回先前养老一样的生活,一边享受着闲适的时光,一边盘算着还能从哪儿搞到一张煦湖岛的地图。   这日午膳后他去湖边转了一圈,觉得消化得差不多了,就寻思着回去睡个午觉,才走到卧房外,便觉出来房里有人。   果然,郁子珩从里头迎出来,熟稔地道:“回来了?”   阙祤:“……”忽然有种男人外出后归家,妻子满怀欢欣出门迎接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怎么?”见他脸上的表情很是无语,郁子珩不满道,“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没有,就是有点意外。”阙祤瞧他脸色虽然还有那么点苍白意,但精神很是不错,便知他恢复得很好,“教主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吩咐么?”   几日不见,怎么就又生分了?郁子珩挑了下眉,道:“没事我便不能来么?你这么多天也不去看我一眼,可真放心。”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阙祤往里走,反问。   郁子珩被他堵得答不上来,心说这人有时候那么讨人喜欢,但更多时候还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进到房中,阙祤倒了两杯茶,自己一杯,推到旁边一杯,而后自行坐了,“教主,酒不是不能喝,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过量,特别是身上不舒服的时候。”   郁子珩于是立刻就不牙痒痒了,坐下来捧过茶杯,道:“陈叔已经骂过我了,短期内我肯定是不敢了。”   他这句说完,阙祤觉得没什么好接,便没再说什么,可偏偏郁子珩还在等着他开口,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郁子珩投了降,喝了口茶,道:“惊也惊过了,痛也痛过了,委屈也委屈过了,颓废也颓废过了,接下来,是该振作的时候了。”   “打算怎么做?”阙祤随口道。   “如果那两个人真是义父教出来的,那义父的武学修为,肯定不知要比他们高出多少。他若要与我为敌,我不把自己功夫练好一点,怎么是他的对手?”   阙祤有不祥的预感。   而后他就听到郁子珩说道:“等我身上的伤再好一些,我们便开始练功。” ☆、前功尽弃   阙祤的脸上出了片刻的空白。   “怎么了?”郁子珩敏感地察觉出,他与以往不同,对练功一事似乎有些排斥。   好久没提这一茬,差点忘了自己真正的用途了,阙祤摆摆手,“没什么。”   郁子珩正色下来,“有事你便直说,遮遮掩掩的算什么?”   阙祤拿着茶杯正要往嘴边送的手顿住,“教主在生什么气?”   郁子珩一愣,转过脸道:“谁说我生气了?”   “生气便直说,遮遮掩掩的算什么?”阙祤学着他的语气道。   郁子珩:“……”   阙祤便忍不住笑了。   这人笑起来真是赏心悦目得不像话,郁子珩那么点小情绪瞬间就灰飞烟灭了,手撑在腮下歪着脑袋含笑看着他不说话。   “大概什么时候开始?”阙祤问道。   “什么。”   “练功。”   郁子珩懒洋洋问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问题?我随时喊你,我们就随时开始。”   阙祤道:“我需要准备。”   郁子珩不解,“准备什么?”   准备什么,他倒真答不上来,只是现在的自己运不得功,练功的话,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   “阙祤。”郁子珩沉声唤道。   “嗯?”阙祤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这轻飘飘的一声听在郁子珩耳里,只让他觉得仿佛有阵风透过他的皮肉筋骨,直接吹到了心里一样,有种莫名的东西呼之欲出,却如何也捕捉不到究竟是什么。他抬手揉了揉心口,觉得那里有点不对劲。   “又疼了?”阙祤放下茶杯,往他伤处看了一眼,“要不要紧?”   这点到为止的关心郁子珩觉得挺受用,摇了摇头道:“不疼,不要紧。我只是想说,我们也算是同生共死的交情了,我不知道你还有多少事没对我坦白,我不怪你,也不逼你,但我想试着让你安心下来。嗯……我的事你差不多也都知道了,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你的事时,我随时愿意听。”   阙祤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扯出这些话来,一时倒有些无措了。   郁子珩说完就盯着他看,看出他脸上想掩饰都掩饰不起来的不自在后,没好气道:“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不……没……”从小到大,阙祤都没什么朋友,该怎么和人相处其实是他非常不擅长的一件事。流落此地后,虽然他一直记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听到郁子珩的这番话后,他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然而这动摇也就是转眼的工夫,他们两人相识的方式就注定了彼此做不成朋友,编织出再美好温馨的表面,也不过都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除非两个人当中有人愿意妥协,做出让步和改变,可阙祤没这个打算,很明显,郁子珩也没有。   想通了这一节,阙祤扯了下嘴角,“多谢教主,不过我实在是没什么事好说,如果教主想听些中原的趣事,那我倒能说上一些。”   这就是明显拒人千里了,郁子珩看着他那明明很好看却一点也不真诚的浅笑,脸沉了下来,哼了一声,起身便走。   “教主要练功时便派人知会我一声,我……”   不等他话说完,郁子珩直接跃过围栏跳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阙祤敛去笑容,转身走到床边,一点点趴下去,扯过被子把脸埋进去,一声叹息就那样无声地淹没在了里头。   陈叔在总坛有个规模不小的药房,离阙祤的听雨阁不算远,走个一盏茶的时间也就到了。自打那日郁子珩负气离开后,就再没到听雨阁去过,阙祤便时不常地到药房去做客,有时帮着陈叔同他的学徒们一起干点活,有时只是说说话,坐半个时辰便走。   他想开口问问陈叔,治不治得他的内伤,可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伤治好了,他便不再是逆脉之人,留着无用,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过以陈叔之能,竟没看出自己有这么严重的内伤,说不定这伤也没那么容易就复发了,要不要赌一把?   又或者……直接向郁子珩坦白,说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也帮不了他练内功?   那就等同于又绕回了原点,依旧只有死路一条。   阙祤苦想了十来日,总算是在某个晚上将睡未睡之时想到了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可次日带着点期待去找陈叔时,却被告知陈叔出门看诊去了。   正在晒草药的小学徒罗小川仰着脖子看他,“阙大哥,你还要进来坐么?”   阙祤一脸呆滞地迈步进了小院子,帮着只有九岁的罗小川一起将草药铺开,“陈叔要去多久?”   “短则四五日,长则十日上下。”罗小川奇怪地看着他,“师父每个月都是这几日出门帮左近几个城镇的乡亲们看诊,阙大哥不知道么?”   他还真不知道。阙祤苦着脸,点了下罗小川的额头,“昨日来陈叔都没对我说,你也不告诉我。”   罗小川嘿嘿一笑,“我怕告诉了你,你今日便不来陪我啦。”   “小坏蛋,我不来你也可以去找我啊。”阙祤挺喜欢这孩子,他的两个弟弟在这么大的时候,从没像这孩子一样笑得这么天真可爱过。他很珍惜这样的笑容,多看一次,便好像为他千疮百孔的过去多打了一份补丁一样。   罗小川却小大人似地道:“你当我像你每天闲得没事做呢?”   阙祤:“……”   “阙大哥,你今天不像来消磨时间的,”罗小川道,“是找师父有什么事么?”   阙祤想了想,问道:“其他人都被你师父带出去了?除了你还有没有人留下来的?”   “还有程师兄,他采药去了。”罗小川坐下来,用手当扇子对着脸扇了两下,“这会儿就我做主了,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阙祤犹豫了半天,才在他的催促下道:“你这有没有那种……止痛药,是可以让人在不痛的时候服下,还能起到作用的?”   罗小川半张着嘴看他,半晌才道:“阙大哥,你没发烧吧?谁在不痛的时候用止痛的药啊,这人正不正常我就不说了,这药肯定是没有。”   不正常的那位现在就在他面前愁眉不展地蹲着。   阙祤当然也知道这办法有些异想天开,可他也实在是无计可施了,不然也不会和个小孩子说这些。   罗小川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啊”了一声,道:“我倒是听师父提起过,师叔祖曾经制出过一种药,服下后可以让人短暂地失去痛感。”   阙祤眼睛一亮,“那药还有么?你可知道在哪儿放着?能不能给我点儿?”   “不成,师父说这药本来是想达到一种让人在打斗处于绝对弱势的情况下能成功拼着一口气逃出来的效果,然而这药里有样东西是会害人的。它目前只能算是失败品,师父锁了起来,不准任何人动。”罗小川不解道,“阙大哥,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阙祤哄道:“我是有急用,你帮帮我。等你师父回来了,我自不会连累你,一定亲自向他请罪。”   罗小川为难极了,一张圆乎乎的小脸都快皱成了团。   “就给我一点,一点就好了……”   “你让他给你什么?”   低沉的男音从院门边传过来,阙祤的背脊立时便僵住了。   郁子珩抱臂倚在门边,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惊惶,“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给,他一个小孩子却能给的呢?”   罗小川年纪不大,人却聪明得紧,一听郁子珩的语气便知这位教主是心情不好了,立马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教主。”   郁子珩不甚清楚地嗯了一声,“要到了么?要到了的话,就随我去练功吧。”   阙祤觉得有冷汗从额际渗了出来,知道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了。他没法确定郁子珩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都听到了些什么,那人不想让别人察觉他存在时,连呼吸都可以省去一般。   走到这一步,会不会在练功时出状况已经不需要再去考虑了,郁子珩再次加重了对自己的疑心,已是毋庸置疑了。先前对这些本来是不那么在意的,总想着能帮他练功就帮,帮不了被他杀掉那也是无奈之事;但这些日子以来,郁子珩对他态度大有不同,让他也多了几分自己真地可以活着离开这里,再回故土的期冀来。   可到底还是走了多余的这一步,让一切再次化为了泡影。   “属下能跟个孩子要什么,不过是逗着他玩儿罢了。教主有吩咐,属下自是不敢耽搁了正事。”阙祤眼睑微垂,缓缓站了起来,长睫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阴影,透出浓浓的落寞意味,隐约间竟化成了一抹绝望。   郁子珩皱皱眉,直觉不想看到他这样的神情,转过身当先迈开步子,“随我来。”   阙祤回给担忧地望着自己的罗小川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一言不发地跟上。   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 ☆、竭尽全力   一路无话地跟着郁子珩来到和风轩一层的练功房,阙祤心里所有的情绪都已经沉淀了下来,冷静得过分了。   郁子珩将伺候的人都挥退,吩咐说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打扰。待得只剩下他和阙祤两个,才听不出喜怒地道:“你好像并不愿和我一起练功?”   “没有。”阙祤没说谎,的确没有不愿意练功,他不愿意的是应对练功后可能面对的情况。   “别骗我,代价你付不起。”郁子珩冷声道,“我记得你先前还曾想过以助我练功这事为诱饵,引出长宁宫的探子来,这也没过了多久,想法怎就不一样了?”   阙祤眉间跳了一下,半转过脸去。   这问题他不是完完全全没意识到,只是本能地没有去正视,这个时候被郁子珩挑明了,莫名就觉得有些难堪。可他还是拒绝去深究,即使那是自己的感情感受,有个声音在心里告诉他,某些事弄得太明白了,反而要吃亏。   酸酸涩涩的感觉从心底里涌上来,又被他狠狠心地生生压了回去。   “没有不一样,”阙祤的声音平静里透着几丝冷漠,“教主开口,属下但无不从。”   在阙祤看不见的地方,郁子珩把手指节都捏白了。他盯着那人看了好一会儿,才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冷冷道:“那便开始吧。”   阙祤走到正中间放着的两个软垫前,等郁子珩坐下,才在他对面坐了,想说什么,可还是没说。   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得郁子珩脸色更沉,不悦道:“有话直说!”   阙祤理了理衣摆,道:“只是想说,练功时尤忌心不静,教主这会儿还是不要动气为好,以免适得其反。”   “……”郁子珩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阙祤半低着头等着郁子珩在那里做自我调节。   郁子珩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觉得憋闷在胸口的郁气稍散了,才挺直了背脊坐得更正了些,道:“博元修脉所记录的内功法门很是了不起,先祖机缘巧合所得,传说只窥其门径,便已无人可敌。我不知当年有没有一个逆脉之人辅佐他练功,总之到了今日,除了秘籍中所记的这个方法外,已经没有哪条路走得通了。”   “教主试过别的路?”阙祤问道。   “一个人练过,找不是逆脉的人强行逆气运功练过,我自己试着逆脉也练过,都失败了。”   阙祤没言语,心说只怕这次也成不了。   郁子珩又道:“博元修脉本就是两个人一起练一起取得进境的上乘内功,练好了你自也将获得极深的受益,不会有任何坏处。”   “属下自当尽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阙祤一直没有去看郁子珩的眼睛。   郁子珩却不吝于给他施压,“我所有的希望,现下可就都寄托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阙祤眸子闪了闪,顿了片刻才道:“属下懂得。”   郁子珩将博元修脉第一层的口诀背了一遍,复杂的地方稍作解释,又将两人要如何相辅相成地运功细细和他讲过,这才准备正式开始了。   阙祤抬起双手,与郁子珩举起的双掌相抵,闭上了眼睛。   手触到一起的那一刻,郁子珩几乎想要一把握住那微凉的手指,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阙祤看了半天,才道:“我们一进一退,从我进你退开始。”   真气自掌心流入,阙祤只迟滞了片刻,便下定决心般地提气与郁子珩送进来的劲力相配合,沿着全身各大经脉逆行而过。   大概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并没有什么不对的感觉,他才慢慢放松下来。   却在这时,郁子珩的内力陡然收了回去,快速退回他自己的身体。阙祤知道这是到了自己进的时候,若是跟不上,很可能两个人都要受冲击,当下不敢怠慢,立即催动真气,追着郁子珩的内息而去。   真气才在郁子珩身上行了一个大周天,阙祤便觉出了自己的不妙,心跳的速度开始变快,气息的走向渐有失控的征兆。阙祤咬咬牙,忍着不适,强自镇压着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变得疯狂的内息,不敢在这对郁子珩来说至关重要的时刻出乱子。他感觉得出,只适才的那一炷香工夫,自己的内力已经比先前上了一层,压制起来并不容易;这一回合是以郁子珩为主,他体内的真气也在慢慢汇聚、变强,此时作为辅佐的自己的内息要是横冲直撞起来,纵使不叫他走火入魔,只怕也会害他受伤不轻。阙祤想起他的内伤本就还没痊愈,若是被自己弄得伤上加伤,那可就糟了。   疼痛开始从身上每一条经脉里浮起来,那是错乱的真气找不到出路只能被强压所带来的结果。阙祤睁开眼睛,看了眼毫无所觉的郁子珩,咬住了嘴唇,继续坚持。疼痛越来越强烈,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挺多久,只盼着时间能走得再快一些。   终于,郁子珩再次将真气推进了他的体内。   阙祤却已经无力分辨这会儿该是谁退谁进了,只是习惯地强压着经脉中总想分离出去的气息,连可以收功的事都没意识到。   郁子珩这才发现了他的不寻常,试着用自己的内息引导他的内息,却失败了。他感受到对方的手掌有颤动的迹象,睁眼看过去,却被眼前人的模样惊了一下。   阙祤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冷汗已经将他两鬓的发全部浸湿,一道细细的血丝从他咬紧的双唇中滑出来,竟让郁子珩觉得触目惊心。   “混账!”林当的怒吼声从外边传进来,“教主也太大意了,怎能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同那可疑的家伙一起练功!旁边也没个护卫的人,万一出了岔子,你们负得起责任么?让开,教主怪罪下来,有我给你担着,你怕什么?”   生了锈一样粗糙的嗓音打破安静闯进阙祤的耳朵里,轻而易举便击溃了他那本就是勉强集中在一起的注意力,一旦分了心,乱掉的气息便再也控制不住。它们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疯狂地在阙祤体内奔腾起来,阙祤撑不住,弓起腰背倒了下去。   郁子珩在看到他那副模样时便慢慢收功,这会儿正好将内力完全撤了回来,伸手扶住阙祤,皱眉道:“怎么会这样?阙祤,你还好么?”   阙祤想说话,一张嘴,血便从口中大量涌出。鲜红的血衬得他脸色更是白得吓人,似乎随时都有断气的可能。   近一个月来,郁子珩做得最多的事便是运功调息,见了阙祤这样也不耽搁,帮他转了个身让他背对自己,双掌分贴上了他背心两处大穴,再次将内力送了进去。   这才发觉,他体内真气乱得让人难以想象。郁子珩很确定,这绝不是博元修脉带来的后果,看来这内伤已经困扰他许久,使得他不能轻动真气。原来这便是让他犹豫的原因,郁子珩忍不住想,自己真是搞不懂这人,这么危险的事,他为什么不说?随即又想到,看他样子便知他早就不舒服,却一直强忍着,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保护自己么?   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在心头升起,郁子珩还没来得及将其捕捉,就听到纷乱的脚步声朝这边靠近了过来。   “教主,快停……”林当边往里闯边喊道,一句话还没喊完,见了这与想象相去甚远的一幕,不由呆了呆。   郁子珩没理他,继续帮阙祤梳理乱得不成样子的气息。   没拦住林当尾随他一路进来的两个小侍匆匆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又迅速掉头跑出去了。   不多时候,那跑出去的小侍又回了来,身后是尹梵和祝文杰。   祝文杰看了看坐在地上的两个人,上前低声对林当道:“林长老,教主这边不宜打扰,我们还是到外头等着吧。”   “运功之时最忌外扰,”尹梵也道,“林长老便是不把执令使当一回事,可也得替教主想想。”   林当又注视着阙祤毫无生气的面色良久,才瞪了眼那找人来的小侍,转身出去了。   又过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感受到阙祤体内真气都平息了下来,郁子珩才撤回双掌。   失去支撑,阙祤的身体软若无骨地倒了下来。   郁子珩单手扶住他,自己站起身,而后双臂一伸,将阙祤抱了起来。   “教主……”阙祤意识尚存,想要说些什么,却显得过于吃力了。   郁子珩脚步未停地往外走,“睡吧,有什么事都等你醒了再说。”   阙祤想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努力了半天,还是失败了。便放弃了,放任自己的意识沉下去,最后张了张嘴,也不知那一个“谢”字到底说没说出来,郁子珩又听到了没有。   郁子珩低头看了他一眼,像是被他唇边下颌的血迹刺到了一般迅速挪开视线,没有理会林当的呼唤,三步并成两步地抱着人往自己卧房去了。 ☆、扑朔迷离   叫人给阙祤擦干净了脸上颈上的血迹,换了身干净的底衣后,郁子珩就一直坐在床边看着他。   他看着,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林当站在那里,也看着。   气氛从沉静走向诡异。   祝文杰状若无意地咳了一声。   林当被他这一声咳唤回了神,挺了挺背脊,道:“教主今日这事可是大意了,万一这人心存不轨害了你,那又当如何是好?”   瞧着阙祤睡得沉了,明知道这会儿就算有人说话也吵不醒他,郁子珩还是把声音放低了许多,“事实证明了他不会,适才练功的时候,他就是为了不让我受伤,才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尹梵有些意外,看向祝文杰。   祝文杰道:“我早跟你说了,阙大哥不像是那样的人。”   “你怎知这不是苦肉计?”尹梵靠在一旁,见祝文杰又要开口,抬手道,“你总说我疑心重,这一点我也认同,可重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不吃亏。”   郁子珩觉得自己脑袋里有点乱。   “教主,左护法说得有理,”林当又道,“这次是不是侥幸谁都说不清,教主下次必不可如此了,怕我们打扰我们可以不进去,只是也要在外头护着,有事可以及时应对。”   郁子珩叹气道:“下次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目前的体质应是不适合运功的,硬来会有危险。”   尹梵不高兴地道:“那岂不是姓孟的耍我们?既然他没用,也不必留着了,是杀了好还是送回去好?”   “喂!”祝文杰不赞同地看着他。   最该同意这意见的林当却出奇地没做声。   郁子珩摇头道:“安平镇上我欠他一次,那天一早回来就在这房间里,我又欠他一次,今日是第三次。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但有恩也不会不还,在他真做出对寻教有害的事之前,我不会对他不利;且就算他有一日真地背叛我,他做的这些,也够保住他一条命的了。况且他还在抓住白衣人的事上立了大功,本来说论功行赏的,被先前乱七八糟的事搅了,到这会儿也没兑现我的话,原是我的不对,断没有杀人的道理。”   尹梵也不言语了。   郁子珩站起来,对林当道:“林长老放心,如果再练功,我会叫阿梵和文杰护在外头,似今日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   他这是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林当又朝阙祤那头多看了两眼,道:“教主省得就好,我也是为了教主,为了寻教,教主切莫嫌我老头子啰嗦。”   郁子珩笑笑,“怎么会?林长老可不要多心。”   林当点了下头,本还想往阙祤那边看,半路忍住了,转身出门。   “教主,”祝文杰跟在尹梵身后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要不要派人将陈叔请回来?”   “去吧。”郁子珩说完顿了下,又补充道,“快些。”   房里重新静了下来,郁子珩心里却静不下来了。   没去叫人喊药房剩下的那两个学徒,也是知道那两人处理个外伤是够用,对付阙祤这种情况自是没办法的。特别是今日和阙祤一起说笑的胖小子,郁子珩想起他,莫名就有点来气。在药房的时候,不是没听到阙祤要什么,会那么问,只是想试探他会不会对自己坦白罢了。本当他是有什么不好的事瞒着自己,没想到他要止痛药竟是为了要强撑下来。   郁子珩手扶在额头上,无声地笑了。   阙祤啊阙祤,我真是弄不懂你这人。   两个时辰后,阙祤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痛感已经散去了,只留下浓重的疲惫感,提不起什么力气,看东西都是不清不楚的。他平躺在那里好半天,才确认了这不是自己的房间,倒像是郁子珩的。   翻了个身,阙祤一点点坐起来,回想着先前发生的事。   郁子珩就在外间书房里看书,听到声响进来,见他起得吃力,便上前帮了把手,“你失血不少,我本以为你要睡到明天早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   练这邪门功夫,一只脚早踩在了悬崖边上,出状况不稀奇,这样吐血倒还是头一遭。阙祤自己也说不准是不是压制真气时弄得过了,让脏器受了损,试着呼气吐气几次,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便要下床,“教主,抱歉,属下……”   “行了,你先别乱动,”郁子珩按住他,“我也不拿教主的身份压你,你就别跟我属上属下的了。”   阙祤支起一条腿,把手臂撑在上面,托着自己的头,垂着眼睑道:“教主把希望寄托在属下身上……”他话说一半,听到了郁子珩语调上扬着不满地“嗯”了一声,只好改口道,“我还是让教主失望了。”   郁子珩在边上坐下来,道:“你没让我失望,如果这样我还要失望的话,那我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大魔头了。想不到我一句话竟把你害成这样,是我不好了,你现在的身体暂不宜练功,我们慢慢想办法,总会解决的。”   阙祤抬头看他,最终还是决定坦白,“我……我并非天生逆脉,是练功受了重创才变成这样的。不瞒教主,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世上有天生逆脉之人。”他想郁子珩既然愿意替他运功疗伤,事后仍对他有耐心,那不如就趁着这时候把事情说白了,没准便能逃过一劫,再拖下去,反而会成为隐患。   “重创?”郁子珩眼里带了点严厉看着他,“你果然是早知练功便会是这样的结果,还不要命地硬来么?”   这个反应还不错,阙祤这样想着,道:“毕竟我来这里,就只为了这一件事。”   一句话说得郁子珩都不知该怎么接了,尴尬地把脸转到一边,过了会儿才道:“你说的重创是到什么程度?”   阙祤没回答。   郁子珩只好又看过来,“很严重?”   阙祤这才缓缓地道:“到了说不准哪次运功,便会丢了性命的程度。”   郁子珩心蓦地一紧,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不希望这人死去。他伸出手在阙祤肩上轻拍了两下,只觉那肩膀单薄得仿佛一捏就会碎掉一样,“你暂就不要妄动真气了,我已派人去找陈叔回来,他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练功的事不急,你先好好歇着。”也不知是在安慰阙祤,还是安慰自己那颗好像落不到地上的心。   阙祤也没当真,又要下床,“多谢教主。”   “要什么?”郁子珩跟着站起来。   阙祤俯身穿了鞋,起来时却有些头重脚轻。   郁子珩忙扶住了他。   阙祤站直了,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手,“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在哪里歇着不是歇着,你连站都站不稳,急着回去做什么?”   阙祤道:“我就算挂着这么个执令使的名头,教中上下也都知道我究竟是什么身份,留在这里总归是不大好,还要惹林长老他们不放心。”   这话说得在理,可郁子珩听着,就有那么点不是滋味。在那里干站了一阵,他也想不出旁的理由留人,又惊讶于自己为什么会产生留人的念头,便只道:“那我送你回去。”   阙祤这次倒是没推辞,一是觉得自己再拒绝会惹恼他,二是真怕自己走半路上再那么一头栽下去又不省人事了。   回了听雨阁没多久,云清便亲自带人送来了膳食,都是清淡又进补的东西,听说是郁子珩在他还昏迷时便吩咐了人准备的。   可惜阙祤胃口不佳,只吃了几口便吃不进了,只觉得身上沉,头也晕,便又倒回床上大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到了半夜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直到他听见有人压低了声音在一旁唤他的名字,才不甚清醒地撑开了眼皮。   深夜里,有个人出现在床头,背对着月光而立,一时除了一个轮廓外什么也看不清。光是想想也够惊悚的了,何况这景象就出现在了阙祤眼前。   阙祤被吓了一跳,瞌睡虫霎时跑了个干净,猛地从床上坐起,却因为头晕差点又摔回去。他刚要喊人,嘴巴便被那人牢牢地捂住了。   他这才看清了那人的脸,竟不陌生。阙祤扒下他按在自己嘴上的手,疑惑道:“赵强?什么时辰了,你怎么在这儿?”   赵强在总坛里算是级别最低的小弟子,平日里还要帮着小侍婢子们做些粗活的,负责的便是听雨阁这一片,因此阙祤识得他。他见阙祤没打算再叫人,才把手收了回来,身子又栖近了些,道:“阙祤,你莫不是做了寻教的执令使,便忘了自己究竟是谁了吧?”   阙祤长眉微挑,看了他片刻,道:“原来你是郑耀扬的人。”   两个人也不点灯,在黑暗里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交谈起来,谁也没有留意到,房顶上坐了一个人,半点声息也无,却将他们说的话一字不差地都听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夜(明晚)20:00三更,24点在当晚更新下留评即送红包,每人每章一个,欢迎来玩! ☆、不速之客   那晚,郁子珩本来很早就想睡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却一直没能睡着,阙祤为了他惨白着脸咬牙硬撑的模样像是刻在了他脑袋里一样,挥都挥不去。   索性便不睡了,心里惦记着他的情况,起身穿好衣衫,往听雨阁那边去了。又担心打扰了阙祤休息,便像先前那般到水镜湖中心的凉亭顶上,坐在那里瞧着他被纱帐隔挡在那一边的身影。   莫名就觉得先前辗转难眠的烦躁都不见了。   郁子珩心情不错地坐着,心想自己可以就这样等着,等到早上阙祤醒来了,再和他一起用早膳。听说他睡前也没吃几口东西,流了那么多血,不好好补补怎么行,自己逼也得逼着他多吃一点。   谁知还没等到阙祤醒来,却先等来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那家伙躲在暗处张望了好一阵,确认了附近没人,才轻手轻脚地摸进了听雨阁。郁子珩站起来,第一个念头是这里有人要害阙祤,正要过去将人擒住了,脑中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长宁宫的探子,来得可真是及时。   阙祤也预测到了长宁宫的探子会在他和郁子珩一起练功后出现,只是同样没想到竟然这么快。这一日他过得颇疲惫,也没那么多力气去想要如何应对探子的事,本想好好睡一觉彻底把困乏感都养没了再细想对策,也可以找郁子珩商量商量,却没想到长宁宫根本连喘息的时间都不愿给他。   赵强背脊贴着床柱,留意着外头的动静,“郑堂主要我来问问,你和郁子珩练功练得如何了?”   “今日这动静闹得不小,练得如何你应该也清楚吧?”阙祤换了个姿势坐着,抓过软枕靠在背后。他想,赵强说是奉了郑耀扬的命令而来,那对方的动作不可不谓神速了,但就算隐藏在寻教总坛里的探子再多,这么短的时间内也难以让消息一去一回才是。那么就只能有一个解释——郑耀扬目前待的地方,应该离这里不远。   为什么?难道做了随时亲自出手的准备?   赵强道:“我知道你受伤了,郑堂主也叫我问你一声辛苦,但练功的事已经拖得够久,你始终没有动静,是不是也太说不过去了?”   阙祤瞥了他一眼,“想知道什么?”   赵强不说废话,直入主题,“郁子珩练的那门功夫,叫什么?”   阙祤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随口编个名字出来,因为他不确定郑耀扬知不知道实情,这是不是一个试探的问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博元修脉。”   赵强跟着念了一遍,又道:“运功的方法是怎样的?”   “需要一个逆脉的人与之相辅,你们堂主是清楚的。”关于退进的事,阙祤却是有意隐瞒了下来。   赵强想了一会儿,又靠近了些,“口诀呢?”   阙祤的手轻轻攥住被角,“要口诀做什么?逆脉的人没那么多,就算有了口诀,没这样的人,你们的宫主也练不了这门功夫。”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问你什么便答什么!”赵强低声吼道,和他平日里低眉顺目的模样截然不同。   阙祤不知该做出怎样的选择,自己也摸不准自己的想法,私心上并不愿背叛郁子珩,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在对方再三的催促下,他缓慢地开口道:“百会涌泉存天地,任督两脉揽乾坤,顺时游走任心思,逆时流荡随念意。先行膻中……”   他犹豫着不开口的时候,外边的那位感觉心都被他揪了起来。理智告诉郁子珩,他应该这就去抓住了那个探子;可感情上,他却想等待阙祤做出决定。因此当他听到阙祤真地把口诀说出来的那一刻,愤怒和失望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膨胀起来,几乎让他想要冲进去把那两个人一起杀了。   可他刚迈出了一步,阙祤却又不再继续说了。   赵强一边记忆着阙祤背诵出来的口诀,一边狠声道:“膻中什么?后边的呢,怎么不说了?”   阙祤歪歪地靠着墙壁,抬起手来揉着太阳穴,“我现在还很不舒服,哪能记得那么多?第一次练功也用不了多长的口诀,郁教主一共就跟我说了八句,我昏昏沉沉了一整天还能记得一半,已经是很不错了。”   赵强在黑暗里使劲瞪大着眼睛看阙祤,好像这样就能看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一样。他不敢在这里久留,也只能就这么相信着,又默念了一遍口诀后,对阙祤道:“你慢慢想,实在想不起就想办法套郁子珩的话,或者下次和他练功时自己留心记住了,回头再告诉我。”   阙祤想说下次练功那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不过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便不愿再与他多费唇舌,应道:“好。”   赵强踮着脚凑到围栏边上四下看了看,没见有人,才像来时那般踏着轻了又轻的步子走了。   他走了,郁子珩心头的火气也熄了。他发觉自己和那个该死的探子一样,弄不明白阙祤是真地记不得了,还是记得却不愿说与孟尧知晓。如果是后者,那他又为何分毫不差地说了前四句?他究竟是真在为长宁宫办事,还是已决定留在寻教?亦或两者都不是,他只是想在两边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郁子珩想得心烦,便不再想,打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静静观望阙祤接下来会怎么做。   又在听雨阁的屋顶上站了一会儿,那种期待与阙祤共进早膳的想法也没了,郁子珩冷着脸,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这回换阙祤睡不着了,就维持着那个靠墙坐着的姿势,一动没动地坐到了天亮。等到外边有了人声,他立刻披衣下床,洗漱过后,直接往和风轩去了。他没有考虑会不会被赵强看到,反正就算不被他看到,也没准会被其他的探子看到,那还有什么好防的?   到了和风轩,却被告知郁子珩没在里头,早半个时辰就出去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不知哪里去找人,那就找个地方等人。阙祤记得每日辰时郁子珩都要和寻教总坛里排得上号的弟子们在中厅议事,便又到那里去等着。   等在中厅外头的时候,前后共有两三个小侍和四五个弟子上前来问他有什么事。经过昨夜的事后,阙祤看谁都觉得可疑,便什么都没说。   辰时前,来议事的教众陆陆续续地进去,也有不少人询问他为何来此的,他仍是淡漠地拒绝了和别人有过多的谈话,只等郁子珩出现。   辰时将至,他仍是没瞧见郁子珩,倒是看到林当和左右两位护法朝这边过来了。阙祤一见林当就头疼,想躲,又怕被人看到了这刻意的行为要多想,只得低头站在原地,假作没看到。   “阙大哥,你怎么过来了?”走到近前,祝文杰向他打招呼。   还不等他说话,林当已面露不悦之色,“怎么,教主该不是想让他也参与议事吧?怎地这般糊涂!”   “没有,我不是来议事的。”阙祤没看林当,只对祝文杰道,“我来找教主,一早都没看到他人,只好来这里等他。”   尹梵道:“你找教主有什么事么?我们可以代为转达。”   阙祤没说话,显然,这也表达了他的意思。   尹梵还要再说什么,被祝文杰拉住了。祝文杰笑了笑,道:“教主不走这边的门,你在这里等不到的。马上就到议事的时间了,阙大哥,你不如到后头亭子里坐一会儿,等议事过后,我会帮你跟教主说。”   阙祤无法,暂也只能如此。   按照祝文杰指的路往中厅后身走的时候,他还能听到林当和尹梵指责祝文杰对自己太过和蔼包容的声音,忍不住问自己,这样做到底多不多余?   在亭子里坐了小半个时辰,茶水喝了整整一壶,点心也吃了小半盘,那群人议事却还没有结束。阙祤觉得有些累了,想是昨日失血过多,这会儿还没缓过神来,折腾了一早上,便觉疲乏。为了不让自己在这里睡着,他走出亭子,打算在附近转转。   他刚走出来没几步,便有个年纪不大的弟子跑过来,向他行了一礼,道:“执令使,教主请您进去。”   阙祤没立刻跟着他走,因为觉得里头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议事结束了?”   那弟子道:“已经结束了。”   阙祤还是没挪步子。   “执令使,”那弟子微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教主在等着。”   阙祤从他眼里清楚地看到了威胁和警告,如果那目光能化作利刃的话,阙祤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死了好几次了。只稍作怔愣,他便冷静下来,甚至还对那弟子露出了个微笑,而后伸出手来比了比,礼貌地道:“烦请小兄弟引路了。”   那少年剜了他一眼,道:“执令使这边请。” 作者有话要说:  春节好! 用红包拜年!留评即送! 友情提示:别忘了登录啊,不然送不了的! ☆、虚虚实实   阙祤跟着那人从后门进了中厅,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议事的确是结束了,可厅上却留了四个人。郁子珩居中坐在首位;他左手边三五步远的地方又多摆了张椅子,林当坐在上头;尹梵和祝文杰则是分成一左一右,站在下首。   除了大教主有意将人留下来,阙祤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可他明知自己找他有事,为何留了旁人?   “听说你找我有事?”郁子珩歪着身子,单手压在椅子扶手上,看上去有些懒散。   果然,林当提醒地咳了一声,见他没反应,道:“教主是我教门面,要时刻注意言行才是。”   郁子珩扁了下嘴,不甘不愿地坐正了些,却打了个呵欠。   林当:“……”   “抱歉,”郁子珩毫无诚意地道歉,“我昨晚整晚没睡。”   阙祤肩头微微顿了一下,抬头看他。   郁子珩却仍是一副什么也不关心的样子,又问道:“阙祤,找我什么事?”   “教主,”阙祤迟疑片刻,也没看旁人,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郁子珩刚张了嘴,那边林当已经蹭地站了起来,怒道:“你什么意思?有什么话是不能让我们知晓的?我倒要听听,你究竟是想防着谁!”   “林长老稍安勿躁。”郁子珩安抚了林当,又看向阙祤,“这些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而且,本就是我让他们留下来听听你说什么的。”他清楚或许不该这样,可他心里明白,自己对阙祤这个人,已经没有办法客观去品评了。   阙祤的双眼极小幅度地眯了一下。   为什么?是因为自己找他的事被林当他们撞见了,这几个人提出来的?还是……   “也好,本来我也只是要将事情向各位汇报的。”阙祤朝后门那里看去,那领路的弟子将自己送进来后并未离开,许是有意监视。   “说吧。”郁子珩表面装得泰然,然而内心的复杂程度是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   阙祤放慢了音调道:“昨夜……”   那弟子狠狠瞪着他,一对眼珠子好像都快要瞪出来了,却不敢再等他继续往下说,转身便要走。   “站住!”阙祤短促地喝了一声,声音不如何响亮,却透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那弟子竟不由自主地照做了,脚步顿了只片刻,反应过来再要逃的时候,已经被尹梵掼在了地上。   “你跑什么?”尹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是你能随便撒野的地方么?”   那弟子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牙齿打着颤,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郁子珩从头到尾没赏给那人一眼,只诧异地打量着阙祤,像是今日才认识这个人。   怎么说也是做过一教之主的人,要威严没有那么多,拿出点假把式吓唬人的程度还是够的。阙祤事不关己似地低头站着,好像刚才喊出那句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尹梵扯着那人一条腿将他拖到当中。   祝文杰出手点了他两处穴道,让他动弹不得,蹲下身来道:“孙大虎,你这闹的是哪一出啊?”   孙大虎颤巍巍道:“二位护法,属下只是……只是忽然有点肚子痛,想去……去……”   祝文杰将两根手指抵在他腹上,轻轻压下去,“是么?”   孙大虎脸霎时就白了,求饶道:“右护法饶命!右护法饶命!”   祝文杰抬起了手,站直身体,“说实话,你会好过些。”   孙大虎瞪着阙祤,咬牙道:“他是长宁宫的奸细!”   阙祤十分淡定,完全没有看他。   郁子珩摆了下手,“拖出去,处理了吧。”   “教主!”孙大虎尖着嗓音喊道,想挣扎却动不了,脸都狰狞了起来,“教主,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尹梵叫了两个弟子进来,把他带了出去。   “你会后悔的,你们都会后悔的!阙祤,你不得好死,你全家都会不得好死!”人已被拖远了,却还垂死地喊出这诅咒般恶毒的话语。   阙祤如遭雷击地呆在原地,眼前忽然有些模糊,身体失去支撑般地向旁歪倒。   郁子珩扫了他一眼,立刻瞧出了他的不对,忙站起身想要过去搀扶。   比他更快是一直站在阙祤边上的祝文杰。   祝文杰搀住了阙祤,关切道:“阙大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   阙祤愣愣地站着,半晌才道:“我没事……没事。”   郁子珩皱了皱眉,道:“都坐下说话吧。”   阙祤被祝文杰扶到了座位上,还有些神情恍惚,直到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他朝被拍的地方看去,看到了一只好看的手,顺着那手抬起头,又瞧见了一张写满担忧的脸。   “阙大哥,你真地没事么?”祝文杰将手掌覆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真不舒服的话,也别硬撑着。”   阙祤想对他笑笑,那笑容却显得支离破碎。   郁子珩眉头皱得更深。   “教主在问你话。”林当没什么耐心地到。   阙祤茫然地看向坐在首位上的郁子珩,“问什么了?”   郁子珩没回答,看着他的目光却柔和了许多。   尹梵道:“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阙祤抿着发白的双唇垂下头,一缕不知何时从发带里溜出来的发丝自耳后滑落,已恢复了的乌黑光泽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郁子珩恍然想起,自己似乎很久没看过他散着长发的模样了,那人以前不是很喜欢那样么,怎么现在不同了?   尹梵正要再开口,却被郁子珩抬手阻止了。   难得的是,林当竟也一言不发地等了起来。   良久,阙祤才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吐出一口气来,轻声道:“抱歉,有些走神了。”   “不妨事。”郁子珩没有深究他为何突然如此,心里惦记着要寻个机会单独问一问。   阙祤稍稍挺了挺背脊,道:“昨夜有个长宁宫的探子找上了属下,不知几位可记得一个名叫赵强的弟子?”   尹梵看祝文杰,“文杰记得寻教的每一个弟子。”   阙祤微讶,他虽不清楚寻教到底有多大规模,但好歹也是跟过郁子珩出去转过一圈的。在他看来,寻教就算没有上千弟子,七八百也定然有了,这许多人,祝文杰能每一个都记住?   祝文杰捏着下巴点了下头,“嗯……赵强,宋舵主手底下那个懂颜色会做事的。这人平日里一点也不张扬,几乎没什么特点,没想到竟是个藏得深的。”   不张扬没特点的也能记得住,阙祤不得不服了。   “你说这个叫赵强的是长宁宫埋在咱们这里的贼人?”林当问道,声音出乎意料地没有了往常一出事就大呼小叫的暴躁,“他都与你说了什么?”   阙祤道:“他得知了属下辅助教主练功的事,来问问教主练的是什么功,运功的口诀是怎样的。”   “那你说了没有?”郁子珩故作平静地问出了这句话。   阙祤抬起眼皮看了看他,又低下头,“说了。”   郁子珩抓在扶手上的手指收紧了些,“告诉他的是实话?”   “……是。”阙祤知道他定然要动怒,可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林当终于还是没压住怒火,站了起来怒指阙祤道:“你说你把教主练功的口诀都透露给了长宁宫的探子知晓?你……你居然还敢当着我们的面说出来,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阙祤却没听出来到底哪里好。   “林长老,您先别动气,这事我们慢慢……”祝文杰劝了一半,瞥见郁子珩无所谓的表情,也不知他心里做的什么打算,便没继续说了。   郁子珩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道:“说了便说了吧,不过是初入门的几句,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况且孟尧又没有一个逆脉之人来助他练功。以当时的情形,只怕你也没时间编假的来骗他,迫不得已又关乎性命,我不怪你。”   阙祤很是意外,怔了怔才道:“多谢教主。”   林当哼了一声,“教主,这些都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我们是不是把那个叫赵强的叫过来,让他们对质比较合适?”   “林长老说得在理。”尹梵道。   “也好,去吧。”郁子珩不甚上心地道。   没过多久,赵强被两名弟子推了进来。和孙大虎不一样,他脸上不惊不怒,看不出任何情绪。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么?”郁子珩翘着腿,闲闲地问道。   赵强道:“属下不知。”   “执令使说你是长宁宫派来的奸细,你怎么说?”尹梵抬起脚尖在他膝窝上轻踢了一下。   赵强单膝跪倒,看也不看阙祤,抱拳对郁子珩道:“属下冤枉!”   阙祤缓缓站了起来,不疾不徐地道:“赵强,昨日从我这里得知的口诀,你已经转述给你们郑堂主了吧?你说如果他知道了那口诀是假的,你还有没有命去他那里请功?”   赵强那张像面具一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还有红包送! ☆、千疮百孔   这份表现,已经无需多说什么,所有人就都明白了怎么回事。   祝文杰不解地看着阙祤,“阙大哥,你不是说告诉他的是实话么?”   赵强猛地朝他看过来,不敢置信中夹杂着深刻的恨意。   “看什么看?”郁子珩扬扬嘴角,“还当你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家伙,这不一诈就出来了?”   尹梵轻蔑地笑了下,“长宁宫上下,就没个长脑子的。”   赵强挺着背脊跪了片刻,最终瘫坐在地。   “和姓孙的一起埋了吧。”郁子珩懒得再耗时间在这事上头,而且阙祤脸色不甚好看,早结束也早点让他回去休息。   刚刚将赵强送进来的人,又将他拉了出去。   赵强并不觉得意外,阙祤却认为不妥,道:“教主,就这样杀了他?据他们声称,总坛中有不少长宁宫的人,既然我们揪住了其中一个,难道不该让他将其余的都招出来么?”   “他不会说的,”祝文杰解释道,“他不说死他一个,他说了死他一家,这便是长宁宫的行事风格。”   阙祤讶异地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不过倒可以借着这件事让那些见不得光的家伙们知道我郁子珩不是好惹的。”郁子珩离开椅子,从高了三级的台阶上走下来,“去告诉我们的人,留他一口气,找个日头毒的地方,把他挂起来,叫所有人都知道他做错了什么,给那群老鼠提个醒好了。”   阙祤暗自惊心,不是同情赵强,也不是惊诧于郁子珩狠辣的手段,他只是担心自己的处境。事情闹那么大,自己定然要被孟尧和郑耀扬记恨了,若是再落到他们手上,只怕讨不得好去。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郁子珩一眼,心想这人将自己往绝路上逼,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若是有意,为了什么?   郁子珩却刻意回避了阙祤的视线,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要断了阙祤的所有退路。   好一会儿没说话的林当又开了口,对阙祤道:“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该处理的也都处理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瞧着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郁子珩伸手在阙祤背上拍了两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将他本就系得松松散散的发带拍得都快落了下来。   阙祤拢了下垂下来的发丝,微点了下头,“属下告退。”   郁子珩目送他走出了中厅,视线还追着他背后的那一瀑黑发,舍不得移开,将剩下几个人都忽视掉了。   “这人不可信。”林当打破沉默道。   祝文杰道:“可他证明了他没有骗我们。”   尹梵的想法和林当一致,“所以我们才更加看不透他在耍什么把戏。”   林当瑶瑶头,“要我说,也并非看不透,他这手段可不怎么高明。”   “哦?”郁子珩总算回过头来,“怎么说?”   “舍弃长宁宫的两个探子,换来教主和我们的信任,以后他在寻教里会有什么样的待遇,将掌握多少其余探子费尽心机都无法得知的东西,就不用我说了吧。”   祝文杰觉得郁子珩是更倾向于相信阙祤的,便往他那边挪了半步,“可如果是我们猜错了呢,那岂不是白白冤枉了好人?”   一共四个人,两个持怀疑态度,一个已站在了另一边,就看郁子珩怎么表态了。   不过不管郁子珩怎么想,阙祤都一定没有优势了。   “这人,我看不透。”郁子珩摸着下颌,慢悠悠地道,“不过至少单从现有的结果来看,我们不吃亏,所以我愿意暂时相信他心里是更偏向寻教的。”   林当耷下松垮的眼皮,嗯了一声,“但愿如此。”   回到听雨阁的时候,阙祤几乎脱了力。他不记得这一路上有没有人跟他说过话,他又回答过什么没有,天上地下似乎就只剩一个声音反复在脑中回荡。   “你不得好死……全家不得好死……”   “全家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他想大喊着驱散那些声音,张开嘴,却发觉自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喉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他吃力地想冲破,然而只发出了难听的呃呃声,像极了被人扼住了咽喉时的垂死挣扎。   阙祤想,为什么非要有人提醒他想起那些他拼命想要忘记的事?他只是想平淡地多活一日算一日,撑着一条苟延残喘的命回到故土去葬身就好了。   果然是报应不爽么……   眼见着就能走到床边,阙祤却再没了力气,双膝一曲跪了下来。昏沉沉的脑袋嗡嗡作响,他终于扛不住,抱着头倒在了地上,不再动了。   郁子珩陪着匆匆被人找回来的陈叔来到听雨阁时,看到的便是他这副模样。   心口没来由地紧了紧,他迈着大步上前,把人捞了起来,“阙祤,阙祤!你听得到我说话么,醒醒!”   陈叔蹲下身来给阙祤把脉,很快抬手阻止了郁子珩继续喊下去,“失血过多,人还没恢复,叫他睡吧。”   郁子珩应了一声,将阙祤抱回了床上,细心帮他盖好被子。中途有东西从阙祤的衣衫里滑落到了地上,他也没理会。   央求了陈叔后跟来的罗小川探头朝阙祤那边看了看,才扶起陈叔,小声道:“师父,阙大哥不要紧吧?”   陈叔眉头皱在一处,“失血没什么要紧,只要他能吃能睡,很快会养回来,可他心口处不知为何会凝有郁结之气,这个可有些麻烦。”   “郁结之气?”郁子珩转过头来,“很严重?”   陈叔走到他旁边,示意他让开。   郁子珩忙给陈叔腾出地方。   陈叔坐下来,又摸向阙祤的手腕,“像是急火攻心,这两日可发生什么让他异常气愤或是悲痛的事了?”   郁子珩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明明不久前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才离开自己视线这么一会儿,就病得这般重了?自己想不出,他便瞪向站在床尾的罗小川,道:“阙祤不是常常去找你么,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上次见郁子珩的时候,罗小川就被他那不怎么明亮的气场给吓到了,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听他问话的语气仍是不大好,小胖墩战战兢兢地道:“没……没说什么……”   郁子珩不再理他,继续苦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陈叔忽然又轻轻地咦了一声。   郁子珩心都跟着提了提,问道:“还有旁的问题?”   “不妙,不妙。”陈叔神色沉重了下来,眉头都快挤成了一道沟。   郁子珩本想问是怎么个不妙法,看他这般认真,又怕打扰他,只好忍了回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在郁子珩马上就要等不下去的时候,陈叔总算放开了阙祤的手。   “如何?”郁子珩迫不及待地问。   陈叔长出了口气,摸了两把胡子,摇头道:“这可要费一番心力了。”   “陈叔,”郁子珩拖了张椅子也坐了下来,“他的内伤是不是很重?他还能逆脉运功么?”   陈叔道:“内伤岂止是重,长此以往,是要致命的。”   郁子珩感觉心又跟着他的话颤悠了一下。   陈叔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他从前练的是什么功夫,竟把自己的丹田和心脉都练伤了。伤处各有一股内息撑着,居然还能伪装出一副健全的样子,要不是这次是在他伤势复发后给他诊脉,只怕我还是瞧不出来。”   不论是不是习武之人,这两处都是关乎性命的所在,可见伤势之重。难怪他身体总是不好,却原来是早已伤及根本。郁子珩看了看床上紧闭双目的人,又不甚忍心地闭了下眼睛,“可治得好?”   “不太好办。”陈叔沉吟道,“追根究底,症结应该还在他从前练的功夫上,可……”   罗小川插嘴道:“不是说可以废掉功夫么?师父,我听师兄说过的,既然是阙大哥身上的功夫害了他,我们想法子把这害人的功夫化去不成么?”他说完了不经意扫了阙祤一眼,才想起自己这是在教主面前放肆了,大教主还没如何,他倒自己把自己吓得后退了半步,背撞在了床柱上头。   但这一次郁子珩却没对他摆脸色,“要是此法行得通,我就可以帮他化去一身内力。”   “不通,我话还没说完。”陈叔回手在罗小川脑袋上敲了一记,“这功夫虽然害了他,可支撑着他那脆弱的心脉及丹田的,却也正是这害人的东西,此时化去他那点用不了的内力,可就真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郁子珩轻轻攥起拳头,感觉自己的心脉也有点疼。   “教主先不要担心,”陈叔站起身,“我回去再好好想想,尽快找出医治他的办法。他是个好孩子,我挺喜欢,不会让他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的。”陈叔说完,便喊了罗小川要走。   罗小川跟着他走了几步,也不知脚底下踩了什么,绊了他一个趔趄。他低头看了眼那东西,又回头看向郁子珩,突然打了个哆嗦。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也有红包!今晚24点前留评即送! 另:明日庆新年双更! ☆、投石问路   不知他为何迟迟不走,郁子珩朝这边看过来。   “嘿……嘿嘿……”罗小川冲着他傻笑,眼睛都快眯没了,“嘿嘿嘿嘿嘿嘿嘿……”   郁子珩:“……”   罗小川的脚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尿急啊?”郁子珩一边不客气地跟小胖子斗嘴,一边朝他脚底下看去,待看清他脚底下踩着的东西时,脸不负所望地又黑了下来。   正巧,陈叔在下头喊道:“小兔崽子,你还走不走了?”   罗小川答应了一声,也不跟郁子珩大眼瞪小眼了,道了声告退,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郁子珩翻了个白眼,走过去把东西捡了起来,无奈里又带了点温暖地笑了笑,拿着东西回到了阙祤身边。   阙祤是在做噩梦时被郁子珩硬叫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脑袋里两个弟弟惨死的血腥画面还没有散去。   “阙祤,你怎么样?”郁子珩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是做噩梦了么?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阙祤呆滞地看着他,喘息很重,胸口起伏得也极厉害,两道视线怎么也汇不到一处去。   郁子珩的心不由又软了几分,抬袖替他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柔声道:“梦到什么了,方便对我说么?”   阙祤又喘了一阵,睫毛颤了颤,缓缓眨了下眼睛。   郁子珩便知道他这是回过神来了,小心地将人扶起来,又给他倒了杯水。   阙祤双手接过杯子,声音沙哑地道:“多谢教主。”   郁子珩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陈叔说你急火攻心,是有什么事刺激到你了么?”他顿了下,斟酌着措辞,“你是不是……觉得今早那事,我处理得不妥?”   阙祤怔了一下,想了半天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低头喝了口水,道:“没有,那是寻教教务,和我有什么关系?且我与那两个家伙非亲非故的,或许有人会为他们的死悲伤,可那也轮不到我。”   郁子珩挑了下眉,本想追根究底,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他把手伸到阙祤的枕边,摸了样东西过来,摊在手掌上问道:“这个你一直都带在身上?”   阙祤看过去,见是他给自己的那枚叶子形状的令牌,下意识便往怀里摸去。   “都在这儿了,还找什么呢?”郁子珩好笑道。   阙祤尴尬地停下动作,继续喝水。   “……”郁子珩也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不甚自然地解释道,“可不是我从你身上拿的,是我抱你到床上的时候,它自己掉下来的。”   阙祤:“……”   什么叫越描越黑,郁子珩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   “教主把令牌给我,总不是让我随便往哪里一丢便了的吧?”两个人对着沉默了一会儿,阙祤又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   郁子珩嘴角弯了弯,“我猜它也没派上过什么用场。”   阙祤道:“那就要问教主了。”   郁子珩:“……”   阙祤把令牌拿回来,塞到枕下。   “阙祤,”郁子珩看着他,那目光差不多称得上是凝视了,“你心事太重了,什么都不肯对别人说,一直这样下去,会憋出病来的。”   阙祤的脸上闪过迷茫。   郁子珩心里生出那么点其期待来。   但只片刻,阙祤的脸又变成了一张冷冰冰的面具,把喜怒哀乐都隔绝了起来。   天色不知何时已暗了下来。   郁子珩失望地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空杯子,“我去叫人把晚膳给你送上来。”   “不必了。”阙祤掀开被子要下床,“陈叔不是回来了么,我去他那儿瞧瞧,顺便跟着他蹭一顿就好了。”   “需要休息的时候别到处乱跑。”郁子珩板着脸训斥道,心说一会儿不见那小胖子,你是不是就难受?   阙祤给他训得莫名其妙,扶着床站起来,干咳了一声,道:“那……我送送你。”   郁子珩也觉得自己这火发得有点邪,转身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阙祤跟着他走到外边,正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便见他又停了下来,回转了身,有话要说的样子。   “怎么了?”阙祤问。   郁子珩看了他一阵,道:“博元修脉的口诀,你真地一句不差地告诉那个姓赵的了?”   原来他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到底还是犯嘀咕。阙祤摇了下头,如实道:“只说了前面四句。”   “后头的不记得了?”郁子珩状若随意地问。   阙祤道:“记得,但糊弄他,四句足够了。”   郁子珩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过了会儿又道:“背一遍我听听。”   阙祤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扯到这上头来,不过还是把他教的口诀从头到尾背了一遍。背完了抬头,又一头雾水地在郁子珩脸上看到了类似于高兴的表情。   郁子珩非常满意,在阙祤的手臂上轻拍了两下,“陈叔说你短期内不能练功,但口诀你要一直记得,等他想到办法治好了你的内伤,我们再继续练功。”   阙祤应了一声。   “进去休息吧,刚睡醒,别吹到风。”郁子珩朝楼下走去,对他挥了挥手。   阙祤被他闹了个稀里糊涂,却也没打算往深了想,正要接着回床上躺着去,才走了两步,脑袋里忽然有什么东西串在了一起,让他僵直地定在了原地。   郁子珩说他一夜没睡……   郁子珩在议事后故意将人留了下来……   郁子珩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后路切断……   郁子珩问自己是否记得全部的口诀……   “呵……”阙祤嘲讽地低笑了一声。   那个人其实什么都知道,他是故意在试探自己,可笑自己还像个傻子一样替他的事干着急。   阙祤的脸冷了下来,快走了几步到床边,将枕下的令牌摸出来,抬手便要丢出去。   可手举到最高处,他却没了接下去的动作。   像被无形的冷水泼在了头上,阙祤毫无征兆地便冷静了下来。他放下手上的令牌,怔怔地盯着瞧了良久,才轻声道:“我到底在气什么呢?”   阙祤自认为已经顺过了那口气,可也不知怎地,胸口闷了一晚上也不舒服。他便也吃不下什么东西,早早沐浴准备睡了。   ……也许是太早了。   阙祤平躺在床上,听着外边传进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这般想着。   正在他犹豫要不要起来去看书以打发难熬的时间时,就听到有婢子在下头低低地问“林长老好”。   林当来了?   阙祤对这人实在是没什么好感,眉头拧了一下,翻了个身拽过被子将自己盖得只留了进出气的地方,装睡。   房间里很黑,一盏灯也没点,好在今晚天气不错,月光朗朗。   林当走进来,脚步停在卧房门口。   为了逼真,阙祤故意将呼吸放得平稳绵长,想着这样林当应该很快便会离开了。   谁知林当在门口站了一阵,竟走了进来,还将脚步有意地放轻了许多,气息也有所收敛。   他想做什么?阙祤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呼吸却半分没乱。   林当不言不语地在床边又站了片刻,伸过手去,极轻极轻地将阙祤的被子向下拉了拉,露出藏在里头的半截耳朵。   阙祤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脑中飞快思考着如果林当真要杀他,他怎么样才能脱身。内力不能用,莫说是胜算,就连从他手底下溜走也没有半分把握,唯一可行的,便是给他意料之外的一击后,趁他惊讶之时逃到外边去。   正想着,林当的手掌便落了下来,覆在他养得如上等丝绸般顺滑的黑发上,指尖摩挲着他的耳廓。苍老的手带来极度怪异的触感,霎时便让阙祤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呼吸不受控制地出现了一瞬的迟滞,想要继续装下去,那是不可能了。阙祤鼻子里发出一声懒洋洋地轻哼,抱着被子翻回来,装作迷糊地睁开了眼睛。   林当快速退到了桌边。   “谁?”阙祤两只手撑起上半身,语带警觉地低喝着问出口。   “别怕,是我。”林当点起了桌上的油灯。   阙祤坐起来揉了两下眼睛才重新看过来,“林长老?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是找属下有什么事么?”   “不晚,还早得很,我也是没想到你这么早便睡下了。”林当又朝他床边走过来,“我听他们说了你又病倒的事,便过来瞧瞧你。睡得这么沉,一定是还没有恢复过来。”   阙祤做了个要起身下床的动作。   “别动!”林当抬手拦住他,“你歇着,我就是来看看你,就走。”   阙祤摸不准他的来意,更加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却直觉不相信一直针对着自己的林当会在一日之内态度大变,从只会对自己百般刁难逼迫的老鬼变成和蔼慈祥的长者。   “我本没想吵到你休息的,”林当说着话,在阙祤床边坐了下来,“你说你怎么就醒了呢?”   阙祤:“……”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你来我往   气氛说不出地诡异,阙祤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话是可以和面前这人谈的,只能陪着他相对沉默。这种沉默又和他与郁子珩相处时不同,尽管两个人也时常出现谁都不说话的情况,却并不让人觉得不舒服。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着恼,暗骂自己闲得没事做,总是惦记那个家伙干什么。   “阙祤,”林当打断他的思绪,用一种异常柔软的声音道,“我这个时候来这里,是想和你说几句重要的话。”   阙祤被他弄得几乎想打哆嗦,抬了下头,又错开他的视线,“但凭林长老吩咐。”   林当摆摆手,“我平日里对你没什么好脸色,你心里定然很讨厌我,但你要知道那并不是我的本意,我那样做都是有原因的。”   阙祤总算肯正眼看他。   “我其实很同情你的遭遇,在我眼里,你和教主一样,都还只是孩子,一个孩子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我们做长辈的哪能不心疼呢?”林当絮絮叨叨地道。   这话就有点牵强了,阙祤未置评论。   林当继续道:“我之所以要当个恶人,就是怕教主对你产生太多的私人感情,以后要误了大事。阙祤,你也是不愿这样的吧?”   阙祤眉头轻弹了一下,“什么叫‘私人感情’?”   “我这么说吧,你身份到底不同,要是教主对你和对阿梵文杰他们一样,教中自然要人有不服,到时引起了大事端便不好收场了。”   这话表面上听着有点道理,阙祤点头点了一半,又想起郁子珩的治下力度,哪个敢不服?   “所以在旁人面前,我还是会对你严苛一些,”林当将干老的手覆在阙祤的手背上,“这也是为你好。”   阙祤看了眼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怪异感打从心里升腾而起,试了一下想抽回,反而被林当一把抓住了。   林当在不甚明亮的灯光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手抓着阙祤的手翻过来,一手轻轻拍抚着他的掌心,“你不是想离开这里么,我帮你怎么样?”   阙祤眼睛眯了一下,很快舒展开,硬是把自己的手给抽了回来,微笑道:“林长老费心了,教主已经答应了属下,就算功夫练不成,五年后他也会放了属下,如果练成了则会更短,属下会遵守和他之间的约定。”   林当脸色沉了沉,看得出是不高兴了。   阙祤让了让身子,“林长老,时候不早了,您看……”   “你就不想早点回去么?”林当打断他。   阙祤心说我信你才有鬼,面上依旧规规矩矩地道:“属下相信教主会努力让属下早点回去的。”   林当站起来,似乎有要发火的趋势,但可能又考虑到自己才决定做一个爱护晚辈的长者,又生生忍了回去。他将手背到身后,耷了耷嘴角,道:“我还是奉劝你一句,不要和教主走得太近了,不然有你后悔的那一天!”撂下这句话,他挥熄了桌上的灯,头也不回地走了。   次日的议事,郁子珩宣布了一个他没和任何人商量过的决定——等阙祤身体养好了些,便让他参与到议事中来。   郁子珩在这种场合下说出口的事,从来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林当将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瞥了眼郁子珩,猜想或许他就是知道事先商量自己一定会反对,才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将事情定下来的。   阙祤听说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郁子珩这家伙烦起人来简直不知道收敛。   他对此很是抵触,一是还在为郁子珩左一次右一次的怀疑试探憋着口气,二是他的确无心涉及更多与寻教相关的事务,再给自己惹麻烦。   郁子珩大概是猜透到了他的想法,事情公布了好几日了,也没到听雨阁去看一眼。最后约莫着阙祤好得差不多了,直接叫祝文杰去把人请到了议事厅上。   阙祤被安排在了祝文杰下位的地方站着,可谓是很高了,他心里极其希望有人能对此提出异议,这样自己也就可以顺水推舟,回去继续在自己那一方小天地里窝着。   然而不服者众,却无人敢言。   郁子珩于是就一本正经地带着大家议起事来,间或朝阙祤那里瞟上一眼,心情显得格外好。   事情议得差不多了,郁子珩已经开始惦记等下散了后要跟着阙祤去听雨阁讨杯茶喝,稍稍坐直了些道:“那今日……”   “教主,”林当却在这时上前一步,朝着他抱了下拳道,“我这里还有一事要说。”   喝茶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郁子珩点了下头,道:“林长老请讲。”   林当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郁子珩:“……”   他在让阙祤参与议事一事上摆了林当一道,没想到对方那么大岁数了,血气还不减当年,立马还了一记回来。   厅中想起了一片附议声。   林当在那片附议声中不紧不慢地又开口道:“教主已届而立之年,早就该成家了,令尊如你这般年纪时,你都已经八九岁了。”   郁子珩:“……”   阙祤微微讶异了一下,看了郁子珩今日从进到这议事厅之后的第一眼。他一直以为郁子珩只有二十五六岁,没想到已经三十了。   郁子珩的视线和他的撞在一处,努力想从他眼中看出点什么来,却失败了,不知怎地,就有点担心他会生气。   “教主,咱们教中也有不少适龄的女弟子,”见他不答复,林当再接再厉道,“又或是教主看上了哪户人家的大家闺秀,不若便早早上门提亲。”   郁子珩头疼地捏了下眉心,道:“林长老怎么突然提起这事来了?眼下我这功夫练得不甚顺利,又有强敌在侧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我实在分不出心来考虑这事,不急,再搁一搁吧。”   林当不死心地还要开口。   这回郁子珩学聪明了,抢了先道:“今日就先到这里,众位散了吧。执令使,你随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郁子珩几乎是拉着阙祤特地选了一条林当绝不会走的路,几步就拐得没了影。   “好端端地怎么忽然提起这事?”郁子珩回头看了一眼,没见有人跟上来,这才轻吐了口气。   阙祤动了下手肘,把自己的手臂从郁子珩手里收回来,自行向前走去。   郁子珩原地站了片刻才跟上去,走出一段距离后,试探着道:“是不是因为议事的事没提前对你说,你不高兴了?”   “这是教务,提不提前属下一样没有置喙的权利。”阙祤不冷不热地道。   一听他这自称,郁子珩便知他的确是生气了没错,可除了这事,又一时想不起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便认定了他在说气话。   可这事已经说出去了,郁子珩也不想再收回来,且他心里对于上次怀疑试探阙祤的事还有些许歉意,正想借此来表示自己对他的信任,便更不能收回了。   于是索性将话题扯开,“林长老当着大家的面说让我早日成家,那些个坛主回去定然就要找上他们的媳妇老娘,到时候恐怕个个都要到我这来给别人家的姑娘牵红线,你说我该怎么办?”   “选个看得过眼的,顺了他老人家的心。”阙祤随口答道,明显没走心。   郁子珩听了这话,没来由生起气来,然而还不等发作,他又醒悟到自己的气来得有点莫名,硬是给忍了回去。一个人憋屈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右手握成拳在左手掌上一拍,道:“阙祤,你的身体现在也不能练功,陈叔也还没想出医治你的法子来,我义父的事也沉寂了,既然无事可做,不如我们出去转上几日?”   阙祤脚步顿了半拍,继续往前走,“教主,属下记得教主好像说过,没什么事的话要把追风使召回总坛喝酒。”   郁子珩眨了眨眼,“啊……”   “不是忘了吧?”   “……”郁子珩干咳了一声,“把他找回来,也不影响我走。”   阙祤本不想和他多说话,奈何“出去走走”这件事本身对自己的吸引力太大,最终没抵得住诱惑,问道:“去哪儿?”   “琼华门。”郁子珩道,“每隔半年我总要去那边看看有没有任何关于我父亲的消息,虽说如果有那边一定会派人通知我,可不亲自去转一圈,总觉得不踏实。这次虽说早了点,不过也没什么,正好还能将那边好玩的东西都玩个遍。”   阙祤还是没有看他,“什么时候走?”   郁子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看附近没人,一手揽住阙祤的肩,一手弯出了半个弧覆在他耳边,嘴巴也凑了过来,贴着阙祤的耳朵低声道:“午后你多睡一阵,今夜子时,我来找你。”   阙祤:“……”这话本身并没有多大问题,可你为什么一定要说得好像我们在偷情一样? ☆、神鬼不觉   子时,郁子珩如约来到听雨阁,没被任何人发现。   阙祤穿戴整齐,正靠坐在床边朝外边看,手里把玩着令牌。听到了郁子珩的呼吸声,他将令牌收起,起身迎了过去。   郁子珩扁着嘴进来,抱怨道:“你怎么没在睡呢?”   阙祤:“……”   没落着机会叫阙祤起床的郁子珩哀怨地叹了口气。   今夜天不太好,阴沉沉的,还起了风。   为了不被人发现异常,阙祤房里没点灯,这会儿彼此看彼此都是一团阴影。阙祤往外走了两步,掀开纱幔,“看样子要下雨,我们真地现在走?”   “下雨不是正好?更不会有人留意了。”郁子珩拉住他的手,“走吧,我已经备好了马。”   阙祤不自在地挣了一下,没挣脱,便不好再用力,只能被动地被他拉着走。   可惜二人才走到楼梯口,大雨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转眼便成倾盆之势。   郁子珩:“……”   阙祤还站在屋檐底下,反手拉了郁子珩一把,让他免去了被雨水淋透的命运,“这雨看样子下不了很久,进去坐一会儿再走吧。”   “那你等我一下。”郁子珩放开了他,反而冲进了雨里。   不多时又折回,手上拎着两壶酒和一只烧鸡,把阙祤叫到了二楼。   “还没陪你在这听雨阁听过雨。”郁子珩把矮几和椅子搬到围栏边上,打开油纸包将烧鸡随便撕了撕,又擦了擦手,倒了两杯酒,“坐吧,这样是不是比干等着有趣得多了?”   阙祤见他衣衫浸透,发上的水流经颊侧,一直滑到他尖削的下颌上,一抖一抖地坠着,就是不肯掉下来,便抬袖过去想要帮他擦一擦。   郁子珩身体一下子绷得紧了,睁大了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阙祤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没听到他说话,阙祤放下手,看着他,“怎么了?”   “嗯……那个……”郁子珩换了另一边脸,指了指鬓角处,“这里还有。”   阙祤:“……”   他不说还不觉得,被他这么一闹,阙祤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适才的举动有点不太合适,这会儿弄得又多出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来,不免尴尬了起来。   郁子珩却毫无所觉,自己用衣袖抹了一把,“你先坐,我去运功把衣服弄干了再回来。”   阙祤呆站了片刻,心烦地想,果然还是不该搭理郁子珩那个家伙。   少顷,郁子珩清清爽爽地回来,与阙祤在极度阴暗的光线里一边听着雨声一边吃了烧鸡喝了酒。   大雨持续了半个多时辰,雨势才慢慢减弱,到最后停了下来。上头堆积的云层散了去,露出了星星点点的光来。   “现在走?”郁子珩问身旁的人。   阙祤站起来,“走吧。”   两个人溜到沐浴间里洗干净了一手的油,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听雨阁后头。   阙祤老远瞧见一队打着灯笼巡视的弟子,低声道:“雨刚停就出来当值了,也太负责了些。”   “那是自然,否则我要他们何用?”郁子珩挡着他往阴影里藏了藏。   阙祤很不给面子地道:“然后一教之主想要出趟门也要跟他们偷偷摸摸地玩捉迷藏?”   郁子珩:“……”   随后,阙祤就感到自己腰间一紧。   郁子珩单臂箍着他的腰,微低了头在他耳边道:“区区几个巡夜卫,我还没当回事。”   阙祤询问的话还没出口,人已经被郁子珩抱到了半空中,紧接着雨后潮湿中又带了点凉意的清风就迎面扑来,让他一时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郁子珩开心地感受着臂弯里那人身上传来的温度,脚下踩着一个又一个房檐、假山石和树梢,避人耳目地出了总坛。   双脚重新落了地,阙祤推开郁子珩,整了整衣衫,“下次再这样,烦请教主事先知会一声。”   “下次?”郁子珩还在对着空荡荡的臂弯遗憾,闻言道,“好,下次一定事先告诉你。”   阙祤转了身不理他,心说这人今晚到底犯了什么病?   不过他许久没用轻功了,上次这样跑是什么感觉,他都快忘记了,此时心里还真有那么点怀念。经过了最初的不适应后,他很快调节过来,虽说腰间那只手臂硌得自己生疼,却也不是不享受的。   郁子珩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阙祤回头,“做什么?”才跑出来又要叫人过来抓?   郁子珩没说话,只对着他笑。   阙祤很快听到了马蹄声,哒哒哒地朝这边来了,最后两匹骏马在二人面前停下。   “走吧。”郁子珩将其中一匹马牵给阙祤,瞥见马鞍上有水,便伸出袖子来回擦了两遍,“这次是真地出去玩,半点烦心事都没有,你可以从这一刻起就期待着。”   阙祤不是很习惯被人这样照顾着,正要去够另一匹马的缰绳,郁子珩却已经把手上的缰绳塞给了他。   郁子珩牵过另一匹马,也胡乱擦了两下,“看不到林长老他们气急败坏的脸,还有点可惜。”   阙祤:“……”他真地而立了么?   两个人捡路向西,一直跑到天亮。   郁子珩带着阙祤到了个名叫“衍城”的地方,对他说城里有个小店,清汤面做得特别好吃。   阙祤听了无语地道:“我们赶了半宿的路,就为了一碗清汤面?”   “这可不是一般的清汤面。”郁子珩一脸严肃。   阙祤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那也不用赶得这么急,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吃不就好了。”   郁子珩摇头道:“一定要赶上最早的这一锅才行,老板还没那么忙,有时间和耐心把面揉得最有嚼劲;里头的菜也是清早刚从地里摘的,新鲜;汤也是最原汁原味的,没等到熬得不够了再往里头添水。”   阙祤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瞧不出你对吃的这么有讲究。”   郁子珩轻轻笑了一下,道:“走得地方多了,次数多了,慢慢也就总结出来了。”   阙祤从这话里听出了些许苦涩的味道,想起了他说他一直在找寻他父亲的事,了然之余又生出了点“这人也不容易”的感慨来。   天才亮了没多久,路上行人不多,郁子珩带着阙祤毫无阻碍地直奔了那家叫做“福荣面馆”的小店来。   小店真是小店,里边只有四五张小桌子,老板为了多招些客人,又摆了三四桌在门外。反正煦湖岛长年气候温热,在外头吃也不觉得冷,通风还更好些。   两人来的时候还不到早膳时间,已经有三五个人在店里呼噜噜地吃面喝汤了。才靠近了些,清香的面汤味便钻进了阙祤的鼻孔里,让本以为烧鸡还没完全消化的他立刻就感到肚子有些饿了。   郁子珩见外头最边上的那张桌子还空着,便喊了阙祤过去,将两匹马栓到一旁,道:“你先等一等,我去叫老板盛两碗面来。小菜你都想吃点什么?”   阙祤坐了下来,“什么都好。”   郁子珩点了头,转身过去了。   阙祤瞧见他与窗户外头正在围着大锅忙活的老板和老板娘说了几句话,朝自己这边指了指,又把银子放在了锅台边上,而后进了店里。   不多时候又从店里出来,后头还跟了个六七岁大的男孩,一大一小手上各拿了两碟小菜,都摆在了阙祤面前。   阙祤对小孩子的态度总是特别不同,见那小家伙生得可爱,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这么早就起来帮爹娘干活了,真是个好孩子。”   男孩扬起小脸冲着他笑得灿烂,“娘说这个叔叔每次来都给可多的银子,晚上就能给我买鸡腿吃,我很乐意他来。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你以后也都跟着叔叔一起来么?”   郁子珩:“……”   阙祤笑了笑,正要说话,却被郁子珩抢了先。   “等一下!”郁子珩在男孩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为什么他是哥哥,我却是叔叔?”   男孩揉着被他敲的地方,迷茫道:“你一直都是叔叔啊……”   “……”郁子珩咬牙,“那为什么我是叔叔,他却是哥哥?”   男孩一脸纠结,好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郁子珩:“……”   阙祤笑容不如何大,眼睛却弯了起来,“你跟个孩子较什么劲呢?”   郁子珩也不说不清自己在较什么劲,但看到阙祤那样的笑容,便觉得就算被叫了爷爷也无所谓了。   在老板一声“面来咯”的吆喝声中,小店里的人开始多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伺候郁子珩起身的婢子在他房里没看到人,却发现了一封写给林长老和两位护法的书信,立刻呈了上去。   打开书信的林当气得胡子乱颤,差点当场把信撕掉,还好被祝文杰拦了下来。   信很简单,只写了两行字:   记得把宇威叫回来,请他喝酒。   我走了,阙祤和我一起,归期不定。   尹梵和祝文杰传看过信后对视一眼,默契地想到,原来教主也并不是一个会让人省心的主儿。 ☆、豁然开朗   白白的面条配上绿油油的青菜,看得阙祤食指大动。他从旁边的筷桶里拿出一双筷子,正要开吃,又被郁子珩拦住了。   郁子珩双手捧着自己的面碗,对阙祤道:“把你那碗给我。”   阙祤看看自己面前这碗,又看看他的,没看出什么不同来,“为什么?”   “不为什么,给我,你吃这碗。”他用下颌指了下自己手里的那碗,却没有要给阙祤的意思。   阙祤:“……”   然而很快阙祤便明白了,因为他看到面汤里开始冒出热气来。   郁子珩嘶了一声,这才把捧着的那碗面放到阙祤那边,顺便把另一碗拿过来。他甩了两下手,道:“这边天热,大家也不喜欢吃太烫的,老板熬好了汤煮好了面后便不会一直烧着火,虽然面汤没那么容易凉下来,可也不如刚煮好时那么热了。但我还是觉得你该喝点热汤暖暖胃,特别是半夜里才喝了一壶酒,有热汤会舒服些。”   阙祤怔了下,心里滑过异样的感受。他看了郁子珩一阵,在他伸手拿筷子前捉住了他的手掌,轻轻吹了几下,“那也不用弄得这么烫,你内力再深,皮肉也不是铁打的,当心烫坏了。”   酥□□痒的感觉明明来自手心,郁子珩却觉得有一阵风从心头吹过,朦朦胧胧地舒服着,双脚像离开了地面一样,人都飘起来了。他盯着阙祤捏着自己掌缘的手指,纤长,白皙,忽然很想握在手里,再不放开。   然后他的手里就多了一碟小菜。   郁子珩:“……”   阙祤察觉他的手抖了一下。   “怎么,疼么?”阙祤放开他这只手,取过另一只,又拿过一碟小菜放了上去,“小菜是凉的,帮你降降温。”   郁子珩:“……”的确很需要降降温!   一整碗热汤面下了肚,不单是胃,连心里也跟着热乎了起来。阙祤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唇,道:“下次再有机会,一定还来这里吃面。”   “怎么会没机会?”郁子珩站起来,“你想来我们随时都能来。”   阙祤没接下去,他可没打算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郁子珩心情不错,没去探寻他那一层心思,扬声把那小男孩叫了出来。   小男孩一阵风似地跑出来,“叔叔,大哥哥,你们要走了?”   “……”郁子珩蹲下身和他持平视线,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是哥哥,他也是哥哥,你记得了,我就给你能买两只鸡腿的钱,怎么样?”   小男孩非常没有原则地改了口,甜甜地喊道:“哥哥,我记得了!”   阙祤好笑地看着那两个……孩子。   郁子珩满意了,从怀里又摸出两粒碎银子,给了男孩,“乖了,哥哥下次再带这位好看的大哥哥来找你玩,去吧。”   男孩欢天喜地的拿着银子去找他爹娘了,老板和老板娘忙回过头来,对着郁子珩连声道谢。   郁子珩冲他们摆了下手,过去牵马了。经过阙祤身旁时,自己默默在心里道,一定不能和他差上一辈,一定不能。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城而过。   郁子珩牵着两匹马跟在阙祤后头,目光在他的背影和自己的手掌间来回转换,回忆着适才心里边的那点不寻常的感觉。   他自己也说过,寻教之外没有他的朋友;而寻教内的,虽说也有那么几个年龄相仿的过命兄弟,可多了一层上下属的关系,便没法肆无忌惮地亲近。   阙祤是第一个。   明明和他之间的关系比任何人都复杂,可却也比任何人都亲密。   这个人很神奇,总是给自己旁人不曾给过的感受,让自己开始牵挂,开始患得患失,开始有一种……想把他留在身边一辈子的冲动。   先前好多莫名其妙的情绪忽然就有了原因,郁子珩站住脚步,低下头轻轻笑了。   原来这就是,喜欢。   他不曾对谁动过心,也不知道对待心上人该是什么样子的,不过为了这个人,他想他可以从头学起。   首先要改变的应该是阙祤的心态,不能让他觉得,他还是被自己硬扣在这里的“囚犯”;又或者可以早点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可他会不会因此讨厌自己?那人的心思本来就很难摸透,对自己的态度也是时好时坏的,还真是有点难。   留意到郁子珩没跟上来,阙祤回头,见他一个人在那里低头沉思,也不知道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阙祤想要走回去唤他,迈出两步后又停下来。   如果现在逃了,他会不会发现?   阙祤的心跳有加速的趋势,继而又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他深深喘了口气,重新迈步朝郁子珩走去。   凭自己现在的能耐,定是逃不出他手掌心的,到时候只怕还是自讨苦吃。   “怎么不走了?”阙祤走到郁子珩面前,问道。   郁子珩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就是突然想到一些事。”这人做事果断惯了,陡然意识到自己感情的变化也没有丝毫的慌张无措,坦然接受的速度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阙祤也没问是什么事,“想好了?”   “想好了。”郁子珩再看他,眼里都快化出水来。   阙祤被他看得差点打哆嗦,忍不住又退了半步,“那……走?”   郁子珩点头,掏出一把碎银子塞给他,“我们不急着赶路,不用走太快,你看看有什么是你感兴趣的,就自己买来玩。”   ……这是打发小孩子么?   阙祤这般想着,却也没拒绝他的好意,把银子收好,转身继续往前走。   可直到出了城,他也没买任何东西。郁子珩本还想着能从他买的东西里看出点他的喜好来,可惜失败了。   两人离开衍城,纵马又朝着下个城镇进发。   往琼华门去的一路上,郁子珩带着阙祤吃了不少美味,看了不少美景,殷勤不敢献得太过,却也盼着能借此增进一下两个人的感情。然而几天下来,阙祤虽不似出门前对着他“教主”、“属下”地刻意客气着,却也没更进一步,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事就是自己一头热。   他心里多少有点泄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努力错了方向,可这种事又没人可请教或探讨,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你是不是累了?”   正当他对着面前的美酒佳肴食不甘味地出神时,阙祤忽然问出了这么一句。   “嗯?”郁子珩眼神飘忽地看过来。   阙祤放下筷子,细细地看他脸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叫了这么多东西,也没见你怎么吃。”   郁子珩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阙祤看。   阙祤被盯得不明所以,夹了一块肉到他碗里,“尝尝这个,味道很不错。”   郁子珩受宠若惊,立刻捧起碗大口吃起来,生怕阙祤后悔了又把肉夹回去一般。   阙祤:“……”   “我没不舒服,很好。”郁子珩也帮他夹菜,“你喜欢吃哪一个,不够我们可以再叫。”   阙祤扫了眼没动上几口的一整桌子菜,无语地决定换个话题,“我们什么时候能到琼华门?”   “我们已经在琼华门的势力范围内了。”郁子珩问道,“怎么,你着急?”   阙祤摇头,“我没什么事好急,只是出来玩的,但你来琼华门不是还有正事么?”   原来他还一直记得,郁子珩笑笑,“我的事也不急,反正每次来的结果也没什么不同。不过这附近也没什么有趣的地方了,等吃完了我们就去拜会顾门主——琼华门的门主,叫顾文晖。”   两人出了酒楼,并肩朝琼华门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郁子珩忽然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个糖人来,献宝似地递给了阙祤,“给你。”   “……”阙祤愈发觉得这人一定是哪里受了刺激,那自己也不好再刺激他了,只得接了过来,“多谢。”   “我记得顾门主的那个小师弟就很喜欢,你试试好不好吃。”   阙祤本来只想拿着看看,等碰到街上有谁家的小孩子跑出来玩便送出去,他这么一说,倒不好办了。   郁子珩期待地看着他。   阙祤在那磨人的目光下坚持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把糖人凑到嘴边,小小咬了一块下来。   “好吃么?”   阙祤还是实话实说道:“我不太喜欢吃这么甜的。”   “这样啊……”郁子珩挫败地叹了口气,很快打起精神,从阙祤手中接过糖人,就着他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大口下去,“既然你不喜欢吃,那就便宜了我吧。”   阙祤再一次深刻地觉得,郁子珩病得不轻。   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两人终于到了琼华门。   琼华门安家在煦湖岛偏西一侧最高的一座山上,山名曰霜烟,整座山都归琼华门所有。   郁子珩往次来的时候,山门处虽也有弟子把守,却不像这次,一见了他们,比平时多了两倍的守山弟子便如临大敌一样警惕地亮了兵器。   阙祤第一次来,不解地看向郁子珩。   郁子珩眉头轻蹙,低声道:“许是出事了。” ☆、心之所系   守山弟子中有一人举着长棍喝道:“来者何人?”   郁子珩正要答话,又有一弟子从后头跑上来,上下打量着郁子珩,“郁教主?”这人在琼华门待得时间长,位阶不算低,也见过郁子珩几次,是以识得他。   “正是郁某。”郁子珩对那人抱了下拳,“郁某有事前来求见顾门主,不知是不是来得不对时候了?”   那人面色似有为难,和左近几个弟兄小声商量了几句,对郁子珩道:“门中这几日有事,本是不接待客人的,但我家门主早有‘山门不拦郁教主’的命令在先,所以想请郁教主包涵些,在此稍候,咱们这便去请示门主。”   郁子珩微微颔首,“有劳了。”   霜烟山很大,那弟子一来一回,快走也要一炷香的时间。往常来了客人,都是先将人请到山腰上的迎客亭里,路上便叫弟子去通报。等客人到了迎客亭,主人家若是想见,差不多便能与客人同时到;若是不想见,也好茶好水地招待了,远道的可能还会受邀留宿一宿。这样让客人在山门外干等的事,郁子珩倒真是第一次遇上。   偏生这第一次,阙祤就在他的身旁。   所以还不等琼华门的弟子心生歉意,他倒先开始觉得对不住阙祤了,后悔没有让阙祤在客栈里休息,自己先来一趟探探路。   好在在他脾气烧成火气之前,那弟子总算顶着一额头的汗跑了回来,向他行了个礼,道:“郁教主,我家门主有请。”   郁子珩道了声谢,把马交给迎过来的人,对阙祤道:“走吧。”   两人跟着另一名引路的弟子上山,郁子珩边走边指着两旁秀丽的风景给阙祤看,正当说的人和看的人都津津有味的时候,斜刺里突然一阵劲风袭来,直扑二人面门。   走在最前头的琼华门弟子本已被偷袭者让了过去,他却下意识地想要回护客人,毕竟来的是寻教教主,要真地在自己门中出了事,那可没人能担待得起。然而招式使了一半,那弟子就看清了偷袭的人是谁,立刻又收起兵器远远退到了一边。   郁子珩也是动作极快地先将阙祤推了开,与那人以快打快地过起招来。   阙祤站开了些,朝那来袭的人看去。   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三分明隽七分狡黠的眉目里好像藏着股无处可发的怒气,水蓝色的长衫穿在他单薄的身躯上,无端多了几丝无风自动的仙气来。   阙祤心想,这孩子那一对猫儿似的眼睛,长得可真漂亮。   少年手执长剑,毫不客气的对着赤手空拳的郁子珩左劈右砍,已经全无剑招可言,任谁都看得出就只是单纯地发泄而已。   郁子珩本可以几招便将人打退,不知是存了陪他玩玩的心,还是有意引得他将胸中怒气宣泄出来,倒是极为配合地与他过起招来。   可少年只是胡乱地挥着长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招要打哪里,郁子珩当然也就无法预测。前头他凭借自己过人的眼力预先判断出了剑递过来的方向,打了一阵后,他便忍不住分神去看阙祤,一个不慎,差点就迎着少年的剑尖撞了上去。   少年被他吓了一跳,大叫道:“喂!”   郁子珩惊觉,闪身避开他长剑,回手想要推开他的小臂。   奈何少年这一剑去势太猛,收不住力,等郁子珩手掌到时,他把自己的胸膛都递了过来。   郁子珩一时没搞明白他这又是玩的什么名堂,怔愣了一下,收招便也迟了片刻。   阙祤不确定这两人是互相试探还是真打真斗,却不希望郁子珩真伤了那孩子,当即脱口道:“当心!”   郁子珩正往回收的手顿住了。   少年“哎哟”一声撞在了他的手掌上,把长剑丢给那名领路的弟子,抱怨道:“你吃什么长大的,手怎么这么硬?”   “没伤着吧?”阙祤上前,问那少年道。   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歪着头指着郁子珩道:“你是这家伙的朋友么?我第一次见他带人来,你们关系一定非常好。”   阙祤微张了嘴,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而且觉得这话不知道哪里听着就有些别扭。   被忽视的郁子珩终于爆发了自己的不满,一把扯开少年,单手抓住阙祤的肩,不可置信地道:“你居然叫他当心?”   “啊……”阙祤想起自己好像是喊了那么一句话。   “你居然……叫他当心!”郁子珩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里竟添了点委屈。   少年很想把长剑找回来狠狠在郁子珩身上戳两下。   郁子珩不依不饶,“我只有两只手,他却有一柄剑,我差点被他刺穿,你居然叫他当心!”   阙祤无奈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他只是个孩子,你何必跟他认真?再说这是人家的地方,你若真把人打伤了,吃亏的还不是我们?”   “我们”两个字充分愉悦了郁子珩,也不管到底是不是敷衍,满意地放了手,回身扫了那少年一眼,“你说他是孩子?”   “不是么?”阙祤道,“他可有十八岁了?”   郁子珩没好气地道:“再过个两三年他都有二十八了!”   阙祤:“……”煦湖岛的水土真养人。   少年……脸的男子抱臂站在一边,毫无诚意道:“抱歉了郁教主,我不知道是你,还以为是来我琼华门偷东西的老贼还没走,正想叫他连东西带命都赔给我。”   郁子珩冷笑,“苏桥,你真当我好骗是不是?”   苏桥咦了一声,见鬼似地看了他半天,“郁教主今日火气可真不小,你往常来的时候,我千方百计地想逗你和我玩,你总是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来,今日这是怎么了?”   郁子珩:“……”   “我师兄说你这人不易相交,我本也深以为然,”苏桥顶着一张稚嫩的小脸一本正经地道,“但从今日开始,我要对你改观了。我说,不如我们交个朋友吧?”   郁子珩:“……”   阙祤在一旁听得想笑。   郁子珩瞥见他含笑的眼,回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哪怕能多一个也好,他想收集起每一个能够留下阙祤的理由,与这里多一丝牵绊,阙祤许就能少一分离开的决绝。   他于是给对方和自己都留了余地,道:“承蒙苏少爷看得起,可惜郁某不和功夫不好的人交朋友。”   “听听听听,我就烦你这又酸又涩的语气……”苏桥话说一半顿住,本就不小的眼睛瞪得滚圆,“郁子珩,你说谁功夫不好?”他说着便开始捋衣袖,回身又去找他的长剑,“小爷我还就不信了,今日非要跟你大战三百回合,打得你一干教众都想不起他们家教主本来长什么样!”   郁子珩无所谓道:“乐意奉陪。”   引路的弟子不敢出声,阙祤有心想劝,又不知该从何劝起。他觉得郁子珩最近越来越有“倒着长”的趋势,年龄以一天减一岁的速度狂奔不休。   正当他拿这两个人没办法时,山上又下来个看上去办事就十分稳妥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走到近前,先和郁子珩见了礼,又对阙祤颔了颔首,这才恭敬地对苏桥道:“少爷,天黑了,是时辰用膳了。用过膳后,门主还要喝药呢。”   苏桥眉头皱了下,再次丢开长剑,“不打了不打了。”他冲郁子珩和阙祤招了下手,“你们随我去见见我师兄,正巧他有话要问。”   郁子珩跟着他走了几步,想起那男人的话,问道:“顾门主病了?”   “他是被人打伤了!”提起这个苏桥就有气,“让我找到那个混蛋,我一定将他大卸八块!”   郁子珩意外,“是什么人,竟能打伤顾门主?”   “……不知道。”苏桥憋憋屈屈地道,然后他双眼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不然以我师兄的武功,定然不输你,你想不和我们做朋友都不行。”   郁子珩好笑道:“顾门主的武艺我自然是服气的,不过苏少爷这算是承认了你不如我了?”   苏桥哼唧了两声,看向阙祤,“我瞧着这位的功夫好像也不怎么样,你为什么愿意和他做朋友?”   阙祤本来没当回事,郁子珩却急忙解释道:“这位苏少爷说话向来直接,你别往心里去。”   苏桥不服,“直接怎么了?总比你那一套要好得多!”   “他不是我的朋友。”郁教主又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也直接了一把。   阙祤:“……”谁也别说谁了。   他心里其实有那么点不舒服,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好不舒服的,这是实话。他刚想补充一句自己也是寻教弟子,却见郁子珩趁着苏桥又转过身好好走路的当儿侧过脸来飞快地对着自己眨了下眼,且笑得十分有深意。   ……什么意思?   郁子珩在心里回答了他这个问题——你是我喜欢的人,要成为我一生的伴,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 ☆、直言不讳   路上郁子珩帮着阙祤介绍了,那领路的中年男子姓方,是琼华门的管家,偶尔可能还要多做一份帮顾文晖“看孩子”的活,很是不容易。   苏桥:“……”   本想和郁子珩再斗上几句嘴,但走着走着,苏桥发现方向不对,问方管家道:“不是去见我师兄么,我们往哪儿走?”   “门主叫属下带客人到玉琼园去,”方管家答道,“他已先过去等着了。”   “什么?你说他下床了?”苏桥一窜老高,也不和身边的人打声招呼,转眼便跑没了影儿。   方管家和郁子珩显然都习惯了,交换了个礼貌的微笑,继续往前走。   只有阙祤觉得不妥,轻轻拉了下郁子珩的衣袖,低声道:“顾门主伤得似乎不轻,我们是不是不好现在打扰他?”   听他说了“顾门主”三个字后,知道这话和自己无关,郁子珩就没留心往下听,心思都放在了被他拉了一下的衣袖上,心说他怎么那么快就放开手了呢?   倒是方管家听了进去,半回了头道:“劳公子挂心了,我家门主虽说伤得不算轻,可也不到下不得床的程度,是少爷担心得过了头。”   郁子珩这时候却心头一动。   他一直知道顾文晖和苏桥这对师兄弟的关系极好,从前只当顾文晖是过分疼爱这个小师弟罢了,但近日他才弄明白自己的心意,这会儿听到方管家的话,不免想到了别处去。顾文晖性子偏冷清,不重视的事绝不会费心答对,某种意义上和郁子珩其实是一类人。可唯独对这个师弟,顾文晖关心保护得可以说是过了头,郁子珩并不很赞成这一点,却突然在这一刻都明白了。   他忍不住又侧过头来看着阙祤,心想自己也是绝对不会让他直面半分危险,受到任何伤害的。   阙祤最近接收了无数来自于郁子珩的各种奇怪眼神,已经开始有选择地忽视。   差不多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郁子珩和阙祤才跟着方管家到了玉琼园。   不等进园门便听见苏桥气急败坏地催促着顾文晖回房休息的声音,顾文晖好声好气地求道:“小桥,我已经在房里躺了三天了,再不让我出来透透气,我没因为这点伤送了命,只怕也要被憋死了。”   “呸呸呸!”苏桥一脸严肃,“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顾文晖:“……”   郁子珩进了园子,见坐在园中石桌边上的顾文晖要起身,忙抬手阻止了,“顾门主无须客气。都怪郁某登门得不是时候,回头再找机会,来给顾门主赔罪。”   顾文晖脸上没多少血色,看上去伤得的确不轻,便也不和他多礼,道:“不,郁教主来得正好。”   郁子珩一怔,沉声道:“有我父亲的消息了?”   “这个恐怕要让郁教主失望了,”顾文晖脸上带了几分歉意地摇头道,“是在下有事请教。”   苏桥听他们这么说话都觉得牙疼,招了两下手道:“都坐吧坐吧,快点说完了好让师兄早点回去休息。”   “小桥,不得无礼。”顾文晖轻飘飘地训斥了一句,非但没有半分严厉的意思,反而满是纵容和宠溺。   郁子珩便更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了。   “那位大哥……应该比我大吧?”苏桥走到还在园子门口站着的阙祤身边,“你在看什么?”   阙祤回过神,对他笑了下,道:“这园子里的果香很浓郁,我在找是什么果子能这么香。”   这个说话就很对自己胃口了,苏桥立刻把他归进“正常人”的那一栏,拉着他进了园子,“果田没在前院,都在后头呢,这儿看不到,回头我带你摘果子吃去。这里香是因为除了果子,屋里头还酿着好几十坛子酒,都是果子酒,好喝还不醉人。我请你,你多喝点!”   盛情难却,阙祤微笑道:“那就多谢了。”   郁子珩看得有点嫉妒,阙祤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就没见他笑得这么自然温和过。   “顾门主。”阙祤又对着顾文晖点了下头,他与此人是初见,也没什么好寒暄的。但这人面容清逸,气度沉稳,虽说自有一股孤高的清冷气在,却不让人生厌。阙祤不由在心里赞了一句,这山这人,倒真有几丝入了仙境的味道了。   郁子珩为阙祤做了介绍,说他暂时是寻教的执令使。说完还觑了觑阙祤的表情,生怕他会认为自己还在怀疑他。   阙祤还真没往那边想,只道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决定了信守五年后便放自己离开的承诺,反倒安心了。   园子里挂了二十多盏灯笼,好像把夜晚都要点亮了;美味佳肴一样样端上来,最后是苏桥极力推荐的果子酒,往杯子里一倒,芳香立刻溢了满园。   来之前才与郁子珩饱餐了一顿,阙祤这会儿并不觉得饿,却被这酒勾出了馋虫。   郁子珩想起上次他醉酒的样子,那时候自己对他还没有什么感情可言,捡了个“美人入怀”的机会;如今自己惦记上了,美人却只怕不会被这酒灌醉了。   顾文晖举杯,道:“往次郁教主来我琼华门,每每是问过了有无令尊的消息后便会离开,今日难得肯赏脸在我这里喝杯水酒,在下不甚荣幸。”   “没错,他进步可大了。”苏桥夹了一大口菜吃了,“所以你们可以说人话了么?”   顾文晖:“……”他其实也不习惯这么客套,可有求于郁子珩,不好太失礼了。   郁子珩知道阙祤对讨人喜欢的少年一直没有什么抵抗力,虽然苏桥这个少年是假的,但脸还是可以滥竽充数的,他决定好好利用起来。   “顾门主,我不客气地称你一声文晖,”郁子珩也举起酒杯,“两位看得起我,今日喝了这杯酒,咱们便是朋友了。”   “你早就该这样了!”苏桥豪迈地和他碰了下杯,一边把酒杯往自己的嘴边送,一边拦着顾文晖,“我来我来,你伤好之前不要碰酒了。”   顾文晖无奈道:“你也说了这酒不醉人,只一杯不要紧的。况且这一杯意义不同,我是一定要喝的。”   苏桥皱着小脸,最终哼了一声,妥协了。他对着阙祤的酒杯重重撞了一下,道:“干了!”   阙祤哭笑不得。   喝下这杯酒,几人说话便没那么生分了。   “往次问了消息便走,我也都是在附近闲走闲转,夜里就找个客栈住下;”郁子珩道,“这次就不走了,你们可得给我空出间房来。”   苏桥帮顾文晖夹菜,“放心吧,这么大个山头,怎么也住下你了。”   阙祤再次被他逗得忍俊不禁。   郁子珩开始觉得自己这一步走得是对的。   “这么多年始终没有令尊的消息,换作是谁都要心烦,”顾文晖轻叹一声,“但愿上天护佑吧。”   郁子珩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去,有点嫌这酒不够烈。   知道这事让他不好受,阙祤也学着苏桥帮他夹了些菜,以示安慰,“别一个人只顾着喝酒,也吃点东西。”   “你也是。”郁子珩调整一下心情,问顾文晖道,“你要问我什么事?是否和你身上的伤有关?”   苏桥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一只脚抬起来踩上椅子边,“那个老王八蛋……”   一直对他包容有加的顾文晖忽然递过来一个盛着三分严厉的眼神,加上这人身上与生俱来的沉稳,竟有了十分的威严。   苏桥讪讪地放下腿,垂着一颗小脑袋扁着嘴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连酒杯也不敢去够了。   顾文晖眼底又浮上笑意,为他夹了一大块他喜欢吃的香鸭,“说了不许将那些不干净的话挂在嘴上,你总是记不住。”   “我平常都不说的!”苏桥委委屈屈,喊了那一声后,后边的话简直像是蚊子叫,“这不是心疼你被他打伤了么……”   顾文晖的目光就更柔软了,抬手似乎想摸摸他的头,又想起有外人在,便只在他背上轻轻抚了两下,“我没事,你别一直这么大火气,再把自己气出病来。”   对面的郁子珩看得简直眼热,脑中已经开始想象自己和阙祤这般对答的情景。   安抚好了暴躁的小师弟,顾文晖又对郁子珩道:“前些日子我听闻寻教中出了些事,”他犹豫了一下,感觉这像是在揭人家的伤疤,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据说死伤了不少弟兄,连你也被打伤了,不知……”   苏桥憋了一会儿,听他说话吞吐,又憋不住了,“他是想问你,外边的人都说有人在你们寻教的分坛杀了人后会在墙上刻下一朵兰花,这件事是真的么?”   没想到对方问的是这件事,阙祤抓着筷子的手僵了一下,有些担心地看向郁子珩。   郁子珩抿着唇,片刻后才问道:“为什么问起这个来了?”   顾文晖皱起眉头,道:“因为现在在这霜烟山上琼华门中,也有那么一朵被人刻在了墙上的兰花。” ☆、辗转反侧   郁子珩险些从椅子上弹起来,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哑声道:“在哪儿?”   阙祤看了一眼他的手,怀疑他很可能会把酒杯给捏碎,于是探手过去想把酒杯从他手中解救出来。   郁子珩倔强地不肯放手。   阙祤在想自己要不要掰他手指。   “今日天色晚了,明日再去看吧。”才说了这一会儿话,顾文晖已是面露疲色,“而且那兰花……有些门道,可能会很麻烦。”   阙祤最终放弃了,想把手收回来。   这时郁子珩却反追了上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阙祤:“……”   苏桥推开酒杯丢下筷子,站起来去扶顾文晖,“师兄累了,我先送他回房休息了,明日早膳后我带你们去看看那邪门的东西。先不说了,想起来我都觉得头疼。”   郁子珩情绪又有些不大对劲,也没顾得上和他们说话,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那师兄弟俩已经走了。   “你还好吧?”阙祤挣了一下郁子珩铁钳一样的手,没挣开。   郁子珩预想到自己那一直认为见不得人的暗疮可能要被人连脓带血地都挖出来,弄得天下皆知,到时候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一切?   阙祤想了想,又道:“发生在你义父身上的事,我觉得不该算是你的错,你应该换个方式重新想想这个问题,不该一味地只给自己压力。”   郁子珩深吸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没想到在我还没弄明白到底和他之间有什么恩怨前,他就将外人也卷了进来。”   阙祤点点头,表示理解,“那……能先放开我么?”   郁子珩这才想起这事,拇指在他腕侧摩挲了一下,摆出一脸委屈,“再握一会儿行么?”   阙祤:“……”   虽然这般说,但郁子珩没想操之过急把人吓跑,还是放开了他,随手抓起酒壶想给自己倒酒,半路又改了主意,仰头张开嘴,直接把壶里的酒朝口中倒。   “明日还有正事,别喝太多了。”阙祤活动着被他攥疼的手腕。   “这酒喝再多也误不了事。”郁子珩放下酒壶,抬起衣袖在嘴边蹭了一下,“我倒是希望有能让人一醉不醒的酒,可惜啊可惜。”   这人心里虽不痛快,但到底有分寸,也没用阙祤怎么劝,便自觉地起身说要早些睡。   方管家一直等在外头,见他们出来,亲自带着他们去了事先安排下来的房间,吩咐了下人送水到房间里,才和他们打了声招呼退下了。   郁子珩靠在房门边上,幽幽地看着隔壁正要推门进房的阙祤。   阙祤被他看他背脊发麻,扭头问道:“还有事?”   “要不要一起睡”这几个字在郁子珩脑袋里过了好几圈,终于还是被按了下去。他努力牵了下嘴角,露出个不太自然的微笑,“没什么,酒劲儿上来了,我吹会儿风。”   那酒有什么劲?阙祤没戳破他拙劣的谎言,道:“别太久了。”   郁子珩嗯了一声。   阙祤便推门进去了。   他不知道后来郁子珩又在门外站了多久,沐浴后睡下,朦胧中似乎听到了隔壁传来的水声,他还迷迷糊糊地想,这时候才洗,水早就凉透了吧?   次日阙祤从房里出来,就看见郁子珩手里握着一小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杂粮,正在院子里喂被食物吸引大着胆子飞下来的鸟儿。   听到他开门的声音,郁子珩回过头来,“起了?”   阙祤在他眼里看到了血丝,不多,却足够让这人看起来憔悴不少,“一夜没睡?”   “睡不着。”郁子珩掂了下手上的杂粮,朝他那边递了递,“要不要试一下?小家伙们挺可爱的。”   阙祤摆了下手,看他继续喂了会儿鸟,道:“要不……我们去看看顾门主他们起了没吧?”   郁子珩稍显意外地看他,听出了他的意思,其实是想说那两个人起了就可以早点去看那兰花,也省得自己一直在这里心神不宁地等了。他对自己也并非毫无关心,郁子珩振作了些,觉得就算一大堆坏事找上了自己,有这一件好事,就什么都值了。   “也好,去看看。”他把手上的杂粮一下都洒在了地上,笑容比昨晚明朗了不少。   他二人才出了居住的小院,便见方管家走过来,说他们家少爷有请。   郁子珩和阙祤跟着方管家到了主人家的院子。   院子里边有一张两臂多长的方形石桌,上头摆了各种各样的点心,还有冒着热气的粥和包子,以及几道淡雅的小菜。   苏桥坐在石桌后头,看到他们进来,抬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了,无精打采地道:“我没什么胃口,你们吃吧,吃完了我带你们去看那兰花。”   “顾门主呢?”郁子珩问,“你脸色看着怎么也不大好?”   苏桥吸了两下鼻子,道:“他这伤有点折磨人,好好睡到寅时,不知怎么就突然不舒服了起来。我陪着他折腾了大半宿,他这会儿才睡了。”   要是以前,听他这么说郁子珩一定不会往旁处想,但这会儿却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昨夜里没说出口的邀请来,很想问苏桥一句,他半夜里不舒服,你是怎么知道的?以顾文晖的性子,这种事应该不会特地告诉别人才是,除非……   郁子珩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离题了,掩饰地低咳了一声,心想等顾文晖好点了,应该向他讨教讨教经验。   苏桥既然说了不吃,阙祤想着郁子珩心里一直揣着这事连觉都没睡,应该也没心思吃,便道:“那就先过去看看吧,回来再吃。”   这一来一去再对着兰花琢磨上一阵,只怕半个时辰都不一定够用,郁子珩知道阙祤有时不时胃痛的毛病,舍不得他受罪,拉着他在桌边上坐了下来,“一宿我都等了,哪还差这一会儿?不急,吃饱了再去。”   苏桥表示同意,“吃吧,不然等你看了那东西之后,恐怕就什么也不想吃了。”   两人都有些好奇,不过谁都没问,反正很快就能亲眼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苏桥无所事事地等着他们两个的时候,被阙祤好说歹说地劝了,也吃了两三块小点心,却是半点滋味都没品出来。   郁子珩知道他心思不在这上头,见阙祤听话地喝完了自己给他盛的粥,也没有要继续的意思了,便道:“行了小子,你快带路吧,然后早早放了你,让你去陪你师兄。”   苏桥果然一下从椅子上窜起,冲那两个人一招手,“这边这边。”   阙祤拿起桌上的巾帕擦了擦嘴和手,站起来跟上去,问郁子珩道:“他走不开的话,怎么不叫别人带路?”   苏桥听到了,回头道:“那东西真是太邪门了,要不是因为它,师兄的伤也不会这么重。师兄已经把被老贼刻了兰花的那座院子立为禁地,不准任何弟子靠近,连我也只能送你们到门外。”   郁子珩似有事情想问,又显得有些犹豫。   阙祤自认为算是对他的性子有几分了解,知他果断惯了,很少这般犯难,他大概还是有意躲避甚至是惧怕着真相。留着时间给郁子珩去挣扎,阙祤道:“来的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还想着问问郁大哥。”苏桥气恼道,“他是来抢东西的,抢走了我琼华门祖师爷传下来的神刃‘索魂’。”   郁子珩看了他一眼,心说自己认了这小子做朋友后,他说话都讨喜了不少,还知道叫大哥了。   对于索魂,郁子珩多少是知道一点的。煦湖岛上刚开始有门派形成的时候,也算是经历过一段不短的混乱期,索魂便是那时候应运而生的兵器。这件兵器外形似剑,却比寻常宝剑大了两三倍有余,剑身厚重,因为里头藏了无数机括暗器,精妙至极。   索魂一出,必要血流成河。琼华门祖师虽然穷毕生心血造出了这件神兵,后来却又因为觉得这剑身上的戾气过重,将其封锁,并不准门下弟子再用。久而久之,索魂便成了琼华门人都不敢妄动的镇门之宝。   然而自己放着不用是一回事,被人抢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即便是要让索魂长长久久地被埋没,那也必须把她夺回来。   “伤亡的人多么?”阙祤又问道。   苏桥耷下肩膀,郁闷道:“死了十几个弟子,师兄见那人凶悍非常,便不再叫其余弟子上前送命了。他本来也想让我走开,我不肯,他分心照看我,一不留神便被那人打伤了。”   听着绝不像是个心存善念的人,这么好的斩草除根免得日后给自己留下麻烦的机会,这人怎么不珍惜?不过这话不好直说,阙祤便只委婉道:“总算他的人性还没有完全泯灭。”   苏桥却当真被他这话提醒了,一拍巴掌道:“还有件奇怪的事!” ☆、恢诡谲怪   “什么事?”郁子珩和阙祤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是驾着一辆马车上山的。遇到阶梯太多上不来,他居然解开马匹,自己扛着车厢闯了上来!也不知车里有什么,打斗的时候他也一直留意着。”苏桥愤怒地踢了一脚路上的小石子,“虽然不想承认,不过要不是有那车厢牵着他的心力,师兄和我可能都被他几招就杀了。”   郁子珩与阙祤面面相觑,也想不出这车厢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说话间,苏桥已经带着二人到了一处不如何偏僻,却透着几丝萧条气的小院。   “索魂原本是收在这座院子里的,”苏桥背靠在院墙上,不往里走了,“那贼人在这里杀了好些弟子,抢走了索魂,便在墙上刻下了兰花,你们一直往里走就会看得见,很显眼。”   这座院子和山上其他各处院子也没有大不同,都是月亮门,可偏偏面前的这道门上被安了两扇门扉,边上的痕迹还很新,任谁都看得出是刚加的。   苏桥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郁子珩,指了指门上的锁,“我在这里等你们。”   郁子珩接过钥匙,想要开口问什么,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通过顾文晖和苏桥的表现也猜得出里边的兰花印可能与自己先前见到过的都不一样,这会儿最好还是集中精力应对比较好,那个问题,便等出来后再问吧。   苏桥看着他开了门,在他推门的瞬间又叫住了他。   郁子珩看向他。   “那个兰花,”苏桥郑重叮嘱,“你们不要一直盯着看,要时刻提醒自己,别被它勾去了魂。”   郁子珩不明所以。   “记住我说的,这很重要。”   难得见他这副样子,郁子珩也不得不认真起来,“多谢,我记得了。”   推开门进了院子,郁子珩没有先去找那兰花印,而是四下里看了一圈。   阙祤跟在他身后,扫到墙上地上已经变暗了的血迹时,眉头轻皱了一下,“看来顾门主对那兰花印真是颇为忌惮,这些都没有打扫干净就把院子封了。”   “要是不喜欢看这些,就把外边去和苏桥说会儿话,”郁子珩回头看他,“我很快出去。”   阙祤走上前来和他并行,“我也有一点好奇。”   两个人循着血迹又往里行了一段,看到里头还有一扇门,便走了进去。   内院的血迹可比外头要多得多,石桌石椅倒得四处都是,廊柱上也有裂痕,一部分种在院里的花草也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道搅得根都翻到了外头,蔫的蔫,死的死。   阙祤指着西边的一面墙,道:“在那里。”   郁子珩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双眼微微眯起。   眼前的这朵兰花可和先前见过的大有不同,先前的不过是巴掌那么大,一枚巾帕也能拓下来,这个却足足占了半面墙。刻痕极深,好像要将整堵墙都刺穿了,自带一种狰狞的杀气;花瓣上的每一条纹理似乎都没有被他忽略,繁复,逼真。   郁子珩的视线仿佛被钉在了那朵兰花上面,脑子里隐约还记得苏桥的警告,眼睛却已经不受思想的控制了。   身体里开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沿着经脉缓慢地行走起来,全身的血液都有了那么点躁动的意思。   郁子珩觉得不该受它摆布,然而这具身体里的一切都已经不再听他的使唤了。   正这时,一声极轻的闷哼闯进了他的耳朵,将他飘散的神智硬生生给拉了回来。他垂在身侧的手受惊般地弹了一下,又回到原位,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后,人已经清明了起来。重新睁开眼,郁子珩想起那声闷哼,转头向阙祤看过去。   阙祤脸色惨白一片,下唇都被他咬出了血,身子摇摇欲坠,却兀自睁大了眼,视线半分也不肯从那朵兰花上移开。   郁子珩心口顿时抽痛了一下,一把拉过阙祤,强迫他不许再往墙上看,“阙祤,你看着我。”   兰花陡然从眼前消失,先前没感觉到的不适一下子都找了上来,阙祤只觉得全身都痛,双腿软得半点力气都不剩了。   “阙祤,你怎么样?”郁子珩大抵明白这朵花里藏着什么名堂了,自己也不再去看,拉着阙祤便要退出来。   阙祤顺着他的力道走了两步,脚底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痛苦地按住胸口,一会儿又去捂着头,喉口不断发出哭泣般地呜呜声,似是难过极了。   郁子珩抱住他,强行将他的头压进自己怀里,在他耳边道:“阙祤,不许运功!”   阙祤听见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远到了天边。脑袋里一直有什么东西在那画着奇怪的画符,空虚了许久的丹田开始有了充盈的感觉,有一股不大成形的暖流,就随着脑袋里的画符在打转,似乎随时都要冲破丹田跑出来。   “我说了,不许运功。”郁子珩心疼地紧紧抱着阙祤,后悔将他带了进来,“忘掉那东西,阙祤,立刻忘了它。我在这里,你听得到我说话么?”   脑中被搅得一团乱,身上也难受得不得了,阙祤有一种自己大概快要死了的感觉。他把头深深埋进郁子珩的胸膛,抓着他的衣襟,无意识地喃喃道:“忘了……”   “对,忘了它!”郁子珩在那里慌了半天,终于想起自己可以帮他,立即腾出一只手来抵上他的背心,将真气送了进去,同时再一次叮嘱道,“千万不许运功,放松让我来,别引发你的内伤。”   阙祤的意识有些放空了,却意外地很听话,真地照着郁子珩的话去做了,硬是把想要运功的本能给按了回去。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郁子珩留意到他的脸色渐渐好了起来,人也不紧绷了,这才收了内力,扶着他站直了些,问道:“怎么样,好些了么?”   阙祤晃了两晃才半睁了眼,托着昏昏沉沉的头,咳了两声道:“教主,那东西……”   “不要想了,立刻把它忘了。”郁子珩伸出拇指抹了下他唇上的血,揽住他的肩向外走,“抱歉,我还是忽略了,害你差点伤上加伤。”   阙祤这会儿乱得厉害,也没注意他的动作有多亲昵,摇头道:“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小心。”   两人快步从那里出来,像是后头有妖魔鬼怪在追一样。   苏桥早听到了里头的动静,因为答应过顾文晖绝对不会进去,正在门外急得团团转。一见他们两个出来,忙迎上去,看到阙祤脚步虚浮,也要上去帮着搀扶,“都说了不让你们一直盯着看,怎么不听我的话!”   郁子珩不着痕迹地将他挡开,“不是那么容易便能忍得住的。先把门锁好,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头我再和你们说。”   苏桥锁了门追上来,“阙大哥不要紧吧?”   “没什么大事,”郁子珩道,“睡一觉就好了。”   于是他便送阙祤回去睡觉,即使阙祤说睡不着,他也坚决在旁边看着,命令他闭眼,只要阙祤稍动一下,他便立刻伸手按住他。   阙祤脑中依旧很乱,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觉得自己一定睡不着,可不知怎地,没过多久倒真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香极沉,若不是饿得胃里发空,只怕还不会醒来。阙祤睁了一下眼睛,觉得眼皮还有些重,想要抬手揉一揉,手却被什么压住了,没抬起来。   他转过头来,看到了和衣躺在自己身边的郁子珩。   郁子珩侧着身子,只占了一个床边,没和阙祤挤一床被子,一只手臂弯起来放在头下当枕头,另一只则横在阙祤身上,替他压着被。   阙祤的手臂便在他的这只手下边。   许是感觉他动了,郁子珩人没醒,手却下意识地又往下压了压。   阙祤便不再动,他想起郁子珩昨晚整夜没睡,想来也是累了。   房间里飘着淡淡的香气,阙祤嗅得出来,是安神香的味道。难怪自己那么顺利便睡着了,也没做任何乱七八糟的梦,原来都是郁子珩想得周全。   他本来是很抗拒和旁人靠得这般近的,更不要说是躺在一张床上了,可这会儿看着郁子珩近在咫尺的睡颜,听着他不轻不重的呼吸,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本以为一时半刻忘不掉的鬼画符一般乱人心智的图形都不见了,耳畔脑海都是一个急切却温柔的声音。   “阙祤,忘了它。”   然后就真地忘了。   他说阙祤,不许运功,放松让我来,自己竟也都听进去了。阙祤在这一刻惊诧地发现,自己和他之间,居然是有信任的。   原来我是相信他的。   阙祤这般想着,目光柔柔和和地落在郁子珩的脸上,露出一个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微笑来。   而后他就看到,前一刻还闭着眼睛睡得香甜的郁子珩忽然就把眼睛睁开了,里头一星半点残存的睡意都没有,清醒非常。 ☆、洞见症结   阙祤被他吓了一跳,对方还没说什么,他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把自己弄得紧张了半天。他翻身坐起来,有些不自在地道:“你……你没睡啊……”   郁子珩好像没听懂他说什么,语调上扬地嗯了一声,适才还算得上锋利的目光迟缓地找到了刚睡醒的状态,居然懒散了下来。侧躺得久了,他觉得身上有些僵硬,打算换个姿势伸个懒腰,想也不想地向后躺去,结果差点掉到了地上。   阙祤伸手拉了他一把,啼笑皆非道:“你到底是睡了还是没睡,是醒了还是没醒?”   郁子珩坐起身,手在后颈上按揉了两下,“睡了,然后好像感到你又不舒服要起来,就醒了。你怎么样?”   他才睡醒就能有那样清醒的目光,却原来是因为惦着自己。阙祤不可否认地有点感动,道:“我没事,不要紧了。你呢,有没有受影响?”   “影响不大。”郁子珩还是不甚放心,“别再去想那东西,知道么?”   阙祤点头,“已经忘了。”   郁子珩这才放松地笑了笑,“也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有些饿了。”   阙祤往窗外看了看,“午后了吧,我也饿了。”   郁子珩便下了床,拍了两下自己睡得不甚平整的衣衫,“你再歇会儿,我去问问他们有什么吃的东西,给你拿进来。”   “不用,我和你……”   郁子珩不由分说道:“听话。”   阙祤:“……”这还上瘾了。   郁子珩见他虽是一脸无语,不过还是乖乖坐在床上不动了,这才满意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阙祤,道:“刚刚你是不是……在偷看我睡觉的时候笑了?”   阙祤:“……”   最后郁子珩也没得到阙祤的回答,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心情。出了小院找到个琼华门的弟子,请他帮忙给弄几样点心来后,他就一直杵在院门口回想阙祤的那个笑脸。   虽然醒来的时候目光够清明,可他脑子里还混沌着,那个笑容并没有很清晰地被他收藏起来。可即便笑容不清晰,里头含着的暖意却一点也不模糊,郁子珩拼命压着心头的喜悦,还是控制不住地跟自己说,阙祤对自己一定也是有感情的。   “你傻笑什么呢?”   郁子珩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站直了身体,看着奇怪地打量着自己的苏桥,道:“你怎么来了?”   苏桥给了他一个白眼,“我听弟子说你们饿了,正好我师兄也才醒了,我叫了人送了吃的到房里,就想着过来叫你们一起。那兰花的事,我师兄一直惦记着,吃不好睡不好,正好你过去帮他解决了。”   “行,我去叫阙祤。”郁子珩转身往里走。   “喂。”苏桥又叫住他。   郁子珩回头,“怎么了?”   苏桥撇嘴挑衅一笑,“你刚那副样子,真是蠢得不能再蠢了。”   郁子珩:“……”能不能灭口?   他们三个来到顾文晖房里的时候,主人家正半闭着眼靠坐在床头,脸色看上去比昨晚还要差些。   听到声响,他想坐起来些,被郁子珩和苏桥两人一个以言语一个以行动地制止了。   苏桥坐在他身边,眼圈有点泛红,“这内伤怎么这么磨人,明明每日都有运功疗伤,非但不见起色,为何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顾文晖拍拍他的手,“没加重,我觉得好多了。昨晚你因为我几乎没怎么睡,今日休息了么?”   苏桥鼻子没来由地酸了酸。   “别在这装可怜。”郁子珩单纯报复。   苏桥跳起来,“你才……”   在他把后头的话说出来之前,郁子珩又道:“我能帮你师兄,保证他三日之内就能好得七七八八。”   苏桥硬是把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噎得他直咳嗽,半天才道:“要是真的,我以后一定报答你。”   郁子珩被他逗笑,道:“不是说好了做朋友么?是朋友就不说这个。”   顾文晖坐直身体,“郁兄……”   “唤我名字便是。”郁子珩拉着阙祤坐到摆满了食物的桌边,“我是真饿了,我们边吃边说。”   苏桥给顾文晖放了小桌,过去盛了几样他能吃的,最后端了一碗粥,竟要直接喂他。   顾文晖向后躲了躲,眼睛往郁子珩和阙祤那边扫了下,道:“放着吧,你去那边吃,我自己来就好。”   苏桥动作一顿,这才想起还有旁人在,哦了一声,放下粥碗,也到桌边坐着去了。他抬起手肘撞了郁子珩一下,道:“怎么个帮法,你说说。”   郁子珩正喝汤,被他这一撞险些烫到,好气又好笑地道:“你信不信我反悔?”   阙祤看到他手背上淋到了点汤水,迅速红了起来,忙拿过一旁的巾帕想帮他擦掉。   苏桥一听他说要反悔,想也不想地便把阙祤手上的帕子抢过来,胡乱帮郁子珩擦着手,谄媚道:“郁大哥,你是大好人,我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和我一般见识。往后你要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上刀山下油锅我……”   “停停停停停!”郁子珩哭笑不得,还有点可惜不是阙祤在为自己擦手,夺下苏桥手上的帕子放到一边,无奈道,“你可让我好好吃顿饭吧。”   苏桥于是就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吃东西。只是他每次把饭菜送进口中,都要两只眼睛死盯着郁子珩嚼啊嚼。   郁子珩:“……”   阙祤觉得这孩子实在是有趣。   郁子珩到底受不了他这份攻势,放下筷子道:“行了,我说我说。”   苏桥立刻摆出虚心求教的表情来。   郁子珩道:“文晖内力深厚,这个我一直是知道的,昨日看他气色,我便觉他的内伤没什么大要紧。”   “可是这才几日啊,他的情况就反反复复,”苏桥着急,“闹得人没有胃口,觉也睡不好,你看他都瘦了一大圈了。”   “我还没说完。”郁子珩看着他,不往下说了。   苏桥立刻把嘴抿成了一条线。   郁子珩这才继续道:“疗伤的时机没有错过,内伤本不会加重,之所以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是因为他受了那兰花的影响。”   “什么意思?果然那老贼留下的兰花里藏着摄人魂魄的邪物?”苏桥没太听懂,直觉是这样。他说完,又想起郁子珩暗示自己不许插嘴来着,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鼻子,“那个……我这叫不耻下问。”   郁子珩:“……”你说谁下?   刚喝了口茶的阙祤差点喷出来。   郁子珩把自己擦过手的帕子递还过去,决定看在阙祤的份上,再饶这小子一次。   顾文晖沉默不语,却已大致被他这一两句话点通了。   苏桥催促道:“你快说是不是啊!”   “恰恰相反,”郁子珩叹了口气,“那不是什么摄人魂魄的邪物,而是一种上乘的内功心法。”   “什么?”苏桥不信,“如果是上乘的内功心法,那岂不是老贼跑到我家里来教我练功了?不可能,若真如你所说,它又怎么会影响到我师兄?”   郁子珩自己想了片刻,才道:“因为那不是完全的内功心法,是断断续续的。而且这种心法实在太高深了,根基不够的人贸然触碰,反而会受害。”   “你说我师兄根基不够?”苏桥一脸凶相,好像只要郁子珩点头的话,他就要冲过去跟人家拼命。   顾文晖本还在认真思考这事,被他一搅,心倒宽了不少,“小桥,别捣乱,过来这边坐。”   苏桥听话地过去了,难得竟有些不情不愿。   郁子珩还真点了头,“我想是不够,我也不够。”   听了前半句的时候苏桥还想扑上去,听到后半句又老实了,可仍有点不甘心,“那你怎么好像没事?”   “因为我没有内伤在身。”郁子珩道,“如果不是文晖先被他打伤了,导致内力大减,也不会因为一直想着那兰花,而受它影响,内伤迟迟不好了。”   苏桥这下明白了,“原来如此。”   “那兰花不会对不懂武学的人有任何伤害,”郁子珩重新拿起筷子,“可以找些不会武功的进去清理,把那面墙拆了重建就可以了。”   苏桥应下,“那你打算怎么帮我师兄?”   “我可以运功帮他打通受阻的经脉,助他快些恢复,等他内力稳定下来,那东西便奈何他不得了。”   顾文晖冲他点了下头,“有劳了。”   苏桥又坐不住了,两步跨回原来的座位,“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能吃?行了我看你也吃得差不多了,快先去帮我师兄疗伤,等结束了我保证你有更多的好吃的,就算你让我亲自下厨都没有问题!”   郁子珩:“……”   “小桥……”顾文晖也是拿这个宝贝师弟没有办法。   “行行行,少爷,我服了你了。”郁子珩妥协,“在那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苏桥笔直站好,“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如此   郁子珩一只手还在桌上转着杯子,另一只手则藏在桌下,曲起五指握成拳,半晌才问道:“那个人……他长什么样子?”   阙祤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他桌下那只捏得骨节都泛白了的手,有那么一瞬,很想握住他那只手,对他说一句不会有事。然而他到底还是没那么做,不知为何就莫名怅然了起来。   苏桥一边回想一边道:“是个有五十上下的老头,长得浓眉大眼,还算得上英俊。”他撇了下嘴,显然不是真心想夸他,但为了能让郁子珩更好地帮自己的师兄,只好压下心烦说实话,“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衫,左边领口和袖口各绣着一朵兰花。还有什么……嗯……”   “他右手背上有一道疤,”顾文晖接过话道,“从小指尾部斜下来,一直到手腕根部,像是烧伤。”   郁子珩肩头不太明显地震了一下。   苏桥还是看到了,狐疑道:“怎么,你认识这个人?”   郁子珩垂着头坐在那里,良久,才缓缓道:“那道伤疤还是我小时候调皮玩火差点烧到自己,他为了保护我而留下来的。是他,真地是他,他没死……”   苏桥吃了不小的一惊,在房中转了两圈才站定,“怎么回事,你认识这人?他为什么来我们琼华门找麻烦,这家伙现在在哪儿?”   郁子珩却又不说话了。   “他的确认识这人,但除了这个,旁的他也不知道了。”阙祤还是在郁子珩背上拍了拍,“那人做的这些事教主绝对不知情,而且……那个人的最终目的,好像是杀了教主,吞了寻教。”   顾文晖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我还是不明白,他要想杀我,当时就可以,为何还要留下这朵害人的兰花?”   郁子珩感激地对阙祤笑笑,道:“那兰花恐怕不是为了对付你,而是他知道我早晚要来,你也一定会让我去看那兰花。”   “想利用那兰花杀了你?”苏桥取了件外衫给顾文晖披上,“那看来他还是低估了你。”   郁子珩站起来,“无论他有没有低估我,这打击也着实不小——忘了说,他是我义父。”   苏桥不出意料地又吃了一惊,似乎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却被顾文晖拦住了。   “不管怎么说,这事都和我脱不了干系,”郁子珩又道,“你们放心,夺回索魂一事,我必当竭尽全力。”   苏桥摆了下手,“那倒没什么,只要你帮着我师兄治好了内伤,日后那老贼要是再来惹你,你还需要帮手的话,只消知会我一声,我一定帮你到底!”   郁子珩笑道:“那我先谢过了。”   阙祤抬头看他,“我一直想问,你义父为什么对兰花这么执着?”   “我没说过么?”郁子珩道,“我义父姓兰。”   阙祤:“……”你没说过。   “起初兰花出现的时候我也没往那边想,”郁子珩叹气,“毕竟这么多年我一直当他已经死了。直到看到单耽的那一手功夫,我才恍然想起。”能轻易伤了顾文晖的,想来也不会是单耽那一伙人,苏桥又喊他“老贼”,差不多也猜到是谁亲自来了,是以郁子珩才问了那么一句。   苏桥把房门打开,叫人过来收走饭菜,又过去拉住阙祤的手臂,“阙大哥,我们出去吧,让他快些帮我师兄疗伤。”   看着他自然无比的动作,郁子珩嫉妒了。   不去影响他们两个,苏桥带着阙祤去了后山的果园。   各种各样的果树按照种类分成一片一片,又高低起伏地连在一起,漫山都飘着香甜的瓜果味。   苏桥叫人捡熟透的甜瓜每样摘来一两个,与阙祤一起坐进了高处的小亭子里等果子吃。   阙祤放眼朝远处望去,心绪也跟着飘远了。他想如果自己这一辈子可以不为了仇恨活着,如果两个弟弟可以不执着于复仇,那自己的生活应该也可以这般惬意美好。在饮血山还叫隐峰山的时候,也像这里一样种上一山的果树,或者是菜田,养一群牛羊鸡鸭也好……只要不是一群毒物,什么都好。   “阙大哥,尝尝这个。”苏桥把半个去了籽儿的蜜瓜递到他面前。   阙祤回神,道了声谢接过来,小小尝了一点,便觉满口都是沁人心脾的汁液,“好甜。”   “是吧?”苏桥得意得晃了晃脑袋,而后又正色下来,“说实在的,阙大哥,看到这样的郁子珩,我还挺意外的。”   阙祤怔了一下,“什么样的郁子珩?”   苏桥磨牙似地啃了两下手上的瓜,“不熟悉他的人,很容易会被他表面上的温柔和气所欺骗,以为他这人好相交,可他其实比谁都孤僻。他这人疑心还重,看上去和谁交情都像是不错,可谁他都没真正当朋友去看,他不是个会轻易允许别人和他走太近的人。”   阙祤静静听着。   “从前他每次到这里来,就只是问我师兄有没有他父亲的消息。我师兄说没有,他便不在此多留,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却也不立即回去寻教,而是在附近四处转,晚了就随便找间客栈住下,第二日接着转。直到他亲自确认过真地没有他父亲的半分消息,才会失望地离开,回他的寻教一边想旁的办法一边继续等着下一次再来问。”   阙祤放下手上的瓜,擦了擦手,“你怎么知道这些?”   “附近都是琼华门的地盘,他郁大教主的一举一动,我当然要盯紧些。”苏桥三两口把半个瓜解决了,“起初是为了防着他,后来……倒有点同情他了。直到这次他带了你来,我都忍不住要替他高兴了,不用我再操心他随时都可能会寂寞得疯掉。”   前头还挺正常的,后边这句话就有点没头没脑,阙祤没转过弯来,“什么?”   苏桥弯起眼睛笑,模样煞是可爱,“让他交心只怕是件难事,但如阙大哥你这般的人物,想来也是降得住他的,你们两个很配。”   阙祤:“……”耳朵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   “我说错了?”苏桥又从果盘里挑了个看着顺眼的果子,一口咬下去。   阙祤拿起自己的瓜,以吃来掩饰尴尬,“可能是我理解错了。”   苏桥咕哝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阙祤欲哭无泪,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两人离开果园往回走。   到了顾文晖那里,得知了郁子珩已经回去了,阙祤便没和他们二人多聊,也回了自己暂住的那间小院。   郁子珩又闲得没事在院子里喂鸟,见他回来了便不和鸟儿们玩了,迎上前来道:“听说你跟着苏桥去了果园?”   阙祤把临走前问苏桥要的两枚果子拿出来,给了郁子珩,“很甜,给你尝尝鲜。”   来到这里这么多次,这山上哪有郁子珩没吃过的果子?可这会儿他却不说破,高高兴兴地接过来,“特地给我带的?谢谢。”   才听了苏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又见了郁子珩这副样子,阙祤顿时别扭了起来,干咳一声,躲开对方的视线,“外边日头太大,我先回房了。”   “等一下。”郁子珩将果子放在石桌上,拉住了阙祤的手腕。   阙祤轻轻挣动了一下,没敢做得太明显,“还有事?”   “是有一件事。”虽有不舍,郁子珩还是很识趣地放开了他。   阙祤静等他的下文。   郁子珩却又不说了,像是还在想该怎么开口,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片刻后,他重新看向阙祤,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来,“阙祤,往后你喊我的名字吧。”   阙祤万万没想到他要说的居然是这个,愣怔道:“这……不合规矩……”   “那至少在没有寻教其他人在的时候喊我的名字。”   阙祤有些头疼,“教主……”   郁子珩在石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自顾自道:“我想想,有多少年没听到过别人喊我的名字了?”   “……”阙祤劝说,“教主和顾门主做了朋友,迟早会从他那里听到的。”   郁子珩装作没听见,继续数手指,心说就是知道他会喊,才想听你先喊出来。   阙祤便不再理他,自己朝房间走去。   郁子珩的背绷了绷,也不嘀嘀咕咕地掰手指了,嘴角的笑迅速退了个干净。傍晚前还不肯温和下来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竟照出了些许孤寂的白。   阙祤走到门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继而便后悔了。他认命地吐出口气来,一个人在那里张嘴闭嘴地纠结了半天,才豁出去般地道:“子珩。”   郁子珩的睫毛随着从他口中吐出的那两个字而轻颤了下,嘴角再次一点点弯起来。他感觉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因为这一声呼唤而被击碎了,一股强烈的感情冲破阻碍呼啸而来,再也压抑不住。   原来一直以来所等候、所期待的,不过如此。 ☆、患得患失   当晚郁子珩依旧没睡着,不过由于这一次是开心得睡不着了,所以第二日一大早起来,他的精神依旧很好。   阙祤也没怎么睡——纯是被他给烦出了满腹心事,折腾得没了睡意。一早打开房门又看见郁子珩满脸是笑地等在门外,顿时为昨日一时心软答应了他的要求而悔得肠子都青了。   “你给我带的果子我都吃完了,果然很甜,今日还有没有了?”郁子珩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问。   阙祤爱理不理道:“想吃就叫人去果园里摘,要多少有多少。”   “我就想吃你拿回来的。”郁子珩小声争取。   阙祤走快了几步,“我今天不去果园。”   郁子珩紧追不舍,“那你去哪儿?”   “我在房里睡觉!”阙祤忍无可忍,“昨日还被你义父的事弄得焦头烂额,为什么今日你就完全振作了?”   话说出口,阙祤又有些后悔,他并不是真地希望看着郁子珩一直消沉下去的,本想再说点别的补救,就见郁子珩对着他笑得很意味深长。   “人总要往前看,”郁子珩双眼闪着期冀的光,“除了整理好过去留下来的问题,我还要为我以后的日子做打算。不能为了那一件事活着,但我可以为了一个人活着。”   阙祤直觉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可能就要危险了,往旁边挪了两步道:“快去用膳吧,然后好去帮顾门主疗伤。”   郁子珩再次跟上来,“阿祤。”   阙祤:“……”   郁子珩探着身子看他表情,“不喜欢的话,那……小祤?”   阙祤:“……”   “祤儿!”   “……”阙祤差点就把自己看家的轻功使了出来。   郁子珩见他沉了脸,忙道:“好了好了,不闹你了。可我们怎么也算朋友了,你都喊了我的名字,我还连名带姓地叫你,岂不显得生疏?”   阙祤劝自己冷静,“我可以不喊。”   这回换郁子珩板起脸来。   这位最近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阙祤投降,“好好好,你想怎么叫都行。”   郁子珩见好就收,进退有度,“你不喜欢我喊别的,我还喊阙祤便是了。那我的名字,你再喊一次。”   阙祤转身就走。   这次郁子珩没追,等他走远了,才慢悠悠地跟上去,略显失望地轻叹了口气。   用完了膳,阙祤和那三人打了个招呼便回房去了,躲避什么的意思很明显。   苏桥目送他出了院门,回头问郁子珩道:“吵架了?你这人可真是死脑筋,想个办法说几句好话,他不就不生你的气了?”   没吵架,不过好话还是可以说的。郁子珩把提出建议的苏桥晾在一边,看向顾文晖,“你平时怎么哄人的?”   苏桥得意地把小脸一扬,“师兄为了我那可是挖空了心思,告诉你就便宜了……”   “给他买个糖人就好了。”顾文晖平静无波地道。   苏桥:“……”   郁子珩苦恼了,因为这招先前已经试过,不管用。   本想趁着郁子珩那个烦人的家伙不在好好补上一觉,可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半天也没培养出半分睡意后,阙祤泄气地认输了。脑子里不断想起昨日苏桥说的那些话,郁子珩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在大街小巷里苦苦追寻他父亲下落的样子就好像真实发生在自己眼前一般那么清晰。   紧接着又是那句,“阙祤,你喊我的名字吧。”   心里乱成一团梳理不开,阙祤抬起一只手臂横在眼睛上,遮住了窗外射进来的光,轻声道:“郁子珩,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最后他还是睡着了,却一直在做梦,梦里的场景一个接着一个地换。然而换来换去,始终都是那一个人。   阙祤醒的时候,感觉自己比睡之前还累。   外头静悄悄的,除了偶尔的鸟鸣外,听不到任何声音。   阙祤起身,简单地整理了自己,从房里走了出来。   时近正午,按照昨天郁子珩帮顾文晖疗伤的时间来看,这会儿应该已经结束了。阙祤不知道郁子珩是否回来了,想了想,走到他的房门外,正想靠近了些听听房里有没有人,门却从里边被人猛地拉开了。   阙祤恨不能把自己敲晕。   郁子珩却顾不上他由内到外的尴尬,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兴奋地道:“阙祤,我可能想到了医治你内伤的方法了!”   阙祤还没从自己丢人的举动中缓过神来,“什么?”   “我说我也许可以医好你的内伤,”郁子珩放开他,大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大概不会太容易,但我一定做得到……”他顿了一下,摇了摇头,用更加肯定的语气道,“必须要做到!”   阙祤总算是把被郁子珩打得七零八散的注意力给拢了回来,想了一遍他的话才问道:“是什么方法?怎么会这么突然就想到了?”   郁子珩单手托着自己的下颌,“我其实一直都在想那朵兰花……”   阙祤截口打断他道:“你不是说那是害人的东西么?你让我们都快些忘了,自己为什么还一直想着?”   郁子珩点头道:“义父的本意只怕就是害人没错,却不代表他留下的东西不能被我利用。那兰花里藏着的是一套极为精妙的内功心法,可我义父故意让它缺失了许多部分,想毁掉见了这心法便要练功的人。但如果我将缺失的部分补全了呢?阙祤,这是套梳经理脉的心法,若我真地成功,对你的内伤必将有极大的助益!还好我还记得,还好……”说到这儿,他又觉此事该更谨慎一些,“文晖好像还没有下命令叫人毁去那面墙,我该去把它拓下来。对,这样才不容易出岔子。”   阙祤几乎也要受他感染激动起来,可转念一想,这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又岂是一个难字便可概括得了的?一套内功心法,一本武功秘籍,往往是一派人几辈子的心血;有资质好些的,自己可以创一套武学出来,恐怕也要穷毕生之力;再有那些资质极佳的,多则三五十年,少则也要十几二十年。可他心脉已然受损,哪等得了那许多时日?   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郁子珩走回到他面前,试探着握住他一只手,温声道:“义父已经给了我一个很具体的架子,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做得到。我答应你,至多半年,行么?”   “教主,你其实不必为了我……”不是不感动,却不敢放任自己感动。阙祤提醒自己要学会不抱希望,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不能和郁子珩有过多的纠缠。   这盆冷水浇下来,郁子珩心里多少有那么点不舒服,当下放开他的手,回了自己房间,“这事先这么定了,明日帮文晖疗过伤我们就动身回寻教。我要休息了,晚膳不用叫我。”   许是因为午前睡得多了,又许是最近烦心事越来越多,当晚,阙祤又睡不着了。   郁子珩进了那房间后就没再出来过,也不知道是一直在休息还是已经开始思考要怎么补全那朵兰花里留下的残缺的内功心法了。阙祤不敢弄出声响,怕打扰到他,两次打发走了来叫他们用膳的琼华门下人,一次拦住了要闯进去看看的苏桥,简直是心力交瘁。   他一边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把郁子珩要这么做的原因和无论他能否成功自己将要面临的种种局面都列个清楚,一边又逃避地认为这些事不该往深了去琢磨,不然只怕将来再无抽身的可能。   正当他矛盾不已之时,院子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婉转的鸟儿低鸣声。他本没当回事,可不多时,又听到隔壁郁子珩的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阙祤开始觉得不寻常了,他重新回想了一遍适才的鸟鸣声,似乎并不是那么自然。还有一点他更为介意,那开门关门的声音间,掩盖了一个极轻的脚步声,要不是他长于轻功熟悉那种步法,又恰好清醒着,是断然不会留意到的。   有人给了郁子珩暗示,他给那人开了门,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那人是谁?和郁子珩什么关系?郁子珩在做什么?   阙祤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隔壁的人听到一丝一毫的声响。他转了转眼睛,朝窗外看去,院子里依旧是黑漆漆的,隔壁没有点灯;支起耳朵努力想听到些什么,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他有意暗示自己,让他觉得自己听到有人说话,可却什么都听不清楚。   过了片刻,阙祤不再在意了。他想明白了,从一开始,郁子珩便不是被林当逼得临时起意跑出来玩,是本来就有正事要做的。和兰花的邂逅,帮顾文晖疗伤,这些也许是巧合,但有一个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房间里,却一定是他早就安排好的事。   心里莫名有点不舒爽,随即,阙祤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信任还是不信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吐肝露胆   “怎么样,长宁宫那边最近有消息么?”郁子珩背靠着窗站着,脸转向半开半掩的窗口,声音低得几近于无。   房间里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有个瘦高的年轻男子半低着头站在那里,看不清他相貌如何,连气息都很难感觉得到,也不只是此人天生如此,还是他有意为之。   男子的声音也放得极轻,和郁子珩的比起来有些冷,“孟尧要灭寻教的想法,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了。需要注意的是,郑耀扬最近离开了长宁宫,人在哪里目前还不清楚。至于尊上……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郁子珩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父亲的事让他失望了这么多年,已经渐渐麻木了。他转过脸来朝阴影里看去,道:“前一阵子有人在寻教各分坛大开杀戒的事,你听说了吧?”   男子低低应了一声。   “我后来派人四处探寻他们的下落,这群人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般,半点线索都找不到了。”郁子珩道,“所以我猜测,他们很有何能是受了哪个门派的庇护,被人藏起来了。”   男子接过他的话道:“有意向又有胆量和寻教作对的门派不多,长宁宫恰巧就是一个。教主放心,属下知道该怎么办。”   房里安静了片刻,郁子珩又道:“你怎么样,没人怀疑你的身份吧?”   男子似乎是笑了一下,“没有,孟尧很信任我。在长宁宫待得时间久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就是那里的人,恐怕寻教内知道我身份的,也都快忘了‘殷海黎’这个名字了吧?”   “嗯,也许,”郁子珩戏谑道,“反正寻教内知道你身份的,加上我也不超过五个人,忘了也是情有可原。”   殷海黎从阴影里走出来,月光打在他英俊却偏冷冽的脸上,让他平添了几分神秘。线条虽然冷硬了些,却挡不住他眼里星点的温柔,他垂着眼眸,轻声道:“文杰……他们都还好么?”   郁子珩张口正要答话,一转念,又想到了别处。按说他们两个每次见面,殷海黎都会这样问上一嘴,他也都回一句“都好”,这会儿却品出了点旁的意思来。殷海黎每次问话时,总要在“文杰”二字后头顿上一顿,像是后边的“他们”都是随口一提,真正想问的只有祝文杰一个人的情况罢了。这些情感郁子珩从前本是不懂,如今却无师自通了,他上下打量了殷海黎两遍,抱臂道:“你被我安□□长宁宫时不过才十二三岁,那么点的年纪你到底是怎么想着去勾搭文杰的?”   殷海黎:“……”   “放心吧,明日我便动身回去,人在我眼皮底下,保管给你照看好了。”郁子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那边要是抽得出身,你也可以时常回来看看。”   殷海黎道:“属下的确时常回去,教主不知道罢了。”   郁子珩:“……”   “孟尧最近常让属下去梅阳城的一家迎君客栈给掌柜的送东西,属下隔几日便要出一次门,”殷海黎道,“不知道教主让调查的事和这事有没有关系,属下会留心。”   郁子珩点了下头,“自己小心。”   两人又简短地说了几句,殷海黎便又如来时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   郁子珩一个人在房里又站了一阵,没有回到床上去睡觉,反而出门走到隔壁,敲响了阙祤的房门。   阙祤半点想理他的意思都没有,翻身背对着门,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进了被子里。   郁子珩便直接去推门,被门栓挡住了,他掌中催力,竟将门栓给震了下来,拍开门大步走了进去,直奔阙祤床前。   阙祤两条眉毛皱了起来。   郁子珩在他床边坐下,道:“就算先前我相信你在睡着,现在也醒了吧?”   阙祤睁开眼睛,被子底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自己呼出的热气反扑过来,让他开始觉得呼吸有点不顺畅。   郁子珩将他的被扯下来一点,“适才来了又走的那个人,是寻教的潜夜使,我埋在长宁宫里的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   不只呼吸畅快了,胸口好像都没有那么堵了,阙祤翻过身来,口不对心地道:“我没问。”   “但我想让你知道。”郁子珩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寻教里也没几人知道这事,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阙祤嗯了一声后,两个人便都不再说话。   就那样一坐一趟地相对静默了半天,郁子珩忽然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   阙祤正在探寻自己的情绪最近特别不稳定的原因,这种忽高忽低起起落落全被郁子珩牵着走的感觉实在是不太妙。想得正投入,便被郁子珩这一声叹息打断了,这才想起房间里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他手撑在床板上,借力坐了起来,“教主,这大半夜的,你要在这儿坐到什么时候?”   郁子珩正心烦,闻言瞪了阙祤一眼。从前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别人有伴还是没有伴,他一点也不关心;如今他心里装了一个阙祤,再看别人的时候便觉所有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只有他自己依旧孤孤单单,连在心上人心里头自己到底占了多大分量都不知道。他承认他或多或少地受了点刺激,也因为白日里的事跟阙祤怄着一口气,这会儿终是忍不住了。   “教主?”见他不说话,阙祤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郁子珩抓住他的手,欺身过来。   阙祤下意识地向后靠去,对方却越逼越近,直至逼得他背脊贴上了冷冰冰的墙壁。   “阙祤,”郁子珩将他的那只手按在墙壁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   阙祤在黑暗中迎上他的目光,只觉他眼里好像燃着一簇火苗,快要将这夜都点亮了一样。月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可阙祤就是毫无缘由地觉得,眼前这人,俊美得一塌糊涂。心跳陡然加快,阙祤连挣扎都忘了,顺着他的话问下去道:“什么事?”   郁子珩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阙祤,生怕错过他一丁点的反应,压低了声音道:“那日单耽和那丫头想要杀我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救我?”   阙祤的脑袋已经迟钝得不会思考了,一时想不起他说的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发生的什么事。   “为什么,”郁子珩的目光向下移了移,落在了阙祤薄薄的两片嘴唇上,“连你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两人贴得极近,郁子珩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就洒在阙祤的脸上,让他有了一种微醺的错觉。   而另一边,问出了问题后,郁子珩反而希望阙祤不要回答了。他们两个可以就这样一直相对着坐到天亮,也可以……   郁子珩的喉结艰涩地动了一下,很想对着阙祤的双唇亲吻下去。   然而他到底还是没有那么做,却又不甘心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便放开了阙祤的手,身体向前一探,把阙祤一把抱进了怀里。   不同胸膛里的两颗心好像是要拼出个高低上下一样地朝着彼此撞,又好像是融在了一处,跳动的节奏也在互相的引导下,渐而归一。   郁子珩悬着的心忽然就落了地,他想,即使阙祤什么都不说,那也没关系了。   极具压迫力的视线和气息从面前消失,阙祤冷静了片刻,总算是找回了自己险些丢了的魂。这个姿势并不是很舒服,还有点尬尴,但阙祤却莫名地舍不得推开。下颌卡在郁子珩肩头,要一直仰着脖子,阙祤觉得累,索性微偏了下头,枕在郁子珩肩上。他想起郁子珩的那个问题,暗忖这会儿似乎不是该实话实说的时候,便道:“没想那么多。”   “什么?”郁子珩抱得正满足,自己倒把问了问题的事给忘了。   “反正我没几年好活,早死晚死都是死,多救一条命也不算亏了。”这却又是实话了,阙祤并不愿在旁人面前提起自己的伤和所剩不多的寿命,但也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一刻在郁子珩面前,已经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郁子珩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那么“没想那么多”岂不是在说舍命救自己是他下意识的行为?心里仿佛被人灌进了满满一罐子的蜜,郁子珩放开他,向后退开了些,认真道:“阙祤,我说了一定能找到办法治好你的内伤,你相信我一次。”   阙祤坐正了些,支起一条腿,手撑在膝盖上托着头,“能做到自然是好,可也不必太过强求。”   “我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郁子珩自信地笑笑,而后又凝视着他盛满星光似的双眸许久,把千万句想要对他倾诉的话语在脑中飞快过了个遍,最后选了一句最简单也最直白的。   他伸出手去拨开阙祤额前滑下的碎发,轻声道:“阙祤,我很喜欢你。” ☆、自作多情   这句话并没有让阙祤有丝毫的惊讶,好像他早就知道郁子珩会说什么一样。不惊讶,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让人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   反观郁子珩,对于他的不惊讶也全然不惊讶,似乎并没有期盼过他的回应,只是自己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仅仅这样就可以了。   两个人又无言地对坐了小半个时辰,而后郁子珩起身离开,阙祤躺下睡觉。   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次日帮着顾文晖打通了阻滞的经脉后,郁子珩便向他辞了行,离开前不忘去把那朵兰花给拓了下来。   顾文晖面色已恢复如常,身体上也没有什么不适了,便和苏桥一起将二人送下了山。   苏桥喜欢热闹,舍不得他们走,拉着郁子珩和阙祤又说了半个多时辰,这才委委屈屈地和他们挥手作别。   临行前,郁子珩向他二人发出邀请,希望他们得空了便到寻教总坛去住上几日,喝上几杯水酒,再切磋切磋武艺。   苏桥一口应下,那迫不及待的样子都让顾文晖怀疑,若不是自己的伤尚未痊愈,他当下就要跟着人家一起跑了。   郁子珩心里装了事,回去时便比来时快了许多。阙祤曾问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他含笑回答说:“我只有半年的时间,不抓紧可不行。”   回到寻教,免不了又被林当好一顿唠叨。郁子珩这一路攒了许多对兰花里藏着的内功心法的想法,急急地躲进自己的练功房,不许任何人打扰,很不厚道地留下阙祤一个人去面对林当制造的狂风暴雨。   “快说,你跟着教主去了哪里?”   “你们都做了什么?”   “见了哪些人?”   ……   阙祤歪头看了眼自己最初站的地方,数了一下,觉得自己退了十步不止。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了么!”林当暴跳如雷。   阙祤皱了下脸,抬起衣袖在下颌上蹭了蹭,暗道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洗一把脸——退得还是不够远,被口水溅到了。   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   阙祤抬头看去,见房梁上坐着个人,正幸灾乐祸地瞧热闹。   “执令使,好久不见。”冯宇威向他招了下手,从上头跃下来,“我回来喝酒的,可教主和你都不在,我喝得不尽兴,就赖到这会儿还没走。”   阙祤对他微微一笑,“正好,我也馋酒了,追风使若不嫌弃,不如到我听雨阁里喝上两杯?”   冯宇威颔首,“荣幸之至。”   “请。”   “请。”   两人就搭了一两句话,竟然一前一后地走了。   林当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两个扯完了就走,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还没能从阙祤嘴里套出半句话,急忙也追了上去,“阙祤,你给我站住!”   为躲林当,阙祤很明智地没有回听雨阁,而是半路拐了冯宇威到祝文杰那里。   他和郁子珩回来的时候,尹梵和祝文杰本来也出来迎接了,然后又跟着郁子珩走了。阙祤当然知道那两个人没有尾随郁子珩到练功房,大概半路就被大教主打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祝文杰正在自己的住处前侍弄花草,见两人步履匆匆地过来还有些意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这么急找我,有事?”   阙祤点头,“先叫人弄盆水给我洗洗脸。”   祝文杰:“……”   三个人没声张,也不敢放心地在祝文杰这里喝酒,最后转了一圈,抱着几坛子酒躲进了西角的柴房里。   冯宇威利用他举世无双的轻功到厨房里偷了几碟小菜和两只烧鸡出来,得到了另外两位的极力夸赞。   “想想也是好笑,”祝文杰抱着一坛子酒,“我们也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什么在自己家里喝点酒还要选这么个地方?”   阙祤道:“图个安生。”   “不找教主么?”冯宇威问。   阙祤伸出去的筷子顿了顿,“他不会来吧。”   说起这个,祝文杰倒真有些在意,“教主为什么一回来就直接去了练功房?”   “他……看到了些东西,受了点启发。”阙祤含糊其辞,没再多说。这也是郁子珩的意思,这事说了只怕寻教上下没有一个人会同意,没人敢指责他的不是,却要害阙祤受人诟病,这是郁子珩不想看到的。   瞧着祝文杰还有要细问的意思,阙祤忙将话题扯了开去,将林当苦苦追问的那些事都告诉了他们,只隐去了潜夜使的部分没提。   三人边说笑边吃喝得正起劲,祝文杰忽然“嘘”了一声道:“有人来了。”   脚步极轻,听得出功夫不俗,绝不是到这里来取柴火的人。那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谁会来?三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疑惑。   冯宇威挺直了背脊,双眼放光,这种就要有大事发生的预感,简直让人激动。   祝文杰则侧过耳朵,想要把声音听得更清楚些,因为他觉得这脚步声有点耳熟。   阙祤则是在猜测,会不会是长宁宫的探子们在这里碰头,那么巧被自己三人给撞见了。   不多时,又有一个脚步声传来,比先前的更轻。   祝文杰眉头跳了下,这个脚步声他就再熟悉不过了,是尹梵。他想了想,眼里的疑惑被了然所取代,无声地笑了。   另外两人询问地看向他。   祝文杰用口型道:“非礼勿听。”   “叫我来早些,你自己怎么晚了?”好听的女声从外头传进来。   阙祤一怔,这是云清的声音。但云大管家说话向来不是彬彬有礼也是亲近有度,还真没听到过她和谁讲话是这般放松到没有半分顾忌甚至还有点撒娇意味的。   “抱歉。”尹梵低咳了一声。   冯宇威差点叫出来,这事太新鲜,也太复杂,超出了他能接受的范围。   阙祤内心的反应其实也没和他相差多少,只不过表面上依旧淡定。   云清又道:“什么事?”   尹梵沉默了一阵,正当柴房里躲着的三个开始以为对方是不是发现了自己时,他又开口道:“清儿,我想清楚了,不如我去跟教主坦白吧?”   “坦白什么?”云清明知故问。   “说我们互相喜欢,请教主成全。”   云清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了?你少自作多情。”   “清儿……”   “你没说喜欢,他就不能自作多情么?”又一个声音突兀地□□来,语气偏生极为认真。   阙祤:“……”你想说什么?   祝文杰:“……”教主真是太不解风情了。   冯宇威:“……”听得正来劲,怎么就打断了呢?   云清扫了眼不知何时起站在不远处的郁子珩,俊俏的小脸霎时飞上了两片云霞,低下头去结结巴巴地道:“教……教主,您……您怎么会……”   郁子珩长她七八岁,说是一起长大也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也不为过,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慌张的样子,笑道:“我的管家再怎么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也终究是个会害羞的女儿家。”   尹梵万分无语,迈过两步将云清挡在身后,“教主,是属下喊清儿过来的,教主若要责罚,请责罚属下一人。”   “我责罚你做什么,我又不是来这里找你们的。”郁子珩没从云清那里得到答案,又执着地问了一遍,“清儿,你不说喜欢,他真不能自作多情么?”   云清:“……”   尹梵直接无视了他后边那句,问道:“那教主为何来此?”   郁子珩看了眼柴房,“我是来找人的。”   尹梵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看,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三两步跨到门前,一脚几乎将门板踹脱。   阙祤面无表情低下头。   祝文杰微笑得十分得体。   冯宇威朝他们挥了挥手,举起酒坛子,“要一起么?”   尹梵:“……”   云清羞得脸都快要烧出了血,咬着嘴唇踏了几步,对郁子珩道:“教主,属下先告退了。”   “清儿!”尹梵回头看着云清匆匆跑远,很想和这一群人都大干一架。   祝文杰放下酒坛子站起来,理了理衣衫,顶着尹梵能杀人的目光走出来,“不知教主是来找谁的?”   郁子珩看向阙祤。   阙祤想起他那个问题,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心说他可别在这时候犯浑说不该说的话。   “宇威,等下到我那里去一趟。”郁子珩道。   阙祤暗暗松了口气。   “寻教这么大,难道连你们喝酒的地方都没有么?”郁子珩无奈道,“我叫人四处找你们都找不到,要不是路过厨房时听说丢了烧鸡,我可能要以为你们约好了一起偷跑了。”   冯宇威道:“为什么要偷跑?”   郁子珩又看阙祤。   阙祤:“……”   “阿梵,放心,这事只要清儿点头,我自然能帮你们操办。”郁子珩道,“先不提了,我还有事要和宇威说。”   尹梵道了声谢,推了祝文杰一把,“你给我过来。”   冯宇威也被郁子珩打发去和风轩等着了,顷刻便只剩下两个人。   “教主,赶路那么久我有点累了,就……”   郁子珩没给阙祤逃跑的机会,手搭在他肩头,问道:“我是不是自作多情?”   阙祤:“……” ☆、孜孜不辍   离开琼华门前一晚的那句“喜欢你”仿佛飘散在了那个寂静的夜里,阙祤本以为这事就那么没了下文,今日才知道郁子珩当时没说下去,却原来并不是一点也不在意的。   郁子珩想的是不能把阙祤逼得急了,不然他对自己心生厌烦怎么办?和他相处的时间不算久,经历的事也不算多,却足够让郁子珩一步一步陷下去的了。而郁子珩相信,这不是自己单方面的,阙祤对自己,并非全然无情。这是他愿意等的原因,可在听到云清那句话后,又突然没了把握。   所以说情之一字,真是毫无道理可言,平日里再多明睿果决的人,碰上关乎心上人的事,那也是理智全失。   阙祤被他弄得没了办法,躲开他的手,道:“追风使还在等着,教主快些去吧。”   郁子珩直勾勾地看着他。   阙祤眉头一点一点拧了起来。他自己清楚,郁子珩那句喜欢不是没在他心里激起涟漪,但前边的路要么走,以两个人现在的关系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他实在都没法乐观去面对。且莫说他们还不能完全相信彼此,就算抛去这些都不谈,阙祤也没打算把剩下的时间和生命都耗在这里。迟早还是要离开的,他不想多造牵绊,到头来害得两个人都为难。   郁子珩的心沉了沉,以为阙祤是不想把话说得直白了让自己面上过不去,不免有些暴躁。可他又不敢发作,怕阙祤更抗拒自己,叹口气道:“我不问了,你别恼。歇着去吧,我去和宇威说点事。”   那日从殷海黎那里听到梅阳城的迎君客栈一事,还是让郁子珩挂了心,便交代了冯宇威到那边去守着,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送信回来。为了不暴露殷海黎,郁子珩郑重地叮嘱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轻举妄动,不可让人察觉他的存在。   可怜冯宇威好不容易将他们盼了回来,一顿酒没喝痛快,就又被郁子珩给支走了。   那之后,郁子珩也不有事没事地去烦阙祤了,不再向他确认心意,把他的不回应都归结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的原因。每日议事过后,他便躲到练功房里钻研内功心法,时常在里头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时连婢子送到门口的饭菜都会忘了动。   林当等人问过他在忙什么,都被他三言两语地糊弄过去了,那拓下来的兰花也被他藏得极好,至今还没被任何人发现。   他偶尔会在议事结束,趁着大家都往外走没人留意时贪婪地多看阙祤两眼,而后那两眼就能成为他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继续努力的动力。   阙祤自然不是全无所觉,可却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样的郁子珩了。等他开始为这事烦恼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和郁子珩好好说上几句话了。   这日议事开始的时间已过了好半天,也不见郁子珩出现,议事厅内渐渐有人私语起来,讨论他最近的反常。   林当倒没参与进去,可看上去也很不满,叫了个弟子让他去郁子珩那里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弟子跑出去没一会儿便又折回来,说郁子珩已经过来了。   不多时候,郁子珩果然从后门进了来,坐在了居中的大椅上,没什么精神地道:“谁那里有事便简短些说吧,没事的话就散了。”   打从被郁子珩叫到这里听他们议事后,阙祤还没碰到过他对议事这么不耐烦的时候,忍不住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却见他面色奇差,半闭着眼睛靠在椅子里,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   其他人也留意到了,祝文杰道:“教主是否抱恙在身?可叫陈叔瞧过了么?”   “不是什么大事,休息休息便好了。”郁子珩又问了一遍,“都有事要说么?”   他这副样子,旁人就算有事也都咽回肚子里去了,议事厅上下无人答话。   寻教那点事郁子珩心中有数,也知道最近没什么了不得的麻烦,便摆手道:“那便这样,散了吧。明日后日若有事先报给二位护法,容我歇两天。”   众人领命,行了礼之后鱼贯而出。   阙祤却少见地没有走。   郁子珩依旧靠坐在椅子上,没动,也没去看他。   “教主……”林当向他走去。   郁子珩颈间青筋不甚明显地跳了下。   “林长老,”祝文杰过去挡在郁子珩面前,扶住了林当的手臂,“各分坛开始筹备明年初收新弟子的事宜,呈交上来的大致情况我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怕漏了什么细节,您帮我看看吧?”说着也不等林当点头还是摇头,强行扶着人就往外走,还朝尹梵使了个眼色。   尹梵回头看了眼郁子珩和阙祤,没多说什么,跟着祝文杰走了。   厅中静了下来。   阙祤不知自己为什么留下,等人都走了才有那么点后悔,可现在再走,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郁子珩还是没看他,“有事么?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阙祤最终败在了他显得有些虚弱的声音里,道:“我先把你送回去吧。”   “我又不是姑娘,还要你送?”郁子珩站起身,却不防眼前忽然黑了下来,他摇晃着往前迈了两步,忘了脚下还有台阶,一脚踏空向前扑去,手下意识地探出,想要抓住些什么。   然后他抓住了一只手。   阙祤握住他伸过来的那只手,抱住他压向自己的身体,跟着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了,蹙眉道:“你怎么了?”   郁子珩就着这个姿势缓了一阵,眼前才慢慢恢复清明。他不舍地离开阙祤的怀抱,放开掌心里微凉的手,“早上没吃东西,饿的。”   阙祤:“……”   郁子珩还是没有看他,转身奔后门方向走去,“你不回我就先回了。”   阙祤觉得奇怪,看了眼他虚浮的脚步,追了过去,在他背上推了一下。   郁子珩胸口正闷得难受,勉强能撑着走路就已经很不错了,哪禁得住他这力道不轻的一推,当下踉跄了两步,差点又要摔了。   阙祤却又伸手将他扶住了,“你说这是饿的?”   郁子珩觉得阵阵恶心,微微弯下腰,“阙祤……”   “在呢。”阙祤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觉温度有何异常,想起他从进了议事厅开始便一直躲着自己的视线,心头一动,道,“是不是和那害人的内功心法有关?”   郁子珩没回答,半蹲下来,单手按着胸口,大口地倒着气。   阙祤愣了愣,跟着他矮下身,“你没事吧?你这……”   郁子珩眼前金星乱冒,好不容易才压下了上涌的血腥气,有气无力地道:“叫你乱推。”   阙祤忙将他拉起来,犹豫了一下,手还是从他后腰绕过去,以环抱的姿势扶住了他慢慢向前走去。   郁子珩也不和他客气,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全都交了过去。   送了郁子珩到和风轩里躺好了,阙祤还是不放心,想要去找陈叔过来,却被郁子珩喊住了。   阙祤靠站在他床边道:“不让我去也可以,你先告诉我,你这样子到底和你义父留下的那套内功心法有没有关系?”   郁子珩眸光闪了闪,终于肯看他。   阙祤脸上严肃,眼里有火。   郁子珩便又看不下去了,侧过身体,把脸半埋进被子里,小声道:“我把他空下的八个地方都填上了,但是不知道成不成,就……”   阙祤一惊,没想到他居然用了这么短的时间便把那套内功心法补全了。可惊过之后便是大怒,因为他猜到了郁子珩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什么。   “你明知道那是可能要了人命的东西,还那么大胆地去练,”阙祤气道,“你是嫌自己命长么?”   看他动了真怒,郁子珩反倒有些高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它是能要命的东西,却也是能救命的东西。我不试怎么办,难道让你去试?我还嫌你命不够短么?”   阙祤:“……”   可能是话说得急了,郁子珩开始低声地咳嗽。   阙祤倒了杯水喂他喝下,自己也喝了一杯压了压火,才道:“别再这么胡来了,我的内伤是我自找,死了就死了,别为了我多赔一条命进来。”   郁子珩最听不得他说这样的话,这会儿也没力气和他争论,便只道:“试过之后我又多了不少心得,回头再改一改,让真气行经你两脉时……”   “停!”阙祤打断他,“别想了,你都害自己受了内伤,这时候再想那东西……”   “阙祤,你的内伤一定会好的,我不会让你死,”郁子珩抢过话来,郑而重之地说,“我发誓。”   阙祤觉得心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直接撞进了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让他觉得疼,却又疼得温暖。   随后酸酸甜甜的滋味浪涛般打过来,盖过了那股疼痛,阙祤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轻声道:“我知道了,睡吧。” ☆、备尝辛苦   出过一回岔子,郁子珩也小心了不少,接下去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倒也没闹出什么事来。   直到一次议事,郁子珩又没有出现。   这一次他倒是派人来替他传了话,只有五个字:今日不议事。   旁人不了解他这半年来在忙什么,便也没人当回事,各自散了。阙祤却知道他做的事有多危险,担心他又弄伤了自己,出了议事厅没回听雨阁,直奔和风轩去了。   和风轩附近有人守着,见他过来便上前询问,听说他是来找教主的,告诉了他教主人在练功房,有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他这么早就去了练功房?”阙祤问那人。   那弟子道:“换班的兄弟说教主昨日议事回来便进去了,一直没出来。”   阙祤心头跳了两下,“没人进去看过?”   那弟子被他紧张的神情给吓住了,“没……教主不准。但一早有人过去请示教主议事的事,‘今日不议事’是教主亲口说的,应该……”   阙祤又问道:“给他送饭没有?他吃没吃?”   那弟子朝左右的同伴看去,几个人一起摇了摇头,有的说不知,有的说没吃。   阙祤来回走了两步,道:“让我进去瞧瞧,他要怪责下来,都算在我头上。”   “这……不妥吧……”那弟子嘴上这般说着,看阙祤的神色,却也怕真出什么事,便没继续拦着,只跟在他后头一声连着一声地道,“执令使,执令使……”   阙祤进了练功房,一眼便瞧见了一脸憔悴靠墙坐着的郁子珩,心想果然给自己猜中了。   郁子珩听见响动,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来,看到是他,微微笑了笑,又像不堪重负似地垂下了脑袋。   阙祤止住那跟进来的弟子,道:“叫人都下去吧,弄点清粥和补身体的汤,送到楼上去。”   那弟子等了片刻,没听到郁子珩说话,这才确认了这也是教主的意思,且教主并不打算追究有人进来打扰的事,忙领命去了。   阙祤缓步走到郁子珩面前,蹲下来问道:“还好么?”   郁子珩稍微用了点力,身体前倾,头抵在阙祤肩上,道:“不算太糟。”   阙祤忽然觉得心疼,不由自主抬起手来扶上他的肩膀,叹道:“你这究竟是何苦……”   “你知道我不喜欢听你这么说……”郁子珩低声抱怨。   “好,不说。”阙祤静静听了一阵他不太稳定的呼吸,道,“子珩,我扶你上去吧。”   这是郁子珩第二次听到阙祤喊他的名字,不同于前一次他被自己逼迫的不情不愿,这一回他是自己喊出口的,是他真正承认了两人之间再不是简单的教主与下属的关系。长到三十岁,郁子珩头一回觉着自己的名字这么好听,只要被那人轻轻那么念上一遍,便能让自己心里迸出狂喜来。   他伸手胡乱摸了一阵,摸了半晌才摸到阙祤看不下去递过来的手,得了便宜还卖乖地道:“上次让你叫过我名字后,这么长时间以来你都一直唤我教主,今日怎么改了?”   阙祤无所谓道:“那我再改回去。”   “不许!咳……咳……”郁子珩猛地坐直,一句话喊得太急,把自己给喊岔了气。   阙祤在他背上轻拍了两下,半拖半抱地将人给拉了起来,扶着往楼上走,“今日起,你不许再想那邪门的功夫了,尤其不许拿你自己试手,听到了么?”   郁子珩赖在他身上,“我听话,有什么奖励没有?”   “你想要什么奖励?”这么大个人时不时就要犯一次“变回小孩子”的病,阙祤感觉跟这位真是操起心来没完。   郁子珩闭着眼睛任他架着自己走,“亲一下吧。”   阙祤:“……”   可能是这个奖励的内容太过惊悚,害得阙祤一不留神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两个人险些一起趴下。   郁子珩不紧不慢地道:“你这个反应,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啊?”   阙祤瞪了他一眼,“闭上嘴省省力气吧。”   “阙祤,这次我说真的,我不会再练了。”被扶到床上坐下,郁子珩喘了两口气,又道。   听他的语调,分明有几分雀跃,阙祤狐疑地看向他,“你该不是……”   郁子珩懒懒地靠在床头,“总算赶在半年之约到来之前完成任务了。”   阙祤仔细地感受了一下,发现自己并没有那种应该有的惊喜,竟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么地理所当然。他才知道,虽然自己一直对自己说不抱希望,虽然也常叫郁子珩不要坚持不要冒险,但自己心里,其实始终是相信他一定能做到的。   “就这样啊?”见他什么话也不说,郁子珩不满道。   阙祤帮着他脱下鞋子,解开长衫,想扶他躺下,奈何对方不肯,便只打开被子盖在他腿上,道:“当我好骗?要是真成了,你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郁子珩尴尬地蹭了两下鼻子,道:“我想补全这套心法就是为了给你治内伤,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把运功的方式按照逆脉的方向修改了。起初我还留心着,昨夜里弄完了,我一时开心就把这事给忘了,结果……”   阙祤:“……”   郁子珩心虚地对他笑笑。   阙祤瞪了他一阵,自己也微微弯起嘴笑,在他床边坐了下来,“多谢。”   郁子珩想说,单一个谢字就完了?也想用这套内功心法去换他一句永不离开的话,却怕这会让他觉得自己仍不相信他;还想退一步也好,让他答应和自己在一起,可心里多少知道,依着阙祤的性子,多半是不会应的。且于他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侮辱?最终还是作罢,郁子珩简短地道:“不用谢。”   这边郁子珩才补全了内功心法没两日,一直没动静的陈叔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说是创出了一套新的针法,通脉活络导气归元有奇效,可以医治阙祤的内伤。   心法辅以针法,阙祤的内伤果然很快有了起色。不过他的伤到底拖得太久了,没那么容易好不说,每次行针都要受一番苦楚,往往是过后两三天都爬不起来。好在这针半个月才需要挨上一次,不然没因为内伤怎么样,可能就要先丧命在陈叔的银针之下了。   每次陈叔为阙祤行针,郁子珩都会在一旁陪着,看着他因为下针后强忍丹田和心口的疼痛而皱紧的眉和满头的冷汗,都恨不能替他受这份苦。   罗小川就跪在阙祤床边上,一边给陈叔递针,一边趴在阙祤耳边小声说着分散他注意的话,好像他才是个大人,在哄着个摔了跤的孩子。   阙祤却根本听不进他在说什么,最近几次行针竟是一次痛过一次,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撑不下去了。   “别乱动!”陈叔正要再下一针,却见他抬起了手臂,朝胸口伸过去。   阙祤意识模糊,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罗小川被陈叔的吼声吓了一跳,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等他反应过来想去按住阙祤的手时,人已被丢到了一边。   郁子珩单膝跪在床沿,扣着阙祤两只手,“阙祤,阙祤!陈叔在行针,你乖,别乱动。”   阙祤额上的汗顺着脸颊淌下来,鬓发都已湿透,听不到他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挣扎,想要侧过身来蜷起身体。   郁子珩只得伏低身子将他双腿也压制住,“陈叔,怎么办?”   “送些真气给他。”陈叔举着针,等着阙祤安分下来好随时动手。   郁子珩两只手腕旋了半个圈,严丝合缝地与阙祤掌心相抵,依照吩咐将真气送进他体内,“他最近怎么痛得越来越厉害了?”   “这是快要好了,”看着阙祤慢慢停止了挣动,陈叔将最后一支针刺进去,“他体内的真气开始冲击他阻塞的穴脉,等都冲开了,他的内伤也就痊愈了。”   郁子珩舍不得看他受苦,“那还需要多久?”   “也许下一次就可以了。”   他正要高兴,却听陈叔又轻飘飘地加了一句,“又也许下次我也是这么说。”   郁子珩:“……”   等陈叔收了针时,阙祤已经彻底昏迷了过去。   郁子珩拧了毛巾给他擦脸,心中猜测着要是自己帮他沐浴更衣,他会不会生气。   罗小川抱着药箱,踮着脚越过郁子珩肩头去看沉睡的阙祤。   “走了。”陈叔照着他的后脑拍了一巴掌。   “多谢陈叔了。”郁子珩回过头来,也对罗小川道,“还有你,也辛苦了。”   罗小川嘿嘿笑着摆手,“不苦不苦。”   陈叔也不多说,走了两步又站住,道:“教主若是认真了,可要好好待他。”语毕也不等郁子珩说什么,径自走了。   郁子珩怔了片刻,笑着摇摇头,俯身在阙祤额角烙下一吻,“你看,已经有人瞧出来了,你究竟怎么说呢?” ☆、辞旧迎新   那日偷了香后,郁子珩连着好几天都神采飞扬的,议事上就算下头弟子提出再不好解决的问题来,他也能拿出耐心从头到尾都带着笑地和众人讨论。就连一名分坛主闯入总坛来跟他抱怨今年分坛得到的过年资费太少了,他也十分好说话地另叫云清给拨了钱。   虽然内伤尚未完全痊愈,可也不会每次运功都复发了,情况如何,阙祤提一提真气便能知晓。没了这个顾虑,他又可以和郁子珩练博元修脉了,因此最近每日结束议事,他便跟着郁子珩到和风轩去,两人一起练功到午时。   这日收了功,郁子珩活动了两下,问他道:“今日想吃点什么?”   “什么都好,而且他们大概已经准备好了。”阙祤站起身,走到案台边上倒了杯水喝下去,抿了抿嘴唇,道,“这几次练功,我感觉到你的内力精进了不少。”   郁子珩盯着他被水滋润过的两片薄唇看,突然就后悔上次偷亲的不是嘴了,“还行,快冲上第三层了。”   阙祤看了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在脸上摸了一下,“你在看什么,我脸上沾了东西?”   “……没有。”郁子珩干咳一声,“说起来,长宁宫的人好像很久都没找上你了。”   阙祤对着他露出个冷笑,“那都是因为谁?”   郁子珩:“……”   上次长宁宫的探子找上他,他本想单独向自己说明,事情却被自己捅大了。郁子珩或多或少对阙祤存了那么点抱歉的意思,可现在看来,倒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见阙祤向外走去,他紧走了两步跟上,道:“这样不是很好?我还希望孟尧和郑耀扬他们永远都不要再来找你。”   阙祤脚步顿了一下。   “怎么了?”   “没什么。”阙祤见有婢子端着饭菜朝这边过来,向旁让了让,“上次派过来的探子被你杀了,他们可能也是不想再害自己的人白白送死,所以才一直没再找我吧。不过再找上我应该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大概会想杀了我。”   郁子珩满不在意地道:“不管来的是孟尧还是郑耀扬,谁敢找你麻烦,我就杀了谁。”   阙祤没再继续说下去,默算着距离那阎王笑毒发的时间还有多久。   日子过得飞快,似乎不过转眼,阙祤就迎来了他在煦湖岛上度过的第一个除夕。   寻教上下都热闹非凡,从一大早开始炮竹声就没有断过,听说晚些时候唱戏的还要来。正月十五前的议事都被郁子珩给取消掉了,让大家只管高高兴兴地过年,其他的事暂且都抛到一边,喝酒吃肉则摆到前头来。   阙祤趴在听雨阁三层的围栏上,看着远处几个平日里瞧着挺稳重,这会儿疯起来简直没个边儿的年轻弟子,露出个浅浅的微笑来。   “阙大哥!”   有人在下头喊他,他低头看过去,见罗小川站在楼下,双手各抓了一串炮仗,对着他晃得正欢。   罗小川大声道:“阙大哥,我特别给你留着的,你下来点了吧!”   阙祤直起身体,从上头走下来,“你点吧,我听个响就行。”   “那不成,”罗小川一本正经道,“这是你住的地方,要你点了,才能把那些不干不净的小鬼都驱走,保你明年一整年都无病无灾的!”   阙祤好笑道:“还有这讲究?”   “是有这么一说,”郁子珩缓步走过来,从罗小川手里拿过一串炮仗,“不过那都是老人为了哄孩子乐呵,传来玩儿的。”   罗小川:“……”   看着那孩子一脸认真的表情,阙祤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要伸手接过另一串炮仗,“行,入乡随俗,我来点。”   郁子珩眼珠转了转,先他一步把炮仗抢过来,道:“我帮你点吧?”   阙祤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你……随意。”   罗小川想说不行,刚张了嘴就被郁子珩瞪了一眼,立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了。   郁子珩将两串炮仗放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吹亮了,“都躲开些啊,当心伤到了。”   阙祤拉着罗小川退远了些。   郁子珩清了清嗓子,用不大不小阙祤刚好听得到的声音道:“炮仗是我点的,我是住这屋子里没有错,如果不是,也快让我是!”   阙祤:“……”   罗小川没有内力听不到他嘀嘀咕咕地在念什么,回头问阙祤:“阙大哥,教主说什么呢?”   阙祤面无表情地捂住罗小川的耳朵,“我也没听清。”   炮仗噼里啪啦地响完了,郁子珩摸摸罗小川的脑袋,道:“今儿云清叫人出去买糖了,可以到她那里去领,去晚了可就领完了,别说我没提醒你啊。”   “糖!”罗小川欢呼一声跑了,别看两条腿又粗又短,跑得可一点也不慢。   阙祤看着他跑远的背影,笑了笑。   “怎么,”郁子珩道,“你也想要糖?”   阙祤摇头,“我不……”   “想要也不用去清儿那里要,我给你。”他说着,甩了下手臂,便有一小包糖从他袖底滑出,被他接住后硬塞给了阙祤。   阙祤哭笑不得。   “每天吃点,甜甜嘴,”郁子珩正色道,“明年让我多听你说点好听的话。”   阙祤掂着手上的糖,挑了挑眉,“怎么你觉得我以前说的话都不好听?”   “我什么时候那样说了?”郁子珩瞄了他一眼,又极快地移开视线,“只是……有点遗憾到年底也没有从你那里听到我最想听的那一句话罢了。”   阙祤装作没听懂,“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郁子珩默默叹了口气,道:“晚上请了戏班子,还摆了宴,我来叫你的。”   阙祤不太喜欢凑热闹,下意识便要拒绝,转头撞见郁子珩眼里的期待,话就含在嘴里说不出来了。   “怎么?”   阙祤顺手将那包糖放在楼梯扶手边上,“走吧。”   郁子珩很开心,坚信在不远的将来,自己就可以将阙祤从身到心完完全全地攻克下来了。   戏台子已经搭好了,下头一桌接着一桌排出老远,天还没黑,前前后后几百盏灯笼已经都亮了起来。   阙祤看到了他到寻教后就只见过一面的刘长老和王长老,觉得挺稀罕。   郁子珩拉着他走过去跟那两位以及同桌的林当打招呼,客气道:“三位长老怎么不坐首桌,我也好和三位痛饮几杯。”   “痛饮几杯哪儿都不耽误,教主要喝老头子现在也能陪!”刘长老大笑道。   王长老点点头,“你们年轻人说的东西我们都跟不上了,也不去扫你们的兴,反正年年如此,教主也不用劝了。”   林当只扫了阙祤一眼,却不说话。   “那好,晚些时候我再来给几位敬酒。”郁子珩说完,直接带着阙祤坐上了首桌。   阙祤不大自在,他是个什么身份自己一直都记得,在这种场合坐在郁子珩身边,实在是不妥。   见他左顾右盼地想要站起来,郁子珩抓住他的手腕,“去哪儿?”   “我不便坐这里……”阙祤压低了声音道。   郁子珩使个巧劲儿又把他按了回去,“有什么不便的?你是执令使,理当与我同席。”   “那也不该是你身边的位子,”阙祤道,“不是还有二位护法么?”   郁子珩放开他,不咸不淡地道:“按规矩清儿还不能坐在阿梵身边呢。”   阙祤:“……”就不能跟这人讲规矩。   瞥见他肯老老实实地坐下不乱动了,郁子珩压了压想要往上翘的嘴角,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听的戏,可以点。”   阙祤对那些东西半点兴趣也无,“他们唱什么我听什么。”   说话间尹梵和云清一前一后走了过来,祝文杰也从另一个方向来到桌前,坐下道:“教主,这大过年的,也不叫外边的人回来吃顿团圆饭么?”   郁子珩靠在椅背上,闲闲地看着他,“你想让我叫谁回来?”   祝文杰的身体僵了一下,向来从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似不知所措的表情,但也仅仅是一瞬,一瞬后,他又若无其事地笑笑,“当然是宇威了,还能有谁?”   各色菜肴茶点瓜果陆续被摆了上来,炮竹声又猛猛地响过一阵后,郁子珩先提了一杯酒,随后大家便都放开了喝了起来。戏班子紧接着登上台,一出接一出地开了唱。   喝得正起劲,桌边突然多出个人来。   冯宇威夺过阙祤正往唇边送的酒杯,便想自己喝干杯里的酒,“这么多人喝酒不喊我一声,可不厚……”   他话未说完,手上陡然一空,那酒杯又不见了。   郁子珩笑吟吟地将杯子还给阙祤,“他的东西,你不许动。”   冯宇威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阙祤,没说什么,又对郁子珩道:“许久未见教主,教主的功力更胜从前了,不知可否单独指点属下一二?”   郁子珩眼睑微抬,转了两下手上的酒杯,站起身道:“好,我就陪你过上几招。” ☆、暗潮汹涌   一听说这两人要切磋武艺,其余几人也有些技痒,都想跟上去。   “教主,”尹梵道,“我们也想……”   云清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袖,待他看过来时摇了下头。   尹梵怔了怔,随即会意,后头的话没说出来,给自己倒了杯酒,对祝文杰道:“来,跟兄弟喝一杯。”   想起云清对寻教消息的掌握,阙祤便对冯宇威的那句话有了新的理解,不过不管那两个人是不是真地要比武过招,他都不关心。   郁子珩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微弯了身体,凑到他耳边道:“你多吃点东西,如果这些不合口味,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去弄。至于酒,就别喝太多了,当心胃痛。”   阙祤躲了躲,扫了一圈都在朝这边看的人,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郁子珩笑了笑,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我去去便回。”   远离了喧闹之地,二人找了个巡视弟子都极少路过的凉亭走了进去。   “有什么发现?”郁子珩面对着戏台的方向,问道。   冯宇威站在他身后,道:“属下这段时间一直在迎君客栈周围查看,还扮作普通行路之人到客栈里头住过一晚,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直到十几日前,属下无意间留意到,有三名年轻男子趁夜从后门进了客栈。”   郁子珩转过身,“有什么不妥?”   “那三个人属下有印象,先前也见他们入住过客栈,”冯宇威顿了顿,道,“可没见他们出来过。”   郁子珩眯了眯眼睛。   冯宇威又道:“属下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先前不以为意,所以疏忽了没看到,这一次特别警醒了些,可连着五日,那三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属下夜里潜入客栈,一个房间也没漏地找了一遍,没找见那三个人。然而就在三日前,属下又看到他们从后门进了客栈。”   郁子珩沉吟片刻,问道:“那三人有没有什么特征?”   “一身的黑衣,”冯宇威道,“领口处好像有什么,但每次遇上他们都是在夜里,看不真切。”   多半又是那兰花印记,那这客栈里有什么名堂也就不言而喻了。冯宇威的轻功郁子珩是清楚的,也不担心他会打草惊蛇,点头道:“我知道了,辛苦你了。暂且没什么事,你留在总坛好好过个年,等到……”   他话未说完,忽见远处有个黑影一闪而逝,片刻的诧异后,又好笑地摇摇头,“去喝酒吧,我还有点事,过会儿再回去。”   冯宇威不解他为何会有这样的表情,也没再问。他一路赶回来,不光是馋酒,肚子也早就饿了,当下颔了颔首,道:“那我就不跟教主你客气了,教主早些回来,今晚这么好的日子,不醉不归吧?”   “行,等着我吧。”郁子珩出了凉亭,朝黑影掠过的方向走去。   “好像又瘦了,孟尧是不是不给你饭吃?”   “说不定是相思成疾。”   “别急,要是我预测得不错,教主三年内必能灭了长宁宫,说不准还会更短。到时候你就能回来了,我再把你养胖些。”   “文杰,你想我么?”   “嗯……你觉得呢?”   “别让我猜,我要听你说!”   郁子珩在外边听着这两个人的对话,觉得有点牙疼。   但他转念又想到阙祤,里头那两个一年半载见不上一面,都把自己的终生大事给安排妥当了,自己看上的这位怎么就那么难?想着想着,郁子珩忍不住叹了口气。   “什么人?”祝文杰从窗口飞身而出,朝着郁子珩所站的地方连发了两掌。   殷海黎则隐去了声息,房间里立刻便似空了一般,仿佛适才只是祝文杰一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郁子珩闪身躲过祝文杰袭来的第一掌,抬臂接下他第二掌,道:“是我。”   “教主?”祝文杰吃惊,向后退开,“怎么……”   郁子珩示意他不要声张,朝房里走去,“我看到海黎了,所以就跟过来瞧瞧。”   殷海黎从房间的角落里走出来,道:“我该想到的,除了教主,还有谁有能耐在窗外偷听我们两个说话还可以完全不被察觉到的?”   祝文杰跟进来,想起他们两个都在说什么,面色顿时变得格外精彩。   郁子珩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文杰,我一直当你面皮蛮厚的,怎么一遇上和海黎相关的事,你就紧张了?”   殷海黎闻言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那不是自然么,他身份特殊,一旦暴露会有危险,我肯定要小心着些。”祝文杰笑笑,“再说他是我的人,我不疼谁疼呢?”   殷海黎品味着他这两句话,听着挺顺耳的,但似乎有哪里不对呢?   郁子珩找地方坐下,“行了,你们两个见一面不容易,我不耽搁你们的时间,只问几句话就走。”   祝文杰收起脸上玩味的笑,“属下到外头去守着。”   等他出去了,殷海黎道:“教主,那迎君客栈可能真有些问题。”   “怎么说?”   “前几次我去送东西也没太在意,都是送完了就走,”殷海黎眉头微拧着,“上次见了教主后,我便想试着看看能不能从这里入手,了解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我和那掌柜的套话,可那逢人便笑比谁都能说的老家伙对我却三缄其口,接了东西就急着打发我走人。”   郁子珩稍作沉默,问道:“孟尧都叫你送什么?”   “琉璃、玛瑙、宝玉……”殷海黎一样一样数着,“还有两次送的是夜明珠,都是孟尧叫下头弟子四处搜集来的,不知为何要送到那里去。”   郁子珩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轻击着。   “掌柜的和几个店小二都识得属下,属下不能到里头去查探……”以为郁子珩对自己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探来的这么点消息不满意,殷海黎说话也恭谨了不少。   郁子珩摆了下手,“已经很好了,那些事不用你做,你别让孟尧怀疑到你头上就好。”   “是。”   郁子珩重新站起来,“什么时候回去?”   “天亮之前。”   “不打扰你们两个了。”郁子珩往外走,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过了年我说不定会到迎君客栈看看,你留心着些,不要和我撞上。”   殷海黎低应了一声。   郁子珩又和祝文杰打了声招呼,便又朝着酒席那边去了。   回到席间,却没看到阙祤,问了云清才知道,他离开没一会儿,阙祤便也走了。郁子珩本想去找,奈何被冯宇威给拖住了,呼喊了一群兄弟扑上前来敬酒,弄得他脱不开身,只好决定先将这群人应对好了再去陪阙祤守岁。   却说阙祤那边,郁子珩走后,这一桌之上,他也就能和祝文杰说上几句话。可没一会儿,祝文杰托词说想起有事没处理好,竟也走了。阙祤又喝了两杯酒,觉得无趣,便和尹梵云清简短打了个招呼,回听雨阁去了。   甫一上得楼来,他便听到了一个刻意被放轻却仍掩不住沉重的呼吸声。   会是谁?   热闹的大年夜里,整个寻教总坛的弟子都在外边推杯换盏,什么人会悄无声息地跑到自己房中来?   阙祤第一个想到的是郁子珩,又被这个想法惊了一下,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些。他知道里头的人不是郁子珩,若是他,自己根本不会发觉。   那么最有可能的应该就是长宁宫的探子了。   阙祤听得出,里头的人功力不浅,应该不是长宁宫随便打发来的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难道是郑耀扬?   想到此处,阙祤脚步停了下来。   里头的人却有了反应,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过后,朝他这边走来。   是掉头回去,还是和他周旋周旋?   如今内力恢复了不少,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让他顾忌了。他正想着,却听里头的人道:“这是你的房间,怎么不进来,你在怕什么?”   阙祤双眼不由睁大了些,怎么会是他?   林当从里头转出来,沉着脸看他,“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林长老说笑了,”阙祤绕过他走进去,“我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看这里视野不错,赏赏风景。倒是林长老,您不在席上喝酒,怎么到属下这里来了?”   林当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明明是你不请自来,怎么反倒质问起我来了?低低咳了两声跟进来,林当将脸上那些有些凶狠的逼问意都收了起来,放缓了声音道:“岁数大了,听他们吵吵闹闹的头疼,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阙祤:“……”安静的地方又不止这一处。   林当虽然走得早,酒却没少喝,这会儿说起话来已不是字字清晰。他见阙祤倒了两杯茶,站在桌边看着自己,便走过去坐下来,指着身旁的椅子道:“茶凉了,不好喝了。你坐,我就和你说说话。”   阙祤极不甘愿地坐了下来。   林当迟疑了片刻,伸手过去抓住了阙祤的手,含糊道:“阙祤,你很好,很好……” ☆、霄壤之别   今夜里整个寻教没有一处不是灯火通明,这听雨阁上也是一样。   阙祤清清楚楚地看到林当脸上那条条道道因为他的笑而更显深刻的纹痕和他那泛着些许浑浊的黄的一双眼睛,无端地烦躁起来。   “你是个好孩子,”林当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开始有意无意地捏着阙祤的指骨,“但你注定不能真正成为寻教的人,阙祤,要是没个靠山,你在寻教迟早要混不下去的。”   阙祤试着抽了下手,没抽出来,有些不悦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在寻教混下去了?”再说若真需要靠山,不是还有个比你更靠得住的么?   林当呵呵地笑了几声,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阙祤的背,“这话可千万别让教主听见了,你和他相处时间不算短,该知道他脾气不好。”   阙祤心道我不说他也都有数。   林当的手在他背上停了一会儿,又开始一下一下摸着他垂在背后的长发,表情竟有几分诡异的餍足,“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可以保你无虞。”   阙祤背脊登时绷紧了,只觉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林长老此言何意?”   林当用手指卷起他一缕墨发,递到鼻间嗅了嗅,“你说呢?”   阙祤猛地站起来,椅子都被他的动作带得倒在了地上,“林长老请自重。”   “阙祤,你可要想清楚了,”林当抬头斜视着他,“该怎样做才是对你有好处,还用我教你么?”   血液里潜伏了许久的杀意竟在此时蠢蠢欲动了起来,从前邪门的功夫已经弃了不知多少时日,阙祤却在这一刻怀念起了杀人的快感来。   林当全然不知他已起了杀心,缓缓地站起身,一把钳住阙祤的手臂,“你当我是在问你意见么,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   不等他说完,阙祤另一只手忽然扣上他脉门,内劲半分不迟地送了进去。   林当猝不及防,被他震脱了手,半边小臂都麻了起来。阙祤的内劲走的是狠戾阴柔一路,打进体内便让人觉得透出寒凉气来,上了头的酒似乎都因为他这一下子清醒了不少,顿时怒不可遏。他双臂一抖,左手成掌右手成指,分取阙祤面门和胸腹处几大要穴,口中骂道:“不识好歹的小崽子!”   阙祤胸中怒火盛极,脑中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想,或许那时而涌上来的想要杀人的冲动,并不能归咎于自己少年时起便练的那门邪功,功夫乱人心智不过只是个借口,没准儿自己本来就是个嗜血的凶徒。然而现在却不能由着性子胡来,杀不杀得了林当暂且不论,自己的深浅却是绝不能透给他们知晓的。   林当本拟两三招内便将阙祤制住,却不想竟被他轻轻巧巧地躲过去了。他不知是自己喝多了速度和力道跟不上了,还是从一开始就低估了对方,皱了皱眉,招式使得更沉了。   阙祤却不想和他缠斗,躲了几步绕到他身后,虚晃了两掌,借着他闪避的空当身体疾速后掠,从三层直接翻了下去。   离开听雨阁,阙祤找了个无人的所在隐去身形,连呼吸都放轻到近乎无声,入定似地站了小半个时辰,除了两拨较之平日显得散漫的巡夜弟子外,没听到旁人路过,这才又走出来。   一时却不知要去哪儿了。   他便又朝着摆酒席的地方走去,边走边暗骂林当那个装得比谁都要正经的老东西,却原来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没走多远,阙祤听到了微有些凌乱的脚步声,抬头一看,竟是郁子珩一个人往这边来了。   郁子珩也看到了他,也不知是高兴了还是怎么着,脚底下踉跄了两步,眼看着要摔,却又晃晃荡荡地站直了。然后他就不走了,冲着阙祤咧嘴一笑,招了招手。   阙祤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认命地走过去。   待他一走到近前,郁子珩便朝他身上靠去,“你怎么走了?留我一个人应付那一大群人,太不够意思了。”   一股酒气迎面扑来,阙祤下意识地向旁闪了闪,却见郁子珩身体已经栽了过来,忙又伸手将他接住,“怎么喝这么多?”   郁子珩立刻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地往他身上缠,“不多,也就七八坛子。”   阙祤:“……”   “阙祤,我想和你一起守岁。”郁子珩下颌抵在阙祤肩窝,咬字不清地道。   阙祤将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行,一起守岁。你站好了,我们到你那里去。”   “不去我那儿,去你那儿,你那儿近。”郁子珩被他推开了,两只手还抓着他一个腕子,眼神开始变得委屈。   这人明明就喝醉了,头脑怎么还这么清楚?不知林当是不是还在听雨阁里,阙祤一时半刻不太想回去,正想哄了郁子珩听话,手却忽然被他丢开了。   郁子珩扁着嘴,鼻子里轻轻哼了声,“你就那么烦我么?”   孩子气又犯了。   阙祤无奈,“我不烦你,不烦你,行不行?”   郁子珩歪了歪头,慢慢消化了他这句话后,又露出点笑容来。他小心翼翼地再次伸出手碰了下阙祤的手,道:“我有点难受,就到你那里躺一会儿,好不好?”   阙祤怔了下,反抓住他的手,将人扶住了便往听雨阁的方向走,“哪里难受?”   “没吃多少东西,酒喝多了,”郁子珩肆无忌惮地往他身上贴,“哪里都难受。”   叮嘱别人的时候还挺是那么回事,到他自己那儿就没个轻重了。阙祤将他下坠的身体往上托了托,心里没来由地暖了起来。   路上又碰到了一拨巡夜的弟子,阙祤叫住了打头的那个,让他通知厨房煮一碗醒酒汤送到听雨阁去。   眼看着到了听雨阁楼下,阙祤侧耳听着里头是否有动静。   如果林当没走要怎么办?不过有郁子珩在这里,想来他也不敢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有什么不雅的举动。这般想着,阙祤便也不在意了,只是一想到往后自己还有被这老东西纠缠上的可能,他那还没完全服帖下去的杀意便又有躁动的意思。   郁子珩突然不走了。   “怎么了?”阙祤跟着停下来。   郁子珩极慢极慢地眨了下眼睛,“你不开心么?”   阙祤失神片刻,摇头道:“没有。”林当的事,他没打算和别人说。   “那笑一个吧。”   阙祤:“……”   郁子珩没追究他的不配合,自己站直了,左看看又看看,像是在找什么。   “想要什么?”阙祤看他一直在打晃,抬起一只手臂护着他,问道。   郁子珩完全没有不好意思地道:“想要解手。”   阙祤:“……”   等拖着个处理完问题的醉鬼上楼,阙祤又听了听,确定了林当已经离去,这才稍显轻松了些。   可进了卧房一看,却见桌子被人掀翻了,上头的东西滚了一地,还有两个杯子摔碎了,碎瓷片散得到处都是。   “当心。”他拉住半闭着眼不管不顾就要往前走的郁子珩。   郁子珩嗯了一声,抬眼看了看,眉头就蹙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阙祤想起了放在楼下的那包糖,随口胡诌道:“可能是什么缺心少肝的畜生,被你买的糖吸引了来,到我这里胡闹了一场。”   郁子珩就又笑了,“它们也过年。”   阙祤扶着他躲开碎瓷片走到床边,“对,它们也过年。”   被阙祤按倒在床上歇息,郁子珩一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缠着阙祤有一搭没一搭地从天南说到海北。说了一阵,他渐渐没了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开始抱着被子哼哼唧唧。   想是难受得厉害了,阙祤将团成一团的被子从他手底下拽出来,展开了给他盖好,“是不是想吐?”   郁子珩眼皮颤了两下,“吐……多丢人……”   阙祤被他弄得想笑,“你倒好面子。”   脚步声响起。   是两个婢子将醒酒汤送了来,还有一壶新沏的茶。待阙祤应了声,二人走进来一瞧,被这一地的混乱吓了一跳。   “教主喝多了,不小心弄翻了桌子,你们收拾了吧。”阙祤道。   郁子珩迷茫地朝他看来,表情认真得很,好想真在回想闯祸的到底是自己还是那馋了糖的小畜生。   阙祤就真地被他逗笑了,将人扶了起来,端着醒酒汤坐到他对面,舀起一勺来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命令道:“张嘴。”   一碗热乎乎的醒酒汤下了肚,郁子珩舒服了不少,就有些昏昏欲睡。可他始终惦记着守岁的事,盘膝坐在床上,小鸡啄米似地点着脑袋,但只要身体稍稍歪了一些,他便又立刻打起精神坐正。   远处又传来了伴着欢呼声的爆竹声响,久久不歇。   阙祤侧过头看了半天没动静的郁子珩一眼,这才发现他竟也在看自己,目光深沉而专注。漆黑的双眸那样明亮,盖过了今晚彻夜不熄的万家灯火。   心不知怎地就漏跳了一拍。 ☆、争风吃醋   “唔……哼……嗯……”   听到卧房里的声音,阙祤放下手上的书,朝里头走去。   郁子珩动了动,抱着脑袋弓起身体,又发出两声轻吟。   “醒了?”阙祤伸手在床柱上敲了两下。   郁子珩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哑着声音道:“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阙祤道,“头疼?”   “嗯。”郁子珩又平躺了一阵,朝他伸出手去,“都这时候了啊,我怎么还不清醒?”   阙祤盯着他修长的手指看了片刻,才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将他拉了起来,“你问谁?不过你醒得还算早,这会儿外头还静着,全教上下大概也没几个起床的。”   郁子珩抱着被子在床上盘膝坐着,左右看了一圈,道:“我怎么在你这里睡了?”   阙祤无语地看着他。   “那你昨夜和我一起睡的么?”郁子珩立时有了精神,连背脊都挺得笔直。   阙祤皮笑肉不笑,“你觉得呢?”   “我觉得也不可能。”郁子珩的背又弓了回去,“那你昨夜在哪里睡的?该不是又随随便便找个椅子窝了一整夜吧?”   阙祤倒了杯水塞给郁子珩,“你睡在了我房里,不自然就有一间房空着么?”   郁子珩捧着温热的水杯,酒后变得迟钝的脑子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你你你……你昨夜在我房里睡的?”   阙祤没答话,算是默认了。   郁子珩懊悔不已,人家好不容易肯到自己床上睡觉了,可自己却不在那张床上,这叫什么事!   阙祤好笑地看着他那一脸的纠结,道:“我叫人烧了水,你去沐浴更衣吧。云清姑娘适才来过了,说给你煮好了粥,就在灶上温着,你什么时候醒了就可以着人去取。”   郁子珩点点头,却没挪地方。他歪着头托着腮也不知道在那里想什么,一对眼珠上下左右地乱滚着。   “我说……”   “阙祤,”郁子珩打断阙祤就要催促的话,问道,“昨夜我睡着之前,是不是问你什么话了?”   问了,问我可不可以往后每一个年都这样和你一起过。阙祤背过身,向外间走去,“问我要不要跟你再喝两坛子酒。”   郁子珩终于不继续赖在床上了,丢开被子踩着鞋追上来,“真的?我怎么记得是个挺重要的问题呢?”   “你记错了,喝得人事不省,能记住什么?”   “你没骗我?”郁子珩还有些头重脚轻,“我隐约还记得你对我笑了。”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那个问题,才用个笑把你哄睡着了。阙祤不耐烦他再提这事,脚步不停地下了楼,“你慢慢想,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你不跟我一起洗……”郁子珩话说一半,在接收到阙祤一记眼刀后,从善如流地改口道,“你不和我一起吃点东西么?”   阙祤边走边道:“我吃过了。我要去陈叔那里瞧瞧,昨晚酒席上没见他,不知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陈叔不喝酒,也不喜欢凑那份热闹。”郁子珩依旧不放弃,“你等等我吧,等会儿我也去给他拜个年。”   “行。”   郁子珩正要高兴,便听阙祤又道:“我到他那儿等你。”   “……”郁子珩充满怨念地,“你一定是惦记罗小川那个该死的小胖子。”   陈叔这儿比往常热闹了些,四五个少年在院子里嘻嘻哈哈地笑闹着,不见了平日里对着药材的那一股严谨劲儿。陈叔也没忙,正摆了个躺椅在院子当中晒太阳。   见到阙祤进来,几名少年立刻收了笑容,恭恭敬敬向他行礼,“执令使。”   只有罗小川一个人不见外地凑上前抱住他手臂,“阙大哥你来了!昨日我在圣女那里领了好些糖,剩得不多了,你要不要?”   听他说圣女,阙祤怔了下才反应过来是云清,还真不太习惯这个称谓。他揉了揉罗小川的脑袋,道:“我不要,你留着吃吧。”又走到陈叔那边,在他对面的小石凳上坐下,笑了笑,“陈叔,我这双手空空地来给您拜年,您可别把我给赶出去啊。”   陈叔没起身,窝在躺椅里晃了晃,“我用你拿什么?我要是缺什么自会去向教主张嘴,可不用你借花献佛。”   阙祤尴尬地咳了两声,“那个……我也不是只能拿他的东西送礼,也有点积蓄的……”   “你的积蓄又是打哪儿来的?”陈叔很不给面子地道。   阙祤:“……”   陈叔笑了,“行了,年前教主就往我这儿送了不少好东西,你就不用另给了。我们两个就都盼着你身上的内伤早日好了,那可比什么礼都来得让人开心。”   阙祤:“……”总觉得陈叔知道些什么,是不是错觉?   “阙大哥,你知不知道,等过完了年,咱们寻教每年的第一件大事就要来了?”罗小川从屋子里端出一盘蜜饯,抱在怀里挤到阙祤身边坐下。   阙祤很配合地问道:“是什么大事?”   罗小川舔舔嘴上沾着的糖粉,“寻教要招收新的弟子,会有很多很多人来。听说还有学医的,阙大哥,我终于要有师弟了!”   他说着,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脸颊上的肉好像都在颤,模样着实有趣。他的师父和几个师兄便也跟着笑起来,小院子里一派和乐。   “瞧把你给得意的。”阙祤捏了下他的脸颊,手还没收回来,余光却瞟见了郁子珩正抱臂站在院门口,表情简直像是在捉奸。   阙祤:“……”   郁子珩迈步进来,“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罗小川被吓了一跳,赶忙站起来,蜜饯盘子都差点扔出去,“教教教……教主……”   陈叔的其他几名弟子也紧张地站好,低头不敢言声。   “这是怎么了,”郁子珩语气凉凉的,“本来不是挺高兴么的,我一来怎么就这样了?这大过年的,可别让我坏了你们的好兴致。”   先前还好好的,这才多大的工夫就变得这么阴阳怪气的?阙祤也站起来,见他虽换了身衣衫,长发却像是匆匆束起的,发梢还滴着水,便道:“你出来这么急做什么?吃过东西了么?”   郁子珩愣了下,脸上那么点尖酸意立刻不见了,微笑道:“吃了,两碗粥。吃得太急还烫了,你看看……”他说着话,几乎要把舌头都伸出来了。   阙祤白了他一眼,“粥是温的,不烫。”   郁子珩遗憾扁嘴。   陈叔坐直了身体,哼了一声道:“教主,你跑到我这里跟个孩子争风吃醋,这可真是过了年后的一大长进啊。”   郁子珩:“……”   阙祤:“……”果然是知道什么!   罗小川呆呆地看着陈叔,“师父,您说什么?”   “你师父叫你要有长进,只吃这么一盘子哪能够呢,去再拿两盘来。”郁子珩在罗小川头上摸了一把,面不改色地胡扯。   这胡扯却颇合罗小川的心意,应了一声好,又跑进去盛蜜饯去了。   聊了没一阵,便有人送了午膳过来,阙祤就和陈叔他们一道吃了。郁子珩为了快些来找阙祤,本也没吃多少,也跟着又蹭了一顿。   吃饱了一餐饭,喝干了一壶茶,郁子珩借口陈叔要午睡,拽着阙祤跑了出来。   出了门,阙祤挣回自己的手,“教主慢走。”   郁子珩有些失望地将手握成拳背到身后,“你去哪儿?”   “回去午睡。”   “一起吧”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郁子珩抿了抿双唇,决定不去惹他不快。他唤来个路过的弟子,吩咐道:“传我命令,就说申时前不准放炮。”   阙祤侧头看了他一眼。   “省得他们打扰你休息。”郁子珩很直白地解释道。   阙祤没应声,继续往前走。   “陈叔说再行个三四次针,你的内伤便可痊愈了。”郁子珩跟上。   阙祤不知他要说什么,静静听着。   “我知道你早就待得闷了,等你都好了,我们出去玩几日如何?”   “去哪儿?”这件事的确勾起了阙祤的兴趣。   “梅阳城吧。”郁子珩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抚平了阙祤肩头的褶皱,“过个两三个月,正好是梅阳城名产酸梅酿味道最浓的时候,我们去尝尝。”   阙祤倒也不是真地关心去哪里,他只是如郁子珩所说,待得有些闷了,听他说要出去,自是愿意。又想起罗小川说的招收新弟子的事,便问道:“那时新弟子都能安排妥了?”   “差不多,不过后头的事也不用我操心了。”郁子珩歪了歪身子,用自己的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嗯……难道我看起来不如那个小胖子顺眼么?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阙祤:“……”   “真不顺眼?”郁子珩简直不能接受。   阙祤哭笑不得,“顺不顺眼的,你觉得我和小川……”后头的话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郁子珩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确是离谱了那么一点,“还不都怪你对我太不好了么。”   阙祤:“……” ☆、不期而会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三五个凑成一堆说喝醉就喝醉的好日子转眼就到了头,寻教开始从散漫的状态中恢复,精神十足地迎接崭新的一年。   正月十八。   今日的议事却没在议事厅里进行,而是挪到了寻教总坛的入口处。以郁子珩为首,众人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站了,对面则跪了前后十几排,差不多有二三百个生人。   那些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年纪大的不过也只有十六七岁,小一点的看上去连十岁都不到,大部分都是十一二的年纪。少年居多,也有零星几个少女掺在里头,都不说话,却总有人要偷偷抬起脸来去看那高高在上的大教主。   阙祤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些孩子虽瞧着对郁子珩颇为忌惮,偶尔看向他的眼神里却没有畏惧、恐怖这样的情绪,反而还有点懵懂的期待。他想,郁子珩的能耐大概还远不止自己看得到的这些,然而仅仅是这些,和他相比,也是自愧弗如。   正暗自感叹,忽觉有人在看自己,阙祤循着感觉望过去,却是林当站在另一边,双目如刀地剜了自己一眼,又看向了别处。除夕夜发生了那样的事后,他们两人还没有碰过面,没想到今日不可避免地见了,自己还没如何,他倒先不满了。阙祤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手摸在自己手上背上的感觉,差点在阳光底下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祝文杰走到跪在最前头的那一排面前,左右踱了一圈,轻笑道:“还不参见教主?”   少年少女们便都将身子伏得低低的,齐声道:“参见教主!”   声音虽然仍稚嫩了些,可倒还真喊出了几分气势。郁子珩满意地笑了笑,道:“都起来吧,抬起头给我瞧瞧。”   众人纷纷站起来,动作算不上整齐,却也瞧得出是经过一番训练的了。   “教主,”他一个个看过去时,尹梵在一旁道,“这些便是今年经过挑选后最终剩下来准许入教的,共有二百七十三名。”   郁子珩道:“老规矩,挑出三十个资质最好的留在总坛,其余的分到各分坛去。”   “属下和右护法已经斟酌出了一些在不同方面有天赋的孩子,”尹梵将自己手上的一本小册子向他那边递了递,“教主可要过目?”   郁子珩摇了下头,“不必,直接念出来就好。”   尹梵应了,唤过一名弟子,将册子交给他,让他念出来。   祝文杰走回来,指着入口外头的那块巨石道:“听到自己名字的,到那下头排成两队站好,听懂了么?”   “是!”少年少女们大声应着,眼里更加雀跃。   被尹梵唤来的那名弟子开始一个个地念出册子上写着的名字来。   “吴长河。”   “姜严。”   “方虹馨。”   ……   阙祤干站在那里,闲来无事,目光便一直在下头的那群孩子里懒散地游荡。突然,对面也有两道目光射过来,和他的撞在了一处,那目光的主人又像被他吓到了一样,战战兢兢地将头埋了下去,肩头竟轻颤了起来。阙祤怔了怔,不由向前踏出了一步。   “怎么了?”郁子珩侧头问了他一句,同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阙祤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   三十个人的名字看看念到了最后。   “慢。”郁子珩抬手阻止了那弟子继续念下去,往前走了几步,指着站在倒数第三排居中的一个少年道,“你过来。”   一群人先是抬头看看他,又看看前后左右,都在找他叫的那个人。   被点名的少年却没动,双腿打着颤,似乎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的身体了。   两名寻教弟子走过去将他从人群里拖出来,带到了郁子珩面前,不甚用力地在他肩上一推,那少年便软软地跪了下去,头简直都要戳到地里去了。   郁子珩回头看向阙祤。   阙祤正在看那跪在地上的少年。   郁子珩便知自己没有找错了,问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颤动了一下,话音没传上来,牙齿撞击的声音却清晰地进了此处几大高手的耳中。   “教主在问你话,”祝文杰和颜悦色提醒道,“你乖乖回话,不要紧的。”   “属下……属下……”少年的声音有如蚊鸣,“庞……庞志浩。”   郁子珩便道:“最后一个留在寻教总坛的,是庞志浩。”   少年身体震了一下,低低道:“谢教主。”   选出来的弟子都该做什么,要送往各分坛的弟子都该怎么安排,这些事通通交给了下头的人去办,郁子珩叫上阙祤,着人带着庞志浩去了流云厅。   往流云厅去的路上,郁子珩已经看明白了,庞志浩那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样子,不是因为自己这教主身上的威压,他怕的是自己身旁的阙祤。他于是拉住阙祤,使了个轻功步法,两三步将后头的人甩开,才问阙祤道:“你认识他?”   阙祤转头看了眼少年干瘦的身体,想起他那双总是藏着些许怯懦的大眼睛,道:“有过一面之缘。”   “在哪里?”   阙祤皱了皱眉,实在不愿提起当时的境况,可若郁子珩回头问了那少年,这事瞒也瞒不住,便道:“我才来到煦湖岛上时,是在长宁宫的一艘大船上醒来的,就在那里见过他一面。”   郁子珩嗯了一声,随即猛地转过身来看着他,狭长的双目都快被生生瞪圆了。   阙祤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怎么了?”   郁子珩咬了咬牙,指了指他,又回手指了指庞志浩,半天没说出话来,哼了一声大步往前走去。   阙祤也没当回事,不紧不慢地跟着。   郁子珩没走出多远,又折了回来,道:“我听说,长宁宫人手实在不够用的话会出去抓人,抓到的人都会……会……”   阙祤登时明白了他要说的是什么,双颊竟漫上一丝绯红,偏过脸去不再看他。   郁子珩探着身子看他的脸,越看越觉得好看,也越看越觉得不甘心,撇嘴道:“连我都没有看过你光着身子的样子,后头那个瘦猴子居然看过了,还有……郑耀扬看过了没有?孟尧呢?”   阙祤忍无可忍,低吼道:“闭嘴!”   “我从前只当你是孟尧有意找来送到我身边的,没想到……”郁子珩叹了口气,又觉心疼,“你受苦了。”   阙祤被他弄得正烦,没理他。   二人进了流云厅后,不多时,两名弟子便将庞志浩带了进来。   “出去守着吧,”郁子珩对那两名弟子道,“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进来。”   等到那两人领命出去了,郁子珩才认认真真打量起面前正瑟瑟发抖的少年。打量够了,他走到居中的宽椅上坐下,正要说话,想了想,先指了下自己左下首的位置对阙祤道:“坐。”   阙祤依言坐了。   这下一来,那把脑袋埋得极低的少年也能瞧见他的脸了,心里一阵紧张,差点又跪了下来。   “庞志浩是么?”郁子珩翘起一腿条,“还不给执令使请安。”   庞志浩紧张得都快哭出来了,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了郁子珩一眼,又担心被阙祤识破身份似地再次把头低下去。   “教主,别吓他了。”阙祤无奈道。   郁子珩扬了扬下颌,对着庞志浩歪了下头,意思很明显:你来。   阙祤便也没推让,对庞志浩道:“小兄弟,你还记得我么?”   少年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惊吓,噗通跪了下来,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认识,我……属下……从未见过……未见过执令使。”   阙祤还想好言安抚几句,却听一旁的郁子珩又插嘴道:“可执令使却认识你,他说你们在长宁宫的一艘大船上见过面,是真是假?”   庞志浩那张本就不甚红润的脸因他这句话褪净了血色,好像随时都要晕过去一样,人也像被点了穴,傻跪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了。   “放心,即便是知道你是被孟尧送进来的,我也暂时不会对你怎么样。”郁子珩摸着下颌认真思考,“但孟尧那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呢?他这步棋走得可一点也不高明啊。”   “兴许是想试探我吧,试试我会不会还和上次一样把人供出来,”阙祤道,“他们还真是不把人命当作一回事。”   庞志浩忽然开始对着他们磕起头来,“求教主饶命,求执令使饶命!”   郁子珩不耐道:“我不是说了暂不会对你如何么,至于往后,那还要看你表现。”   “我猜他求的不是这事,大概是想让我们帮他隐瞒他已经漏了底的事吧。”阙祤心里觉得他可怜,放柔了声音道,“你别怕,你把这中间的经过说与教主知晓,不要有任何隐瞒,教主会帮你的。”   听着他温柔的声音,又想到眼前这个烦人的东西还看过自己梦寐以求之人不着寸缕的模样,郁子珩就不高兴了,小心眼地想:我帮你个头! ☆、盘根问底   少年庞志浩跪坐在地上天人交战了良久,才呆滞地抬头看向阙祤,“大哥哥,我……”   “叫他执令使。”郁子珩不悦地纠正道。   庞志浩轻轻颤抖了一下,吸了吸鼻子,重新开口道:“教主,执令使,属下的确是曾……曾被抓进过长宁宫,但后来……”   郁子珩嗤笑一声,“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后来孟尧又大发善心把你给放了吧?如果这种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不可能发生的事真地发生了,你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了。”   阙祤疑惑地看向他。   郁子珩解释道:“每年想要加入寻教的人比起真正入教的数目实有三五倍不止,寻教自然不会全留下,总要查查这些人的背景,收下的都是和其他门派没有牵连,资质又不错的。他能混到这里来,就说明有人将他在长宁宫的那段经历刻意抹去了,你说若是孟尧只是想积点阴德放了他,会不会这么大费周章?”   庞志浩的冷汗下来了。   “他居然还想当着我的面说瞎话,呵。”郁子珩眼里冷了下来,“阙祤,我知道你心地好,有心帮这和你有那么一点渊源的小东西,可人家不领情,我再要杀他,也怪不得我了吧?”   “教主不要!”庞志浩失声喊叫,又觉得这是冒犯,忙又磕起头来,“求教主饶命,饶命!”   这次却是郁子珩说错了,阙祤倒真没那么好心,也没那么多耐心,他只是想知道,孟尧将这孩子送进来,到底和自己有多大的关系。他沉默地看着那少年一边磕头一边喊饶命,半晌才道:“教主,依长宁宫的行事风格,只怕这中间另有隐情。”   “是是是!执令使明察!”本以为死定了,陡然又有一线生机被丢到自己面前,庞志浩想也不想便紧紧抓牢了,“教主,郑堂主虽放了属下回去,可他将属下那整个村子的老乡都给控制住了,让他们对寻教派去调查的人说谎,说属下未曾离开过村子,不然就要杀人。教主,执令使,属下真地不是存心隐瞒,只是……只是……”   阙祤给了郁子珩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人没杀成,郁子珩看上去竟有几分遗憾,“行了,我知道了。”他语气不善地自语道,“究竟是哪个不中用的家伙把你收进来的,看上了你什么?”   他这话声音不大,庞志浩也不知他是希望自己回答还是不回答,但为了保住自己小命,还是不敢怠慢地道:“属下……属下有点力气,能干活……”   这么大个寻教,自然不会缺个干活的人,郁子珩却没说破,扫了他那干瘦的小身板一眼,道:“你的胳膊腿简直比我的执令使还要细了,能指望你干什么?”   阙祤:“……”   郁子珩又对他笑笑,“无意针对。”   信你才有鬼!阙祤懒得理他,又问庞志浩道:“你会功夫么?”   庞志浩嘴唇颤了下,心知瞒不住,顿了顿,道:“郑堂主曾教过一些,没什么招式,只让属下看上去比别人有力气。”   “难怪他们会让你进寻教了。”郁子珩放下架起的那条腿,站起来围着他走了两圈,“你知道孟尧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么?”   随着他的靠近,庞志浩更加紧张了,双手撑在地上,头半点也不敢抬起。两边的肩胛骨比阙祤初见时还要尖削,仿佛化作了利刃,随时都要刺穿少年单薄的背脊一般。   庞志浩吞了吞口水,道:“宫主说……”   郁子珩轻飘飘地嗯了一声。   庞志浩立刻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阙祤心说这样下去到底什么时候能把事情说完,于是好心提醒道:“往后提到孟尧郑耀扬那些人,直呼姓名便是。”   庞志浩又是一哆嗦,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像是听到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一句话一样。然后他看到教主已经站起来满厅转悠,执令使却依然稳如泰山地坐在位置上,立刻露出了更为惊悚的表情。   阙祤被他看得一怔,“怎么了?”   “没……没……”庞志浩被口水呛到了,咳了两声才继续道,“孟……孟尧叫我努力混进总坛,说执令使是长宁宫的人,但却摸不透执令使的想法,想要属下前来一探究竟。他却不肯告知属下该怎么做,说只要进来,自会有结果。”   阙祤想,这和自己所料的也没什么大出入,又问道:“他怎知我一定会记得只见过一面的你?”   不等庞志浩想到答案,郁子珩便道:“怎么会不知道,你一看就是个通透的人。”   阙祤:“……”   庞志浩又偷偷瞧了他一眼,小声道:“他说,执令使若记得,属下多半就会没命;不记得的话,会另有任务给属下,等着有人找属下便好。”   郁子珩若有所思,“我还从来没想过,寻教是这么容易进的,这些年孟尧得这样往寻教里头送了多少人?”   庞志浩害怕他又迁怒自己,颤巍巍地道:“教主,属下并非有心欺瞒,求教主开恩!求教主……求教主救救属下爹娘,和村里的老乡!”   “教主心存仁厚,不似孟尧能做出这般狠绝的事来,想不到也很正常。”阙祤难得地当着他的面夸起他来。   郁子珩挑了挑眉,“他的手段我不是不清楚,但仅仅送这么一枚无关紧要的小棋子进来便要弄出这么大的手笔,还真是有钱没处花。”他话锋一转,看着阙祤道,“你这么说的意思,就是让我帮他了?”   阙祤不语。   庞志浩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宣判。   郁子珩又踱了两圈步,笑了下,“行,你起来吧,我不杀你。至于你的亲人,我若现在派人过去营救,只怕反而要给他们惹麻烦,只要你这边别出差错,孟尧也不会有所动作。我早晚会收拾掉那混账,到时危险自然也就没有了。”   “可是……可是……”庞志浩支支吾吾。   阙祤明白他在怕什么,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道:“教主不下令杀你,自会有长宁宫的人来问你。你今日被单独带进了流云厅,要是回答没被认出,对方定然不会相信,你便只说我没拆穿你身份,对教主说你是我最初流落岛上时偶然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甚好,”郁子珩道,“这样就也解释得通,我为什么要将这个一无是处的家伙留在总坛了。”此举可能还会减轻些孟尧对阙祤的怀疑,先前自己费心断了他后路,也不知会不会前功尽弃。郁子珩对此倒不是很满意,可近来与阙祤的关系稳步发展,他不想惹他不愉,便勉强接受了。   庞志浩又羞又愧,“多谢教主!多谢执令使!”   “你多大了?”郁子珩突然问了这么一嘴。   庞志浩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到瞥见郁子珩不耐烦的神色,才道:“属下……属下十五了。”   “十五啊……有点大了,根骨也不是很好,练武是成不了大器了。”郁子珩评判了一番后,道,“你的命是执令使给的,你说你会干活,往后就到听雨阁去伺候他吧。”   庞志浩大喜,“是,是!”   “但有一点,”郁子珩十分严肃,“他的卧房……三层,听雨阁的三层,你不许上去。”   阙祤:“……”   庞志浩不懂这是为何,也不多嘴问,连声答应着。   阙祤伸手将他拉起来,“以后长宁宫的人有什么事要你做,你就找机会告诉我,知道么?”   “是。”庞志浩抹了把脸,又对他二人道起谢来。   郁子珩听得烦,叫来外头的弟子将他带走安排住处去了。   “你怎么看?”等人走了,阙祤问郁子珩。   郁子珩道:“听听便了,不必相信,反正说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阙祤低头沉思。   “看来孟尧还是不想放弃你。”郁子珩这么说着,一下子想起了孟尧那方面的嗜好,脸色大变地抓住阙祤小臂,“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阙祤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   郁子珩焦急道:“我是说孟尧,他不是就喜欢你这样长得漂亮的……”   阙祤皱眉,眼里竟滑过一抹寒凉。   郁子珩只觉心像被他那眼神刺了一下,有些痛,又有些酸楚,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来,放开了他。   阙祤看了看被他握过的地方,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目光已又和往常无异了。他揉了揉太阳穴,举步向外走去,道:“长宁宫送再多的人进来,能和你一起练功的也只有我一个,他当然舍不得放弃。除此之外,我和他再无其他瓜葛,你别想多了。”   郁子珩失神了片刻后,心都要喜得飞了起来。他转身追上去,知道阙祤不喜欢自己那样说他的外貌,便将此事翻过去不提,道:“午后是不是又要行针了?”   阙祤:“……”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拒之门外   眼见着行针只剩下最后几次,阙祤却有些熬不住了,想起最近两次的那种痛法,他几乎要打退堂鼓。   郁子珩坐在一边,看到他一见陈叔和后头提着药箱进来的罗小川,还没怎么样脸色就先白了白,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过去拍拍他的肩,道:“再忍忍,很快就好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阙祤没说什么,陈叔在一旁打开药箱,道,“通经脉的那种痛,纵是教主不曾经历,同为习武之人也该理解才是。”   郁子珩就说不出什么来了。   罗小川抓抓头,问道:“是哪种痛啊?”   陈叔道:“是到了极处恨不能自我了断求个痛快的那种痛。”   罗小川瑟缩了一下,嘟着小嘴看着阙祤,倒像是他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放心,我又不会真地自我了断。”阙祤失笑,想了想又道,“不过上次迷迷糊糊的时候,还真有过一瞬要自绝经脉的念头。”   郁子珩心头猛震,吼道:“你想都不要想!”   阙祤捂了下耳朵,“是是是,不想了。再难熬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我要是这么死了,岂非不值?”   “我会陪着你,不会有事。”郁子珩又放柔了声音,在他背上轻抚了两下。   阙祤点点头,褪去外衫躺在了床上。   陈叔收针时,阙祤靠着郁子珩内力的帮助,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却是连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郁子珩知他心意,抹去他下唇上被咬破的地方流出的血,替他道:“陈叔和小川,多谢你们,辛苦了。”   见了阙祤一次比一次还没精神的模样,本想笑着回上一句不苦的罗小川也笑不出了,唉声叹气地道:“阙大哥,不痛不痛哦。师父说了,情况好的话说不定下次再一回你的伤就能彻底好了,情况不好顶多再有两回也足够,你要乖乖撑住啊。”   阙祤牵了牵嘴角。   郁子珩低头瞧着他淡淡的笑容,也跟着笑了笑。   “学什么大人说话!”陈叔捏了捏罗小川的鼻子,下颌指了下活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阙祤,“他这样肯定难受,教主带他去洗洗吧,我们先走了。”   郁子珩几乎想给陈叔一个热情的拥抱,不过还是克制住了。他将陈叔送走了,吩咐人去烧水,又上楼来,倒了杯温水拿到床边,见阙祤闭着眼睛歇息,轻声问道:“睡了么?”   阙祤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   郁子珩坐下来,单手探到他颈后,将人托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又把杯子凑到他唇边,“喝点水,流了这么多汗,不补充回来可不行。”   这会儿的阙祤十分听话,就着他的手喝起水来。   “慢点。”即使明知他急不起来,郁子珩还是叮嘱了这么一句。   也不知是哪口喝得不对了,阙祤轻轻咳了起来。   郁子珩将杯子放到床头矮几上,手掌在他胸口处由上至下地反复帮他顺着气。等到阙祤不咳了,郁子珩才停下来,用衣袖擦了擦他额角的汗,问道:“我带你去洗一洗?”   阙祤抬眸看他。   郁子珩知道他这会儿虽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若想拒绝自己,他却有的是办法,而追根究底,都不过是自己不忍心迫他做他不喜欢的事罢了。   阙祤和他对视片刻,没从他眼里寻到半分邪念,倒是被里头的关切与心疼弄得有些尴尬,在心里叹了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郁子珩便知他这是同意了,为他拢了拢身上微微有些潮湿的外衫,抱起他往楼下走去。   在沐浴间等了没多久,便有人送热水进来,郁子珩抬头一看,竟是庞志浩。   庞志浩没寻思里头有人,看到他们后先是吓了一跳,再看到阙祤一脸苍白全身汗湿地半靠在郁子珩怀里的模样,吓得他差点把两桶热水都泼了出去。   “发什么呆?”郁子珩冷冷地道。   庞志浩这才回了神,手忙脚乱地将热水倒进浴桶里。进出了两遍,把浴桶里的水添得差不多了,还多留了半桶出来放在旁边,他却站在一旁,迟迟不走。   郁子珩正要帮阙祤脱下外衫,见他还不肯走,不悦道:“你想看到什么时候?”   庞志浩还当他是不满自己不勤快,立刻上前道:“教主,属下……”   “出去!”眼见他的手就要碰到阙祤,郁子珩怒了。   庞志浩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教主……”   “没听到我说的话么?”郁子珩的声音里已有了几分危险。   歇了这么半天,阙祤才攒出那么丁点力气,睁眼就见郁子珩正无缘无故吓唬这新来的孩子,无奈地挪了挪手腕,碰了下郁子珩放在自己衣襟上的手,道:“行了,别吵。”   郁子珩周身的怒意霎时去了个一干二净,又换上了一脸温柔,低头看着阙祤,正要说话,目光落在他手腕上一圈不寻常的红色上,立刻又皱起眉。他伸出拇指在阙祤腕上轻轻摩挲了两下,懊恼道:“适才我为了不让你乱动居然用了这么大力道么?”   阙祤也瞧了一眼,道:“不妨事。”   “下次我会小心些。”   庞志浩目瞪口呆地听了这么几句,缩着肩膀不敢做声地退出去了。   郁子珩万分遗憾地再次尊重了阙祤不脱里衣沐浴的决定,坐在一边帮他洗头发,洗了一阵,问道:“那你洗完了不换衣服么?”   “你出去了,我自然会换。”阙祤闭目养神,温热的水气让他本就疲惫的身体变得更加慵懒,好像随时都可能睡着。   郁子珩舀起一瓢水顺着他丝滑的长发淋下来,“你又没力气,不如我帮你?”   阙祤斜着眼睛看了看他,“歇息够了,没有打架的力气,换身衣服的力气还是有的。”   郁子珩可惜地摇了摇头,爱不释手地握着一缕他湿淋淋的黑发,双目却盯着他右肩猛瞧。   半天没听到郁子珩的动静,阙祤强打起精神撑起眼皮看过去,又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肩膀,见被水浸湿了的里衣贴在身上,里头的刺青又显露了出来。好像看到这刺青的每个人都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阙祤将右侧肩膀往水下沉了沉,道:“我这边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郁子珩却挪着小板凳凑得更近了些,在他右手边,缓缓倾身过去,将他拥住了。   阙祤睫毛颤了颤,垂了下来,发现从前不喜欢和人有身体接触的自己,对这个人的靠近,竟然连半分的抵触都没有了。等了一阵,见郁子珩没有要放开的意思,阙祤道:“当心你衣衫都被弄湿了。”   “那就和你一起洗。”郁子珩贴着他的耳朵道。   阙祤只觉一股热气扑到了耳根上,刺激得他全身都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于是敏感地躲开,“别闹。”   “没闹。”郁子珩头向下滑了一点,双唇一寸一寸挪到了他的刺青上,隔着薄薄的里衣近乎虔诚地亲吻着那团刺青。   阙祤身体僵了一阵,又慢慢放松下来,感受着他在自己肩上留下的温度。那温度竟似能灼人一般,透过他的皮肉,直烙在了心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郁子珩才直起身体,目光却依然缠绕在那刺青之上,抽离不去。他抬起手来,指尖沿着阙祤的耳廓划过,停在他颊侧,哑声问道:“阙祤,今夜我留在你这里,如何?”   他一次次明里暗里地对自己表达着他那份情意,都被自己或是明白或是糊涂地躲过去了,今日他到底又忍不得,再一次挑明了说出来。阙祤觉得心里有点乱,他承认面对郁子珩,他没法坚决自己的坚决,从最初的毫不在意到如今的刻意回避,已不能说是不曾动摇了。   可动摇归动摇,却不足以改变他想要离开的念头,他的心,不是这煦湖岛的方寸之地便可囚禁得住的,他始终有他所属的地方。   阙祤偏了头,身体向旁移动少许,垂眸道:“水凉了。”   不能说“好”,也说不出“不”,便只有这淡淡的三个字。阙祤心想,若自己是郁子珩,一定会对着这份不痛快的态度嗤之以鼻,然后换个人去喜欢,省得日日跟自己心烦。   郁子珩的手还维持着抚摸的姿势停在那里,片刻之后,才略显僵硬的收回来。他抿紧了唇盯着阙祤看,忽而又笑起来,“果然还是不行么?阙祤,不如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吧,该怎么做你才愿意喜欢我,嗯?”   “不如你先告诉我,我做了什么让你喜欢我?”阙祤抬起还有些沉的手臂,捧起水抹了把脸。   郁子珩敛去笑容,“你什么意思?”   “两个大男人在这里喜欢来喜欢去的,教主不觉得太没意思了么?”说这话时,不知为何,阙祤没敢去看郁子珩的眼睛。   郁子珩眯着眼看了他一阵,站起来负手向外走去,“我倒是不知,原来自己一直在惹你厌恶。”   脚步声很快远得听不到了,阙祤再次闭上眼睛,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妒火中烧   那天,一直守在听雨阁外头的庞志浩就那样呆呆地看着郁子珩从沐浴间里疾步走出来,走着走着,竟运起了轻功,几个起落到了水镜湖的湖心亭上,坐在亭子顶上,一动不动地朝这边望过来。   他没有郁子珩那样的目力,隔着这么段距离望过去,只能瞧见那里有个人,却是看不清他是有何种表情的。可庞志浩就是觉得,那个如雕像般坐在亭子上头的大教主,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抹不去的深沉的寂寥意。   阙祤在听雨阁歇了两日没去参加议事,身上只觉得困乏,四肢酸软无力,便一睡就是一整天。往次都有郁子珩在一旁守着,这次被阙祤拐着弯地拒绝了后,他也不来讨人嫌,两天了面都没过来露一个。旁人又被禁止到阙祤卧房处打扰,他在房里,连换茶水的都不进来,每日三餐都只备在二层。除了必要的生理需求,阙祤几乎是不起身,往往是被饿醒了也不愿动,躲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再继续沉沉睡过去。   直到第三日上,空了两天的胃疼得受不了了,他才手软脚软地从床上爬起来,想着到楼下去找点东西吃。   早膳都已经放冷了,婢子们正在往下收。   阙祤见了忙叫了声等,让她们把东西放回去,自己洗漱回来便要吃,连她们说重新做热的给送过来也等不及了。   他这边正要喝凉下来的粥,庞志浩小心地从外边探了个头进来,咳了两声,等阙祤看过来,才道:“执令使……那个……粥凉了喝着可能会不舒服,我这有刚烧好的水,要不您就着热水喝吧?”   阙祤点了点头,“多谢。”   庞志浩这才走过来,手上果然提了个水壶,“不……不用谢,教主让属下照顾执令使,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阙祤见他拿杯子要倒水,将他手上的水壶接过来,直接将开水倒进了自己那碗放得发干的粥上,而后用勺子搅了搅,搅开些后忙端起碗来扒了两口。等到小半碗粥下了肚,胃里暖了起来,不再绞着疼了,阙祤才放下粥碗,道:“和我说话不必这般拘谨,我听着也累。”   庞志浩没敢应,老老实实地垂首站在一旁。   把剩下的粥喝完了,阙祤擦了擦嘴,转头看了眼庞志浩,道:“这几日有长宁宫的探子找你么?”   庞志浩摇摇头,双眼左右扫来扫去,像是在确定这里有没有人在听他们说话。   “放心,附近没人。”阙祤看出了他的不安。   庞志浩吁了口气,又担心起来,“执令使,他们会不会对属下的家人……”   阙祤道:“现在还不好说,走一步算一步,教主会尽力而为。”   少年的眼眶红了红,声音极低地喃喃道:“我想回家……”   正要再给自己倒杯热水的阙祤伸到半路的手顿了一下,在水壶前悬了片刻,又缩了回去,低笑了一声,叹道:“谁不想回家呢?”   庞志浩听到他这句话,才有些晃过神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把自己给吓到了,双膝一曲跪了下来,“属下失言,执令使恕罪!”   阙祤被他闹得莫名其妙,身上仍有些犯懒,便没去拉他,只道:“怎么动不动就跪?你也没做错什么,我也没怪你,起来说话。”   庞志浩一点一点抬起头来,确认了阙祤不是跟他闹着玩,这才稍放了心站起来,小声道:“先前在长宁宫,有个比属下小些的,在宫……在孟尧面前说了个‘我’字,被他杀了……”   阙祤意外地挑了下眉,没想到孟尧的心胸竟这样狭窄,那他对那时处处无理的自己,不可不谓是宽宏大量了。也难怪这孩子说话时总是显得格外小心谨慎,原来是怕自己哪句话哪个字说得不对便丢了性命。阙祤又看了看他,觉得这孩子也颇为可怜,语气不由放软了些,“在我面前没那些个避讳,想说便说。”   庞志浩被长宁宫的人威胁着送进这里,孤立无援,本是十分害怕的,还以为被阙祤认出后就死定了,没想到竟还能有这样的转机。寻教里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只有眼前这个,是从前匆匆见过又匆匆分离的“熟人”。他不是个有主意的人,胆子又小,只要有个人能让他觉得可以依赖,他便会毫不犹豫地靠过去。就像是这一刻的阙祤,他淡淡的一两句话,就让这如履薄冰的少年忽然有了踏实的感觉,恨不能将眼下所有的烦恼事都交到对方手里,让他去替自己操心。   在这少年眼里,阙祤恐怕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上天派下来救自己于水火的神仙。庞志浩傻愣愣地看着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只觉阙祤不仅长了一张神仙才会有的脸,连身上都要散出仙气来了。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蹭了小半步,委委屈屈地红着双眼问道:“那……大哥……”他含糊地唤着,偷眼去看阙祤的表情,见对方没有任何不悦,才又微有些欢喜地继续说下去,“您说我还能活着回去,见到我爹娘么?”   “往后的事我不知道,”阙祤却也不给他希望,“既然还活着,那就且带着那点盼头,活一日算一日吧。”   庞志浩似乎没听懂他的话,却也没追问,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又问道:“我听教主那日的意思,可是要对付孟尧?等他杀了孟尧,如果我想离开寻教,他会不会同意?”   “教主怎么想,就不是我们可以随便猜测的了。”阙祤揉了揉仍是不大舒坦的胃,刚站起来,身体就晃了两晃。   庞志浩忙伸手扶住了他,“大哥,你不要紧吧?”   阙祤下意识地拂开他的手,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郁子珩——如果换作那个人,自己大抵不会是这样的反应。他轻轻皱了下眉,道:“没事,这两日睡得多手脚不听使唤了,走走就好了。”   这个时候,议事差不多该结束了,按说歇了两日,自己也该去和风轩同郁子珩一起练功了,但……   那日郁子珩离去时应该是动了气的,这两天没出现,显然是气还没消,那自己还是少去惹他心烦为妙。   庞志浩被他躲开了,便识趣地没有再扶上去,跟在他身后往楼下走。阙祤这两日身体不舒服的事在听雨阁伺候的人都知道,庞志浩便又担心他走得不稳会从楼梯上摔下去,双手便一直张开来护在他两侧,以便出事的话可以及时拉住他。   阙祤自是察觉了,浅浅笑了笑,没有拒绝他的好心。   可才下了楼,他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哎呦!”阙祤脚步停得太急,后头的庞志浩差点一个收不住撞在他背上,退时绊上了台阶,一屁股坐了下去,“大哥,怎么不走……”他肩膀一抖,话音卡在了嗓子眼里,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又恢复了先前怯懦的模样,“教……教主……”   郁子珩站在听雨阁门前不远处,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来回转了几转,才缓步走过来,“大哥?阙祤,你到我寻教后没别的收获,兄弟倒是认了好几个。”想起庞志浩护着他走路的样子,郁子珩心中更气,有一种自己的位子被人强行抢走的不快在心里迅速蔓延开来,就觉得那看着胆小老实的少年实际满肚子都是坏水。   庞志浩不敢看他,双手紧贴着双腿,手指攥着裤子,颤声道:“教主,属下……”   郁子珩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看不惯他这副模样,他一个说话时候连头都抬不起,肩背都挺不直的没出息玩意儿,自己哪里不如他?他可以得阙祤那样温和的笑容,可以站在他身后默默护着他,自己为什么便要被阙祤一次次推拒得老远?钻了牛角尖的大教主又犯了小孩子脾气,跟个足足比他小了一半的少年置起气来,伸手便想将他的背脊给拍直,“你给我挺起……”   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庞志浩,阙祤的手也递了过来,在下方格挡了一下,将他的手撞了开去。   他才行了针没几天,内力尚未恢复,提不起劲,这一下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自然不会伤到郁子珩,却与在那位大教主心里烧着的那团火上加了把柴无异。   郁子珩脸色阴沉了下来,压抑着火气道:“你竟为了这个才认识没两天的家伙和我动手?”   阙祤心道我认识他的时间其实比你长,不过也知道这会儿这话说不得,道:“教主,是我让他那么叫的,不是他不懂规矩,就别为难个小孩子了吧?”   听他这么说,郁子珩明白了他是误会自己想要伤害庞志浩,却也不解释,稍稍压低了声音,危险意味十足地道:“阙祤,你知不知道,你越是维护谁,我就越想杀了谁。” ☆、阴差阳错   庞志浩对“杀”字很敏感,身体哆嗦了一下,想退开,双腿却像被定住了一般动不了。   阙祤心中无奈,正想说什么,却听郁子珩又道:“跟我来。”撂下话转身便走,笃定了阙祤一定会跟上来一样。   然而阙祤却没跟上去。   走出了七八步也没听到阙祤脚步声的郁子珩:“……”   庞志浩胆战心惊地看着阙祤,想让他快点跟上去,这样自己就可以暂时摆脱被杀的命运了。然而他焦急的眼神没能成功传达出自己的意思,阙祤便也没能领会,非但没有即刻跟着郁子珩离开,还不急不慌地对庞志浩道:“去忙你的吧。”   郁子珩将速度放得慢了又慢,最后几乎是原地踩着玩儿了,他拼命克制着自己想要回头的冲动,最后……没克制住。   本来如蒙大赦想要跑开的庞志浩被他一记眼刀扫到,险些一头抢在了地上。   阙祤这才朝郁子珩这边看过来。   郁子珩迅速转回身,当做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继续往前走。   阙祤举步缓缓跟上。   郁子珩听着身后那人显得比平日沉重些的脚步声,心里那足以燎原的怒火竟慢慢收敛了爪牙,最后只剩下了零星因为不满而坚持不肯彻底熄灭的小火苗。   阙祤不肯点头确定二人那样的关系,郁子珩还是会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足不好,可时间长了,他又迷茫了起来,觉得无论自己做得多好,那些可能都不是阙祤真正想要的;而阙祤真正想要什么,郁子珩心里很清楚,同时也清楚短期内自己给不了。   可是那么真的一颗心已经都捧到他面前了,他怎么还能视而不见呢?所以郁子珩到底也是心存怨念的,想着冷落阙祤几日,等他受不了了来找自己,说不定这事便能成。哪知等了两天,阙祤就那样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了,倒是他自己按捺不住,先跑来了。   对于要不要继续喜欢阙祤这事,郁子珩也着实纠结了一通。气也气过了,郁闷也郁闷过了,到底还是醒时想见他,睡着了梦到他。都这样扎到了脑里心里,又哪是说不去喜欢就能不喜欢的呢?所以郁子珩认了输来找阙祤,来之前还特别安慰了自己一番,说阙祤那个人容易心软,对祝文杰对罗小川对苏桥都会心软,那迟早对自己也会一样。   结果来了就看到,他在对庞志浩心软。   于是准备了一早上的好话就都说不出来了,出口的尽是些冷言冷语。郁子珩边走边想,自己这副死德性,他能喜欢才怪。   停下脚步,郁子珩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却发现阙祤根本没跟在身后。想得太入神了,那人的脚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竟都没察觉,才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开始躁动,郁子珩觉得自己迟早要被阙祤给折磨疯。   让他再去找一次,他也拉不下那张脸来,心头火无处发泄,郁子珩唤了个弟子过来,叫他把两位护法和众位舵主都叫到比武场去,决定打个痛快。   阙祤倒也不是有意违抗教主的命令,实是在床上躺了整整两日,还没有从手脚酸软的境况中恢复过来,跟不上郁子珩那越来越快到最后活像要赶着去投胎的速度。他猜想郁子珩大概是过来叫他去练功的,那也不用着急追他,往和风轩去就是了。   可到了和风轩,却发现练功房里并没有人,楼上楼下走了一圈,也没找到郁子珩。   阙祤:“……”那到底是跟他去哪里?   每日这个时辰都是二人练功的时间,午时之前附近都不会有人打扰,阙祤走了一路有些累,便也没再出去找人询问。他坐在练功房里歇了一阵,喝了杯水,等到又开始犯困了也没见郁子珩回来,便又会听雨阁睡觉去了。   全然不知练武场上此刻是一番怎样混乱的景象。   偏巧不巧,也不知林当是不是嗅出了什么味道,次日议事上,竟再次提出了要郁子珩成家的事来。   阙祤半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听着,有些后悔今日跟着一起来议事了。   郁子珩浅皱着眉,目光淡淡从他侧脸扫过,在他鬓间的一缕黑发上流连片刻,这才收了回来,道:“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我自有打算,此事莫要再提。”   “教主既为一教之主,那终身大事便不能说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林当语气有些强硬,“这是关乎我寻教延续的第一等大事,拖不得!”   阙祤撇撇嘴,觉得在林当这群人眼里,郁子珩简直就是皇帝。他抬头朝林当看了一眼,眼里的鄙视和嫌恶几乎要藏不住,就差明着告诉对方活着就是多余了。   林当对上的他是目光,怔愣了一下,随后好像气得人都要抖起来。然而到底还是有所顾忌,什么也没说,只是恶狠狠地又瞪了回去。   他不知道除夕那晚的事阙祤有没有告诉郁子珩,他倒不怕明着把话说出来,因为那样一定没人会相信阙祤,必然都要站在自己这边,彼时阙祤是死是活是去是留,也是全凭自己一念。可他心里又没底,认为应该防着阙祤耍暗招,此时他便是担心阙祤只将那件事偷偷说给了郁子珩知晓,而郁子珩却始终不动声色,让自己看不出丝毫端倪来。   不,郁子珩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就算他对阙祤再怎么非比寻常,也不会到公私不分的那一步。他的为人自己是清楚的,断不会只凭阙祤的三言两语便会失去对自己的信任。   想到这里,林当又觉阙祤丝毫不足为惧,他想和自己斗,何止早了十年?重新放下心来,林当对着阙祤挑衅似地扬了扬眉。   阙祤哪知道只这么一会儿他便已经转过了这么复杂的心思,只是觉得这人实在是病得不轻。寻教也真是的,都已经老糊涂的家伙了,为什么还要让人家出来劳心卖命?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斗过了两个回合,郁子珩兀自一个人坐在上头心烦。他自不会去关心林当怎么想,全部的关注都给了阙祤,努力想从那人微小的动作和表情里读出些什么来。可惜实在是太微小了,阙祤似乎仅仅是动了动睫毛,便又垂下眼睑遮去眼中藏着的所有感情,静静地站在那里,漠不关心地听着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郁子珩的婚事。   就好像他只是个局外人。   “教主?教主!”见他走神,林当不满地唤了两声。   “嗯?”郁子珩漫不经心地应着。   林当道:“教主,过年的时候闲来无事,我和老王老刘也都提过此事,他们也觉着教主是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我瞧着啊,云清那丫头就不错,在咱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知根知底,模样又标致,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比谁都要合适,教主觉得如何?”   他这边话还没说完,听到“云清”两个字的尹梵脸已经黑了下来。   阙祤瞥了尹梵一眼,心说那可真是一点也不如何。也不知怎地,他忽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还把自己闹了个莫名其妙,好笑地摇了下头。   郁子珩也看了看尹梵,而后视线又转回到阙祤身上,这次倒是见他脸上有了些表情,似乎……在笑?自己被人逼着成婚,他居然笑得出来?是不是这才是他所期望的?那样他就可以不必再为自己的纠缠不休而心烦了?   闭上眼咬着牙将堵在胸中的那口气咽下去,郁子珩也笑了,调整了一下坐姿,道:“林长老,这话对我这种皮糙肉厚不知羞的说也就说了,可别坏了人家清儿的清誉。”见林当还要说话,他又道,“您可别再乱点鸳鸯谱了,清儿名花有主,我是没这福分了。”   这话可是叫林当意外了,“教主说云清丫头她……”   尹梵也忘了生气了,转头看向郁子珩。   “回头我再问问清儿的意思,”郁子珩也看着他道,“若她没意见,咱们哪天就一起商量商量,将好日子给定下来吧。我一直当清儿是我的亲妹妹,这事马虎不得,一定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尹梵像吃了定心丸,那平日里刻薄惯了的眉眼,这会儿也柔和了下来。   明明谈的是教主的婚事,却被教主本人三言两语地挡了出去,倒把圣女的婚事给推到了前头来。不过对于除了林当的其余教众来说,谁的喜事都是一样的,只要有喜事就值得高高兴兴庆祝一番。   那日之后,好像整个寻教都喜庆起来了,而郁子珩和阙祤,却更加无话了。   连着十多日,功照样练,郁子珩却从头到尾半个字都不会对阙祤说。阙祤猜想是不是因为那日自己没跟上他,让他误会什么了,可若要解释,却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正想着这样或许对他们二人来说更好些,思绪便被人打断了。   陈叔走进来,看了一圈问道:“教主还没过来么?” ☆、无妄之灾   阙祤怔了怔,才想起又到了行针的日子。听他问及郁子珩,苦笑道:“陈叔是给我行针,为什么问教主来不来?”   “他不在这里,你痛得狠了乱动怎么办?”陈叔接过罗小川背着的药箱放到一边,挥了下手,“小川,去请教主过来。”   罗小川便又要出去,被阙祤给叫住了,“别去了,教主这几日忙,别为了这么点小事打扰他。小川,等会儿你在我旁边,我要是乱动了,你就压住我。”   陈叔毫不客气地道:“你看他那一身肥肉,我怕你没因为内伤死了,倒是被他给压死了。”   阙祤:“……”   罗小川:“……”   陈叔看着阙祤褪去外衫躺在床上,动作缓慢地从药箱中取出针来,“闹矛盾了?”   “……陈叔,您就别逗我了,我和教主能闹什么矛盾?”阙祤拽了下床里侧的被子,很想把自己卷起来。   陈叔不理他说什么,自顾自地道:“他到底是一教之主,是在整个寻教,乃至这煦湖岛上都可以为所欲为的男人,脾气难免大些。但心是好的,你若肯多给些包涵,他这辈子定然都不会有负于你。”   阙祤哭笑不得,“陈叔……”   陈叔白了他一眼,“行了,年轻人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我不说了。真不用去请教住么?你要不愿见他,我叫小川去叫阿梵或文杰来也可以。”   “我没有不愿见他……”阙祤觉得这事算是解释不清了,便不再说,“不必劳烦旁人,这本是我自己的事,我应付得来,只是辛苦陈叔了。”   陈叔啧啧摇头,“不把命当回事,也活该你受罪。行,今儿个你再最后吃点苦,我估摸着这次挺过去了,过了这三五日,你的内伤就彻底好了。”   阙祤暗暗松了口气,道一声谢。   “教主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活该他这么大岁数了找不着媳妇。”陈叔一边状似随意地说着,一边对准了阙祤的鸠尾穴一针戳了下去。   阙祤:“……”一辈子没娶媳妇的好意思说谁?   随着针越下越多,那种几乎要没顶的疼痛又袭上来,无人可依,阙祤便一直咬牙提醒着自己,总以为下一刻疼痛便会散去,可下一刻却痛得更狠。   陈叔和罗小川说什么,他已经听不清楚了,意识飘散,后头的事再也不知。   一只手从旁伸来,压下阙祤要抬起的手。   按着阙祤另一只手的罗小川抬头,“右护法?”   祝文杰点了下头,“阙大哥怎样了?”   “这次没有教主的内力相助,他可不太好过。”陈叔继续下针,“教主叫你来的?他人在何处?”   祝文杰笑了笑,道:“教主说我是自己来的。”   陈叔翻了个白眼,又聚精会神地下针去了。   一觉醒来,头沉得厉害,昨晚被汗浸透的衣服还穿在身上,极不舒服。阙祤又躺了一阵,才支撑着起来,一步三晃活像喝多了似地下了楼。   正扫地的庞志浩见了,忙过去将人扶住,又是帮着备水沐浴,又是传来清淡膳食,一直伺候阙祤洗干净吃饱了,才将人重送上了楼。   却不敢往第三层去,犹豫地看着阙祤道:“大哥,我……我不能往上走了,教主他说……”   阙祤摆了下手,“我这边不用人了,你去歇着吧。”他只求没人在自己面前提及“教主”这两个字,不然他只会更难受。   “大哥可走得动?当心摔了。”庞志浩不放心地叮嘱。   阙祤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往上挪,“无碍。”   郁子珩看到那人的身影出现在纱幔后头,看着他略显吃力地走回床上,看着他坐了好一会儿,最后连衣衫都懒得脱下,便又躺倒睡去,这才从湖心亭上跃了下来。   提着水桶抹布从沐浴间出来的庞志浩惊觉面前多了个人,一抬头,见是郁子珩,水桶脱手,差点砸在了他的脚背上。   郁子珩眼疾手快地接住,又轻轻放下。   “教……教主……”庞志浩呆呆地叫完了人,才想起自己适才干了什么,忙要解释,“教主,属下并非有意……”   郁子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制止他说下去,“别吵,不要打扰他休息。”   庞志浩张着嘴,半晌才将要说的话给咽回去了。   站了半天,没听到楼上传来什么动静,郁子珩才又轻声叮嘱道:“他这几日身子不舒服,你留心照顾着。”   庞志浩反应了片刻,眼睛睁大,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   “当然,这并不等同于我完全相信你,”郁子珩又道,“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瞧在眼里,若要对他不利,我会让你付出你无法想象的代价。”   嘴角又平了,庞志浩低头道:“属下不敢。”   郁子珩这才对他露出个温和的笑,在他肩上轻拍两下,“这段时日你做得很好,往后一直这样,我自不会亏待于你。”   庞志浩简直惊喜,“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郁子珩嗯了一声,往楼上看了一眼,转身离开,“我来过的事,不要告诉他。”   庞志浩愣愣地看着他挺拔的背脊,等人都走出了好几步,才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又过了两日,在闲着没事做的大教主整日地追问下,圣女云清终于顾不上害羞,同意了和左护法尹梵的婚事。   当晚,郁子珩把教中主要的几个人都叫到了流云厅,想要帮二人选定个好日子,并把需要准备的东西与事项都安排下来。   他们这边一派和气地谈着喜事,却不知阙祤的听雨阁里,第二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阙祤披了件外衣,心里戒备十足,面上却涓滴不漏,甚至还带着点懒散意地靠坐在床边,压低了声音道:“郑堂主居然有胆量只身闯入寻教总坛,实在是让人佩服。”   郑耀扬给自己倒了杯茶,捏着茶杯端详了阙祤好一阵,才道:“许久不见,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莫不是真当自己是这寻教的执令使了吧?”   “我的身份,”阙祤一只手撑在床上,指尖微动,触碰到枕下的那块令牌,顿了顿才接下去道,“不是寻教给的,更不是长宁宫给的。”   郑耀扬眼中阴狠之色一纵即逝,轻轻笑了一下,“为了潜到这里来,我着实花了不少时间费了不少功夫,忙了大半年才得了这么一次机会,可不是来和你斗嘴的。”   阙祤没言声,等着他说下去。   “阙祤,”郑耀扬喝干净杯里的茶水,“那两个探子被你活活害死的事,你要不要和我解释一下?”   也不知是有人故意安排还是仅为碰巧,郑耀扬竟在这个自己刚经过针疗,才恢复了三成内力的时候来了。阙祤知道现下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便也不和他硬碰硬,道:“你以为对于长宁宫安□□来的那些人,郁子珩真地什么都不知道么?况且我又怎知来的那人真是长宁宫的人,如果是郁子珩派来试探我的人呢?”   “事实证明了,他们就是我长宁宫的人,”郑耀扬朝他走近,“事后你可曾觉得对不起他们过?”   阙祤几不可见地挺了挺背脊,“不曾,赔了那两人的性命换来郁子珩对我的信任,郑堂主觉得不值?是要保我还是保别人,郑堂主自己决定。”   郑耀扬在他身前三步远的地方站住,思量了片刻,道:“那自然是要保你,若不是为了保你,今夜我又何须亲自来此?”   阙祤微抬起头,借着屋内昏暗的灯光看着他,“此话怎讲?”   郑耀扬却没就这个问题继续往下说,转而道:“你与郁子珩一同练功这么久,觉得他那什么‘博元修脉’如何?你可曾找到了这门功夫的破绽么?”   阙祤错开他的视线,“我看这门武功可不如他说得那般神乎其技。”   “怎么说?”   阙祤道:“二人共同练功,自也是共享进境,可我是什么样子,相信郑堂主也看得出来。”   郑耀扬狐疑地摸摸下颌,“郁子珩为了找一个逆脉之人配合他练功费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心力,就只是这样?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   阙祤面不改色,“我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早晚都会有个结果,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有理。”郑耀扬点点头,作势要回到桌边去,脚才一动,忽然出手如电地直袭向阙祤面门。   阙祤一直防着,倒不至于措手不及,可他身体尚未恢复,速度和功力都差了郑耀扬一大截,躲开了他第一招,却躲不开尾随而至的第二招了。   郑耀扬却如他突然发难那样,又突然收了手。   阙祤被他逼得站到了角落里,不悦道:“你就不怕将人引来么?”   “郁子珩和他的长老护法在一起,不怕。”   一股浅淡的气味弥漫开来,似是花香,转眼便飘散了。   阙祤皱了皱眉。   郑耀扬笑了,沉声问道:“阙祤,你可还记得那‘阎王笑’么?” ☆、孤立无助   阙祤屏住呼吸,心里飞快猜着那气味到底是什么发出来的。   “你不用这般如临大敌,”郑耀扬又退开了些,“我只是撒了点幽槐香,并不是毒物。”   阙祤将信将疑,依然不敢贸然呼吸。   郑耀扬道:“只不过那东西遇上阎王笑,就会让你加倍地疼。算来距你毒发也没多久了,我总算赶在了前头。”   阙祤手握成拳,又一点一点放开,不再屏着呼吸。他从角落里走出来,拉了下适才因为躲避郑耀扬而从肩头滑下的外衫,道:“为了这么点小事让郑堂主冒这么大险,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本来你可以不用受这份苦,这个时候我来送的应该是解药而不是幽槐香,”郑耀扬边说边往外走,“但你的表现实在让宫主失望,他一生气,便只好给你些惩戒了。”   阙祤轻哼一声。   郑耀扬瞥了他一眼,“听说郁子珩对你颇为重视,说不定看了你毒发时痛苦的模样,他便肯对宫主服软了呢。”   “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阙祤很想问问他们是不是被郁子珩给逼傻了。   “嗯,你说得对,郁子珩这人心肠比石头还硬。”郑耀扬道,“果然还是要靠你,你把博元修脉的全本弄到手,若得机会,能杀了郁子珩更好。”   体内真气不知为何有躁动的迹象,阙祤勉强压了压,道:“我不是他对手。”   “这不是个单凭武功高低就能论输赢的世道,我相信你总能找到办法的。”郑耀扬走到楼梯口,看着外边一堆巡视弟子走远,“你乖乖听话才有活路,等你功成身退之时,我自当给你解药。”   阙祤冷冷道:“只怕等不到那时,我便没命了吧?”   “压制你疼痛的解药每月我会给一颗,等你痛过一次尝过那滋味,我会把解药交给新来伺候你的那小子。”郑耀扬跃到栏杆外,“你做得令我满意,解药就会按时,否则每隔七八日你便要死去活来一回。从最初毒发到要了你的命,大概也是一年前后,你自己看着办吧。”   听雨阁上下又安静了下来,郑耀扬已经走了。   阙祤原地站了片刻,膝盖忽然一弯,半跪在地上。   他正处于经脉被完全理顺,内伤痊愈的关键时候,被这幽槐香一搅,那早埋在身体里的阎王笑似乎要被它唤醒,有提前发作的意思。   这可有些糟糕。阙祤直接在地上盘膝坐下,将一丝乱窜的真气强行拉了回来,运功想要把毒性暂时压制住。   真气在体内运行了三个小周天,阙祤才觉得稍稍好些了,但他清楚自己此刻内力不足,不多时候那毒物必然要再抬头。阎王笑早晚会发作,那倒是没什么,只是这个时候来,那他的内伤很可能又要反复甚至恶化。阙祤叹了口气,扶着桌椅站起来,边往楼下走边唤了人来。   庞志浩听到声音,第一个走过来,“大哥,有事么?”   “你去……”阙祤话刚出口又停住,想起郑耀扬说往后会经他手给自己解药,又觉这人不可信了,道,“我茶喝得多了,嘴里发苦,想吃点甜的,你去帮我弄点蜜饯来。”   庞志浩不疑有他,转身就去了。   阙祤看他走远了,才又唤了一个婢子过来,正色道:“去帮我把教主请过来。”   那婢子常见郁子珩出入听雨阁,知道教主对执令使的重视,一听他这语气,不敢耽搁,飞快去了。   “阿梵,清儿说这事她应是应了,”郁子珩翘着条腿坐在当中,好笑道,“但婚事不急,等个两三年也可以。”   尹梵毫不脸红地道:“她不急我急!”   祝文杰道:“来看看这些刚选出来的好日子,今年的十月初九,明年的三月廿八,腊月十二……”   “等等!”尹梵站起来,“为什么最早也是今年十月初九,上半年呢?”   “看你那猴急样,”祝文杰也跟着打趣,“出息!”   尹梵回给了他一个“你就是嫉妒我”的眼神。   正这当儿,外间有个弟子进来,道:“秉教主,听雨阁派人递了话来,说执令使请教主过去一趟。”   郁子珩极意外地抬头看去,想不到阙祤还有主动找上自己的一天。他找自己有什么事?这么多日自己不和他说话,他便一句也不对自己说,难不成这两日不用练功见不到自己,他心生想念了?   ……   那就不是他了。   郁子珩好奇,问那弟子道:“是什么事?”   那弟子道:“回教主,执令使那边没说什么事,便只有那一句话。”   郁子珩靠近椅子里,猜着阙祤此举究竟何意。   “哼!”不等他猜得如何,林当先重重地冷哼一声,“执令使好大的面子,有事求见教主不亲自来,居然使唤人来叫教主去见他,这是何道理?”   祝文杰想起那日看到陈叔帮阙祤疗伤时的样子,道:“兴许是阙大哥这两日抱恙在身,不便行动。”   虽然上次在客栈里阙祤肯舍命救郁子珩的事让尹梵对这个外来的家伙改观了不少,疑心却没有从根本上消除掉,听了林当的话,也道:“执令使没有亲自前来,想来不是什么急事。教主,属下知道教主看重执令使,但他底细到底如何,我们谁都不知道,教主还是不要对他太过宠信为妙。”   “宠信”二字让郁子珩眉头弹了一下,心里不大舒爽,“那依你们的意思?”   “不见。”林当干脆利落,“他若有事求见,自当亲来,教主不可降了身份,也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坏了我寻教的规矩。”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郁子珩也不好再说什么,再者先前对阙祤的怨念尚在,也不满他不是亲自前来,便只对那弟子道:“你回话给执令使派来的人,就说我这里还有正事,便不到他那里去了,让他有什么事明日议事后再说吧。”   弟子应声去了。   见厅中气氛不大好,祝文杰忙又招呼着几人继续谈论起尹梵的婚事来。   然而郁子珩的心早就远了,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自己又应了些什么,一句也没记住。   阙祤盘膝坐在床上,继续试图压制内力一次又一次的反冲。   庞志浩很快取来了蜜饯,因为不敢上到三层,便只在二层唤阙祤。阙祤让他将蜜饯放到楼梯口,便把人打发走了。   内息乱得快要失控,更有一种针扎般的疼痛不知自何处而始,迅速蔓延至全身,且越来越强烈,阙祤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受不住了。   终于,他再次听到有人上得楼来,却已无力留心那脚步是不是属于郁子珩。   派去的婢子见了放在楼梯口的蜜饯,只道阙祤并不想有人打扰,便不再往上走,在下头道:“执令使,教主说他在商议正事,不到听雨阁来了,让您有什么事待明日议事过后再说。”   阙祤难以形容听到她说的话后心里是个什么感受,只觉胸口处一阵闷痛袭来,让他险些一头从床上栽下去。   婢子没听见他的动静,又迟疑地唤道:“执令使?”   阙祤缓了片刻,勉强开口道:“我知道了。”   婢子又等了等,没听到他有其他吩咐,这才离开了。   提前毒发,内伤反噬,以阙祤那才恢复了三成的内力根本远不足以应对这凶险的情况。内力很快耗尽,疼痛却强烈得要命,阙祤连运功的姿势都维持不住,歪歪斜斜地倒在床上,闷哼出声。   内息被彻底打散,阎王笑开始肆虐。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地方,阙祤抓着床褥,无意识地动来动去,怎样都不舒服。   他咬牙忍着,忍着,到忍不住,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人却因此清明了点,竟有些想笑。不知怎地,他忽然不着边际地想起过年时罗小川一脸认真地叫自己亲自放了那串炮仗,却被郁子珩抢了去的事。是不是就因为那时自己不把那孩子的话当回事,今日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那一口血吐出来,便似收不住了,血开始大量地自他口中涌出。   绝望好像变成了一件有形体的物什,被他死死攥在了手中。阙祤想,就只能到这里了,活不下去了……   也不知林当是不是有意拖延,总共就那么几件事,他却每一件都要掰开来碾成粉地细细说。好不容易将人送走了,郁子珩本想到听雨阁去问问阙祤有什么事,叫来弟子一问,才知此时已过了亥时。   他没再派人过来,也没亲自过来,那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这么晚了,应该早就睡下了,那便明日再问吧。   郁子珩又在流云厅里心烦了一阵,才一个人回了和风轩。   然而次日本该出现在议事厅的阙祤却依旧没有出现,郁子珩便也没心思听他们议论的那些事,暗自猜测着阙祤因为昨日自己没去见他而和自己闹脾气才不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若果真如此,那倒值得高兴了。 ☆、命若悬丝   草草结束了议事,为了不被人拖住,郁子珩飞快闪身从后门离开,几乎用上了轻功。   他捡了个没什么人走动的小路,直奔听雨阁去了——昨晚没去成,心里到底惦念。虽说阙祤难得主动一回,但打破二人之间僵持关系这种事,还是自己来比较合适。   听雨阁还很安静。   婢子们正在撤早膳换热水,见到郁子珩上楼来,纷纷行礼。   郁子珩看了眼未被动过的膳食,皱眉道:“执令使还未起身?”   “回教主,是。”   “往常过了两三日便该恢复了,今日怎么还没起?”郁子珩低语一句,正要继续往上走,又看到了台阶上放着的一小盘蜜饯,回头看那回话的婢子,“这是谁放在这里的?”   那婢子正是昨日替阙祤传话的,听问回道:“一早听庞小兄弟说起,是执令使昨晚说过想吃,他送来的。奴婢来回执令使话时便见那蜜饯放在那里了,却不知为何还没动过。”   “我知道了。”郁子珩往楼上走,又指了指蜜饯盘子,“这也收了去吧。”   阙祤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说话,却辨认不出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想睁开眼睛,眼皮似有千斤重,努力了半天也不见效果。   前夜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想不起了,不知道为什么连手指都动不了,身体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毫无知觉。   然后有熟悉的脚步声朝这边靠近了来,拢回了他四散的神智。   “阙祤,醒了么?”两人的关系尚有几分尴尬,郁子珩倒有些不好意思在他睡觉时直接进到他的卧房里了,只站在隔断外问道。   阙祤肩头轻轻动了一下,总算睁开了眼睛,眼前却是模糊一片。他又眨了几下眼,却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阙祤?”没听到里头有动静,郁子珩又唤了一声。   阙祤张了张嘴,想出声,又觉喉间一片干涩。他吞了吞口水,血腥气呛得他差点干呕,不由咳了两声。   “还不舒服么?”郁子珩便要往里走,“我进去了。”   “别!”看不清楚什么,却看得到床褥上暗红的一片,一时没能想起的事便都冲上了脑海,阙祤不及多想,哑着声音脱口而出。   郁子珩便又顿住脚步,听他气息似有不稳,问道:“怎么了?”   阙祤平复了一下呼吸,道:“教主,我今日还有些不舒服,练功……”他喘了口气,才接着道,“练功能不能,再歇一日?”他想拉过被子将血迹掩盖住,试了又试,却仍是动不了。   他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郁子珩心生疑惑,道:“好。”这般说着,转身下了楼。   阙祤听到他脚步远了,才松了口气。说了这两句话,人竟累得不轻,正要歇歇,那不知何时蛰伏下去的阎王笑竟又毫无征兆地折腾了起来。痛感苏醒,阙祤找回了身体是自己的感觉,开始觉得麻木是多么难能可贵。   郁子珩从听雨阁上下来,直接上了湖心亭,他想知道,阙祤到底在隐瞒什么。   纱幔后头,那人伏在床上,似在颤抖不停。他的身体拧成一个奇怪的姿势,仿佛溺水的人在垂死挣扎,拼命想摆脱什么东西一样。   郁子珩眉头皱得更深,纵身直接从亭子上头飞上了听雨阁三层,掀开纱幔进了阙祤卧房,“阙祤,你……”   话才出口,他便震住了。   床褥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暗红一片,又有鲜血自阙祤口中滑下覆在上头,一明一暗,刺得人双目生疼。   阙祤四肢痉挛一样抽搐着,背脊拱起又落下,每呼吸那么几次,便有一大口血自他唇齿间涌出,眼看着进气多出气少,人便要不成了。   “阙祤!”郁子珩只觉自己心口像被炸开了一样地疼,冲过去一把将人捞起来抱进怀里,“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阙祤神智尚存,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该死!”郁子珩拥着他软得像棉絮般无力的身体,又担心他会被不断上涌的血呛到,只能让他伏在自己手臂上,“刚刚你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是啊,为什么不说呢,明明昨晚还想着向他求助的……   听着他的呼吸声从急促变得微弱,郁子珩愈发心慌,一边大声叫人去找陈叔,一边向他体内输送内力帮他撑着那一口气。   阎王笑倒像是有意识似的,很是识好歹,不敢反抗郁子珩绵绵不绝的内力,没多久便服帖地龟缩起来了。   郁子珩感觉到阙祤的身体不再抽动,可情况却并不好。他不敢收功,内力一直在阙祤心脉附近游走,将那里护住。   陈叔来的时候,也着实被这情形吓了一跳。   郁子珩满面担忧地看过来,像是怕吓坏了怀中人一样轻声道:“陈叔,你快来看看,他……他也不知是怎么了,还在吐血。”   陈叔镇定下来,快步走到床前,打开药箱取出个小瓷瓶,从里头倒出一粒药丸,直接塞进了阙祤嘴里。   “他可还能吞咽?”郁子珩不放心。   “药自己会化开。”陈叔说着话,两只手却片刻不停地忙着,二十余针扎下去,可算是将阙祤呕血的情况控制住了。   郁子珩撤了内力,等陈叔收了针,轻轻翻过阙祤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阙祤似乎还有意识,睫毛颤了几颤,到底没能睁开眼睛。   “歇着吧,”郁子珩低头在他额角上亲了亲,“有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阙祤便不再硬撑,终于不支睡了过去。   郁子珩才要动一动,眼角余光瞥见阙祤左手上死死抓着什么东西,力道大得手指都变了形,指甲刮在上头,留下了两道扭曲的痕迹。   是那枚叶子形状的令牌。   郁子珩闭了闭眼睛,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把自己的心攥住了,让自己胸闷得透不过气来。   陈叔摇头叹气,费了半天劲才将阙祤的手指掰开,拿出令牌才看到,他掌心有两处已经被令牌边缘的叶齿形状划破了。   阙祤这张床已不能睡人了,郁子珩轻手轻脚地将他抱起来,“陈叔,这段时间就先让他住在我那儿,得烦劳您日日往那边跑了。”出了这样的事,不把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郁子珩是难以安心了。   陈叔点头,合起药箱,“这回可棘手了。”   郁子珩心都因为这句话抖了抖,急忙问道:“他到底怎么了?”   “内伤本来就要好了,却在这节骨眼上受了毒物冲击,险些丢了性命。”陈叔道,“长宁宫的那群家伙,当真手段狠辣。”   “毒?什么毒?”   陈叔随着他一路往楼下走,“教主可曾听说过阎王笑?”   郁子珩抱着阙祤的手僵了僵。   他怎么把这件事给忽略了!阙祤来到寻教时便提过他被孟尧喂了毒的事,彼时自己对他不甚在意,也就没放在心上;后来一直忙着想办法治疗他的内伤,他身上早就有毒的事倒是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毒可在人体内潜伏一年,若不发作是不会被瞧出来的,是以我一直都不知。”陈叔有些懊恼,觉得这孩子真是自己遇上过的最不被老天爷眷顾的人了。   郁子珩紧了紧双臂,“是我不好,都是我。”   到了楼下,陈叔把那装药的瓷瓶放进了郁子珩怀里,“这药能吊命,他再有呕血的情况便给他服上一颗。阎王笑最是磨人,每隔几日便要折腾他一次,本身虽不是什么一时半刻便会要人性命的□□,可却让他的内伤恶化了。”   郁子珩恨不能现在就冲进长宁宫去杀了孟尧。   “旁的不说,光是他吐的那些血就够要命的了,那要多久才能补回来?”陈叔在他手臂上轻拍了下,“我回去给他开个方子先调养着,到底怎么解毒……我还需要好好琢磨琢磨。”   郁子珩将人带回和风轩,亲自帮他擦了遍身子换上了干净衣衫。从前总惦记能好好看看他肩上的那团刺青,如今真见到了,却又没了那份心思。   因为失血过多,阙祤的脸色白得简直没有人气,郁子珩每看上一眼,便要心惊一次。那双手也像总也捂不热似的,指尖一直冷冰冰的,即便被自己牢牢地扣在掌心也还是缓不过来,让郁子珩有一种自己稍不小心,便会永远失去他的惊恐。   他坐在阙祤身边发了一整日的呆,慢慢想明白了一早的时候,为什么阙祤已经伤重成了这个样子,却还是不愿让自己知道。   他也曾那样毫无保留地相信过自己,想要依赖自己,可自己是怎么回他的?把他丢在那里不闻不问,害他差点没了命。   信任这东西脆弱得很,有了一次这样的经历,他便不会再向自己开第二次口。   郁子珩展开阙祤的手掌,凑过脸去在他掌心反反复复蹭着,低声道:“换做我是你,我也不会原谅这个混账郁子珩。” ☆、貌合神离   “大哥,要报仇……”   “大哥,原谅我……”   “魔头,我要杀了你!”   “祤儿,跟我回御剑山庄吧。”   “杀了郁子珩。”   “你不得好死!你全家不得好死!”   ……   无数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声音和画面交替浮现,想逃逃不脱想躲躲不过,阙祤被逼得步步后退,最终只能从万丈悬崖上纵身落下。   身体腾空,无处着力,悲欢离合远远近近,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然后他又听到一个无比温柔的声音——   “阙祤,我很喜欢你。”   说这话的人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时会含着无尽的暖意,让人很想沉溺其中。   可是不行,还有一件事没做完,不能给他回应。   到底是什么事来着?阙祤拼命地想,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阙祤,阙祤!”郁子珩紧张地看着他拧着眉头不安地动来动去,似乎是被梦魇住了,想要将他叫醒,叫了好几声也没什么用。   正想着要不要借住内力唤醒他,却见他又平静了下来,嘴角甚至露出个浅得不仔细看都不会被察觉的笑,只是眉头还没有完全松开,带着点苦恼的意味。   郁子珩执起他的手,递到唇边亲了下,另一只手轻抚他苍白的面颊,柔声唤道:“阙祤,你都睡了三天了,该醒了。”   这一次声音比先前低了不少,偏生却传进了阙祤的耳朵。阙祤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郁子珩没想到他还真醒了,一时竟怔住了。   眼前的东西依旧不甚清楚,但看得出这里不是听雨阁,阙祤张开嘴要说话,努力了半天却只发出了两声残破不堪的哑音。   郁子珩忙倒了杯水过来,单臂将他抱起,喂他喝水,“慢着些,别呛到。你才醒过来,别着急,休息一会儿就能说出话来了。”   阙祤喝了两口水,又坐了一阵,总算缓过来了一些。他侧头看了看郁子珩,又打量了一圈卧房,道:“我怎么在这里?”   “你床上都是血,如何住人?”郁子珩本想把这句话轻松说出来,尾音却抑制不住打了颤。他将水杯放到一边,用双臂紧紧环住阙祤,“我差点就被你吓死了……对不起,阙祤,对不起……”   阙祤被他勒得有点疼,却没有出言阻止,过了会儿才道:“你不必道歉。”   郁子珩手臂松了松,而后又抱得更紧了,“你分明生气了……你是不是不想原谅我?”   阙祤摇摇头,“我没生气,害我的人不是你,我为何生你的气?”   “因为我在你需要的时候弃你不顾……”郁子珩心虚地降低了声音,下颌贴在阙祤鬓角上,好像这样便能确认他真地没生自己的气一样。   阙祤笑笑,“你也是不知情。”说来是自己不经考虑便叫人去寻他了,本是自己的事,哪有指望旁人的道理?   郁子珩知道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并非这么想,要想重得他的信赖,只怕不是一朝一夕便可达成的事。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怀里的人,郁子珩退开些,取过软枕立在床头,扶他靠好,又帮他拉了拉被子,道:“你觉得怎么样?要是哪里不舒服,要立刻告诉我。”   “还好。”身上疲惫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可好歹不会哪里都痛了。   郁子珩在床边站了片刻,忽然单膝跪了下来,捧起他一只手包在自己双掌中,郑重道:“我保证,以后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只要你一句话,莫说是来见你,刀山火海,我也不会再有半分迟疑。”   阙祤盯着他的双眼看了一阵,才躲开了他灼人的视线,想要抽回手,却没什么力气,“胡说些什么。”   “不是胡说,我……”   “我知道了。”阙祤翻了他一眼,“别在地上跪着,你坐下,我有话要说。”   郁子珩坐到床边,一直不肯放开他的手。见他说了这一会儿话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倦色,心疼道:“要不等好些了再说?你睡了三天三夜了,其间我只喂你喝了一点汤,多了也喂不进。你先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再说,好不好?”   “睡了那么久了?”阙祤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也好,是有点饿了,边吃边说吧。”   郁子珩得了令,起身便要去叫人,又想起阙祤的手还被自己握着,有些舍不得地又在他手背上轻轻啃了一口,才转身向外走去。   阙祤:“……”   “粥里加了红枣和枸杞,给你补血的。”郁子珩一手捧着粥,一手拿着勺子,将粥舀起来吹到适合入口的温度,才喂给阙祤。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的关系,阙祤觉得手脚都不大听使唤,便也没和他客气,他喂一勺就吃一勺。   喂了小半碗,郁子珩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阙祤莫名其妙。   “笑我好像在伺候我刚生完产的夫人。”   阙祤:“……”   “乖,你要把这碗粥喝完。”郁子珩用勺子轻轻捧着阙祤没有血色的嘴唇。   阙祤咽下那口粥,不等他递来下一口,道:“我会突然毒发,是因为那晚郑耀扬来找过我。他身上带着幽槐香,本来只是想让我毒发时会更为痛苦,却没想到会引得我内伤反复。”   郁子珩舀粥的手顿住,声音阴冷,“我会亲手杀了他。”   “小心别把粥碗打翻了。”阙祤提醒。   打翻不会,捏碎倒是极有可能的。郁子珩继续喂粥,努力压下火气,“他只是为了这个来找你?”   “他让我拿到博元修脉的全本来换解药,或是,”阙祤向后避过,没有喝下这一口粥,“你的命。”   郁子珩脸色发黑。   阙祤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怎么不吃了?”郁子珩垂下手。   阙祤靠着软枕仰躺,“吃不下了。”   郁子珩也没再强迫他,将粥碗放到一边,想了想道:“我可以给。”   阙祤怔了怔,“什么?”   “我说我可以给,”郁子珩坐近了些,伸出拇指将他唇角的米汤拭去,“博元修脉的全本也好,我的命也好,都可以给你。”   在他眼里找不到一丝一毫虚情假意的敷衍,满满都是坦然与真诚。阙祤觉得耳根有些热,无法再直对那双眼,偏开头道:“给我也没有用,我从没相信过长宁宫的人会兑现他们的诺言。”   郁子珩浅笑,“那我们就自己想办法,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事。”   阙祤没接话。   郁子珩忽然倾身抱住他。   “教主……”   郁子珩把脸埋进他肩窝,闷闷地道:“你叫我什么?”   阙祤沉默片刻,无奈道:“子珩。”   郁子珩静静抱了他一阵,有话到了嘴边,却到底没能说出口。他放开阙祤,扶着他躺下,道:“好好休息,我不会出和风轩,你有什么动静,我立刻就能知晓,放心。”   阙祤嗯了一声,“郑耀扬说会定期将压制疼痛的解药给庞志浩,让他交给我。你叫人盯着他些,看他是如何反应。”   “好,如果他敢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不会留他性命。”   一直等到阙祤重新睡着了,郁子珩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他的床边,到外头透了口气。   话憋在心里头说不出,这让他万分难受。醒来之后的阙祤对自己没有半分责怪,甚至可以说两人相处之中亲密更胜以往,自然得好像长久以来他们就是彼此依偎相爱的关系,可郁子珩却没有信心再次向他确认他对自己是否有情。   他看上去对自己那晚没去听雨阁的事并不在意,然而眼底的疏离却骗不了人。   喀的一声,围栏的扶手竟被郁子珩硬生生扯下了一段。   他面无表情地将断木丢下去,转身又进了卧房。   由于毒发的时间提前了近一月,郑耀扬那边却不知道,害得阙祤足足受了四次阎王笑的折磨后,才总算拿到了第一枚仅有止痛功效的解药。   虽有郁子珩的内力和陈叔的药方相助,阙祤还是没少吃苦,这么短的时日,人都瘦了一大圈,病容憔悴,可把郁子珩给心疼坏了。   接到解药的庞志浩也被吓坏了,一个他没什么印象的陌生人将那药交给他,只说叫他想法子让阙祤服下,却没说这是做什么的。   阙祤一个月没回听雨阁,他也没机会见到人,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说似乎病得很严重。那是他在这寻教中唯一的依靠,庞志浩心里害怕他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正一个人惴惴不安时,便有人将这药送了来。   他只当这是害人的玩意儿,以为是孟尧觉得阙祤再无用处,打算将人除掉。少年的心里一下便被愤怒给填满了,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要将药毁了,全然没考虑到若真如他所想,事后孟尧追究起来的的话,他担不担待得起。   一直派人盯着他一举一动的郁子珩这才满意,将那枚千钧一发之时抢下的药丸拿去给陈叔看了。 ☆、心有余悸   经陈叔确认,药没有问题,的确能暂时缓解几次阎王笑发作时带来的剧痛。他没有直接将药给阙祤,而是自己先把里头含有的成分,以及每种成分的用量都弄明白了,这才把药交给郁子珩,让他在阙祤下次毒发时将药喂下。   阙祤总算能从阎王笑的折磨下得以喘息,专心应对久不见起色的内伤。   一转眼已在和风轩休养了三个多月,阙祤脸上才算有了几分血色。   郁子珩每日都是加倍小心,对待他简直像是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生怕他有一点磕着碰着了。夜里也不问阙祤,就那样一声不响躺到他身边,侧身背对着他,只占床边的一小条地方,一整夜也不会换一个姿势。   起初阙祤没有力气和他探讨这个问题,等有了力气之后却早就习惯了。   两个人同塌而眠了三个月有余,关系竟似比从前更生疏了。   这日一早,罗小川和庞志浩结伴来探望阙祤。   外头阳光很不错,最近几日阙祤总算被允许到外边走走,通常便一大早就从和风轩出来,不等到郁子珩催得紧了是不会回房的。   “大哥,”庞志浩左右瞧了瞧,见附近没什么人,这才从怀里取了一个小纸包出来塞到阙祤手中,“这是长宁宫的人又送来的,叫我给你。这次还有一句话,说……”   阙祤打开纸包看了一眼,见还是那止痛的解药,便收了起来,“说什么了?”   庞志浩扁着嘴,“说你要是再没有什么秘籍的一句半句传回去,解药便要停你一个月了。”   阙祤脸色白了白,挤出个有些苦涩的笑来,“我知道了,下次那人再找你,你便说教务繁忙,教主已经很久没有练功了。”   罗小川哼道:“那群人可真是坏,像阙大哥这么好的人也舍得害,迟早要得报应。”   报应……   阙祤捏了下他的脸,道:“又胖了。”   “……”罗小川从身后拽出一个小食盒,打开来推到他面前,“阙大哥,先前听说你时不时会看不清东西,小师妹今日弄了这些个糕点叫我给你送过来。”   “这段时间已经好了。”阙祤看了看盒子里颜色奇异卖相不佳的糕点,拿起一块嗅了嗅,又嫌恶地拿远了些,“这是什么?”   罗小川吸了吸口水,“胡萝卜和猪肝打碎了放到里头,能明目。”   阙祤手一抖,直接把糕点丢回了盒子里,干笑道:“这……我实在享受不了,还是你拿回去吃吧。”   “但这是小师妹特别做给你吃的啊!”罗小川嘴上这么说着,两只眼睛却死死盯着糕点。   阙祤调笑道:“小师妹?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师妹?”   “就是……我上次提过的,”罗小川嘿嘿笑,“师父新收的女弟子,方虹馨。”   阙祤好笑,“看你那贼兮兮的模样,才多大年纪,就学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那一套了?”   罗小川非但没否认,居然还不好意思地抓抓头。   郁子珩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三个说笑了一阵,这才走过来,伸手便从食盒里拿出一块糕点,直接咬了一大口,“你们有好吃的可不许偷吃,我……”他话说一半停下,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精彩。   阙祤同情地抬头看他。   “……”郁子珩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过了好半天才回来,手上还捧着个茶盏,一口接一口地喝茶。   阙祤抿了下唇,偏过头去。   郁子珩在他眼里看到了那么点幸灾乐祸的笑意,便觉被那股奇怪的味道弄得差点吐出来也算值了。   从议事厅回来,陪着阙祤在外边坐了小半个时辰,郁子珩便又催促他回去休息。   庞志浩越来越懂眼色,听郁子珩才问了阙祤一句“累不累”,便说要回听雨阁去干活了。   阙祤忽然道:“我也和你一起回去吧,那边空了那么久没人住,闲着浪费。”   郁子珩想也不想地握住他的手腕,“不行!”   阙祤询问地看着他。   “你在这里我才方便照应,身子才好些,别折腾了。”郁子珩攥着他手腕不放,却没敢看他眼睛。   阙祤道:“也不是什么远路,哪有东西可折腾?我在这里你也睡不好,还是……”   “我该帮你运功疗伤了。”郁子珩强硬地打断他,不由分说将他拉起来往楼上推去。   罗小川向来惧怕郁子珩,此刻见他脸色不愉,忙抱着食盒告辞了。   庞志浩也有点心慌,“属下也……”   “等一下。”郁子珩却叫住了他。   “是!”庞志浩连忙应道。   郁子珩走到他面前,“到了寻教后你一直做得很好,特别是对执令使尽心尽力这一条,我心里都有数。还有,你十分清楚自己是哪一边的,没有助纣为虐,我很欣慰。我会尽快帮你的家人乡亲脱离长宁宫的掌控,免去你的后顾之忧,当是寻教、是我,给你的回报。”   惊喜来得太突然,庞志浩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激动了又激动,才想起要道谢,忙不迭道:“属下不敢要回报……多谢教主,多谢教主!”   郁子珩轻轻笑了笑,“去吧。”   “是、是!”庞志浩傻笑着站在原地,视线追着郁子珩的背影上了楼,直到再也看不见,还是没有离开。   一言不发地帮着阙祤用内力疗过伤,又看着他照着先前从兰花中找到并补全的心法运功一遍,郁子珩才面色不善地出了卧房,一个人到书房里生闷气去了。   阙祤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头疼地听着郁子珩在外间将书一本又一本地拍在桌上发出的声响,无奈地起身出去了。   郁子珩假作没看到他,装模作样地翻着手上的书。   阙祤很是善解人意地不去打扰他,直接往楼梯口走去。   郁子珩坐不住了,追上去挡住他的路,“睡这里不好么?不许走!”   正常了这么久,都快忘了这位还有喜欢犯孩子气的毛病了。阙祤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好多了,又不是不方便走动,一直住在你这里总归不好。我只是个执令使,占着教主的卧房不走算怎么回事,名不正言不顺,只怕又要惹人非议。”   至于惹谁非议,他不说郁子珩自然也明白。事实上他养伤的这段期间,林当没少找郁子珩,或是让阙祤回听雨阁,或是劝诫教主不要为了一个不明底细的人浪费内力,左一次右一次,着实让人心烦。   只是这些事郁子珩都挡了下来,没有让阙祤知道。可阙祤又不是傻子,即使没人说什么,他心里也都有计较,这才有了今日这番话。   郁子珩稍稍侧过身子,一边用眼睛偷偷看他一边道:“倒是能名正言顺,就怕你不愿。”   阙祤:“……”   还是没听到他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郁子珩觉得自己已经失望得成了习惯。他伸手扶在阙祤肩上,半揽着人往里走,“午膳快送来了,用完了你还要午睡,别到处乱跑了。”   阙祤步子稍微迈得大些,不着痕迹地躲开了郁子珩的手,“每日除了吃和睡,我好像都无事可做了。”   “最重要的一件是养伤。”郁子珩看了看自己的手,握成拳收到了背后。   阙祤坐回床上,问道:“上次你说要去梅阳城,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本该早就去的,但因为阙祤伤重而耽搁了下来,之前说的时候是以酸梅酿味道正浓为由,可过了这么长时间,早错过了那个时节,这个理由便不好再用了。还当阙祤已经忘了这事,没想到竟然仍惦记着,郁子珩一时有些为难——当初没对他说真话,现在坦白,他会不会生气?   “怎么了?”阙祤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奇怪问道。   “我知道你养伤养得闷了,可你身子还虚,阎王笑也还没有彻底解掉……”   阙祤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低下头不愿再往下说了。   郁子珩于是也说不下去了,凝视了阙祤苍白却不减美丽的容颜半晌,长出了一口气,在他身旁坐下,道:“那时我没说实话,要去梅阳城,是因为那里可能有我义父的线索。”   阙祤微有愣怔,道:“那……可是因为我耽搁了正事?”   郁子珩转头看他,意外于他非但没生自己的气反而有此一问,微笑道:“你的事才是正事。”   “……”阙祤扭过头,过了会儿才又道,“现在为什么又要说实话了?”   郁子珩正色下来,“先前只想带你出去玩玩,不想让那些事坏了你的心情,就算真遇上什么状况,那时你的内伤痊愈,应是足以自保;可如今多了阎王笑这个变数,我再带着你往龙潭虎穴里头闯,那得是有多大的一颗心?阙祤,我真地怕了。”   想不到他心还挺细,阙祤心头漾起阵阵暖意,道:“不妨事,真要动手,你把人引开了不就可以了?他们与我无怨无仇,不会为难我。”   郁子珩:“……” ☆、悠然自得   阙祤开口要求郁子珩做什么的时候实在是屈指可数,在郁子珩有拒绝的意思后还能坚持的情况更是绝无仅有,所以郁子珩很快就妥协了。   陈叔虽不甚赞同,却也知道阙祤实在是闷得狠了,便没多说什么,只把他每日该用的药一份份装好,将用法用量细细说给了郁子珩知晓。   阙祤也在一旁听着,等陈叔说完了才道:“陈叔,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叮嘱本人比较好么?”   陈叔随口道:“谁让那个本人没有教主对自己的身体更上心呢。”   阙祤:“……”   郁子珩开心地将瓶瓶罐罐都收好。   “出门在外,那些汤汤水水的药只怕也不能按时服用,我便都换了药丸。”陈叔又拿出一个带着蓝色花纹的瓷瓶,交给郁子珩,“这个是我比对长宁宫那边送来的药自己制成的,也能帮着阙祤止痛,往后便可不必依赖那群混账东西。至于能完全解去阎王笑毒性的药,我还没有制出来,尚需时间。”   阙祤感激道:“陈叔不必一直为了我的事操劳,怎么拿到解药,我会再想办法。”   “老头子一天就这么点事可做,你还要拦着?”陈叔假意瞪他,“况且教主于我而言不单单只是教主而已,我还当他是自己的儿子,那你就是我的儿……”   “陈叔!”郁子珩大喊一声,仔细收好那带着蓝色花纹的瓷瓶,堆了一脸的笑,“我们这就走了,林长老知道了定然又要拦我,您去帮我把他拖住了吧?”   阙祤猜到了陈叔要说什么,耳朵尖儿泛起了淡淡的红,转身不再参与他们二人的对话。   “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聋!”陈叔翻了郁子珩一眼,“你让我去找那老混蛋?是想叫我和他去打一架么?”   郁子珩干咳道:“未尝不可。”   陈叔:“……”   此次出行,郁子珩顾及阙祤身体,特别叫人备下了马车。   他将阙祤送上车,自己则走开了些,单将云清叫到身边,简单吩咐了些什么。   尹梵和祝文杰都来送行,半真半假地抱怨郁子珩出去玩又不带着他们,他们都愿顶替那个寻教弟子当车夫,结果被郁子珩一句“莫教心上人担心”将两人都给打发了。   至于林当,还真没见到人,也不知是不是陈叔果真听了郁子珩的话,去找他打架了。   为了让阙祤少受些旅途劳顿的苦楚,马车里头简直铺得比郁子珩的那张床还要柔软;门边上放着个小方桌,上边摆着糕点茶水,还有两三本阙祤住在和风轩时常常翻看的书;衣衫和盘缠放在了小桌下头,阙祤要用的药就放在衣衫上,被郁子珩用方巾严严实实地包好了。   路上无趣,阙祤便把书拿过来消磨时间。   他看书,郁子珩就看他,目光肆无忌惮得很。   一盏茶的时分过去,阙祤连一页也没翻过,终于投降,放下书道:“教主,你在看什么?”   “教主?”郁子珩挑眉看他。   阙祤指了指外面。   郁子珩有些后悔多带个车夫出门了,然而说起话来还是不避讳,“我在看你啊。”   “我有什么好看的?”阙祤挪了挪身体,坐得离他远了些。   郁子珩跟着动了动,“你什么都好看。”   阙祤:“……”   郁子珩将他手上的书取走,“你今日看书的时间已经用完了,别让眼睛太累,尤其还在车上。”   阙祤心说我眼睛一点也不累,半个字都没看进去。   “躺会儿?”郁子珩帮他把软枕放好,被子抖开。   阙祤背对着他躺下,打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郁子珩丝毫不以为意,也躺了下来,不似先前在和风轩时一直背对着阙祤,反而贴了过来,一只手搭在了他腰上。   “……”阙祤平躺下来,“教主,属下有个请求。”   郁子珩支起手臂撑着头,“你说就是。”   “说了你能答应么?”   郁子珩用手扶着自己的脑袋晃了一下,当是点头了,“只要不有损你身体,我自然可以考虑。”   阙祤道:“自然不会有损我的身体,还会有益于我的心情。”   郁子珩闻言立刻道:“你说,我答应。”   阙祤笑笑,“出去帮忙赶车吧。”   郁子珩:“……”   没过多久,阙祤便听到外边传来了这样的对话:   “你叫什么来着?”   “回教主,属下马夫。”   “啊……你还挺适合赶车。”   “是。”   “娶媳妇了么?”   “娶了。”   “媳妇脾气如何?”   “说不上好,也不算太糟。好赖那也是自己的人,多担待着也就是了。再说媳妇嘛,不就是嘴硬心软,整日数落着自己男人的不是,其实是比谁都知冷知热的。”   “看来你媳妇也把你赶出门过。”   “常有的事,但她是一定舍不得属下在门口过夜的。”   “那就好啊,那就好。”   阙祤:“……”   考虑到阙祤的身体,车赶得并不快,且每日一到申时,郁子珩便叫马夫找客栈落脚,等到了梅阳城,都已经过去了十多天。   阙祤无视郁子珩伸过来的手,自行跃下马车。   郁子珩遗憾地把手放下,吩咐马夫将车赶到客栈后院去。   “就是这里?”阙祤抬头看了看迎君客栈的牌子。   “嗯。”郁子珩压低声音道,“我们此行只是来探探虚实,他们若不发难我们便不动手,逗留个两三日便走。”   阙祤道:“这群人大老远都会跑去追杀你,你觉得他们见你自己送上门却不挥刀的可能有多大?”   郁子珩往里走,“也许他们还不想暴露自己的老窝,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来,再眼睁睁看着我走。”   二人一前一后才进了客栈,里边正好也有人往外走,双方都要给彼此让路,又赶巧一方向左一方向右,想进的进不去想出的出不来。   阙祤咦了一声,“是你们。”   里头的一人歪着身子看过来,惊喜道:“阙大哥!”   对面的人正是顾文晖和苏桥师兄弟二人。   “想不到能在这里遇上你们,”苏桥踮起脚哥俩好似地揽住阙祤的肩,“你们来做什么的?”   郁子珩眼热地看着苏桥放在阙祤肩上的那只手,挤了个笑容出来,“前段日子本想带阙祤过来尝尝酸梅酿,但他身体一直不适,最近才好些了,我们便来了。”   “那可惜错过了最好的时候。”苏桥细细看了阙祤的脸色,道,“的确像是大病了一场的样子,瘦了这么多,怎么弄的?”   阙祤摇了摇头,“没什么要紧的,是我自己练功不得法。”   “啊,那个我就帮不上忙了。”苏桥瞟了郁子珩一眼,“若是寻教的人不给你吃东西把你饿瘦了,那你倒可以来琼华门。”   郁子珩:“……”   顾文晖好笑,将他拉到一旁,“我们站开了些,别挡着人家的门。”   “你们要去哪儿?”郁子珩问道。   “我们二人的大师兄早年因为一些意外落下了残疾,便不再问江湖事,”顾文晖道,“过两日是他的生辰,我和小桥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梅阳来帮他庆祝,这会儿正要去置办点贺礼。”   郁子珩奇怪道:“那怎么住客栈?还是你们只是到这里来用膳的?”   苏桥啧啧两声,“大师兄那里可不能住,他光是女儿就生了七个,不方便啊不方便。”   阙祤轻笑,“你还怕和小女孩弄出什么不清不楚来?”   苏桥哼道:“大师兄比我大了二十岁,他大女儿暗恋师兄,迟迟不肯嫁人!”   顾文晖:“……”   “左右无事,不如我们也一起出去转转?”阙祤看郁子珩。   虽然从寻教里出来了,这一路却一直闷在马车里,书都翻完了两三遍,郁子珩知道他早就想四处走走了。可他那脸色看着还是没法让人放心,郁子珩道:“不累么?”   “我整日窝在马车里不是吃就是睡,怎么会累?”   “那好。”郁子珩对顾文晖道,“文晖稍等我片刻,我们要了房间把行李放下,和你们一道出去。”   还不待顾文晖应,苏桥便道:“好好好!”   郁子珩朝掌柜的那里走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个看上去五十多岁年纪,对着来往行客笑得见眉不见眼的小老头。   这么瞧着,倒像是个老实人。   他掏出个银锭子放在掌柜的面前,盯着对方的眼睛道:“掌柜的,一间上房。”   “好咧!”掌柜的伸手把银子拨到自己这边,招呼小二道,“小山,一间上房,给客官带路!”   这人眼里还似真地只有遇上大方客人的热情一样,除此之外瞧不出旁的,是当真什么也不知,还是能轻而易举做到让别人看不出半点破绽的程度?   郁子珩收回视线,跟着那殷勤迎过来的店小二往楼上走。   走出没两步,便听阙祤站在自己刚离开的位置道:“麻烦掌柜的,我也要一间上房。”   郁子珩:“……” ☆、同力协契   郁子珩先是回过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才转过身来,“为什么你也要一间上房?”   “因为你给的钱我还留着。”阙祤放了几颗碎银子在柜台上——郁子珩给的都是些零钱,让他自己买些喜欢的小物什用的。   郁子珩走回来,“我不是问那个……”   “那就因为我也需要个晚上用来休息的房间。”阙祤改口道。   “……”郁子珩不满道,“可这一路上我们都只要一间房。”   阙祤:“……”一路都没有外人在,他也就忍了,这话一定要当着顾文晖和苏桥的面说出来么?   无论他们是睡一间房还是两间房,顾文晖都没打算插嘴,一来是他本就不多话,二来他不是个会让别人难堪的人,便站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等着。   然而苏桥就不同了,那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听到那二人说话,凑上前去道:“阙大哥,原来寻教真地已经这么穷了啊,连多一间房钱都付不起了?难怪你变得瘦了,我看你还是跟我回琼华门吧。”   郁子珩:“……”   阙祤向他挑了挑眉。   郁子珩不甘心,问苏桥道:“你和你师兄也分两个房间睡?”   苏桥理所当然道:“一间啊!床那么宽肯定睡得开的,为什么要浪费银子?”   阙祤:“……”   最后在郁子珩的坚持下,阙祤还是同意了只要一间房,因为这个过程中对方一直在向自己使眼色。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阙祤心里清楚,为了遇事两人能有个商量,便勉强答应了。   放下行李,四人一起出了迎君客栈,沿着热闹的大街闲逛。   顾文晖和苏桥是出来挑贺礼的,逛起来自然要比郁子珩和阙祤用心些,很快便忘了他们两个,不停进出街两边的大小店铺。   郁子珩和阙祤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看到前边两个人又进了一家店铺,便在门外等。   “有什么打算?”阙祤站在一个卖饰物的小摊位前,一边随意挑拣,一边在街上喧嚣声的遮掩下问郁子珩。   郁子珩抱着手臂看着他挑东西,言简意赅道:“夜探。”   “要对顾门主他们说么?”阙祤拿起个玉扳指在手上掂了两下。   “你说呢?”   阙祤把扳指套在左手拇指上,“多一个帮手,可能就少吃一点亏。”   “好,就依你说的来。”郁子珩下颌指了下那扳指,“喜欢?”   扳指绿里掺白,色泽暗淡,那些自认为识货的,只怕看都不会看上一眼。阙祤戴了一会儿,又取下来在手中握了片刻,那玉扳指便染上了他的温度。他又用两根手指捏起来细瞧了瞧,问那摊主道:“老板,这多少钱?”   摊主年纪不大,生得尖嘴猴腮,先前瞧着他二人逛摊子还在说些不相干的话,以为他们不会买了,连眼神都没施舍一个。这会儿听有人问价,忙换了副面孔,笑呵呵道:“公子真识货,这小玩意儿一看就和公子相配。小的是实在人,就赚点薄利糊口,一点不多要您的,”他抬起一只手伸开五指晃了晃,“就五两银子。”   郁子珩嗤笑一声,“五两?我看五文都不值!”   摊主又板起脸来,“哎我说你这人,看着穿得挺光鲜的,怎么……”   不等他把话说完,阙祤已经拿了足够的银子给他,“我要了。”   “多谢公子!”摊主接过银子还在小声嘀咕,“幸好遇上的不都是抠门的家伙。”   见郁子珩还想和那摊主争上几句,阙祤在他肩头推了一把,朝街对面走去。   “为什么不让我教训他?”郁子珩追上来。   “你跟他计较什么?”阙祤半开玩笑地道,“难道真如小桥所说,寻教已经穷得连五两银子都付不起了?”   郁子珩撇了撇嘴,“我就是看不惯别人欺骗你。”   “也不算骗我,其实还是他吃了亏。”阙祤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把玉扳指往旁边一丢,“送你了。”   郁子珩稳稳接住,“怎么说?”   阙祤解释道:“这是块暖玉,看着实不怎么样,贴身放得久了,就知道它的妙处。这样的材质倒不适合做成扳指,若是玉片会更好一些。让它一直保持温暖,久而久之,它便会自带温度,可驱寒凉,于身体有益。”   “可是,”郁子珩戴上玉扳指,举着手端详,“煦湖岛上根本不用驱寒,祛暑倒是有点必要。”   阙祤:“……”   郁子珩无辜看过来。   “不要就还给我。”阙祤伸手抢。   郁子珩快速将手别到身后,“给我就是我的了,不能反悔了。”   苏桥从店铺里出来,看到二人当街抢闹,两步就冲上了前,“玩什么呢?带我一个!”   阙祤不再理郁子珩,继续往前走,“我们比划了两招,谁输了谁请今晚的酒菜。”   “那谁输了?酒菜有没有我和师兄的份?”苏桥一下子变成了最兴奋的那一个。   郁子珩眉飞色舞地道:“我输了!都有份!”   苏桥道:“你这人真怪,输了还高兴个什么劲儿?”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郁子珩心想,输了一顿酒菜钱,说不定就能赢回一个大活人,那还不值得高兴?   等到顾文晖和苏桥买够了贺礼,四人找了一家看上去很是不错的酒楼,要了个雅间,叫了一桌好酒好菜。   给阙祤的却只有一碗清粥,两碟素菜。   苏桥万分同情地看着他。   “阙祤伤还没好,只能吃这些。”郁子珩把粥碗拿过来,准备帮阙祤吹凉。   阙祤半路又把粥碗截了回来,道:“说正事。”   郁子珩便正色下来,手上给顾文晖和苏桥倒着酒,耳朵则留心着外头的动静。等把里外来往的人呼吸声都辨认过了一番,确认了没什么问题后,才放下酒壶道:“我们来梅阳,为的是别的事。”   顾文晖眼中了然,给苏桥盛了碗鸡汤,“现在你该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什么?”郁子珩不解。   顾文晖道:“从客栈出来后,小桥便跟我说,总觉得你说的话哪里不对劲,又想不明白。”   苏桥啊了一声,“我就说,阙大哥明明抱恙在身,你们还非要尝什么错了时节的酸梅酿,却原来那只是个幌子!”他用筷子敲了敲顾文晖的碗,“师兄,你早就猜到了,却不告诉我!”   顾文晖笑笑,“既把酸梅酿拿出来做幌,便说明要办的事不好在明面上说,被你知晓了只怕你又要追根究底,岂不给人家添麻烦?”   苏桥鼓着腮戳酒杯,小声道:“你说我是麻烦……”   顾文晖一怔,“小桥……”   “我是麻烦……”   “……”   郁子珩打断他二人道:“好了好了,小家伙回去再慢慢哄……”   苏桥瞪他,“你再说一遍?”   郁子珩很是知道该怎么转移他的注意,道:“我这次来是因为掌握了一些打伤你师兄那人的线索。”   苏桥果然被他带跑了,睁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   郁子珩示意他降低些声音,“我们投宿的那家客栈,很可能有古怪。”   “你的意思是打伤我师兄的人就在那家客栈里?”苏桥道,“你不是说那人是你义父么?”   郁子珩点头。   “那你说那么复杂做什么?”苏桥哼哼,“别以为我已经忘了,找不到那老贼,这账就算在你身上!”   郁子珩:“……”   顾文晖在苏桥的背上轻拍了拍。   苏桥拧了两下,开始享用美食。   “你既来此,那自是有计划了?”顾文晖一只手握着酒杯,“我能做什么?”   郁子珩微作沉吟,道:“对方究竟有多强的势力,最终目的是什么,这些我都还不清楚,便也无从下手。我想今夜将那客栈里里外外彻查一番,想问问你是否和我一起。”   “那些人不是找过你的麻烦么?说明早就盯上你了,那你一到这梅阳城来,他们岂不是已经注意到你了?那你还查什么?”苏桥又憋不住了,“再说,这事一听起来就有危险,你可不要惦记拉上我师兄跟你一同冒险。”   顾文晖道:“索魂剑在他们手上,这险无论如何也要冒。此事非但不能责怪子珩,还要感激他帮了我们。”   “那我也去!”苏桥斩钉截铁道。   “小桥……”   郁子珩自己喝了一杯酒,笑道:“可不是我不希望多你这个帮手,但有件事你若不做,我和文晖便都夜探不成。”   苏桥狐疑道:“什么?”   “他们盯上我,自然也会盯上和我走得近的你们,”郁子珩道,“今夜我们两间房里要是少了一个人,只怕便要打草惊蛇。”   “你想让我半步不离地在房里等着?”苏桥将筷子拍在桌上,抬起一只脚踩上椅子边沿,手臂往膝盖上一搭,霸气十足地道,“办不到!”   然而下一刻,顾文晖便将他的手脚恢复成了原状。   苏桥:“……”   郁子珩忍住没有笑,一脸诚意地道:“不是让你,是请你。” ☆、牵肠挂肚   苏桥眨巴了两下大眼睛,眼珠子转了转,往椅背上一靠,很大爷地道:“请我做什么?”   郁子珩看了眼身旁的阙祤,道:“真出什么事的话,帮我保护好他。”   阙祤皱眉看过来。   郁子珩却已经躲开了他的视线。   那就还是不能跟着师兄一起去夜探。苏桥微垂下头,心里并不十分愿意,可郁子珩的这个理由让他不能直言拒绝。   “小桥,你答应了吧。”顾文晖知道他不放心什么,“我和子珩互相有照应,一定不会出什么事;但阙兄还有伤在身,若有个什么闪失就不好了。”   苏桥不情不愿地扁了扁嘴,闷闷地道:“那好,你要小心。”   顾文晖微笑着点点头,又问郁子珩道:“你我离开后,拿谁来凑人数?”   “我还带了个赶车的弟子来,投宿时候告诉他自己另找地方去住,离这里越远越好。就算他起初被人盯上了,这会儿对方大概也会觉得跟着他没什么用,晚些时候我再将他带进客栈,没人会留意到。”郁子珩又倒了一杯酒,对着顾文晖和苏桥举杯,“至于另一个,到时他自会出现。”   商议定了,几人便不再谈这事,放开了吃吃喝喝。   只有阙祤一直沉默,到这顿饭结束,一句话也没再说过。   吃饱喝足又去喝茶听曲,直到夜深才回到客栈。   客栈门前依然有人走动,厅中也还有几桌用膳的,只是不似白日里那般热闹了。   郁子珩迈步进门的时候,里头有一个身着暗色长衫的人刚与掌柜的说完话,朝这边走过来。掌柜的把柜台上的一个盒子匆匆收起,若无其事地拨弄着算盘。   郁子珩与那人擦肩而过,谁也没看谁。   阙祤却停下脚步,回头追着那人的身影融入夜色之中,直至再也寻不见。   “阙大哥,怎么了?”苏桥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   郁子珩也回身看过来。   “刚刚那个人……”阙祤声音如含在嘴里一般,压得极低。   郁子珩眉头几不可见地跳了跳,折回来将手扶在阙祤腰间,道:“今日玩到这么晚,你脸色都不大好看了,快上去把药吃了。”   阙祤看进他眼里。   郁子珩给了个肯定的眼神。   阙祤便不再说了,听话地上了楼。   他们二人住的房间与顾文晖和苏桥的那间并不挨着,一个南向一个北向,中间隔了五六间房。   分手前,顾文晖对着郁子珩轻轻点了下头。   郁子珩微笑道:“那就说好明日一起去尝尝酸梅酿了。”   “你请。”苏桥丢下这两个字,仰着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还真不能得罪那小祖宗。”关了房门,郁子珩摇头感叹了一句。   阙祤在房中转了一圈,又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将左近街楼走向一一记住,这才重新关了窗,在椅子上坐下,道:“适才在门口遇上的那人,他的脚步我有些熟悉。”   郁子珩先是微微吃惊地看着他,随即又笑了笑,“没想到你感觉竟是这般敏锐。”   阙祤道:“是在琼华门的那夜,潜入了你房间的那个人?”   “潜夜使,”郁子珩给阙祤倒了杯水,居然还不知从哪里摸出根银针来试毒,确认没毒才打开方巾找药,“是他。”   阙祤接过水和药,“你说的会出现的那个人,便是他?”   郁子珩也坐了下来,摇头道:“不是,他的身份还不能暴露,我不能让他冒这个险。是宇威,虽然我们都没看到他,但他就在附近。”   阙祤吃药喝水,不说话了。   郁子珩看着他吃完了药,拖着椅子坐近了些,试探道:“你……生气了?”   阙祤冷声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郁子珩蹭了下鼻子,好像在想该如何开口。   “你明知道我会生气,还说得出让小桥保护我的话?”阙祤忍了半天,终于忍不得了,站起身道,“我不需要谁的保护,你若觉得我会拖你后腿,为何不明说?我现在就可以走,省得坏了你的事。”   郁子珩忙拉住他,“还真生气了,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不是说了有事让我把人引开么,我肯定照你说的办。”   对着他那一脸讨好的模样,倒也生不出什么气来了。阙祤捏捏眉心,叹了口气,“是我想得少了,我不该跟你来。”   “没有的事!”郁子珩拉着他走到床边,按着他坐下,“我也是为了防个万一,而且文晖那边,自然也是不希望苏桥跟着一起以身犯险,要不怎么我一说叫苏桥留下,他便那么感激地看着我呢。”   阙祤想了想,“也是。”   郁子珩道:“今日你也累了,先睡会儿。”   “可是……”   “行动之前我会叫醒你,”郁子珩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放心。”   阙祤确实有些累了,这才应下,和衣躺了下来。   郁子珩吹熄了灯,帮他掖了掖被子,不多时候便听到阙祤的呼吸变得绵长了。   看来是真累坏了,郁子珩坐在床边看着他沉静的睡颜,露出个温柔的笑来。   会和自己发脾气真是件好事,再不似初到寻教时那副万事不萦于心,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了。看来只要再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想要留下这个人,并不是奢望。   郁子珩在房中运功养神,听到更夫经过,睁开了眼睛。   今夜月色不那么明亮,为他们的夜探提供了天然的掩护,就算遇上什么人,只要往哪个角落里一躲,屏住了呼吸,定然不会被人发现。   他起身走到床边,在阙祤手臂上轻拍了两下。   阙祤睡得并不沉,立刻便清醒了,动了动颈子,坐起身来。   郁子珩拿出那个一直随身带着的蓝色花纹瓷瓶,倒出一颗药丸来直接塞进阙祤嘴里,“以防万一。”   阙祤猝不及防,差点被药丸噎到,好不容易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把药丸顺下去,才无语道:“哪来那么多的万一。”   街上还时不时会传来些声响,客栈的走道里却是安静得落针可闻,两人说话的声音便也压得极低,此时靠得又近,黑暗中莫名就多出几分暧昧的味道来。   郁子珩深深地望着眼前的人,生出了几分想要将人抱进怀里揉进心里的冲动,身子不由朝前倾了倾,双唇便要落在阙祤的嘴角。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阙祤微微偏开了头。   他动作极小,并没躲多远,郁子珩的唇便擦着他的颊边过去了。心跳陡然快了两下,对于他的躲避,郁子珩非但没有不满,反而近乎痴迷地嗅着他身上永远带着的清爽气,头抵在他鬓边,眷恋着不愿离去。   手上的水杯在被人忽略下滑脱。   阙祤眸光微凝,身体倒向床外,在杯子落地前将它捞在了手中。   郁子珩跟着他歪过身子,将人紧紧抱住了。   “……子珩,”这姿势极为别扭,阙祤动了动,犹豫过后,抬手在他背后拍了两下,“不用担心,内伤加上阎王笑都没能要了我的命,说明我命硬,不会那么轻易就出事。”   郁子珩又在他颈间吸了两口气,才放松了双臂,“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等明日,我请你喝酸梅酿。”   “好。”阙祤将手放在他的小臂上,“你自己多加小……”   他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极轻的一声响。   二人均是一凛,迅速分了开来。适才太过专注,竟然都没发现有人靠近。   郁子珩从阙祤手中拿过杯子放回原位,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暗骂自己大意。他透过先前在门上留下的小孔向外看去,见是苏桥,这才欠了一条门缝出来。   苏桥闪身进来,即使房中光线极弱,也看得出他的脸黑得不像话。   郁子珩把心中旖念驱走,赔了个笑道:“苏兄,苏大爷,苏大侠!我这里跟您立个誓,若真出什么意外,就算我死了,也定要保得文晖周全,可好?”   阙祤的手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侧头蹙眉看着郁子珩。   苏桥已被顾文晖开解过一番,明白了郁子珩的心思,低声道:“我亦与你一般。”他扬了下手中宝剑,眼角扫过阙祤。   “你那边都安排好了?”郁子珩又问道。   “一个自称是你寻教追风使的男人提着个据说是赶车的大叔从窗外翻进了我房里,”苏桥道,“正好这会儿外头没人,我便过来了。我师兄在楼梯口那里,你去与他会合吧。”   郁子珩答应一声,“今夜一定也会有他们的人来这边查探,你们小心。”   阙祤走过来,没多说什么,只在他手臂上轻拍了下。   郁子珩便笑了,对着他晃了晃拇指上的玉扳指,“好好在这里等着我明日请你喝酒。”   也不知怎地,阙祤下意识便想摸摸怀里的那枚令牌,脑子里鬼使神差地就飘过了“定情信物”这四个字。   本就心情欠佳的苏大侠更不爽了,在一旁凉凉地道:“走不走?再不走天都亮了。” ☆、匪夷所思   冯宇威既然两三次看到那群试图除掉自己的杀手进了客栈,却没见他们出来过,证明这客栈里一定是有暗道存在的。暗道出口不止一个,且让那些人不方便次次都在其他出口出入,可见这暗道规模不小,其重要性也就可想而知了。   如此重要的暗道,它的出入口自然不会让来往住客随便接触到,必然十分隐蔽;又不知自己人何时会进出,便不能将它开在会有客人住的房间里,是以藏有暗道出入口的地方,不是长年空着的客房,便是客栈掌柜伙计等内部人的房间。   有了这样的目标,郁子珩和顾文晖找起来就轻松很多,可惜一个时候过后,他们翻遍了客栈里所有空着的房间,却一无所获。   剩下的便只有掌柜的几个小二住的房间,两人却有些犯难。   按理说,那掌柜的所住的房间可能要大些,可怎么知道这群狡猾的家伙不会给你来个出其不意?若是一击即中自然好,可若失败呢?他们不清楚掌柜的虚实,要是贸然闯进去发现又找错了,却不小心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不说,还要惹下不下的麻烦。   郁子珩隐身在后院廊角处,思考着眼下有什么办法可用,哪怕卑鄙一点也没关系。   顾文晖抱着剑站在他身后,也在沉思。   正这当儿,客栈后门的门栓被人轻轻拨动,随即门便开了。   郁子珩和顾文晖飞快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又往阴影里靠了靠,屏住了呼吸。   进来的是三个黑衣男子,一个在前两个在后,走路时半点声响都没有发出。若不是郁子珩与顾文晖内力深厚,只怕都不会留意到这三个人的存在。   三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先是绕道客房,转了一大圈后,经由客房的走道进了掌柜的房间。   果然。   一直悄无声息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郁子珩和顾文晖交换了个眼色,各自隐去身形。   为首那个黑衣人开了房门后,先让身后的两人进去了,自己站在门口又四下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才进了房间重新将门关上了。   很快,房中响起刻意压低的交谈声,而后是金属与石板的摩擦声。   郁子珩借由这声音的掩盖迅速欺身过去,点破窗纸向里看。   掌柜的手上点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为那三人打着亮。   原本铺在地上的地毯被拿开,先进门的两个黑衣人正蹲在之前被地毯覆盖的地方,一人手中拿了一把匕首。那匕首极薄,闪着寒光,看上去便知是削铁如泥的利器。二人将匕首插入地砖缝隙,沿着纹路用力划着。   大约划了长宽各三尺,那两人又向旁边退开。   地砖轻轻动了一下,而后竟升了起来,一分为四向旁退开,露出下边幽暗的通道来。   郁子珩暗暗惊奇。那地砖看上去贴得严丝合缝,就是上头不铺地毯,只怕也不会被人瞧出有什么问题;石板所制的地砖又极为厚重,踩上去也很难发现下头是空的,实在是精妙。要不是这三人今晚出现在这里,只怕他和顾文晖忙到天亮也是徒劳。   等石板门大开,那细微的声响都停下后,掌柜的对为首那黑衣人道:“今日郁子珩到了此处,就投宿在我们客栈里,此事你可知道?”   那人似是吃了一惊,“他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身边带着个看上去有疾病缠身的漂亮男人,不像是来探听我们消息的,”掌柜的道,“可能真如他所说,只是来尝尝酸梅酿,恰巧住进了这里。”   黑衣人点点头,“此处距他寻教的势力不近,他的人应该不会留意到我们的动作;再说就算真被他发现了什么,他也没有亲自前来的道理,更遑论还带着那样的一个人。”   “郁子珩和琼华门的两个小子走得挺近,为了小心起见,你们来之前我派人到他们房外查探了一圈,”掌柜的得意地笑笑,“人都在房里,一个不少。”   那人彻底放了心,对另外两个等在一边的黑衣人招了招手,先行沿着露出来的向下延伸的阶梯走了下去。   三个人都消失在了那黑洞洞的入口处,过了没多久,地砖又自己合拢了回去。   郁子珩猜测,应该是里边也有什么机关,那三人下去后手动关合了。   掌柜的将灯放到桌上,重新铺好地毯后将其吹熄,打算到床上去睡觉。   郁子珩在门外耐心地等到他睡着,对着仍等在不远处阴影里的顾文晖打了个手势,随后出掌震脱门栓。   推开房门,接住下落的门栓,到床前点了掌柜的昏睡穴,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间。   顾文晖关好房门,低声道:“这下就算他明日醒来,也不会知道夜里发生过什么事了。”   郁子珩将门栓放到一边,道:“借你宝剑一用。”   顾文晖手指一推剑柄,剑便从鞘中弹出了一部分,没发出半点声响。   郁子珩小心拔出了剑,将地毯踢到一边,学着那两个黑衣人的样子,寻到地砖缝隙后,将剑尖探进去,沿着接缝处用力划了下去。   入口再一次开启。   顾文晖接过郁子珩递回的长剑,还剑入鞘,取出火折子点着了桌上的灯。   郁子珩将灯拿在手上,“我走前头。”   阶梯很暗,一级连着一级,像不知要延伸到何处一样。   郁子珩回想起那三个黑衣人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拿灯,心说莫非他们还练了在地下也能视物的本领?   不过走到了底,他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长长的廊道里,每隔着一段距离便嵌了一颗夜明珠在墙上,并不如何明亮,却足以引路了。数不清数量的大小不一的珠子在这幽暗的通道里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像是星子坠落人间,竟有一种令人惊叹的美。   郁子珩吹了灯放到角落里,“煦湖岛长年炎热,地下又不能时常换气,用夜明珠的确比点火把要好得多。”难怪孟尧要让殷海黎送那些东西过来了。   “我们怎么办?”顾文晖问。   郁子珩抬起下颌指了下前方幽深的暗道,“进去看看。”   地下极静,他们二人又将脚步声和呼吸声都放得轻不可闻,廊道里几乎是一点声音都没有,隐约透出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感来。   也不知走了多久,顾文晖回头,已经看不见他们下来时的石阶了。还好只有这一条路,不用担心会迷路出不去。   又走了一段距离,面前忽然开阔起来,二人却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这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后院,有假山树木,有凉亭回廊,有争奇斗艳的花朵,还有三五只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游戏在花丛之中。   本该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可在这里,却透着一股死气。   因为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用石头雕琢而成的。   郁子珩走到那片石头花丛边上,低头看着脚边栩栩如生的小狐狸。狐狸的双眼是一对琉璃珠子,反射着夜明珠发出的黯淡光华,无论人站在哪里,它都像是在盯着你看,带着那么点洞悉一切的意思。   郁子珩心里无端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见他出神,顾文晖也走过去,刚想问问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便听到庭院深处传来了说话声。   郁子珩被那声音唤回了神,与顾文晖一道追着声音的来源去了。   转过了这庭院又是一排石屋,靠得近了,二人便听清,说话的正是先前三个黑衣人中为首的那个。   “这次出去又没有找到雪山灵芝。”那黑衣人失望地叹了口气。   另两人坐在他对面,左边那人道:“我从未见过雪山,只在书上看到过,说是长年积雪的高山,但雪又是什么?据说那是在寒冷的地方才有的东西,可煦湖岛上就没有寒冷的时候,也就是说那东西根本找不到,主人这不是为难……”   “住口!”为首那人呵斥道。   抱怨的人立刻便不敢多言了。   为首的人语气又放缓和了些,“主人对我们有再造之恩,为他豁出性命我们也不该有半分的犹豫,何况只是找一株雪山灵芝?”   左边那人咕哝道:“若是主人要用,拿我自己的命去换也行,可是给那不知好歹的残废……”   房中发出一声脆响,是瓷器被摔碎了。   为首那人怒道:“那位是主人的命,你若再敢妄言,我便先替主人办了你,叫你和这茶杯一样的下场!”   “属下……知错。”   静了片刻,右边那人也开了口,问道:“我们一次又一次失败,主人会不会怪罪下来?”   “去通报的人应该就快回来了,到时自然会知道主人是什么意思。”   为首那人话音才落下,郁子珩与顾文晖便听到暗道更深处传来了脚步声,忙又退回到庭院中去,藏到了假山后头。   不多时,便听来人站在屋外道:“主人叫你们过去。”   郁子珩和顾文晖眼睛都跟着亮了亮。 ☆、短兵相接   穿过庭院房屋,竟然还有街路河道,除了那地下潺潺而过的流水外,一切皆是死物。这里俨然是个小小的城池,应有尽有,打造了这里的人必然将自己毕生的心血都耗在这上头了。   郁子珩和顾文晖跟着那四个人一路往里走去。   走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面前出现了一个更为宽敞的庭院。   这院子上头嵌着七颗硕大的夜明珠,按照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使得此处比先前的那些地方都要明亮恢弘。   郁子珩只看一眼,人便呆住了。   顾文晖见他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不动了,不知出了什么事,瞥到前头的人正要转弯,担心对方会在转身时发现自己二人,忙拉了郁子珩一把,和他一起躲了起来。   郁子珩面色发青。   “怎么了?”顾文晖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没事……”郁子珩深吸了两口气,勉强自己镇定下来,“我们走吧,别跟丢了。”   二人靠近了些,便察觉转过那个弯后,人明显多了起来,听呼吸声,少说也有十五六个。他二人便不敢再往前走,以免被人发现。   “你们还是没有找到药?”   一把沙哑里略带沧桑的嗓音从里头传出来,虽没有与记忆中义父的声音完全重合,但郁子珩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一直以来自己都以为早已不在尘世的那个人。   先前那黑衣人道:“属下有负主人期望。”   “你们是不是就是吃准他脾气好,总是舍不得我罚你们?”那人说话语速极缓,甚至说得上轻柔了,可却能让听到的人毛骨悚然。   那几人求饶的声音郁子珩已经听不到了,他很想冲出去问问里头那人,这些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好好的一家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这中间有误会又为何不能敞开来说个清楚。然而他却不能这么做,残存不多的理智还能提醒他,就算他自己可以面对最坏的结果,却不能连累身边的顾文晖。   正全神贯注留心里头动静的顾文晖忽然感觉到郁子珩垂在身侧的手在颤抖,看了看他极力压抑着什么的脸色,含着声音问道:“可是不舒服?”   他这边话音未落,里头那把沧桑的嗓音立刻变得狠戾起来,喝道:“什么人?”   郁子珩肩膀弹了一下,推了推顾文晖,“我挡着,你先走!”   不消那人下令,里边的十余个人便都冲了出来,黑衣白衣均有,领口处都绣着一朵兰花。   郁子珩和这群人交上了手,还留着一丝注意在里头那人身上,耳听得他也要朝这边来,心说今日只怕是要凶多吉少。   正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却从那头传来,听声音像是比那人所处的位置要更往里一些。郁子珩听到那人的脚步一顿,而后转了个方向,疾速朝那随时像要断了气一般的咳声主人的方向去了。   不知那咳嗽的人是谁,这解围又是有心无心。郁子珩压下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与顾文晖边打边退——里头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不知外边是否有所察觉,万一害阙祤再受伤,那才是追悔莫及。   可是他的担心到底还是晚了。   虽然掌柜的在自己的房里被人点了昏睡穴人事不知,但他安排下去查探那两间房的人却极为负责,每过一个时辰便要到那边去转上一圈。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再去时,却被他留意到了顾文晖和苏桥的那间房里,有个人的呼吸声明显要比另外三个重上许多。   这还真不能怪马夫,他功力本就不济,能混过去一次已经是倾尽全力外加侥幸,谁想到对方这么谨慎,居然还会再来?   而那人也着实不负谨慎之名,竟又若无其事地走了,在阙祤等人都以为又糊弄过去一回时,那人却带了十余个人回来,分两拨不由分说地冲进了那两间房。   冯宇威轻功过人,要想脱身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带着个马夫,可就没那么轻松了。这群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的黑衣人个个都像阎王手下的勾魂小鬼,一上来便是杀招,半分也不含糊。冯宇威带着马夫边打边退,已是左支右绌,阙祤那边他是一点也顾不上了。   走道里突然多出不少脚步声时,阙祤和苏桥便知不妙。   苏桥直接拔剑出鞘,站到了门边,对阙祤道:“阙大哥,这里是三楼,你可出得去?”   “可以。”阙祤抓过裹着药的方巾,绑紧了塞到怀里。   苏桥沉眸,“那现在就走。”   耳听得脚步声与他二人只有一门之隔,阙祤眉头一凝,伸手便去抓苏桥,“和我一起走,别和他们交手。”   门却已被人一脚踹开。   苏桥将阙祤向后一推,迅疾无比的一剑便刺了出去。   这一剑来得突然,黑衣人勉强躲开,手臂上也见了血。然而这些人确非泛泛之辈,受了伤也没有丝毫慌乱,六个人有序进门,一字排开,大刀对长剑,对阙祤与苏桥步步紧逼。   一字之后是个半圆,眼看着这半圆便要变成个完整的圆,将他二人包围其中,苏桥大喝一声,使了个冒险的打法,拼着自己被砍上一刀,也要刺翻一人。   刀剑上都反着光,阙祤看得真切,当下不敢再顾忌身上内伤,从苏桥的保护圈中脱离出来,先是连扫了两名黑衣人的下摆,将人逼退半步后,出掌毫不留情地袭向第三人面门。   起先黑衣人见苏桥处处护着此人,还道他不足为惧,此时他突然发难,不由打了那六人一个措手不及。   那第三个黑衣人仗着反应机敏躲过了他迎面拂来的一掌,正想借机反击,却没想到这一招竟是虚的。   阙祤手掌下沉,掌势蓄到极致,狠狠打在那人胸口之上。   那人竟被他这一掌震得飞了出去,身体撞在墙上又落下,口吐鲜血,挣扎了两下,便不再动了。   苏桥在百忙之中抽空看了阙祤一眼,眼里有明显的意外。   阙祤苦笑,“出其不意,也只能用这么一次,再让我放倒一个,我可就没那个能耐了。”   见同伴惨死,其余五人面色转为阴狠。中有一人打了个呼哨,声音十分尖利,在夜里传出老远。   阙祤怔了下,一边帮苏桥分担着两个黑衣人的攻击一边道:“他要召唤更多的人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不再以一敌六,苏桥一扫先前力有不逮的颓势,在这挤了七八个人后显得极为狭窄的房间里将一把长剑舞得密不透风,竟还透出了几分潇洒的味道来。他用巧妙的剑招将围攻自己的三人逼退,凑到阙祤身边,道:“走!”   又有四五个黑衣人破门而入。   阙祤和苏桥一个用掌一个用剑将追到近前的四人扫开,破窗而出。   窗外对着大街,这个时候的街道上本该无人,这也当是一条畅通无阻的路,阙祤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有人在这里等着自己。   单耽不急不慌地从街角处转出来,冷冷地看着吃惊的阙祤,道:“郁子珩呢?”   “你要找他尽管去找,我不知道。”阙祤没打算和他硬碰硬,说话的时候动作未停,拉住苏桥便往相反的方向跑。   那群黑衣人已经都跟了出来。   背后风声陡厉,阙祤放开苏桥闪身躲过,见单耽不知道从谁手里接过了一柄长刀,也不打声招呼就砍上来了。   这边的动静实是不小,客栈里头的人和附近街两旁的人都被这响动吵醒,点着了灯循声看过来。昏暗的街道一下变得灯火通明,想跑,怕是更难了。   苏桥挡开单耽那一刀,道:“阙大哥,这小子交给我,你对付那些杂碎。不过也不要恋战,得空了你就跑。”   还不等阙祤答话,单耽便道:“我不想和你打,你也别缠着我,我只想杀了郁子珩。”   “好笑了!”苏桥冷笑一声,“他又不叫郁子珩,你找郁子珩,为什么找他的麻烦?”   单耽挥舞着大刀左劈右砍,答非所问道:“郁子珩打伤雪儿,害她到现在内伤还没痊愈,这仇我一定要报。”   “听不懂人话的臭小子!”苏桥剑尖微抖,剑脊在单耽的手腕内侧轻击了一下,身体向旁倾去,反手斜剑上挑,竟是要将单耽的手都给削了去。   单耽只觉被他打到后,整个手腕都麻痛难当,大刀险些脱手。他不敢再轻敌,后掠躲过那差点废了自己手的一剑,招呼一声,与阙祤缠斗的那群黑衣人立刻便分了多半过去帮他拦住了苏桥。他倒也不闲着,大刀一抖,转眼便对着阙祤出了十来刀,将他上中下三路都封得死死的。   左右和后头都有黑衣人堵着,避无可避,阙祤暗骂郁子珩的义父不是东西。他敛了敛心神,不去盯着那刀看,而是留心听起了刀挥来时的声响——刀法再花哨,刀影再多,刀却只有一把,破空而来的声音不会骗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丽人节快乐! ☆、死里逃生   阙祤听声辩位,从单耽绵密的刀招里抽身出来,正想打发两个身后堵住去路的黑衣人,手掌推到半路,竟惊觉内力突然提不上来了,澎湃的内息如泄洪般奔涌而落。   他一个晃神,反应便慢了一步,狼狈躲开单耽紧随而至的一刀,衣襟则被划开了老长一个口子,方巾包着的药瓶从怀里掉了出去,他也无暇理会了。   “臭小子!”苏桥被缠住了脱不开身,嘴上仍骂道,“你的对手在这里,你要当缩头乌龟么!”   单耽只当没听见,专心致志对付阙祤。   内力不听使唤,内伤情况不定,阙祤不敢乱来,只是以外家功夫躲着他的大刀以及周遭那群黑衣人时不时递来的要命杀招。他知道自己这样绝对撑不上半盏茶的时间,只盼着郁子珩和顾文晖能快些赶回来。   苏桥剑法虽说也属上乘,可却敌不过人多。这群黑衣杀手个个武功不俗,合在一起更是进退有度,几次都要将他逼得乱了章法。险象环生,他那张嘴却仍不安分,没好气地道:“一群不知道从哪个阴沟里蹦出来的臭虫,就知道以多欺少,有能耐倒是和爷爷我一对一地比过啊!”   阙祤配合着他苦中作乐,简直想笑,心说人家是来要命的,不是比武的,谁会跟你讲什么江湖道义?   “嘶……”一不留神,苏桥小臂便被人划了一刀,长剑险些脱手。他恼得紧了,发起狠来,竟是只攻不守的打法。   围攻他的几个黑衣人倒是被吓了一跳,一时还不敢冒进。   苏桥便趁机又挤到阙祤身前来,护着他道:“阙大哥快走!”   阙祤低低笑了一声,“想不到这时你还记得答应了他的事。”   苏桥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道:“你可不要误会,我救你是因为我当你是大哥,可不干郁子珩的事。”   “好,不干他的事。”阙祤眸光一凝,瞥见有人意图在苏桥对付单耽之时于背后暗算,当下不及多想,抬手便是一掌。   单耽惊异,不过片刻的失神,便被苏桥挑去了手中大刀,手背上开了个不小的伤口,鲜血溅了出来。   “少爷!”两个黑衣人忙凑过来。   “无碍。”单耽摆了下手,站定看着阙祤,“想不到你的功夫竟也不错。”   见他停了手,其余几个黑衣人下手便也迟疑了起来。   苏桥顿感轻松,对阙祤道:“阙大哥,你快些离开,这里我顶着,很快就能追上你。”   “怕是……”阙祤手按在胸口上,有些站不住了,声音也在打颤,“走不成了……”   苏桥听得他声音有异,一剑挥退众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阙祤强撑着没有倒下去,却没能忍住,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阙大哥!”苏桥也不理那些人了,冲到他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单耽抬手阻止了要对他们下杀手的黑衣人,道:“这个要留活的,郁子珩很在乎他。”   “阙大哥,你怎么会突然这样?”苏桥扶着他一点点坐到地上,“是不是他们暗算你了?”   阙祤张嘴却说不出话,想摇头都做不到了。   “把人绑起来,”单耽指挥,“只要吐血的那个,另一个杀了。”   “你敢!”苏桥外强中干地吼道。   单耽继续无视他。   有黑衣人想要把他们二人分开来,苏桥又和他们斗了几招,到底敌不过他们人多。见他们要把阙祤拖走,索性也不反抗了,就那样死死抱住阙祤,说什么也不放开。   黑衣人有些为难地看向单耽。   单耽不耐烦了,又夺过一把大刀,对着苏桥当头便砍。   苏桥闭上眼睛,心道师兄你这个笨蛋,来晚了吧,见不到我了吧,后悔了吧,活该!   仓啷。   嗯?   苏桥维持着趴在阙祤身上的姿势,动了动头,睁开一只眼睛往旁边看。刚才那个,好像是刀掉在地上的声音?   “什么人?”单耽捂着手腕草木皆兵地四下看着,“有胆子不要装神弄鬼,出来!”   周围楼上看热闹的都被他这一嗓子喊得缩了头,以示此事与自己无关。   喧闹的街道又一下安静了下来。   阙祤发出一声轻轻的呼痛声。   苏桥回过神,擦了擦他嘴边的血迹,低声问道:“阙大哥,你好些了么?”   还好郁子珩事先喂自己吃了一颗压制阎王笑疼痛的药,不然内伤再把它勾起来,痛个没完没了,那可真是要了命了。阙祤觉得自己现在还能清楚地想这些事,也可谓是个奇迹,他抬头看了看苏桥,想说不要紧,一张嘴,却又是一口血。   单耽低头瞄了眼打中自己手腕的小石子,面色有些阴郁。暗处有高手,不想让自己杀人,也不想出来救人,这是什么意思?他皱眉想了一阵,而后豁然开朗了——不喜欢自己在他面前杀人,那可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杀。单耽将双手背到身后,道:“两个都绑了,跟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客栈里头又传来打斗的声响,似乎还甚为激烈。   高处有人用内力纵声道:“教主,这边!”   单耽循声望去,见客栈对面的酒楼屋脊上坐了个人。手腕上的痛一下子又明显起来,他认定了这个便是出手暗算自己的人。抢过第三把大刀,单耽用尽全力,朝那人掷去。   没见那人如何动,可不过眨眼的工夫,他便又不在那里了。   单耽脸色一变,这人轻功倒是了得。   他正要再寻那人,又一个眨眼,那人居然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戒备地看着他。   那人却蹲下身来去扶阙祤和苏桥,道:“教主和顾门主就到了,我们离开这里。”   “你是那个追风使!”苏桥惊喜,“我还以为你已经被砍成了泥。”   冯宇威:“……”   苏桥还要说什么,便听到客栈里传来一声巨响,门扉被拍成两半,飞出老远。紧接着两道身影从没了门的客栈里窜出,朝着这边疾奔而来。   “师兄!”苏桥朝他晃了晃长剑,激动道,“你还没死!”   顾文晖:“……”   这一句还觉不够,苏桥又补充道:“我也没死!”   顾文晖:“……”   好不容易从暗道里逃出来,先前一直心情复杂的郁子珩也觉得心里敞亮了些,听到苏桥的喊声正想调笑几句,便看见了被冯宇威扶着的阙祤。   “阙祤!”他冲过来将软软靠在冯宇威身上不知是否还有意识的阙祤拉到自己怀里,轻拍着他的脸,“你怎么了?别吓我!”   心口痛得厉害,血腥气不断上涌,阙祤已经不敢再开口。他费力撑开眼皮,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攥住郁子珩的手,想写字,却也力不从心。   也不知怎地,郁子珩就是觉得那一刻自己与怀里的人心意相通了。他亲了亲阙祤的眼睛,低声哄道:“好,我们走,我们这就走。”   阙祤便安心了,放任自己倒在他怀里。   他们这边柔情蜜意,冯宇威三人也没闲着,与会合起来的两路黑衣人杀了个昏天黑地。   单耽听说郁子珩闯进了暗道,更是惊讶不已,暗下决心无论是为了雪儿还是为了主人,一定要手刃郁子珩。   郁子珩抱起阙祤,正要冲杀出一条路,客栈那边却再次传来了不小的响动。   两匹骏马拉着一架马车横冲直撞地跑过来,虽有人赶车,那人对此却似全然无所谓。   黑衣人下意识地躲让开来。   冯宇威看准时机,轻轻一跃便到了马车上头,道:“走!”   顾文晖苏桥剑法合璧一时倒真无人能挡,已经杀了好几个黑衣人,趁着这会儿再没有人不要命地上前,他二人也不耽搁,直接跃上了那两匹拉车的骏马马背。   郁子珩紧跟在他们后头,抱着阙祤钻进了车里。   单耽本想在他跃上马车之前在背后补上一刀,料他腾不出手来定然躲不过去,不想才举起刀,又一颗小石子不知从哪里飞出来,对准了自己手腕。   这一次他有所防备,躲过了小石子,可只这一错身的光景,郁子珩已经进了马车。马车跑得极快,已经窜出去老远了。   还是那个寻教的追风使?单耽的视线追着那个立于车顶之上的身影,直到对方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再也看不见。   “少爷,”一名黑衣人走到他身边,问道,“我们追么?”   单耽放心不下雪儿,心里还有几分犹豫。   正这时,又有一白衣杀手上前来,向他行了一礼,道:“少爷,主人有令,不必再追。”   单耽有些意外,暗道里那方天地花了主人多少心血,他是明白的。如今这里被人发现了,往后的麻烦只怕断不了,说不定这地方都会很快被毁掉,难道主人竟不在意?亦或他已经做好了和寻教正面为敌的打算?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那白衣杀手又凑近了些,将声音压得近乎于无,道:“是那位的意思。” ☆、如愿以偿   马车在荒郊野地里不分东西地狂奔着。   冯宇威在外头和马夫一起赶车,同生共死了一番,这两个人倒多了几分默契。只不过这会儿风声和马蹄声都太大,不方便闲来聊上几句。   顾文晖和苏桥也进了马车,后者正龇牙咧嘴地看着前者帮他包扎手臂上的伤口,间或朝马车里侧看上一眼。   那里,郁子珩正在为阙祤运功疗伤。   “阙大哥要不要紧?”苏桥小声问顾文晖。   顾文晖绑好他的伤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口型道:“别打扰他们。”   苏桥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忍了没一阵,又不老实地用没受伤的手扯了扯顾文晖断了半截的衣袖,笑道:“你断袖了。”   顾文晖作势要拍他用自己半截衣袖绑好的伤口,“还不都是因为你?”   苏桥惊呼一声,忙把手抽回来,痛得他又开始咧嘴。   “你当心!”顾文晖心疼地按住他的手,“我又不会真地打你,你躲什么躲?”   苏桥笑了两声,对正捧着自己手臂仔细检查的顾文晖道:“师兄,你吵到阙大哥他们了。”   顾文晖:“……”   “无妨。”郁子珩收功,将倒向自己的阙祤稳稳接入臂弯。   “阙大哥怎样了?”苏桥瞪着两只大眼睛问道。   郁子珩低头看看他前些日子难得养出几分血色,这会儿又惨白回去的脸色,叹了口气道:“想把他失掉的血补回来,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苏桥靠在车壁上,托着下颌问道:“他这到底是什么毛病,怎么这么吓人?”   “此事说来话长了。”郁子珩单手拉过一边的薄被给阙祤盖上,这才匀出时间检查他胸前是否受了外伤。   苏桥道:“阙大哥没被臭小子的刀划伤,只不过是破了衣裳。但好像有东西从他怀里掉出去了,碰撞起来像是些瓶子罐子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郁子珩想了一阵,脸色蓦地一变,扬声道:“停车!”   马夫与冯宇威猛地勒住疾驰的骏马,马儿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声长嘶。   苏桥险些撞到了头,哎呦了一声,抱着头道:“你要干什么?”   冯宇威跳下马车,打开车门,“教主,那群人似乎并未追上来,我们……”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要回去一趟……”郁子珩说着话便要起身下车,却被人拉住了。他低头看过来,见阙祤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没什么精神地望着他。   “阙大哥,你醒……唔……”苏桥正要扑过去,被顾文晖拦腰抱住,直接带到了车外。   冯宇威见了那两人对视的模样,干咳一声,又把门给关上了。   郁子珩又坐回去,放阙祤躺好,拿出巾帕帮他擦着唇边和脸颊上的血迹,柔声道:“你且在这里歇一会儿,宇威他们会好好照顾你,我需要离开一阵,很快就回来。”   阙祤却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别去。”   听他声音干涩,郁子珩找来水袋,小心喂他喝了两口,“不会很久。”   阙祤缓了口气,道:“药我已经弄丢了,别去。”   “丢了再找回来不就好了?”郁子珩理了理他乱了的额发,“要回到寻教路不算近,你不可断了药。”   阙祤依旧拉着他不放,“你回不回去,结果都是一样,药落在他们手上,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他们毁去,二是被他们捡到后设下陷阱,引你去后杀人毁药。不管怎么说,这药都不可能再让你拿回来,你又何必冒险?”   郁子珩沉默。   “有那个时间,”阙祤顿了顿,抬起另一只手按了按胸口,“不如快些赶回去吧。”   郁子珩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回来,将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好,听你的。”   阙祤直勾勾地看着他不说话。   “……”郁子珩好笑又心疼,又有那么些软绵绵的感动,酸酸涩涩的,都搅在一起,最后全变成爱意翻涌了起来。他俯身在阙祤额头上亲了一下,为阙祤拉好被子,“我说话算话,不会一个人折回去。但迟早,我是会再去找他们算账的。”   阙祤放了心,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没多久便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周遭安安静静的。阙祤又躺了好一阵,才动作缓慢地坐起来,胸口还在隐隐作痛,看来伤势又不太妙了。   他四周看了看,发现这里很是简陋,狭小的屋子里几乎没什么摆设,自己睡的这张床和光秃秃的墙边放着的一张桌子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好像随时都会塌下来一样。   这里是哪儿?其他人呢?阙祤掀开被子,打算出门看看。   可还不等他站起来,鞋子才穿到一半,视线就开始模糊。他坐在床边闭上眼睛缓了一阵再睁开,也还是一样。   然后他就想起了罗小川的那盒子猪肝兑胡萝卜能明目的糕点,一个人轻轻笑了起来。   “醒了?”郁子珩推门进来,就看见他这个浅浅淡淡的笑容,无端觉得这个人就要离自己远去了,心里一阵慌,快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取过一旁放着的外衫给他披上,“在笑什么呢?”   “想起你吃了小川的猪肝萝卜糕的事。”阙祤拢了拢外衫,“我们在哪里?”   听他说在想自己,郁子珩眸光快要化成水,“为了避开那群人的追杀,我叫宇威找了户樵夫家借宿。”   阙祤敛了笑容,“因为我误了行程?”   “当然不是,再好的马也要歇着的,况且你以为我不想快点回到寻教?”郁子珩从他枕旁摸过一样东西递过去,“把药弄丢了都没丢了这个,你说我到底是该开心还是该无奈?”   ……令牌。   被郁子珩这么一说,阙祤不知为何就觉得有些尴尬。他看到面前有个不甚清楚的轮廓,想要仔细看,又变成了两个。可郁子珩就那样举着,他又不好不接,只得伸出手去。   却错过了。   他干咳一声,正要第二次伸手,令牌却又被郁子珩拿开了。   郁子珩握住他的手腕,担心道:“怎么回事,你又看不清了?”   “没什么,失血的原因吧,很快就会好……”阙祤惨然一笑,“左右最差不过一死,不打紧的。”   郁子珩的心紧了紧,将令牌放到一边,喃喃道:“难怪你会想起那什么糕点。你为什么不对我说?”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不会死,阙祤,我不允许你死。”郁子珩的手不由用力,“我留不住我爹我娘,留不住义父,是因为那时的我不够强大。阙祤,我一定留得住你,为此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阙祤怔了怔,随后动了动手腕,道:“你抓疼我了。”   郁子珩仿佛才回过神,放开了他的手,“抱歉。”   阙祤低头想了一阵,道:“那个被你下令杀了的长宁宫探子,临死前他咒我不得好死,我若真死了,大概也算被他说中了。”   郁子珩扶住他双肩,让他看着自己,“我说过不会让你死。”   “还有一点,他已经说中了,”眼前的一切本就不清晰,思维好像也被搅得混乱不已,“他说我全家不得好死……”   “阙祤!”   “我……唔……”   郁子珩不再听他说什么,单手捧着他的脸,霸道地吻上了自己觊觎了许久的那双唇,舌尖撬开他的贝齿,趁着他晃神的当儿长驱直入,毫不客气地攻城掠地。   阙祤的手下意识地抬起,抓住了郁子珩的手臂,似是想推开他,却到底没有。他放任地由着郁子珩胡来了片刻,等那人有意退开时,竟还主动纠缠了上去。   郁子珩愣了愣,神智瞬时被狂喜淹没。他紧紧箍住了阙祤的腰,将人拉得更近,贪婪地加深了这个吻。   直到阙祤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才手软地拍了郁子珩几下。   郁子珩不舍地放开那对唇,也有些气喘。   阙祤伏在他肩头,低低咳着,感觉胸腔里的气已经都被用光了,明明难受得厉害,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真真切切地感到快乐。   “所以,”郁子珩轻抚着他散在背上的长发,笑问道,“我这算是……得到你的回答了?”   也不知是阙祤实在累得没力气说话了,还是他有心不说,他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趴着,喘息声有些重,听在郁子珩耳里,却莫名觉得轻松。   “哇……”门口传来一声感叹。   阙祤肩膀抖了一下,却还是没动。   郁子珩拍了拍他的背,瞪了眼在那里站了半天观看了全程的苏桥,没好气道:“什么事?”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苏桥嘿嘿笑。   郁子珩:“……”   阙祤:“……”   苏桥干咳一声,“我师兄帮着这家大哥一起烤了些野味,还有阙大哥的粥也好了,他叫我过来瞧瞧阙大哥醒了没,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当然这些都没那么重要,你们两个的事才是大事,你们接着来,我还没看够。”   “……” ☆、每况愈下   “说起来昨晚你救我性命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被郁子珩赶出来的苏桥蹲在院子里鼓捣着地上生的火。   冯宇威正一边吞口水一边戳烤熟的野鸡,左右看了看,见没其他人,指着自己问道:“我救你?”   苏桥点头,“对啊,多谢了!”   冯宇威茫然地眨着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不是你站在酒楼上边,看到那毛头小子要砍我的时候,往他手腕上来了一下么?”苏桥拍了下他肩膀,“好兄弟,我欠你个人情,以后你有事情用到我尽管开口,只要我做得到,绝对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就算让我帮你说个媳妇都不成问题!”   “……”冯宇威道,“我是到那酒楼上边过,但你说什么我真不知道。”   苏桥脸上流露出意外的神色,随即又变成了然,道:“看来你们寻教也是有几个好人的,救人性命不图回报,是条汉子!”   冯宇威:“……”这话算是说不清楚了。   正扶着阙祤往这边走的郁子珩听到他二人说话,只是笑笑,却没有点破的意思。   阙祤侧头看了看他。   郁子珩点了点头,低声道:“他不方便露面,只得在暗中相助。”   “阙兄出来了?”顾文晖拿了碗筷走过来,见到他二人,问候道,“伤势如何了?”   阙祤道:“老毛病了,不妨事。”   苏桥蹦跳着过来,拍拍手上的灰,“我说郁子珩,你也真是的,阙大哥不舒服,你就把粥给他拿到屋里去啊,怎么还让他出来了?”   “是我自己想出来,”阙祤在院子里用几块石头垒起的桌边坐下,“躺得骨头都酸了,不舒坦。”   马夫端着一小锅冒着热气的粥放在一边,给他盛出了一碗拿过来,一句也不多说。   阙祤看了看他,心想这位应该也是个话多的,倒是知道克制。他对马夫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冯宇威拎着烤好的野鸡和兔子过来,烫得呼呼吹气,把肉撕成了块,感叹道:“要是有酒就好了。”   郁子珩帮阙祤搅着粥,问道:“馋了?”   “这里的主人家呢?”阙祤道,“不如问问他有没有酒,我们出钱买一些也就是了。”   苏桥已经抓过一只兔腿开始啃,“这家樵夫大哥是个老实人,不喝酒的。他把房子借给我们住两日,自己又到附近山上砍柴去了,媳妇则带着孩子到娘家暂住,不在这里的。”   “想喝酒,我这里倒是有。”郁子珩把吹好的粥推回到阙祤面前,回身对马夫扬了扬下颌。   马夫领命,到停放在院子一角的马车里取过了一个酒囊。   郁子珩接过来,“这是那日叫他把马车停到客栈后院前嘱咐他的,想不到还能给我们路上解解馋。”   阙祤想了想,“是酸梅酿?”   “你不能喝。”郁子珩打开酒囊,给除了阙祤之外的人每人都分了小半碗,正好分光了一袋酒,“只有这么些,别嫌少。”   梅子的香气一下子溢了满院,伴着醇厚的酒香,端地是诱人无比。   阙祤砸吧了两下嘴,眼巴巴地看着郁子珩端起的酒碗。   郁子珩:“……”   “阙大哥,你有伤在身,不宜饮酒。”苏桥劝道。   阙祤收回视线,索然无味地用勺子搅着粥,就是不往嘴里送。   “真这么想喝?”郁子珩又把酒碗放下,拿筷子点了一点酒,送到他嘴边,“只能这样。”   阙祤想也不想就咬住了筷子,舌头在筷子尖上打着转,半天也不肯松口,生怕浪费了一点滋味一样。   郁子珩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觉得挺可爱,同时又有点嫉妒那根被他含住不放的筷子。适才亲吻时的触感似乎还没退去,郁子珩舔了下嘴唇,喝没入口酒脸上就多了几分意犹未尽。   阙祤又舔了半天,确认了筷子上一点酒味都没了,这才张嘴放开,吸了下鼻子,低头继续搅粥。   “好喝?”郁子珩问。   “好喝。”阙祤答。   “酒都喝了,你还不喝粥?”   “酒都喝了,你还让我怎么喝粥?”   “……”   郁子珩拿他没办法,接过他手里的勺子,倾了酒碗倒了半勺酒在勺子里,而后将那点酒均匀地洒到了他的粥碗里,拌了两下,又把勺子还给他,“这下可以喝粥了吧?”   阙祤很配合地喝起了粥,都不用就着小菜了。   苏桥冲郁子珩竖起大拇指,“聪明。”   “我答应过要请喝酸梅酿的,”郁子珩举起酒碗,“总不能食言。”   又在此处歇了一日,没见有人追来,众人才稍稍放了心,准备离开。   顾文晖和苏桥要回琼华门,约定若郁子珩有心再去会会那地下暗道的主人,或是那人想要向寻教或琼华门发难,两个门派一定一体同心,共对大敌。   送他们走时,阙祤听到苏桥还在小声嘀咕,说这次不能给大师兄贺寿了,也不知他要怎么埋怨两个师弟;又听顾文晖安慰他说,没准大师兄一直就嫌他闹人,这次没见他来反而更开心呢。然后看到苏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句话不是在夸自己,愤恨地追着顾文晖跑出老远,恨不能和他拔剑对砍。   有那么一点羡慕。   郁子珩拉着他上了马车,道:“等你好了,我日日陪你过招。”   有没有那一天还不好说,阙祤靠着车壁坐下来,道:“你不是每日午前练内功,午后练外家招式么?我看着你练也一样。”   “嗯,只要你想看,什么时候都行。”   郁子珩让冯宇威跟着一起回总坛,短期内不必再去刺探消息。一行四人捡偏僻的小路往寻教总坛去,车上带的东西不够吃了便打些野味,水不够喝了便寻河水溪流,只是不过城池。   阙祤只能吃些干粮,这个带得倒是挺足,只是他胃口一日差过一日,几天合起来,也没有那几人一顿吃得多。   带出来的药只剩下郁子珩一直贴身收着的那个蓝色花纹瓷瓶,是为了帮阙祤镇痛的,可也不知是药用得多了已经不能对他体内的毒产生作用了,还是受了内伤的影响,那药竟不能完全压制他毒发时的痛了。   还好并不像第一次毒发时那么难以忍耐,可毒发必要惹得他内伤复发,两下一起,便折腾得他一日比一日虚弱,人憔悴得风一吹便要飘走了一般。   本来关于那个地下暗道,郁子珩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想明白,也想说出来和阙祤一起商量,但看他这样子,什么紧要的事也都得暂时抛到脑后了,每日便只是为他着急。   回到总坛后,郁子珩送了阙祤回听雨阁,立刻叫来了庞志浩,问他这段时间可还有药送来。   庞志浩忙把拿到的药给了他,还来不及问候他二人一句,就又被郁子珩打发走了。   郁子珩拿着药上楼,对正在解衣的阙祤道:“长宁宫那边还有药送来,你不用太担心。”   “我不担心。”至少还没有面前的这人担心。阙祤并没对这药抱什么希望,他相信陈叔的医术,如果陈叔的药不好用,那这药多半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他将外衫搭在一边,找了套干净的衣服,又要下楼,“你才回来,林长老和两位护法一定想见你,去看看吧。”   “你要沐浴?”郁子珩看他脸色不佳,道,“不如先睡一阵吧,一路颠簸,你一直休息不好。”   阙祤摇摇头,“这一路都没机会沐浴,再不让我洗,我大概要被自己熏晕了。”   郁子珩凑过来,“那我也不好一身汗臭地去见他们,一起?”   让郁子珩意外的是,阙祤居然没说出拒绝的话,看来那天的一吻之后,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的态度不再似从前那样坚如磐石刀枪不入,看来一点一点地软化还是比较有效的,虽然他到现在也没有明确地应下过两人之间的事,可又有什么不同了?   “我这里可没有你的衣服。”阙祤往楼下走,道。   郁子珩跟在那身边,手试探着环住他的腰,见他没躲开,动作才变得大胆了些,“今晚之前该有的都会有。”   阙祤:“……”   身体泡在温热的水里,阙祤放松地喟叹出声。   隔着伸手便能触碰到彼此的距离,郁子珩坐在另一个浴桶里,不满地抱怨道:“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拿那个大的进来,我们两个坐一起?”   阙祤闭上眼睛,语调平淡却认真,“子珩,这事还是别闹得人尽皆知好么?特别是林长老那边,我现在真地没有力气再应对这些了。”他心里明白,或许自己拒绝郁子珩才是对他更好,如果自己活不长,他总不致太伤心,可……舍不得。那个人的靠近,如今竟让自己推不开,愈发贪恋他给的温暖,才更害怕再次变回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郁子珩皱眉看着他,声音压抑地道:“阙祤,你是不是还打算离开我?” ☆、同生共死   阙祤没有睁开眼睛,睫毛却不受控制地轻轻颤了一下。他承认对郁子珩有感觉,便不想刻意隐瞒自己的心思,略有些疲惫地道:“谁会不想回家呢?”   郁子珩抓着浴桶边沿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又慢慢放开。他感到生气,又有些委屈,不甘心地自己纠结了半天,好多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担心哪句说错了惹阙祤不开心,再影响到他的身体就不好了。可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了。   他站起身跨出浴桶,拖了个小板凳坐到阙祤身边,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阙祤被水打湿的发,斟酌道:“阙祤,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么?回头我把总坛的地图拿给你,上头记录着总坛里所有阵法的破解之法,以后你想去哪里都是你的自由,我再不会限制于你。”   阙祤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及这茬,有些诧异地掀开眼皮看着他。   “你能不能……”郁子珩没敢直接看进他的眼睛,“能不能不要再觉得,你是被我囚禁在这里的?”   阙祤盯着他看了一阵,露出个浅浅的笑来,“我没有那样觉得。”   郁子珩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气,又道:“等这边的事都处理完了,你身子也好了,我陪你回你的家乡去。你想待多久都可以,一年去几次也没关系,嗯……不过最好不要一辈子都不回来就行。”   “要是我好不了了,你能找个人把我的骨灰送……”   “那种事不会发生!”郁子珩大声打断他,声音里却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阙祤长长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心疼眼前这人,他坐起来些,拍拍郁子珩搭在自己浴桶边上的一只手,“我暂时不会有事,不过有点准备总归是好的。说实话,你现在有没有后悔?”   “后悔什么?”这一次阙祤没有穿着里衣沐浴,这么一动,那团刺青便完完全全地映在了郁子珩眼中,让他移不开视线。   阙祤道:“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郁子珩伸手过去,拇指在那刺青上慢慢擦过,而后低下头来在上头留了一个浅吻,“我永远都不会后悔喜欢上你。”   洗干净了上楼的时候,阙祤脑袋里还飘着郁子珩说的那句话,和他含着笑却又无比认真的表情。当然还有那家伙不着寸缕在沐浴间里晃来晃去的身影——不得不承认,十分有料。   郁子珩也是心满意足,他知道阙祤这回算是把所有对自己的防备都卸下了,打从心里开始接受自己。他那具身体对自己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虽然只碰了那么一下,也害得自己到现在还沉浸在那令人迷醉的手感里回不过神。郁子珩想,若不是顾及他身体可能会受不住,自己大概已经把这人吃干抹净了。   刚回到总坛,郁子珩便叫冯宇威去将阙祤的情况和陈叔说了,这会儿陈叔已经等在了楼上。   阙祤有心支开郁子珩,又一次提出叫他去见林当他们,奈何郁子珩就是不肯。   陈叔看得透彻,道:“教主想知道就让他知道吧,不然回头他问,我也不能违抗他的命令说假话。”   郁子珩连连点头。   阙祤被他们两个弄得没办法,不再言语了。   “如何?”等陈叔放下阙祤的手腕,郁子急忙问道。   陈叔看了阙祤一眼,并未立即开口。   阙祤却是早已心中有数,道:“陈叔但说无妨。”   陈叔面色凝重,“内伤和毒性互相影响,两个都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了。”他摇着头,“你这孩子,真不该再动真气,胡闹,胡闹!”   郁子珩愧疚不已,“可还能医?”   “镇痛的药已经没用了,”陈叔道,“阎王笑不解,内伤便别想痊愈。”   送走了陈叔后,郁子珩便一言不发地在阙祤卧房外头站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阙祤走出来,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道:“此事非你过错,你无须自责。”   “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好好歇着。”郁子珩想对他笑一笑,可惜还是失败了。他便不再勉强,推着阙祤又进了屋,直接将人按倒在床上。   阙祤任他摆弄,等他给自己盖好被子停下来,才道:“别想不该想的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郁子珩在他床边坐下来。   阙祤不说话。   “你说‘博元修脉’和我的命,哪个更容易换来解药?”   阙祤的眉头猛地皱起,半晌才道:“哪个都不容易。”   “可总要试……”   “郁子珩!”阙祤的语气竟透出几分严厉来,“想想你自己的身份,别做荒唐事。”   郁子珩垂下眼,时隔许多年后,再一次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   阙祤翻了个身背对他,含糊道:“若你我之间一定有一个人要死,那你死我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郁子珩怔住,脑子不大好用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阙祤说了什么。明明该高兴的,心中的苦意却肆意蔓延开来,让他的鼻间都开始阵阵泛酸。他侧身躺到阙祤身后,伸手把那人拉到怀里,在他耳边道:“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同生共死?”   阙祤抬了下头,让他的手臂穿过颈间,“能同生自是最好,共死却不必了。这些事都是命里注定,我们就该让死的人安心去,活的人好好活着。”   “也许命运也在等着看你在绝境中再开出一条路来呢?”郁子珩把头埋在他的长发里,嗅了嗅其间仍带着些水汽的清新味道。   阙祤不想再谈论这个问题,将手覆在他环在自己腰间的小臂上,问道:“路上我一直分不出精力问你,那晚你去夜探,都发现了什么?”他话音未落,便察觉到身后的人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郁子珩沉默良久后,低声道:“我现在可以确定,派人袭击寻教分坛的人,想要杀了我的人,那暗道的主人,就是我的义父。”   “怎么确定的?”   “暗道里简直暗藏一片天地,只是那天地里的东西都是用石头雕琢而成,你简直想象不到,竟是花草树木一应俱全,连动物都有。”郁子珩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那些东西,“还有一座庭院,那座庭院……”   感受到他环着自己的手臂紧了,阙祤轻抚了两下。   郁子珩顿了顿,接着道:“那座庭院,和我家中出事前所居住的地方,一模一样。”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阙祤觉得毛骨悚然。他转过身来,稍稍撑起身体,“你义父,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也没法和他坐下来好好谈一谈,”郁子珩将他又拉回自己怀里,“不过就算换个时间,这事大抵也是我一厢情愿。”   阙祤平躺下来,头枕在他的手臂上,“你还打算再去么?他会不会来?”   “我暂时不去,先想办法治好你身上的毒和伤再说。至于他会不会来,这个我还真说不准,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郁子珩攥了下拳头,指骨被他捏得发出抗议的声响,“我应该考虑一下,是不是先收拾了孟尧那个王八蛋。”   阙祤稍作犹豫,道:“若你迟早都要收拾他,不如从长计议,想个万全的方法,不要操之过急,也尽量避免和他硬碰硬。煦湖岛上是什么形势我不了解,但万一有哪个门派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你再吃了暗亏就不值了。”   “可我不想等那么久。”郁子珩见他不赞同地蹙眉,补充道,“不单单是因为你的关系,还因为这次去梅阳让我确定了,长宁宫已经被我义父控制在了手上,孟尧在为我义父卖命。”   阙祤想起在迎君客栈碰到潜夜使的事,了然道:“看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没错,从那暗道的规模来看,若从我义父‘去世’时开始着手建造,只怕现在也建不完,怕是很早就动手了。”郁子珩道,“我就是怎么也想不通,他那时明明已经不抵抗了,豹子又怎么会留他性命。”   躺了一阵,阙祤有些犯困,懒洋洋道:“想不通慢慢想。”   郁子珩帮他揉了几下太阳穴,又度了些真气给他,等到他手暖脚暖了,才收了功,帮他掖好被子,“累了就睡吧,晚膳好了我再叫你。”   阙祤嗯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去见林长老他们?”   郁子珩喜欢极了他不对自己设防的样子,“等你睡着了就去。”   便在阙祤刚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又有脚步声朝这里靠近。   阙祤动了一下,似是要醒来。   郁子珩有些动火,手上安抚地拍着阙祤,脸上却换上了不善的神色。   脚步声停在了二层,没再继续往上头来,而后庞志浩站在楼下道:“教主,执令使,右护法派人过来,说林长老马上就到。”   被说话声吵醒的阙祤:“……”   郁子珩:“……”果然该早点去找他的。 ☆、当务之急   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连个觉都不让人睡安稳。阙祤有伤在身又躺在马车里颠簸了一路,确是许久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本想回来了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谁知还是不得安生。精神和身体都觉得疲惫,他实在懒得应对林当,拉过被子蒙住脸,打算装死。   难得见他这样,郁子珩稀罕地低声笑起来。把被子往下拽了拽,在他耳垂上亲了下,郁子珩道:“你睡吧,我和他换个地方去说话。”   阙祤别扭地躲了一下,“那他要是非让我去听他训话呢?”   “你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听他训话?”郁子珩起身,整了整衣衫,“放心,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郁子珩才走到楼下,就见林当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还没到近前,林当便忍不住要训人,“教主,你回来了理当先见一见……”   “林长老,”郁子珩热情地迎上前,扶着他的手臂转了个身,朝另一个方向走,“这里也没个坐的地方,我们换一处,弄点好茶边喝边说。”   他话音礼貌柔和,手上的劲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虽没弄疼自己半分,可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林当嘴唇颤了两下,把质问的话咽了回去,道:“阙祤……”   “他病着,正闹不舒服,就不带他了。”郁子珩放开林当,回头看了眼跟着的顾文杰,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祝文杰眯着眼睛笑。   林当沉默了一会儿,问出了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他说:“阙祤又怎么了,要紧么?”   郁子珩惊异地看着他。   林当老脸一红,“什……什么?”   “没什么。”郁子珩干咳一声,“他就是内伤再加上中了毒,不过很快就会好了。”   林当也是瞧见过阙祤伤势复发时是什么样子的,同为习武之人,也深知这内伤久不见起色,多半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不过这话他没说,自己心里也还矛盾着,他觊觎阙祤年轻美好的身体,却又恼于他的不识好歹,一时搞不明自己究竟希望他活着还是死去。   三人进了流云厅,依序落座。不多时,下头弟子将尹梵和冯宇威也请了来。   “教主这次出门到底是去做什么了?”林当道,“这样不说一声就走,万一出了事,可叫我们如何应对?”   “我不过就是出去玩了,能有什么事?”郁子珩暂时没打算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说出来,这一连串的事处理起来必定十分浪费时间,可他现在没那么多的时间好浪费,他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他这般说了,冯宇威自然会意,也绝口不提迎君客栈里碰到的事。   尹梵不咸不淡地道:“教主出门玩只带执令使,实在偏心。”   郁子珩挑着眉看他,“清儿呢?等下你出去了,叫她进来见我。”   “……”尹梵服软,“属下……知错。”   郁子珩不为所动,“我那句不是玩笑,更没有威胁你的意思,我找清儿是真有事。”   尹梵:“……”   郁子珩喝了口茶,道:“我还要出一次门,就这几日,教中事务你们看着打理。若有人来找麻烦,不用和他们硬来,以保存实力为重,一切都等我回来再议。”   “教主还要去哪里?”   “会有什么人来找麻烦?”   林当和祝文杰同时开口问出两个不同的问题。   郁子珩道:“去哪里我就不说了,免得你们又要劝我。找麻烦的也不一定就会来,我只是让你们有个准备,没准是长宁宫的人,也没准是别的什么人。”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却也摆明了不想让旁人多问。林当有些不满,不过还是稍稍收敛了些脾气,道:“那教主要去多久?”   “十日上下吧,我会尽快回来。”郁子珩看向冯宇威,“宇威,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帮我留心着听雨阁,别让人随便摸进去。若再有疑似长宁宫探子的人鬼鬼祟祟地去找阙祤,你可以直接把人杀了。”   冯宇威应下,“属下可以去找执令使聊天解闷吧?”   郁子珩笑着点头。   林当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以免被郁子珩看出什么端倪来。   “文杰,”郁子珩又道,“你回头将那份总坛地图给阙祤送过去。”   此言一出,其余几人都惊讶地看过来,目光各有各的精彩,但到底还是没人说什么。   祝文杰应道:“是。”   郁子珩摆摆手,“行了,也没别的事了,都去吧。阿梵,别忘了把清儿叫进来。”   林当站起来,什么都没说地往外走,出了门后,脸迅速黑了下来。   “教主。”那几人出去不多时,云清走了进来。   郁子珩让伺候的人都退下了,等周围一个人都不剩了,才道:“清儿,梅阳城中发生的事,想必你已经都知道了。”   云清轻轻抿了下唇,低头道:“属下听说了。”   “关于阙祤的伤势呢?”郁子珩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过两句话的工夫,云清的额角竟渗出汗来。她将头垂得更低,道:“也……知道了。”   郁子珩叹了口气,“我走之前,是怎么交代你的?”   云清用汗湿的手无意识地抓了下裙衫,道:“教主,事出突然,他们也是来不及应对,谁都没想到执令使的内伤会……”   郁子珩神情淡然地听着。   “再要出手时,危机已经解除。”云清声音里带着些微的颤抖,“教主曾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要轻易暴露……”话到这里,已是说不下去。   郁子珩放下茶盏站起来,多少有些无奈,道:“好了,你说得有道理,这件事须怪不得他们,更怪不得你。”   云清明显松了一口气,“多谢教主。”   郁子珩缓步走过来,道:“他身手如何?”   云清道:“他有伤病困扰,内力不能完全施展,痊愈的话应和右护法不相上下。出手利落,寻到破绽绝不会放过,快速有效。”   郁子珩若有所思。   云清便也默不作声地陪着。   片刻后,郁子珩微笑道:“我知道了。清儿,你叫人到厨房吩咐一声,让他们今日晚膳另准备出阙祤的那份,照着先前陈叔给的药膳方子,再加两道可口的清淡小菜。”   阙祤是被生生痛醒的。   他感到昏昏沉沉中有人掰开自己的嘴塞了东西进来,便像从前那样以为将口中的东西吞下去就不会觉得痛了,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咽下那噎人的药丸后,疼痛并没有减轻丝毫。   他听到自己又轻又低的哼声,听到牙齿撞击在一起的难听声响,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唤着自己的名字……   阙祤吃力地睁开眼睛,却看不清面前的是谁,只看到外边天黑了,但房里点着明亮的灯。   一嘴的血腥味。   怀里那具紧绷着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郁子珩知道他这是又熬过了一次,便撤了内力,放开了他的手。   罗小川端了个小木盆放在床边,递给阙祤一杯水,“阙大哥,你漱漱口吧。”   郁子珩接过水,送到阙祤嘴边。   阙祤漱了漱口,又喝了小半杯水,才觉得人清明了些,也看清了眼前的人是那个小胖墩。   郁子珩心疼地抱紧他,“果然,长宁宫送来的药也没有用了。”   阙祤却似不甚在意,道:“我这一觉睡得还真不错。”   被如此磨人的伤毒缠着,他还能这样平静地面对,到底有多坚韧的心性?郁子珩烦躁地皱着眉,没有说话。   阙祤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抬起发沉的手臂拍了下郁子珩,“我是死过一次的人,看得开些是自然。不过其实我也有很多转不过弯的时候,最近因为……嗯……好多了。”   郁子珩觉得他说那个“嗯”字的时候,是刻意把“你”字给模糊了,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他握住阙祤的手,笑道:“你说因为谁?”   虽然默认了和郁子珩的关系,但在别人面前这样亲热,阙祤还是会觉得不舒服,特别是这个“别人”还是个孩子。他现在没什么力气,也推不开郁子珩,便只能将话题岔开,道:“小川怎么在这里,陈叔呢?”   罗小川心大得很,也没觉得他们俩这样有什么不对劲,闻言道:“教主派人去请师父了,但师父说他暂时也拿你的伤没法子,正在和师兄们一起商议该怎么办。我帮不上忙,便想着来看看你。”   郁子珩对罗小川道:“小子,你回去和陈叔说一声,就说我让你这几日搬到听雨阁来暂住,陪着你阙大哥。若你再发现他似今日这样了,就到外头喊追风使,让他像我一样为你阙大哥输些内力,记得了么?”   阙祤眸光轻闪。   “真的?”罗小川胖胖的身体窜了一下,“好好好,我这就去和师父说!”   等听着那独属于这小胖子的重重的脚步声远了,阙祤才颇有些落寞地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要出门?” ☆、龙潭虎穴   郁子珩喂阙祤喝粥,对方极为配合,喂什么吃什么,喂多少吃多少,但郁子珩就是觉得,他不高兴了。   阙祤神色倦怠,很久不曾对郁子珩产生的疏离意又有抬头的征兆。   郁子珩放下粥碗,伸手抹了抹阙祤的嘴角,“明日一早文杰便会把地图给你送来,你有看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问他,但一次不要看太久,别累到自己。”   阙祤平静地看着他。   “还需要旁的什么,你也可以对他说,或者宇威……”   “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要出门。”阙祤很少这样咄咄逼人,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越听他说这些,就越觉得胸口闷得难受。   其实不用郁子珩回答,他的言行也已经说明了一切。郁子珩捏了两下眉心,道:“是,我要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   阙祤心头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来。   郁子珩握住他一只手,感觉他有些抗拒,反而抓得更紧,“阙祤,这件事我必须要去做,但我现在不能说是什么事,等我成功回来,你自会知晓。”不是不以你的事为重,说了其他事都没这件重要,那就是没这件事重要,“我又何尝不想日日陪着你,可我是打定了主意要缠着你一辈子的,所以只这么一点时间,你就别怨我了,嗯?”   阙祤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劲,不过听他这么说,心倒是宽了不少。蓦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喜怒竟都被眼前这个家伙牵动着。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被困在这个方寸大点的地方,说是此生之辱怕也不为过了,可点点滴滴积累下来,心竟被这个人润物无声地给占据了。当听他说不再限制自己的时候,听他说愿意陪自己回故土的时候,这方寸之隅霎时便天宽地广了起来。   他看进郁子珩眼底深处,目光不由带了几分苦涩,“如果我等不到你回来了呢?”   郁子珩被他过于认真的语气弄得有点心慌,倾身抱住他道:“不会,我知道你一定会等我。只有十日,或者更短,说你一定等我。”   阙祤静静给他抱了一阵,在他背上拍了下,“我等你。”   郁子珩听他声音疲倦,退开了些细细看他脸色,“累了?”   “有一点。”   郁子珩扶他躺下,“我在这守着你,你睡吧。”   “我才睡醒多久?”阙祤想笑,可却笑不出,“睡醒了吃,吃饱了又睡,简直像是……”   郁子珩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那也只见你越来越瘦,一直养不出小川身上那样的肉来。”   阙祤想象了一下自己吃成罗小川那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郁子珩将他的长发拢到一边,刮了下他的鼻子,“这样多好看,没事多笑笑,不要一直想那些过于沉重的事。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阙祤被他弄得想打喷嚏,偏过了头,道:“不能说是为了什么事要离开,总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能说吧?”   今日坐在这里的要不是郁子珩而是苏桥,定然要被他这句话给绕晕了。郁子珩盘膝坐在床边,半开玩笑地道:“我怕我说了你就不让我去了。”   阙祤道:“我不让你去你就不去?”   “……我还是要去。”郁子珩干笑。   阙祤:“……”   “是不是……有危险?”阙祤犹疑着问。   “我答应了你十天之内必会回来,你说能有多大危险?”郁子珩道,“别担心我,你只要吃好睡好,别让我分心惦念,我自然就什么危险都没有。”   阙祤白了他一眼,“我尽量等到你回来后再咽下最后一口气。”   “胡说!”郁子珩在他臀边不轻不重打了一下。   阙祤:“……”   郁子珩颇为喜欢这手感,盯着那被自己打过的地方一直看。   “去吃你的饭!”阙祤很想装死。   郁子珩心情灿烂,“等你睡了我就去。”   当日夜里,郁子珩骑着一匹快马,只身离开了寻教总坛。   中间经过寻教分坛时换过两次马,白日里只在三餐时候稍作歇息,夜间也只是休息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则都在马不停蹄地赶路。   到得第五日夜,郁子珩总算赶到了要去的地方——长宁宫。   他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却是第一次要进去,里头的深浅一概不知,不过就算真是龙潭虎穴,那也不得不闯一闯了。   郁子珩将马拴在附近的林子里,换上夜行衣,自己一个人靠近了来,在距离长宁宫大门不远处的地方寻了一颗茂密的大树,悄无声息地跃到树上,坐在上头观察着来往巡视的弟子。   长宁宫这风格,与其说是江湖门派,倒不如说是个破落的大户人家更为贴切些。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宅院,围墙极高,就是墙上坑坑洼洼地不太平整;距大门远一点,更偏一些的地方,墙上爬满了藤蔓也无人打理,从郁子珩这里看过去,简直像是个年久失修的鬼屋。   看来孟尧真是被自己的义父坑得不轻,都没钱修整一下门面了。郁子珩一动不动地坐着,将这宅子和它的主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地品评了一番,半句好话都没有。   看了一阵,见守门的弟子没有要换班的意思,郁子珩打算另找个地方摸进去,便又无声无息地从树上下来了。   这地方极大,他不方便绕到后头去,便想找个无人守卫的地方翻到里边。可走出老远,竟发现哪里都有弟子在墙外守着,另还有两队人时不时地经过。   孟尧这老狐狸活得可真够小心的,反观自己,眼皮子底下都被他安置了那么多探子,还能当没看见,是该好好反思反思了。   郁子珩寻了个转角的地方,转角两侧各站了两名长宁宫弟子,一侧有什么事发生,另外一侧是看不到的。下一处有人把守的地方在两三丈外,这会儿月光恰巧被云层遮住了,只要他动作够快,那就不会被人发现。   他从地上抓起两枚石子,在手上掂了掂,忽然出手如电地将石子掷了出去。   那两名长宁宫守卫弟子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身上某处穴道一麻,人便动不得了。正要开口说话,又觉面前一阵风拂来,随着黑影靠近,哑穴上又是一痛,便只能瞪眼傻站着了。   郁子珩从二人头上翻过,在他们身后的藤蔓上拉了一把,借力纵跃上了墙头,翻到了院墙之内。   两三丈开外的另两名弟子微觉有异,朝这头看了一眼,见自家兄弟正目不斜视地笔直杵在那里,又觉得没什么问题了。   不知道那两人被点了穴的事何时会被人发现,郁子珩决定速战速决。他捡墙根或是房屋阴影处一路隐藏着身形往看上去灯光亮一点的地方靠近——先前能压下疼痛的解药既然是从郑耀扬手里流出来的,那真正的解药应该也在他手里,这人在长宁宫的地位仅次于孟尧,住的地方自也当是好些的。   行经一座院子,郁子珩左右看了看,觉得这院子挺宽敞,收拾得也干净整洁,看着不像是普通弟子住的地方。可院门外虽点了好几盏灯笼,里头的二三十个房间里竟没有几间是亮着灯的,多少有些奇怪。郁子珩没深想,不欲多做停留,沿着黑暗的廊道快速向西边摸去。   忽然,其中一间房里传出了些轻微的声响。   郁子珩脚步一顿。   对面房里的人将房门打开,迈步出来,不知怎地就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郁子珩穿着夜行衣,人又在幽暗的廊道里,若不是那人有意看过来,本不会留意到他的存在。   可那人偏偏就看过来了,就着背后房里射出的微弱光线,看到了那里模模糊糊的一个人影。   那是个女子,婢子丫鬟的打扮,容颜很是清秀俏丽。   郁子珩想,如果她要喊叫,那自己一定抢在前头动手。虽说欺负一个女子实在有违君子之道,但情况特殊,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女子却一直没有动,和他沉默地对视了半晌,才轻轻开口道:“你是何人?”   郁子珩脸上罩着块黑布,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边,就算那双眼睛生得极好看,他这身装束也难以不让人认为他是个心怀不轨的。可这女子的反应太令人意外了,郁子珩眯起眼睛看了她片刻,听到另一间亮着灯的房里也传出动静后,纵身从廊下窜出,只一步便到了那女子面前,在她肩上轻推了一把,逼得她后退一步回到房里。郁子珩紧跟着进来,反手关上房门。   他动作称得上快,却也不是不够那女子喊上一声的,然而那女子却始终都安安静静的。郁子珩心中愈发诧异,心说难道是被吓破了胆,怕自己杀她灭口?   “你是什么人?”女子又问了一遍,眼里丝毫不见慌乱。   郁子珩心中一动,暗自感叹自己运气真是不错。 ☆、争风吃醋   她不喊不叫,只平静地问自己是什么人,就算不是朋友,也至少不会是敌人。郁子珩想,或许这个婢女能帮自己的忙。   他正在思考怎么开口比较妥当,便见那女子双眼一亮,问道:“你是寻教的人么?”   郁子珩:“……”   女子见他不回答,又自言自语道:“不是?可除了寻教的人,别人也没理由会半夜三更闯到长宁宫里来了。”   郁子珩故意将声音压得粗了些,道:“为何只有寻教的人才有可能来?”   “因为长宁宫和寻教斗得最凶。”女子道。   倒是个直来直去的,郁子珩便不再费心去想该怎么和她绕弯,道:“郑耀扬在哪里?”   女子耸了下肩,“你要是来找他的话,那可来得不是时候,他现下不在长宁宫。”   “那他人在何处?”郁子珩皱眉。   女子想了想,道:“好像说是……去寻教了?”   郁子珩:“……”   如果郑耀扬真地去了寻教,而自己却跑到这里来了,那可真是瞎折腾了。不过人都来了,让他空手而归自是不会甘愿,不在这长宁宫里找上一番,他是不会死心的。   “在下得罪了姑娘,失礼了,望姑娘海涵。”郁子珩对那女子抱了抱拳,“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姑娘可否告知?”   女子大方道:“什么事?”   郁子珩道:“长宁宫放置药物的地方在哪里?”   “什么药?草药?”   郁子珩摇头,却没继续往下说。   女子啊了一声,“□□和解药!”   郁子珩默认了。   “那些都收在宫主的院子里,从这里出去东边数第二个院子便是。”女子虚画了一个方形,在方形的北侧偏西一些的地方指了指,“这里有个屋子,平日里都上着锁,你一看便知。”   郁子珩记下,当即便要出门,“多谢姑娘了。”   “等一下。”女子却叫住了他。   郁子珩不解地看过来,“姑娘有何吩咐?”   “你真不是从寻教来的么?”   郁子珩不知她为何对此如此在意,不免有几分好奇,道:“是……又如何?”   女子抿了下唇,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姑娘请讲。”   “不知你可识得阙祤阙公子?”女子殷切道,“他在寻教过得可好?”   郁子珩:“……”   不等他回答,女子又低语道:“他离开长宁宫后我一直挂念着他,也不知道他现下如何了。听说那寻教教主是个大魔头,他让阙公子辅助他练功,谁知道那是什么邪门功夫,对阙公子的身体是否有损伤?”   “……”郁子珩觉得酸气从自己脑袋顶上噗噗朝外冒,咬牙道,“他……不算太好,但很快会好起来了。”   “你当真识得他?”女子惊喜,而后又是脸色一变,“对了,当初宫主给他吃了阎王笑,如今早该毒发了,他必然不好过!”女子说着,顿了一下,又打量起郁子珩来,“你莫不是想要盗阎王笑的解药?”   郁子珩没好气道:“姑娘聪慧。可若我只是个孟尧或郑耀扬派来试探姑娘的人,姑娘岂不要大难临头?”   女子一摆手,“长宁宫的人大抵都有几分能耐我心里有数,只是个试探的,断不会有你这样的身手。”   郁子珩不欲再和她浪费时间,又要离开。   女子却再一次叫住了他,道:“宫主的小院子守卫森严,平日里不许旁人随意进出,否则我倒是可以帮你去给阙公子盗那解药。我还听说收着药物的那间屋子上的锁极繁复,若没有钥匙怕是很难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打开,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她将声音放得极低,“宫主近日新得了个男孩子,喜欢得紧,安置在小院最南边的那个房间里。那孩子似乎对□□特别喜爱,宫主宠他,将钥匙给了他保管。”   话说到这里,后头该如何也就不用多说。郁子珩道:“姑娘古道热肠,在下感激不尽。”   “趁着宫主这会儿出门不在宫中,你快着些吧。”   郁子珩正要开门,又停了下来,转身问道:“不知可否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女子笑笑,“什么尊姓大名的,我叫莲儿。”   郁子珩心情十分复杂,“多谢莲儿姑娘。”   “不必谢我,”莲儿道,“你回去见了阙公子,便帮我带句话吧,就说莲儿问公子安好。”   “……”郁子珩强忍住才没有回给她一声冷哼,推开门一个纵身便上了屋顶,觉得在去盗药之前,很有必要先顺口气。   按照莲儿的指示,郁子珩很轻松便找到了那间放置药物的房间。   院子里有太多人守卫,郁子珩不好就那样直接过去,只能伏在屋脊上边想对策。他轻轻揭起一片瓦,朝里头看去,竟是除了一片漆黑外什么也看不到。   也是,若是掀了瓦便能进去,莲儿也不用告诉自己开锁的事了。院中灯火不暗,这瓦片底下却一点光也没见到,想必中间必然还隔着一层什么东西,想破开只怕要费一番功夫。   郁子珩又将瓦片放回去,坐在屋脊上想了一阵,一个算不上办法的办法在他脑袋里冒了头。   他折回郑耀扬那没什么人的小院子里,钻进了个空房间,将灯油洒在被褥之上,而后又卷起被褥,抱着走了。   再次来到孟尧那边,郁子珩上了小院最南边的那间屋子的房顶,扯下半截褥子,用火折子点着,随手丢到了这间房屋的窗子上。   下头守着的弟子只觉眼前一亮,紧接着窗纸就烧了起来。有人看到什么东西着着火掉在了地上,都上脚去踩,却半天没能踩灭。倒是那沾了灯油的褥子烧得旺,很快就燃得只剩下灰。   房间里忽然爆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喊声,一串重物落地的声响后,有个衣衫不整的少年从里头冲了出来,指着院子各处站着的长宁宫弟子道:“你们看什么?看什么!还不快些灭火,等着看我烧死么!”   郁子珩在上头瞧着,觉得这少年好看是好看,只是眉目间都透着妖冶气,让人不太舒服。身上松松垮垮地穿着件红色袍子,半边衣领下滑,右边整个肩膀和大半截腿都露在外面,白花花一片。郁子珩撇撇嘴,心说孟尧的口味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弟子们也知道最近这位不能开罪,互相看了一眼,假意凑过来。   窗子上的火根本就没着起来,被人用衣袖拍了两下也就灭了,偏生那少年不依不饶。他在自己头上抓了两把,将本来就束得松散地黑发抓得乱糟糟的,委屈地抽噎道:“一定是这院子里有人嫉妒宫主疼爱我,那群人个个盼着我死,这回你们都亲眼见到了,可得给我作证!”   没想到还有这热闹看,郁子珩差点笑出声。可孟尧也不在,他这是演给谁?等了片刻没等到那少年挤出一滴眼泪来,郁子珩好笑地摇着头,换了个地方继续放火。   院中大半的守卫都被那打扮活似厉鬼一般的少年叫了去,郁子珩抱着被子轻巧地跃下来,摸到藏着药物那间房的窗下,伸手推了推窗,不出意料地发现窗子是被钉死的。他动作利落地将剩余的被褥都或塞或挂地堆到窗上,而后一把火点着了。   但愿阎王笑的解药不是贴着这扇窗放着的。   窜起的火苗被人留意到,院子里一时更加混乱。就算前一次还能用争风吃醋来解释,这次却说不通了,再粗心的也能察觉出事情的不寻常来。   亏得还有一个没长心的。   那红袍少年尖叫一声,大喊道:“快灭火,快!要是里边的药损了一颗,我一定禀报宫主,让你们拿命来赔!”   郁子珩本想等那少年为了这一屋子的药物着急而凑过来后,再到他的房中去翻找钥匙,却不想那少年喊完了这一句竟又跑进了房间,不多时自己拿着一串钥匙便出来了。   火看着挺凶,也不过是借了灯油的帮助,没几下便被扑灭了。被郁子珩塞到窗缝里的褥子有一角落进了房里,点着了地上铺着的绒毯,烧了一段,也没成大气候,自己便熄了。   郁子珩此时矮身低伏在对面屋脊上,看着那少年一边骂人一边拿钥匙去开锁。   那锁极大,锁身比成年男子的小臂还要粗,上头有三个锁孔。红袍少年在那看上去都差不多的一串钥匙中找了三把出来,也不知是按什么顺序,分别插入那三个锁孔中,依次转动后,锁开了。   的确复杂。郁子珩感慨,就算有钥匙,自己只怕也很难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开锁。   一想到自己就要拿到阎王笑的解药,阙祤以后再不用受那份苦,郁子珩心里便有种压不住的兴奋。他满眼期待地等着红袍少年取下锁头,推开那扇门,结果却看到……   少年取下了那锁头后,里头又露出了一把拳头大小的、一模一样的锁。   郁子珩:“……” ☆、巧取豪夺   养伤这件事,往好了说叫悠闲,往差点说则叫无聊。   阙祤不再动内力,只要不毒发,内伤便也不时时来闹他。只是他的伤反复多次,早已动了本元,想要好日子,可也是没有。   身上一日乏过一日,精神也大不如前,莫说出去四处转转,就是和罗小川在屋子里说一阵话都会觉得累。他心里清楚,只怕这大限之日,是离自己不远了。   好在有冯宇威一直守在外头,又有祝文杰送来的地图,林当和长宁宫的探子都被挡在外面,他安安心心地看地图,这磨人的时日也不难消遣。   寻教总坛不小,阵法也用得多种多样,地图上记录的内容便是又多又复杂。好在阙祤记心不差,一日只看两三个时辰,四五日下来,竟也都记住了。可惜他的身体不允许他出去真刀真枪地试一试,只能在脑袋里边比划两下。   他看完了地图,卷起来收好,打算等祝文杰再来的时候还给他。收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事来,脸色蓦地变了。   这寻教总坛里藏着千变万化的阵法,那郑耀扬是如何避过这一切,顺顺利利地来到听雨阁的?那些探子有各自的活动范围,每人知道有限的阵法并不稀奇,但要想将所有都连起来绝非朝夕之功,就算只从外头开出一条到听雨阁的路,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阙祤将地图放好,有些疲惫地靠在床头。   若不是郑耀扬当真在这上头耗费了无数时日和心血,那便只可能是有一个清楚寻教总坛内一切阵法变化的人,将他放了进来。   符合条件的人不多,数得过来,但无论是谁,想必对郁子珩的打击都不会小。   郁子珩……   阙祤皱了皱眉,自己能想得到,他会想不到?他为何对此事只字不提,是自欺欺人不想面对,还是……对自己仍存戒心?   这个想法让他觉得不愉快,便没有继续往下想,思绪又转回到郑耀扬身上。   郑耀扬自己应该也清楚,他此举势必会引得郁子珩怀疑到身边的人,他又为何一定要这样做?是否正想用这一步棋来让郁子珩对本来信任的心腹们产生猜忌,从而让寻教变得四分五裂,到时不攻自破?   那郁子珩又是不是早就看清了他的目的,所以才装傻充愣假作什么都不知道?若真是如此,他这人倒当真是个沉得住气的,郑耀扬和他斗,栽跟头大概就是个早晚的事。   这些事想得他头疼不已,正好午膳过后罗小川又跑去找他那小师妹玩了,趁着这会儿安静,阙祤便决定睡一阵子。   然而翻来覆去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明明最近每日这个时候都犯困,今日被郁子珩和郑耀扬搅了这么一阵子,竟半点睡意也没有了。   这般躺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阙祤才拖着沉重的身体坐了起来。   来的是祝文杰,从书房那边探头朝里头看了看才走进来,道:“阙大哥,今日身子如何?”   “老样子。”阙祤也没刻意起身和他客气,“本来还想着晚些时候让志浩去帮我请你过来,没想到你就来了。”   “要是让教主知道阙大哥与我这般心有灵犀,不知他要作何想。”祝文杰开着玩笑,在旁边坐下来,“阙大哥找我有事?”   阙祤从软枕下方把卷好了的地图拿出来,“这个我看完了,你收好吧。”   祝文杰意外道:“这么快?我见你没问我多少,还以为你没细看。阙大哥,你可千万别是夜里不睡觉也在看,否则等教主回来,我们几个许都要倒霉。”   阙祤笑笑,“我就是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份精力了。”   “阙大哥可还需要旁的什么来打发时间?”祝文杰将地图收入袖中,问道。   阙祤垂在被子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下,也不知怎么,便脱口道:“我还想看看整个煦湖岛的地图,你手上可有?”   祝文杰没立刻回答,只盯着阙祤那双好看极了的眼睛看瞧,唇边兀自挂着笑意。   阙祤也不躲闪,甚至都没眨一下眼。   “自然,”片刻后,祝文杰错开视线,“我等下回去便派人给你送过来。”   祝文杰走后,房中又恢复了安静。   阙祤维持着一个坐姿,很久也没动一下。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比平时要快那么一点点,也不知是因为它快要不堪重负了,还是自己在心虚紧张。   他忽然觉得好笑,便低低笑了起来。   快死的人了,还在计较什么呢?   郁子珩差点被那把破锁气得七窍生烟,心里骂完了孟尧骂郑耀扬,又把那个笨手笨脚半天也没打开第二把锁的红袍少年用眼刀砍了百十来遍,感觉自己的耐心就要告罄。   就在那少年找好了钥匙,准备打开第二把锁的时候,远处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少年手一抖,钥匙落了地。   郁子珩简直想杀人。   “有人闯进来了!”   那一声大喊过后,四处很快响起了这样的呼喊声,郁子珩猜测,应该是那两个被自己点了穴的守卫弟子被人发觉了不对劲。   时间紧迫,耽搁不得,郁子珩便不再等着那少年开锁,从屋顶一跃而下,直奔他而来。   虽说这少年脾气骄纵了些,脑子也不大好使,不过就算他反应再迟钝,听到了那样的喊声后也明白事情的不寻常了。他拾起钥匙,转身便要回自己的房间。   颈间却是一痛,少年被逼着后退了两步,身体动弹不得,人吓呆了。   院子里看热闹的都散开了,弟子们正个个紧张戒备,便见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制住了那红袍少年。   “你是什么人!”有个弟子指着郁子珩问道。   这一声好像提醒了那少年,他口中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疯了一样地挣扎起来。那本就不足以蔽体的衣服因为他的挣动滑脱得更为厉害,看上去就像郁子珩对这身量还没长成的少年行了什么不轨之事一样。   郁子珩不耐烦地捏住了少年纤细的脖颈。   少年的声音便被卡在了喉咙里,一张时时透着魅惑味道的小脸憋得扭曲起来,瞬间就漫上黑紫色,看上去极为骇人。他的双手也不再乱挥,只用力扒着郁子珩卡在颈间的那只手,可无论做什么,也都是徒劳。   “谁再敢上前一步,我便杀了他。”郁子珩冷冷地道,手稍放开了些。他半转了身子,对准那第二把锁,用空着的另一只手一掌劈了上去。   少年撕心裂肺般地咳着,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他吓得呜呜呜地哭出来,却不敢再大声说话,只哀求似地道:“大侠饶命……饶命……”   郁子珩没理他,见锁被自己劈落,踹开门走了进去。   弟子们朝这边包围过来,不过还真没人轻举妄动。   郁子珩算是看透了这少年有多怕死,那便好办多了。他脚尖在少年小腿外侧轻点了一下,待少年踉跄时将他向上提了提,道:“告诉我孟尧把解药都放在哪里了,不然我便废了你这条腿。”   被他踢到的地方酸麻不止,少年心里害怕极了。他清楚若是没了一条腿,孟尧便不会似现在这般宠爱着自己,那多半也是活不下去了。他眼泪掉得更凶,抽噎道:“什……什么解药?我都拿给你,别……别伤害我……”   “所有解药。”郁子珩不得不多个心眼,孟尧狡猾得很,可别再拿错了。   少年指着墙角的一个柜子,“那里边有个……有个特别精致的小木盒子,三层的,所有的解药都……都在里头……”   郁子珩拖着他走过去,蹲下身子,一把将锁好的柜子门给拉下了半扇。为了防止有什么暗藏的机关,他还将那少年拖到身前挡着。   少年跌在地上,任他推搡,不敢有半句怨言。   “把盒子拿出来!”郁子珩道。   少年颤巍巍伸出手,连磕带绊地拿出了盒子。郁子珩在昏暗的光线中瞧见,盒子上边写了“解药”两个字。   “里头的人快出来,不然休怪我家宫主不留情面!”外头又有人喊道。   郁子珩一怔,孟尧回来了?   “宫主!”少年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猛地站了起来,意图逃出去。   郁子珩又怎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一把便将他按到地上,抬脚在他腿上用力一踩。   只听一声脆响,那少年便哀嚎了起来。   “你再叫一声,我保证你另一条腿也会断掉。”郁子珩从怀里掏出个包袱铺在地上,打开盒子,将里头装药的小瓶子一样样都倒了进去。他看到了有个瓶子上写有阎王笑的字样,心头顿时一喜,单取了出来,收进怀里。   少年听话地不再哭闹,咬着唇想要爬起来。   郁子珩系好包袱被在背上,站起身道:“多谢你帮忙,我就不为难你了。”   头顶上传来一声轻响。   郁子珩下意识抬头看去。   少年脸色大变,语不成调地嘶喊道:“带我一起走!带我一起走!” ☆、暗箭伤人   黑暗里,有不知名的东西悬在头顶上,闪着黑黝黝的死光。   郁子珩在上头掀起瓦片的时候便知道那里有问题,本来只当是为了防止别人从上方闯入而加的隔板之类,这会儿终于意识到事情不似自己想得那么简单了。也是,孟尧那么狡猾又小心眼的一只老狐狸,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闯进他老巢盗药的人呢?   少年无视掉断腿所带来的剧痛,居然从地上爬起来了。他抓着郁子珩的手臂,哆哆嗦嗦地道:“求你带上我,快!”   郁子珩没想弄明白上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可也没打算好心再救这人不人妖不妖的少年一命。不过如果真是孟尧回来了,那再出门去,也不知还有哪些阴损的招数等着自己,用这少年挡挡刀也好。想到这里,他伸手抓住少年那不顶用的腰带,在腕上缠了两圈,将少年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少年吓得惊呼一声,双手想要攀上郁子珩的颈子,被狠瞪了一眼,便不敢再有旁的动作了。   郁子珩才要动,上头又传来了动静。这一次的响声钝重而沉闷,极为诡异。   “快走!”少年大喊出声。   郁子珩没有似进来时那样一步步走出去,而是箭一样朝着门口飞掠而去。   那扇被郁子珩踹开的厚重的门猛地关上了,同时,头上的东西以万钧之势压了下来。   本就不明亮的光线又弱了不少,但郁子珩还是看清了,落下来的是与这屋顶同样大小的一块巨大厚重的铁板,铁板上密密麻麻地排着手臂那么粗的倒生尖刺。   人只要是被困在这屋子里出不去,那是必死无疑了,且死状一定十分难看。   郁子珩当然不想死,还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他生命的前三十年里,尝过悲欢,品过离合,那些却都在时光里被磨淡了,只留下一片麻木。如今却是不同,他又有了想要珍惜的人,感到了真实地快乐,每一天里都多了无数的期待,重新真真正正地活了过来。   所以他还要继续这样活着,让那个人,陪自己一起这样活着。   他听到窗外有许多杂乱的呼吸声,知道有很多人埋伏在那里,只等自己一凑过去,不需他们出多厉害的招式,只重新将自己逼回这间屋子里便足够了。   铁板落得很急,只耽搁那么一瞬,自己也就没命了。   那就不耽搁。   郁子珩眯起眼睛,手臂上灌了内力,将那少年朝着窗口狠掷了出去。   少年还来不及尖叫,身体便撞破了窗子,跌到了外头。只听得几下利器入肉的闷响,少年这才凄惨地嚎了一嗓子,而后便再没了动静。   长宁宫众弟子这才意识到砍错了人,可惜一切都晚了,等他们再要挥刀砍上来时,已经被郁子珩尽数踢翻在地。   房间里随即传出一声重响,是那带着刺的铁板落地了。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却是凶险至极。只要郁子珩的动作再慢上一点,这会儿身上怕是已经被开了好几个血窟窿了。   虽是死里逃了生,郁子珩却也被弄得有些狼狈——左肩上的衣衫被划出了一道口子,蒙在脸上的黑布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好在没受伤,还可以放开了和孟尧那只老狐狸好好周旋几个回合。   院子正中,孟尧歪着脑袋朝这边看过来,没什么诚意地拍了几下手,“今日来的若不是你郁大教主而是旁人,大概也就死在里头了。可惜,真是可惜。”   郁子珩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若你这屋子不留窗,四周都弄一个那杀人的玩意儿,就算是我也定要死在里头了。”   “不成,里头常要养一些珍惜的植物作药材,不能完全不透光不透气。”孟尧看了眼地上躺着的浑身是血的少年,啧啧两声,“就这么死了,哎……郁教主,你可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郁子珩也扫了眼那咽了气也不肯闭上眼的少年,满不在乎道:“心存怜惜,那也是要看对谁。”   孟尧轻轻挑了下眉,笑道:“自是,郁教主要是不懂得怜香惜玉,今夜也就不会出现在我长宁宫了。”   “扰了孟宫主歇息,还请不要见怪。”郁子珩作势要走,“在下少陪,后会有期。”   “等等,”孟尧笑眯眯地道,“郁教主就这么走了,可有些说不过去吧?”   郁子珩没言声,脸上清楚地写着四个大字:你待如何?   孟尧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郁教主,你那里若有什么需要,吩咐一声也就是了,何苦劳你亲自跑这一趟呢?”   “我开口,你便会给?”郁子珩摆明了不信。   “旁的或许还真说不准,”孟尧看着他的包袱,摸了摸下颌,“但这阎王笑的解药就……”   郁子珩哼笑,“除了这个,别的我都不想要;想要的你也不给,我又何必浪费口舌?”   孟尧道:“主人家不肯给你却硬要拿,那便是抢。郁教主,你深更半夜着夜行衣闯入我长宁宫抢我的东西,这种行为是不是不太光明?我若就这样让你走了,往后是不是便不好在这煦湖岛上立足了?”   郁子珩被他彻底说笑了,轻蔑道:“孟尧,你也别和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也想光明正大地带人荡平你长宁宫,从而拿到解药,但那样太耗时间,阙祤等不了了,我才不得不选了一条捷径。不过你放心,这件事迟早会如你所愿,这煦湖岛上,很快就会没你孟尧的立足之地了。”   孟尧脸沉了沉,“你还真是不客气,怎么没人教过你要尊重前辈么?”   “有啊,”郁子珩眸光凌厉,“教我的那个人现下就住在梅阳城迎君客栈下边的暗道里,你不是时常给他送礼么,难道他不曾跟你提过这一茬?”   孟尧眼角猛地一抽,“郁子珩!再要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要打就打,哪那么多废话!”郁子珩话音未落,人已直直向他扑了过来。   此处是长宁宫,到处都是孟尧的人,郁子珩自然占不到一丝半点的便宜。可他憋着一股劲,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眼里隐约竟闪着嗜血的光芒。他因着义父的事心里藏了不少委屈,又为受了那么多苦的阙祤而心疼,这两件事恰好都能算在孟尧头上,虽不到算总账的时候,不过先拿他来试试“博元修脉”到底好不好用却也不是不可以。   孟尧被自己门下弟子挡在后头,冷眼看着他杀人,竟是一动不动。   弟子们吃不准自家宫主做的什么打算,眼见着不少兄弟被杀,明白自己冲上去也是白给,便忐忑地不敢上前。可同样不敢跑远,否则被发现,那也难逃一死。   那些离得近的就先倒了霉,所有人都看着,不得不往前冲,而后毙于郁子珩掌下。那人仿佛是不可战胜的天神,甚至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暗夜里倏然闪过一道寒光。   正要冲上去的一名长宁宫弟子只觉手上一空,握在手里的剑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而后,一串血珠飞溅开来,有两滴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弟子惊得迅速退出了好几步,紧张兮兮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认了它还好好的连着脑袋,这才放了心。他抬头一看,见兄弟们都退开了,围成大大的一个圈,当中两个人缠斗得难解难分。一个是黑衣的郁子珩,另一个正是自家宫主,手上拿着自己的长剑。   “孟宫主,”郁子珩没理会左手上臂汨汨流血的伤口,嗤笑道,“你这一手暗算的功夫,还真是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孟尧一把长剑对他的赤手空拳,居然觉得有几分吃力,“郁教主今夜要是折在了我这里,又有谁知道我是如何取胜的?再说你来抢我的东西,是你不对在先,就是我以多欺少又施以暗算,也不算我理亏是不是?”   郁子珩第一次知道孟尧竟还是个挺有趣的人,“你还真能豁出你这张脸皮去。”   “把东西留下,”孟尧道,“我可以考虑放你离开。”   “不需要!”郁子珩猛地推出一掌,速度极快地直取孟尧面门。   孟尧大吃一惊,心说对付这家伙果然还得暗算管用。他微微偏了身子,剑身上挑,逼得郁子珩撤了手掌,在对方变招之前,飞快地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捏碎了四散丢开。   那散开来的既像是烟雾又像什么粉末,没有任何味道,却能模糊视线。郁子珩不敢怠慢,抬起左臂挡住口鼻,当即纵身退开,低低地道:“卑鄙!”   孟尧早等着他这般反应,瞧准了他的退路,又是一剑。   郁子珩那点想和他痛痛快快打一场的心思彻底被他搅没了,心想还是以为阙祤解毒为重,便要脱身。耳听得破空而来的声响迫近,郁子珩眉头一凝,硬是将身体拧了个不寻常的弧度险险躲开。   嗤啦—— ☆、恬然自足   孟尧这一剑看似简单,实则暗含了二三十种可变的后招,本拟一击必中,却不想还是被郁子珩给避开了。不过却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郁子珩躲过了,他背后的包袱却没能躲过,嗤啦一声被划开,里头几十个装药的瓶子悉数掉了出来。   郁子珩皱了下眉,看来孟尧这个又狡猾又卑鄙的家伙也并不是个草包,还是有那么点真本事的。但眼下显然不是该感慨这个的时候,也不知这漫天飘着的东西有毒无毒,郁子珩不欲与他再做纠缠,反借着这迷雾一样的东西和自己身上的夜行衣,几下便又融入到夜色中去了。   为做样子给孟尧看,一大群弟子呼啦啦地追了出去。   孟尧本人没动,便有不少弟子也留了下来,等着听他的指示。   有个弟子觑着孟尧的脸色,凑近了些,问道:“宫主,我们怎么办?”   “给我翻翻那些瓶子,”孟尧用下颌往散落在地的或完好或摔碎了的一堆小瓷瓶上指了下,“看看有没有阎王笑的。”   那弟子叫了好几个人来帮忙,旁边三两个人提着灯笼给他们照亮,一群人将那些小瓷瓶翻来覆去找了半天,连碎瓷片也一一查看过,就是没找到写有阎王笑字样的瓶子。   孟尧攥着拳头,冷冷地道:“给我追!拦不住郁子珩,你们都不用回来了!”   郁子珩也顾不上会不会被人发觉踪迹,脱离了孟尧的视线后便没有刻意隐藏行迹,为了争取时间,艺高人胆大地自长宁宫正门冲了出来。   这样一来自是惹得一众长宁宫弟子紧随其后,只不过这群乌合之众没人能跟得上他的脚步。   练了博元修脉后,郁子珩觉得自己的轻功也有了不少提升,只是比起冯宇威来,尚差了那么一截。他跑得起了劲,将身后尾巴甩得老远也未放慢速度,直到寻着了自己先前拴好的那匹马,这才陡然收住了脚步。   只把那可怜的马儿吓得放声长嘶。   郁子珩好不容易重新将马儿安抚好时,那群长宁宫弟子又已经循声追了过来,他纵马飞奔而去,再次将那群人甩开。   沿着来路奔到天亮,脑袋昏昏沉沉,郁子珩这才下马稍作歇息。   手臂上的伤虽已草草止过血,情况却不怎么好,伤口又长又深,几可见骨。他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思打理,在伤口上又按了两下,见流出的血并无异常,便知无毒。他从衣衫上扯下了一块布料,在伤口上缠了几圈又胡乱打了个结,就那么放着不理了。   他停在一个湖边,喝了两口水洗了把脸,坐下来运了一阵功,没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便又上马继续赶路。   来时心急,回去时更急,一想到阙祤的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郁子珩就觉天下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他开心的事了。   到了分坛换马,他竟是连睡一晚也不肯,喝水吃干粮也都是在马背上完成的,一路所用时间,竟比来时足足缩短了一日。   他是天还没亮时到的寻教总坛,没有通知任何人,径直来了听雨阁。   睡在听雨阁屋顶的冯宇威听到声响跃下来,看到他那一身脏兮兮的夜行衣和风尘仆仆的模样,不由怔了一下。   “小川睡他房里?”郁子珩没说旁的,开口便问出了这句话。   冯宇威点了点头,指了下他衣衫被划破的地方,“教主,这……”   “把那小胖子给我抱出来。”郁子珩摆手打断他,道。   冯宇威:“……”   等他转身要跃上楼,郁子珩又叫住他,“那小胖子没睡阙祤床上吧?”   冯宇威噗嗤笑出声,“他自己带了张小床。”   “连床带人一起搬出来。”   冯宇威:“……”   片刻之后,冯宇威按照郁子珩的吩咐,将罗小川和他那简易的几块板子拼成的床一起搬了出来,累得在一旁直喘。   罗小川人都没醒,还在抱着被子呼呼大睡。   郁子珩将他提起来,拍了两下脸,见没什么效果,又改去捏他的鼻子。   罗小川用嘴吸了两口气,感觉没那么舒服后,终于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看清眼前人是谁后,他瞬间就被吓醒了,一哆嗦道:“教……”   郁子珩适时捂住他的嘴。   罗小川乖乖闭嘴。   郁子珩从怀里取出个小瓶子递给他,道:“不要声张,拿着这个去找你师父,问问他这药能否解你阙大哥身上的毒。现在就去,快!”   罗小川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小瓷瓶。   “若是解药,立刻拿回来给我。”郁子珩叮嘱道。   罗小川一脸郑重地领命去了。   郁子珩抬头往楼上看看,“这声音应是早该把他吵醒了,怎也不见他出来?”   冯宇威道:“前日午后又毒发了一次,情况实在凶险,差点……”   郁子珩眉头立时蹙了起来。   “想是因为元气大伤,执令使体力大不如前,这才睡得沉了些。”冯宇威劝慰道,“教主不是将解药取回来了么,很快就会没事了,别担心。”   郁子珩看着他,微微笑了笑道:“你好像并不意外于我去长宁宫拿解药的事?”   “从梅阳城一路回来,属下再什么也看不出来,那一定是瞎了。”冯宇威撇撇嘴,指了下郁子珩的手臂,“教主的伤,是不是需要好好清理一下?”   受伤后伤口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这会儿边上外翻的肉都泛起了死黑的颜色,着实有些吓人。郁子珩偏头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头疼,摇头道:“等我睡醒了再说,我现在除了累什么感觉都没有。”   冯宇威不甚赞同地道:“这看上去已经够糟糕的了,当心手臂就此废了。”   “你还能不能说点好听的了?左右陈叔看了解药后一定会来,他难道还会放着我不管?”郁子珩往楼上走,“天都快亮了,我要睡了,你也去休息吧。我既然回来了,这里就不用你盯着了。”   这一路狂奔也没觉如何,此刻看到了那个微蜷着身体侧躺在床上的人,郁子珩才感到疲惫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几乎要让他连站都站不稳了。那早已没什么直觉的左臂也像是在响应他有几分雀跃的心情一样,竟然一跳一跳地恢复了痛觉,让郁子珩忍不住抽了一口气。他转了转左手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嘴角含笑,放轻了脚步走到阙祤床前。   阙祤的脸色比他走时要白上不少,有人靠得这么近也毫无所觉,沉沉睡着。   郁子珩在他床边坐下,就着将亮未亮的天色看着他的脸,低声叹道:“怎么好像又瘦了?”   阙祤似是听到了他说话,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下。   郁子珩看得喜欢,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轻轻蹭着他又长又密的睫毛,心里反复想着,这个人是我的,真好。   即使睡得再沉,被人这样触碰,阙祤也很难不醒。他偏开头躲过郁子珩的手,揉了两下被弄得发痒的眼睛,这才懒洋洋地看了眼笑嘻嘻坐在身边的人,含糊道:“回来了?”   这简单里透着亲密的三个字让郁子珩产生了莫大的满足感,他挤着阙祤躺下来,打了个呵欠,道:“别动,时间还早,再睡会儿。”   阙祤只觉一股呛人的尘土味扑面而来,皱皱鼻子道:“你没去换身衣服?”   “累。”脑袋一沾上枕头,郁子珩便一动也不想再动。   阙祤本想问问他到底去哪儿了,听他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便也不忍心,只将自己身上的被子往他那边匀了匀。   “嘶……”伤口被碰到,郁子珩痛得轻颤了下,抬起右手想要够上去,半路又垂了下来。   “怎么了?”阙祤坐起来,用他那双最近不是十分顶用的眼睛看了半天,才看到郁子珩手臂上那道露出了一半的狰狞伤口,惊道,“这是怎么弄的?”   郁子珩哼唧两声,“不管它,我困,等睡醒了……再……说……”说到后来,尾音已经听不清了。   阙祤知道他这是实在累得狠了,瞥见他眼底明显的青黑色,多少有那么点心疼,便不再出声打扰。小心地解开郁子珩手臂上绑着的那没什么用的一块被血浸透了又干硬起来的黑布,阙祤再次被那道伤口吓了一跳,不敢再耽误,下床叫人上来帮忙。   天光才放了亮,阙祤估摸着陈叔也差不多快起身了,便叫庞志浩去请,自己则在两个婢女的帮助下小心地帮郁子珩清洗着伤口。   郁子珩感觉到疼痛,费力地睁开眼睛,入眼的是阙祤近在咫尺的一张苍白又美丽的面庞。他的唇轻抿着,神情温柔,认真又紧张,看得郁子珩满心都是幸福。   忽然很想亲亲他。   这么想着,郁子珩便这么做了,单手托住阙祤的后脑,连嘴都没找准,就那样亲了下去。   两个婢女先是惊异地瞪大了眼,紧接着又面红耳赤地转开脸去。   阙祤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无微不至   被阙祤强硬地推了回去,郁子珩不高兴地瞪着他,却看见他皱眉的样子。心像被拧了一把地痛着,郁子珩色厉内荏地道:“怎么,你怕别人知……”   阙祤根本没理他说什么,伸手覆在他额头上,眉间被挤出来的纹痕更深了,“怎么这么烫?”   郁子珩微怔了下,旋即咧开嘴笑得像个傻瓜,“阙祤,你真好。”   “……”阙祤白了他一眼,“烧糊涂了你。”   郁子珩不舒服地动了两下,“没有。”   阙祤吩咐婢女再去弄一盆干净的冷水来,两个正羞得没处躲的小丫头立刻一起跑出去了。   “你再等等,陈叔就来了。”阙祤帮郁子珩把那身又脏又破的夜行衣脱了下来,小心避过他的伤口。   “陈叔忙着,一时半会儿不会来。”郁子珩半睁着眼睛,不配合地总要去拉阙祤的手,见他不肯被自己拉到,便改去揽他的腰。   阙祤怕弄疼他,不敢有太大动作,只好就那样被他用奇怪地姿势拥着,“还闹?睡你的觉。”   郁子珩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问道:“阙祤,你喜不喜欢我?”   阙祤一只手臂撑在床边低头看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心里却因为他这句话而乱作了一团。   应该是喜欢的吧,阙祤想,如果不喜欢,也不会不愿拒绝他对自己的好,更不会对他的感情做出回应。可是……   那日对郁子珩和郑耀扬两人之间那看不见硝烟烽火的无形争斗的所有推测又在脑中过了一遍,“喜欢”这两个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阙祤在心里叹了口气,再一次回避了这个问题,将郁子珩的手从自己腰上拉下来塞到被子底下,哄道:“你乖,先睡一会儿。”   郁子珩目光黯了下,迅速闭上眼睛道:“那亲一下。”   阙祤无奈,在他唇角蜻蜓点水似地亲了亲。   郁子珩没有不满地要求更多,也没再睁开眼睛,不多时候,呼吸又绵长了起来。   阙祤松了口气,视线挪到他那吓人的伤口上,头又疼了起来。   两名婢女又上了楼来,阙祤回头示意她们放轻脚步不要出声,亲自拧了个冷毛巾敷在郁子珩头上给他退热。   冰凉的毛巾贴到额头上的时候,郁子珩瑟缩了一下,嘴里也不知嘀咕了什么,便又继续睡了过去。   这时庞志浩赶了回来,说陈叔这会儿走不开身,只派了个弟子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阙祤奇怪于郁子珩竟然说中了,看这样子他应是才从外头赶回来,怎么会知道陈叔在忙?   来的是罗小川的一个师兄,叫程岳,阙祤去陈叔那里时也经常见到,还算相熟。   程岳被领上楼后,礼貌地对迎出来的阙祤行了个礼,道:“执令使,师父听说是您亲自派人去找的,便知不是您出了要紧的事,他便专心忙手头上的活,只叫属下过来了,您别见怪。”   阙祤没空听他说这么多,拉了他的手腕便将人往里带,“你先来看看。”   平日里总是那么从容闲适的一个人,怎么突然这般心急起来了?程岳被他拖着走,本还想好好打量一番这被师弟日日称好的地方,被阙祤这么一弄,倒有些紧张了。   阙祤直接将人带到床前,指着郁子珩手臂上的那道伤口道:“这要如何处理才好?”   程岳先是被“教主躺在执令使床上”这个事实给震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家教主受了重伤且伤口情况看上去相当糟糕的这件事。旁边便有阙祤早备好的常用药箱,程岳吸了口气,将脑袋里杂七杂八的想法都驱走,找回了医者应有的稳重,着手为郁子珩处理起伤口来。   因为事先被喂了药,这一次郁子珩没有醒来,却也是痛得冷汗直流,手脚时不时便要挣动两下。   阙祤坐在他身边,每当他乱动时便伸手按住,不动时则一直帮他擦汗,一点不比忙个不停的程岳悠闲。   到最后只剩下包扎的一步,阙祤见程岳也忙得满头是汗,汗珠眼看着都要滴落到郁子珩的伤口上了,忙从他手中接过纱布,道:“我来吧。”   程岳退到一边,抬袖在头上脸上抹了一把,接过婢女递来的水猛灌了两口,而后长出了口气,道:“教主这伤误了治疗的时机,可不太妙。属下虽说细细处理了,可到底学艺不精,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问题,回头还须请师父好好瞧一瞧才行。”   “好,多谢你了。”阙祤绑好郁子珩的伤口,回身道,“他还发着热,烫得厉害,要不要紧?”   程岳道:“应当是伤口的关系引起的,待属下请示了师父,煎了药给教主服下,很快便会好的。眼下也可以先将教主身上衣物除下,用酒擦一遍身……”   一旁的两个婢女俊俏的小脸上又泛起红霞,将头埋得极低,弄得程岳不知哪里说错了话,便不敢往下说了。   “我知道了。”阙祤捏捏眉心,对那两个婢女道,“替我送送程兄弟,再帮我送坛酒上来,然后就不用你们在这里伺候了。”   用酒帮人擦身这种事,阙祤也不是没做过,许多年前,在两个弟弟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也曾用这方法为两个幼弟降热。可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两个爱脸红的丫头影响,为郁子珩做这事的时候,阙祤便总觉得变了味道。   他有些后悔自己将这事揽了下来,可一想到要让别人看到郁子珩毫无遮挡的身体,又有些气不顺。   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阙祤愤愤地想着,手下的动作却格外轻柔。   他先将酒洒在毛巾上,用沾了酒的毛巾将郁子珩全身上下都擦了一遍,又倒了酒在手上,从上到下一处处帮他揉搓了一阵,等郁子珩的身上泛起一层浅淡的粉红色,这才停了下来。   被褥上染了郁子珩的血,不好再用,阙祤便将脏了的褥单扯开来连同被子一起丢到里侧,又找了床干净的被子出来,为郁子珩盖好。   做完了这些,阙祤在一旁坐下来,觉得有些喘。心口又在隐隐作痛,眼皮也沉了下来,阙祤又多看了郁子珩一眼,确认他睡得安稳没什么异常,这才靠在床尾,任自己也沉沉睡去。   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外头声音嘈杂起来,阙祤眉间弹了两下,睁开了眼睛。   郁子珩发出两声轻哼,从被子底下抽出没受伤的那只手,便要去触碰伤口。   阙祤赶忙凑过去,握住了他那只手。   郁子珩挣了两下没挣脱,醒了。   “伤口还不能碰,你别乱动。”阙祤将他的手放回去,拿下他头上的毛巾,试了试热度,又换了个新的来,“烧得这么厉害,口渴么?”   郁子珩嗯了一声,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阙祤便去给他倒水,一回身,发现他已经坐了起来,不由瞪了他一眼,“不是叫你别乱动么?”   “吵。”郁子珩哑着嗓子道。   阙祤喂水给他喝,“你猜到是谁了。”   郁子珩喝干了整杯水,笑道:“我耳朵又不是不好使,听得出是谁。”   “还不等我问问你到底去了哪里,就有人来帮我问了。”阙祤晃晃杯子,“还要么?”   郁子珩摇摇头,“那我现在告诉你,让他等我说完再进……”   “让开!”林当怒喝一声,“再要拦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阙祤不耐烦地将杯子丢在一边,向外走去,“说了什么危险都没有却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这账我们回头再慢慢算。”   郁子珩闻言十分愉悦地道:“好啊!”   阙祤:“……”   在下边拦着林当的是庞志浩,明显被林当那句话吓住了,却还梗着脖子死死抓着楼梯口的栏杆,不让以林当为首的几人上楼。   阙祤从上头瞧见,不冷不热地道:“志浩,让他们上来吧,教主已经被吵醒了。”   庞志浩这才退开。   林当狠狠推了他一把,同时抬头剜了阙祤一眼。   阙祤全当没看见,对被林当推了个跟头的庞志浩道:“去吩咐人给教主准备些膳食,就我平常吃的那些清淡的便好。”说完也不去看已经走近的林当,转身又进了卧房。   “教主回来了怎么也不……”林当尾随阙祤进来,正要质问郁子珩两句,见了他那憔悴的面色立时把话都憋了回去,上前道,“这……这是怎么了?伤哪里了,重么?可叫老陈给你瞧过了?”   郁子珩那时不省人事,只记得阙祤在帮自己忙活,便道:“林长老别担心,只是些皮外伤,阙祤已经帮我包扎好了。”   “他?”林当一脸的不信任,“他懂什么了?快叫人去把老陈找来!”   跟着他进来的尹梵转身便又要出去。   阙祤正想说处理他伤口的不是自己而是陈叔的高徒,好教他们可以不必这般担心,才张了嘴便听庞志浩在楼下道:“执令使,陈叔来了。” ☆、安心定志   陈叔脚步匆匆地上了楼,林当等人都以为他已得知了郁子珩的情况,也正为此心急,谁知待他提着药箱走进来,众人竟在他脸上看到了满满的喜色。   林当登时老脸一横,道:“老陈,你这什么意思,教主都已经这样了,你还在那里高兴?”   陈叔斜了他一眼,道:“碍着你什么事了?”   “你!”林当气得吹胡子。   满屋子的人,除了郁子珩之外,谁都不知道陈叔在为什么高兴。对上了陈叔的眼神,郁子珩心里便有了底,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来,对阙祤招招手道:“过来这边坐。”   阙祤没搭理他,给陈叔让出了地方,“陈叔,他的伤您听程岳说了吧,要紧么?”   知道郁子珩并不想这个时候听他们七嘴八舌说些有的没的,陈叔便没提阎王笑解药的事,只走上前来,将药箱放在床头矮几上,坐到郁子珩身边,道:“教主就会胡闹。”   “那是要紧还是不要紧?”尹梵追问。   祝文杰也道:“教主究竟去了何处?是什么人伤了教主?”   “停停停!”郁子珩咳了两声,“你们吵得我头疼,快饶了我吧。”   尹梵的目光在阙祤身上扫过,“教主……”   “我现在很累,没那么多精力和你们细说,”郁子珩道,“不过到底出了什么事,相信外头很快就会传开了,到时不用我说半个字,你们也都会知晓。”   “教主,”尹梵还是不甚放心,“要不……属下先扶您回和风轩?”   “我都这样了你还折腾我?”郁子珩放赖,“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你们先都出去,快走,吵得我难受。”   尹梵和祝文杰对视了一眼。   “快走!”郁子珩催促,又低低咳了起来。   二人不敢抗命,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阙祤站在一旁看着他,等他不再咳了,也要出去。   郁子珩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儿?”   “你不是说都出去?”阙祤无辜道。   郁子珩正色道:“记住,你不在那个‘都’里。”   阙祤:“……”   林当看上去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郁子珩也不好再赶人,歪头看了眼又被陈叔解开的纱布,可惜道:“阙祤绑好的,就这么拆开了。”   “……”要不是看在他受伤的份上,阙祤真是很想抽他,“你怎么知道是我绑的?”   郁子珩反问道:“不是么?”   “……是。”阙祤说完了又补充解释道,“伤口都是程岳帮你处理的,我见他后来也累了,才搭了把手。”   陈叔在往伤口上洒药,郁子珩被痛得直抽气,咬牙等着那阵疼痛过去了,才道:“等下还是你给我绑。”   “陈叔在这里,可轮不到我献殷勤。”阙祤这般说着,还是捡起掉落在他身边的毛巾,为他擦了擦额角的汗。   “这药我才制出来没多久,连我那弟子程岳都还不知道,教主倒是赶上了好时候。”陈叔端平郁子珩的手臂,将药均匀洒在伤口上,一边晾着伤口一边道,“这可是活血生肌的名贵之物,不能浪费太多,若是身体弱一些的,我会让他一日换两次药;似教主这般身强体壮的,一日到我那里去一次也就是了。”   郁子珩:“……”   陈叔手向旁一伸,“纱布拿来。”   阙祤忙要过去帮忙,才迈出两步便见后头一直站在那里没说话的林当两只手捧着纱布送了过来。   陈叔用看怪物的眼神稀奇地打量着林当,哼笑一声,“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有办人事的一天。”   “明明就是你一直在跟我闹小孩子脾气!”林当没好气道。   陈叔:“……”   这屋里要是没有郁子珩和阙祤,陈叔大概不会将这句话往什么诡异的方向上想,可那两个人偏偏就在。于是他怎么品这句话怎么觉着不对劲,等给郁子珩重新包扎完了伤口,才呸了一声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林当:“……”   陈叔一抬头,便见两个小的都是一副想笑又拼命忍着的表情,瞪起眼睛道:“笑什么笑?都伤成这德行了,当是好事儿呢?”他威胁地看着郁子珩,“还想不想要了?”   郁子珩微弯的背立刻挺得笔直,严肃道:“我怎么会笑呢,陈叔您看错了,我都快疼哭了。”   阙祤对这套虚伪的说辞嗤之以鼻,正想问问陈叔那句想不想要指的是什么,就看到他对着自己轻轻摇了下头。阙祤怔了怔,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教主,现下可以说了吧,”林当拖着把椅子过来,看样子打算长谈,“你这几日去了哪里,怎么会伤成这样的?”   郁子珩还没说话,陈叔就转过身来一脚踹翻了林当才拖过来的椅子,害得正要坐下去的林当差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林当又怒了,指着陈叔的手都在哆嗦,“老陈,你还没完了!要不是看你不懂武功,我早就狠狠教训你了,好让你明白我不跟你斗是因为我处处让着你!”   “快省省吧。”陈叔嫌恶地抽了抽嘴角,“教主需要休息,不便陪你聊天解闷,出去!”   “什么聊天解闷,我这是正……”   陈叔沉着脸,“出不出去?”   林当这一辈子,在他面前也总是矮上那么一头,憋着一口气跟他对瞪了半天,最终转身哼了一声,走了。   陈叔得意地挑了下眉,收好自己的药箱,也准备走。   阙祤见郁子珩全然没有要道谢的意思,只好替他开口道:“多谢陈叔。”   陈叔从怀里拿出个小瓷瓶丢给郁子珩,道:“要谢你就谢教主吧。”   阙祤不明所以,“什么?”   陈叔却不答话,径自往外走。   郁子珩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瓷瓶,这才大声道:“多谢陈叔!”   送走了陈叔,阙祤折回来,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肩膀,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问郁子珩道:“陈叔给你的是什么?”   郁子珩一只手握着瓶子,用牙把瓶塞咬下来,抬头看阙祤,“过来。”   阙祤狐疑地走过去,“怎么?”   “伸手。”郁子珩对着他倾了倾瓶身。   阙祤听话地摊开一只手掌来。   郁子珩从瓶子里倒出两颗药丸,又装回去一颗,放下瓶子,塞好瓶塞。   “陈叔不是说他的药对我的伤已经没什么用了么?”阙祤用两根手指捏起药丸细细看了看,觉得这药丸和自己以往吃的颜色都不同,呈暗灰色,又带着容易被人忽略的血红色细丝,看着不大令人愉快。   郁子珩拉着阙祤,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你当心伤口。”   郁子珩将下颌抵在他肩上,低声道:“吃了它。”   “这到底是什么?”阙祤犹豫。   郁子珩单手环着阙祤的腰,脸在他肩头蹭蹭,“解药。”   “嗯?你说什么?”阙祤认真地理解着这个解药的意思和自己想的是否一致。   郁子珩轻哼道:“怎么,怕我下毒害你?”   “我都这样了,还用得着谁下毒?”阙祤将药丢进嘴里吞了,拉下郁子珩的手将他扶正了些,对上他半睁不睁的眼,问道,“你离开的这几日,该不会就是到长宁宫夺解药去了吧?”   郁子珩对着他笑。   阙祤说不出这一刻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复杂的感情由心底而起,沿着血脉一路攀升,许是太过强烈,冲得他眼眶发酸。他想,这辈子还有一个肯为他连命都不要的人,也不算白活了。   郁子珩的手掌贴上阙祤的面颊,“你可千万别感动哭啊。”   阙祤闭了闭眼,将上涌的泪意压下,笑道:“郁子珩,你不闹到全教上下都把我当成迷乱你心智的妖孽那一步,你就不肯罢休是不是?”   郁子珩也跟着笑,笑得十分放纵,好似他已经得了这天下一般。不过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他却知道阙祤待自己又有不同,往后许就不再只是被动地回应自己,也可以期待一点旁的了。能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得到这个人的感情这个人的心,就算不要了这一只手臂,那又何妨?   “再睡一会儿吧,你那脸色可真难看。”阙祤想要扶着他躺下。   郁子珩却不肯,反而要下床,“你以为你的脸色比我好哪儿去了?让她们上来将床铺整理一下,你和我一起睡。”   阙祤一只手虚托在郁子珩受伤的那只手臂下头,道:“你这话说得可真直接。”   郁子珩扁嘴,“不行啊?我从这里跑长宁宫来回连十日都没用上,不说是不吃不喝不睡可也差不多了。我这么累还不都是因为担心你想见你,让你陪陪我都不……”   阙祤实在受不了他的喋喋不休,抬手扣在他的后脑,将人向下拉了拉,仰着脸便亲了上去。   煦湖岛的地图也看了个七七八八,岛上还有那么多风光没有一一去领略过,等内伤好起来,又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那便先在这岛上好好转转,似乎也不错。 ☆、用人不疑   果然,没几日,郁子珩只身夜闯长宁宫的事便传遍了整个煦湖岛。   孟尧自然不会把自己对人下毒的事招摇出去,便称郁子珩闯入长宁宫是为了盗取一种千金也不换的宝贝,只为拿回去博美人一笑。   林当等人都认为郁子珩的这种行为简直不可理喻,又到听雨阁来向他讨说法。只有冯宇威觉得好笑,某日倒吊在屋檐上问郁子珩道:“教主,那宝贝长什么样,拿出来让属下也开开眼界?”   郁子珩把阙祤往他面前一推,“这就是我的宝贝,给看不给摸啊。”   阙祤:“……”   郁子珩以养伤为名,将每日组织议事的任务继续丢给尹梵,自己日日赖在听雨阁,蹭了吃喝蹭床铺,也不管他那和风轩落了几层灰。   解了阎王笑之毒后,阙祤也专心对付起内伤来,瘦削的双颊上渐渐有了血色,再不是苍白里透着死气,让人看了便心疼的模样了。   两个人一起养伤,倒也不无聊,尤其近日心意相通,有时候仅仅是眼神撞到了一处,也有种莫名的满足在里头。   又过了半月左右,郁子珩去长宁宫盗宝的传言不再那么热了,巧的是,众人也和冯宇威一样,关注起他盗的到底是什么宝贝来。毕竟郁子珩的身份摆在那里,能让他动心并且亲自出手的,想必不会是什么寻常物什。   这事要解释起来也不难,还能借此抹黑长宁宫一番,可郁子珩却舍不得再把阙祤推到人前去给旁人随意议论,便不打算做出任何回应。而且左右长宁宫已经够黑的了,不用他再去泼上一盆墨。   这日,阙祤陪着郁子珩到陈叔那里换了药,两人悠闲地往听雨阁走。   “伤口长合得不错,再过两日就可以不用换药了。”阙祤在他伤口旁边轻拍了两下,“你听到陈叔说了,手臂上除了会留下一道疤外,其他还能和以前一样。”   郁子珩弯起左臂动了两下,“只要还能抱得动你,不那么灵活其实也没关系。”   “别乱动了!”阙祤制住他的动作,无奈道,“你抱不动我就换我抱你,行不行?”   郁子珩想起那日他主动亲吻自己,半边眉毛微微挑起,很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阙祤:“……”   郁子珩笑笑,难得地居然没有继续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视线从阙祤脸上挪开,漫不经心地朝前方看去,道:“听文杰说,我去长宁宫期间,你除了把寻教总坛的阵法都记熟了外,还问他要来了煦湖岛的地图看?”   听着他那透着几分不确定的尾音,阙祤脚步顿了下,站住不走了。   郁子珩跟着停下来,回身道:“怎么了?”   “没错,是看了。”阙祤没指望祝文杰会对此守口如瓶,但这种自己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的感觉实在不太舒服,尤其是在他心里已经认定了郁子珩这个人后。他一边嘴角向上弯了弯,露出个颇有讽刺意味的笑来,“我没当这是什么大事,也就没跟你说。下次我会记得,事无巨细,都要禀报教主。”   郁子珩被他笑得一阵心慌,伸手便要去拉他,“阙祤,我不是那个意思……该死,我明明说过不再限制你的自由,也说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对文杰说,我……”他懊恼地皱着眉,“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阙祤向后退了半步,没被他拉到,“‘执令使’这个名头再好听,我也始终是个外来的,你和你的长老护法们不信任我,也是合情合理。”   “阙祤……”被他这么一躲,郁子珩立时急了,两只手一起想要把他拖回自己怀里,也不知道哪股劲儿没用对,痛得他直咧嘴。   “行了行了。”阙祤反抓住他左手腕,没让他再乱动,叹了口气道,“我在地图上看到了不少好地方,这里不愧叫煦湖岛,湖泊的确不少,等我伤好了,你带我去看看吧。”   郁子珩用右臂死死箍住阙祤的腰,仿佛这样他就能好受一些,“行,你让我带你去哪里都行,只要你别丢下我一个人走。”   阙祤拍了两下他把自己腰都按疼了的手,没拍开,便也由着他去了,“那你不会自己跟上来么?”   郁子珩呆了呆,突然在他脸上狠亲了一口,自语似地道:“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听着他语气轻松了不少,阙祤知道他这颗心结算是解了,至于还会不会重新系上,那还要看两人今后怎么走下去。深刻怀疑腰已经被压出了青痕,阙祤只好往他身上靠了靠以缓解疼痛,道:“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我跟你说点正事。”   郁子珩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忙松了手劲,小心地帮他揉着被自己箍了半天的地方,“什么事?”   阙祤接着迈步往前走,道:“你说郑耀扬是怎么进来的?”   郁子珩跟了两步,一听这句话,换他停下来了。   “怎么,这个问题不好答?”阙祤半侧了身子,抱着手臂看他。   郁子珩收回放在他腰间的手,脸上现出疲惫的神色,半低了头,似乎想笑,嘴角却弯不起来。他垂下肩膀,脊背也微微弯下来,叹息般地道:“真是我越是不想面对什么事,你偏要提醒我什么事。”   阙祤没应声,等着他往下说。   “那群探子从寻教往外递消息,郑耀扬叫人给你送药,这都不难。毕竟教中弟子不是拴着的,他们有事都可以出门,在外头和谁碰面我也不管。”郁子珩道,“可他那么一个大活人,我的对头,入我寻教如入无人之境,若说寻教内部没有问题,谁信呢?”   他这样毫无保留地坦言,让阙祤有被信任的感觉,虽说面前摆着的事情不那么容易解决,心里边却觉得很是敞亮。阙祤细心观察着郁子珩的面色,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是谁?”   “我没想。”郁子珩绕过他继续走,“我私心上不愿意相信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暂时不想怀疑任何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孟尧和郑耀扬是什么目的我很清楚,没道理那么简单就遂了他们的意吧?再说无论谁做什么,寻教上下都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我不信谁能凭一个人的力量就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阙祤跟上去,想安慰他几句,却觉得说什么都显得无力。自己不曾参与过这人的过去,也就没法真正体会到这些人对他而言都意味着什么,实在没有那个置喙的资格。最终便只是抬起手,在郁子珩背上拍了拍,阙祤有些抱歉地道:“这次是我问了不该问的……”   “我离开时安排谁陪着你,照顾你,不是因为我不信任这些人以外的人,”郁子珩捉住他的手,脸上稍稍明朗了些,“而是因为他们和你更为亲近一些,仅此而已。还有,以我们现在的关系,哪有什么该问不该……”   “教主!”   郁子珩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断喝给打断了。他与阙祤一起抬头望向声音来源,便见林当从大老远的地方快步朝他二人走来。   “他喊的是你不是我,我就先走了。”阙祤把手抽回来,当即便要走人。   “不好吧?”郁子珩将他拉住,嘴唇都不动地从牙缝里往外挤出话音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我已不分彼此,你怎么忍心把我一个人丢下?”   阙祤:“……”想走也来不及了。   林当气喘吁吁地走到近前,瞪着阙祤道:“正好执令使也在这里,我们便一次把话都说开了吧。”   “林长老,我……”   林长老截口道:“教主莫要再推说身体不适,我看你好得很!”   郁子珩:“……”   “议事也不去,我们去听雨阁找人教主也不肯见,”林当一脸的怨气,“若不是我今日在这里等着教主,怕十天半月内还是见不到教主人吧?”   郁子珩放弃了再跟他打太极,道:“林长老想问什么?”   林当道:“教主去长宁宫这事的原委,以及都遇上了什么事,须得一个细节也不落下地让我们知晓。”   郁子珩想了想道:“行,林长老先去流云厅吧,让阿梵、文杰和宇威都过去,我一次都交代清楚。”   林当不大确信地看着他,那意思好像在说“可别我走了你又跑”。   郁子珩哭笑不得,“我认真的。”   林当这才将信将疑地去了。   “你先回去歇着吧。”等林当走远了,郁子珩对阙祤道。   谁知刚刚还要逃跑的人这会儿却道:“我和你一起去。”   郁子珩意外,“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和林长老打交道么?”   “我也想知道。”   郁子珩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林当问的事情他也想知道,开心道:“关心我?那我回去再对你说也是一样的,反正对你说的和对他们说的也一定有差异。”   “那我便听听都差在了哪里。” ☆、莫衷一是   流云厅里的气氛绝对算不上好。   几人落座也有好一会儿了,却没人说话。冯宇威已经快要坐不下去了,他认真地思考着,如果自己现在翻到梁柱上头去躺着,会有几个人出声反对。   阙祤伸手端起茶盏。   林当立刻朝他看过来,目光很是不善,好像他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一样。   阙祤便后悔了,早知如此,就该听郁子珩的话,回到听雨阁去睡觉的。   郁子珩抬起右手揉了揉太阳穴,道:“我去长宁宫的事……事先没同你们说,是我不对。不过这事不能再拖,我实在没时间和你们商量后再做决定,何况还是在我心里十分清楚你们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要反对的情况下。”   “为何要去长宁宫?”林当问道,“当真是为了那什么宝贝?”   祝文杰看了看旁边坐着的明显气色好转许多的阙祤,了然道:“是救命的宝贝吧?”   郁子珩微微一笑,“那东西的确是救了宝……”   阙祤捧着茶盏的手一僵,转头目光犀利地朝郁子珩瞪过去。   郁子珩却似正等着他这般反应,眼里漾出笑意,不急不忙地改口道:“是阎王笑的解药。”   见气氛松动了些,冯宇威抓紧时间换了个坐姿,“孟尧那老混蛋,对外边说教主夺走了他的稀世珍宝,弄得最近不少人都往总坛这边来,想要寻机会见识一下到底是什么宝贝。”   “不用理,又没有人真有胆子敢闯进我寻教总坛里来闹事。”郁子珩手指在茶案上轻击,唇角带笑,“再说人人都能看到的,那自然就不是稀世珍宝。宝贝从来不曾属于孟尧,何来夺走一说?”   阙祤觉得头疼病又犯了。   尹梵淡淡看了阙祤一眼,摇头道:“教主此举,可是太不将寻教和我们这些人当回事了。”   郁子珩敛去笑意,皱了下眉。   “左护法说得极是。”林当靠在椅背上,下颌微扬,摆出了长辈教训晚辈的姿态,“教主这么做,分明是将整个寻教都抛到身后不顾了,可想过万一出了事我们这群人要怎么办?回来了这么久,教主一步也未曾踏入过议事厅,对教务不闻不问,可说得过去?教主又可曾想过,你那至今不知行踪的父亲,是否还在什么地方苦苦坚持着,等着你早日找到他?”   郁子珩肩头震了一下,收回了放在茶案上的手,攥起拳头。   “从这寻教被你一手创立起来后,你不曾有一日无故荒废过教务,”林当说得激愤,站起身来指着阙祤,“如今竟为了这么一个不知底细的家伙,弃我们所有人于不顾,这究竟是何道理!”   阙祤几乎都要被他说得想要深刻检讨一番了,觉得自己颇有成为后宫惑主妖妃的潜质。他抿了口茶,动作闲适,好像周围人说的话题都与他无关,心中却愤愤想道:我这么不堪,你还能看上我,真是难为你了。   林当把父亲搬出来,郁子珩便什么辩解的话也说不出了。他闭了闭眼睛,半晌才道:“你们想听我道歉,我道歉多少次都行,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一直揪着不放了,往前看吧。”   “那就往前看,”尹梵也早跟着站了起来,“为防止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属下建议将执令使送走。”   郁子珩瞥了眼依旧没什么反应的阙祤,有些不悦,“送走?送到哪里?”他拼命想要把人留在身边,最近好不容易才放心些了,为什么总有人偏要和自己作对?   “送到哪里不如便让属下来决定,”尹梵道,“正好执令使是属下接到寻教来的,便当是给属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了。”   郁子珩再次笑了,笑容却有几分阴冷,“他哪里都不会去。”   林当劝道:“练功先缓一缓,逆脉之人我们可以再找一……”   “与他是不是逆脉之人无关,”郁子珩双眼里闪着极亮的光,“他是我的人,所以哪里都不会去。”   流云厅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阙祤还在事不关己地喝茶,眼角眉梢却都染上了若不细看便很难被人察觉的笑意。   郁子珩看在眼里,先前那被一口气堵住的滞闷感忽然便消散了。他也学着阙祤的样子喝了口茶,语气放缓了些,道:“这段时日是我偷懒了,我再跟你们道个歉,往后不会了。不过要将人送走这样的话,也别再让我听到,阙祤是我寻教执令使,大家都是兄弟,别闹不和。”说到此处,他刻意顿了一下,一字一句清晰道,“现在这屋子里的人,我一个都不怀疑,你们也不许再互相猜忌。”   林当面有愠色,尹梵看上去也不大高兴,可郁子珩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暂时应下。   祝文杰见那二人都僵着一张脸,过去扶了林当坐下,又给了尹梵一个眼色,生硬地道:“那个……长宁宫被教主一个人给捣了,孟尧那边却一点要反击的意思都没有,难道他会认就这么吃了个哑巴亏?”   “这也正是我要说的,”郁子珩放下茶盏,道,“依你们看,现在到没到我平了长宁宫的时候?”   此言一出,连一直淡定喝茶的阙祤也眼里带着点震惊地朝他看过来。此事二人曾在私底下谈及,那时自己已劝过他,没想到他心里一直没打消这个念头。不过这么久以来他都没有透露过半分他义父的事,看来的确还是对这些人有所忌惮了。   “什么?”祝文杰很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真地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林当脸上好像一下子多出了不少条皱纹来,“教主怎会突然这么想?此事尚须从长计议,不可草率决定。”   郁子珩道:“并非突然,我们都知道,这事迟早要做。这次我去长宁宫转了一圈,对孟尧那边的情况心里也有了数,他的长宁宫不是什么铜墙铁壁,我们要拿下,不算难事。”   “长宁宫的势力近年来是被我们削弱了不少,”尹梵不赞同,“但怎么说也是有了些年份的大派,根基扎得很深,只怕不那么容易对付。”   郁子珩目光在旁人身上扫过一圈,“都这么想?”   冯宇威留守总坛的时间并不长,也没有参与到过多的日常教务中来,便未对此提出自己的看法。不过他相信自己不说教主也清楚,有架打的话,他不会往后退。   阙祤当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再去招惹林当与尹梵,在那两人眼中,自己无权过问这些事,绝对不该插嘴,纵然他的意思其实和那两个人并无二致。以前他不关心这些事,里头牵扯着的那些个错综复杂的关系便是一无所知,自然不希望郁子珩又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来;可郁子珩才为了自己驳了他的长老和护法的面子,自己若不站在他这边,他心里只怕不会好受。权衡再三,阙祤最终决定,这事还是等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再对他说比较好。   “教主既然提出此事,是不是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祝文杰没急着回答,他心里明白上头坐着的那位大教主很确定自己大概是最支持他这么做的人了,毕竟殷海黎一日还在孟尧手底下做事,自己便一日不得安心,老早便盼着寻教灭了长宁宫的那天能快些到来。   郁子珩右手在伤处轻轻划了两下,道:“那晚我和孟尧交手,发现他的武功其实真不怎么样,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凭着什么如此有恃无恐。这老混蛋我完全应付得来,其他小鱼小虾交给你们,总不会成问题吧?”   阙祤很想问问他是不是在装傻,那孟尧是凭着什么才有恃无恐的,难道还用说么?这个却还不能提,他便只道:“是教主武功精进了。”   林当的想法就比他直接得多了,不客气地道:“既然那孟尧如此不顶用,教主为何还受伤了?”   郁子珩:“……”   祝文杰干咳了一声。   “此事不妥,”林当摆手,“教主不爱惜性命,却不能拿寻教一众弟子的生死开玩笑。”   这就是直言他这个教主不合格了,郁子珩多少有些动了火,道:“看来如今寻教里的事,我是说得不算了。”   林当身子一僵,低下了头。   尹梵那边已经惶恐地抱拳道:“属下知错,但凭教主吩咐。”   阙祤挑了挑眉。郁子珩面对他时脾气一直算是不错,最近更是变本加厉地想办法讨好,他倒忘了这人还藏着这么一招。教主那威严的架势一旦摆出来,这些人还真都乖乖听了话,端地是屡试不爽。   郁子珩却失了说话的兴致,正要叫人都散了去,便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传来。   不多时,门外守着的弟子进来报说,琼华门来了人,送来了门主的亲笔信,说是急事。   郁子珩起身便走,对那弟子道:“把信送到听雨阁。”   阙祤:“……” ☆、妙语解烦   见他走,阙祤也跟了上去,一点也不想被这些牛鬼蛇神缠住。   林当却猛地蹿上一步抓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短促地道:“不要脸的贱人!”   阙祤的眉头狠狠拧了起来,同时全身的汗毛不受控制地竖起,被抓住的地方尤为难受,理智却还能支配他的行动,使得他并没有甩开那只又老又干的手。   尹梵冷眼旁观,非但没拦着,看那样子还有几分想动手的意思。   冯宇威向外看了眼,走上来,伸手想要分开两人,“林长老……”   祝文杰斜着迈了一步,挡在他与林当之间,低声道:“林长老,教主已经动了怒,还是不要……”   林当咬着牙,死瞪着阙祤的眼里装了太多东西。   “阙祤。”郁子珩的声音从外头飘进来,听起来有点沉,还带着催促的意味。   林当的手一下弹了开来。   阙祤却没急着出去,揉了两下手腕,又理好了袖口的褶皱,脸色阴郁地看了看林当又看了看尹梵,道:“是去是留,那要看我心思,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林当面色铁青。   尹梵手臂已经抬了起来。   “阿梵!”祝文杰拖住他,苦笑道,“阙大哥,你这是……”   阙祤向外走,“这里的人,除了郁子珩,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我不愿和谁去争什么,你们也别欺人太甚了。”   “我还怕你去教主面前说三道四么?”尹梵终于压不住愤怒道。   阙祤轻轻笑了一声,“无聊。”   郁子珩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等他,见他过来,不满道:“怎么这么久?他们为难你了?”   “你知道他们会为难我,还故意把我留在那里?”出了门,阙祤便一扫脸上阴霾,打趣道。   郁子珩张了张嘴,没说话。   “怎么,还真不高兴了?”阙祤笑着摇摇头,“当教主的人,心眼别那么小。”   郁子珩暂不想说这件事,道:“嗯……先前一直忘了告诉你,那个……我在长宁宫遇上一个人,她……”   见他说话吞吞吐吐,阙祤侧过脸来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色,竟发觉他在闪躲自己的视线,奇怪道:“你遇上谁了?”   郁子珩想起那女子提到阙祤时的模样心里就吃味,轻哼一声道:“有个姑娘,说是识得你,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长宁宫里识得自己还会想要问自己好的姑娘……阙祤的声音提高了些,听上去还有点喜悦,“莲儿姑娘?”   郁子珩皱着鼻子,“叫得可真亲热。”   阙祤没顾及到他敏感的内心,问道:“她除了问我好还说什么了?她可还好?”   郁子珩加快了脚步,气不顺地道:“就那一句,别的没了!她好得不能再好了,不用你惦记!”   “你怎么这么久才告诉我?”阙祤追了两步。   郁子珩简直想把他按倒在地咬上两口,“我说了就不错了!”   阙祤笑起来,“我也觉得你说了就不错了。”   郁子珩差点被自己的脚绊了个跟头,回头看他,“笑……笑什么?”   阙祤在他下颌上摸了一把,自己往前走,“笑你这小模样,也是挺讨人喜欢的。”   郁子珩:“……”   一直跟着阙祤回到听雨阁,郁子珩还没能从“我居然被阙祤给调戏了”的这个认知中回过神来,他用手背蹭着被阙祤摸过的地方,脸上都快笑出了花。   阙祤站在楼梯口转过身来看他,觉得眼前这家伙比自己更适合做惑主妖妃,不单能惑主,还能把主的后宫都给乱了。以前便知道郁子珩那张脸长得好,最近看起来,还真是一日俊过一日,让人越看越喜欢了。   郁子珩凑过来,“看什么呢?”   “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旁边还有个人。”阙祤道。   郁子珩这才瞧见一旁有名弟子双手捧着一封信保持着递出的姿势,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了。他伸手取过信,对那弟子道:“下去吧。”   弟子告退后离开,阙祤清楚地看见他没走几步便偷偷抹了把头上的汗。   郁子珩一边拆信一边装作无意地挡住了阙祤的视线,“别在这里站着了,上楼。”   阙祤被他推着往楼上走,问道:“你猜顾门主为了何事写信给你?”   “可能也和我夜闯长宁宫的事有关?”郁子珩将信纸从信封里取出,“说不准,不过应该不是什么真正着急的事,否则依苏桥的那个脾气,才不会叫人送信又要等回信这么麻烦,早就自己跑来了。”   阙祤觉得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   郁子珩长驱直入地进了卧房,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阙祤的床上,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将信和信封一起甩到了床头矮几上。   “说什么了?”阙祤问着,自己伸手把信拿了起来。   “这信虽是借着文晖的名头,里头那鬼画符一样的字却都是苏桥那家伙写的。”郁子珩蹬掉鞋子盘膝坐在床上,“他说他好奇得快疯掉了,就想看看我的宝贝,你说我给不给他看?”   阙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放下信纸。   “让他们来也好。”郁子珩沉吟。   阙祤无语,“我说你……”   “让孟尧也来,”郁子珩忽然道,“干脆把我义父的事摊开来说,如何?”   阙祤怔了下,在他旁边坐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郁子珩指着自己的伤口道,“我去了长宁宫,孟尧如此款待,我自也该敞开了大门给他一个到我寻教来做客的机会,以尽地主之谊啊。”   “你想把人请到家里再揍他一顿?”阙祤嘴角抽了抽,“你觉得他会来?他又不傻。”   郁子珩想了想,道:“雪山灵芝。”   “什么?”   “我在暗道里听人说义父一直在找雪山灵芝,”郁子珩道,“只要将寻教机缘巧合得到雪山灵芝的消息传出去,莫说孟尧会来,说不定连义父都会亲自过来。”   阙祤细细想了,道:“那你是不是应该先把你义父的事告诉你的长老和护法们?”   郁子珩惆怅地叹了口气,向后躺倒,没算好距离,头咚的一声撞在墙上,痛得他闷哼一声。   阙祤无奈,坐过去帮他轻轻揉着撞到的地方,“群策群力总好过你一个人冥思苦想,你说过的,用人不疑。”   郁子珩往他这边靠过来,头枕在他腿上,“只得如此了,眼下也没有我能做的事,要他们跟着我打长宁宫他们不愿,直接去捣了那暗道……那个的确更为危险,我也不能让他们那么做。”   “平日瞧着你挺冷静的一个人,这件事上为什么这么冲动?”阙祤轻抚了两下他的发。   “烦。”郁子珩握住他的手。   阙祤向后靠在床柱上,道:“你不是说对他们说的与对我说的会有差异么,现在可以让我听听你要对我怎么说了。”   郁子珩飞快扫了他一眼,曲起身体,把脸埋进手掌心,半天才闷闷地道:“我其实只是暂不想让你知道我有攻打长宁宫的想法,反正你一定和上次一样不会同意。”   阙祤又坐了一会儿,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也不管腿上还枕着颗脑袋,直接站了起来,“你明知道我不会同意,却还是想要瞒着我坚持做这件事,那也就是说,我的意见我的感受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郁子珩正在捏自己那差点扭了的脖子,一听这话立时慌了,从床上跳起来便往阙祤身上扑,“没有……不是……”   阙祤也不躲,给他扑了个正着,被撞得连退了好几步,仍是表情不变地看着他。   郁子珩觉得那目光有点凉,不敢对上去,便紧紧抱住他,“你的意见你的感受当然重要,但是……孟尧以前作多少恶那都与我无关,可他差点害了你的性命,现在又被我知道与我义父有极复杂的瓜葛,我怎么能放过他?还有,我说过会杀了郑耀扬,这话我一定说到做到。可如果你不喜欢,那……那就先……”   被他铁打似的双臂勒得生疼,阙祤道:“你先放开我。”   “不放!”郁子珩吼完这一句声音又低了下去,“放了你又不理我了。”   阙祤好气又好笑,“放开,当心伤口再裂开!”   听他还在担心自己,郁子珩这才稍稍松了双臂,“都已经好了,不会有事的。”   阙祤重新坐下来,道:“你以为我就不想杀了孟尧和郑耀扬么?我比你还想杀了他们两个,但这事情急不来。”   “郑耀扬便交给我吧,孟尧我一定留给你。”郁子珩跟着蹭过来,试探着又去握他的手,没敢牢牢握住,便只抓了他几个指尖在掌心里,“我听你的了,你……还生气么?”   阙祤板着脸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看到郁子珩紧张得把双唇都快抿成一条线,抓着自己指尖的手也透露出些许不安来,终是破功笑了出来,“我逗你的。”   郁子珩:“……” ☆、广谋从众   当日,郁子珩亲自给苏桥回了信,也不知都写了些什么,从头到尾一个人坐在书案后头握着笔笑个不停。   阙祤捧着本书坐在一旁,时不时便被他诡异的笑声打断,最后实在看不进书中内容,抬头正瞧见郁子珩放下毛笔,便起身问道:“你都写什么了?”   郁子珩提起纸的两角吹干墨迹,一对狭长好看的眼弯成了两道月牙,“你要看?”   阙祤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于是……更觉得该看了。   信里非但对事实真相只字未提,居然还顺着苏桥的话往下说,称他真地找到了稀世珍宝,并用了一堆不知所云的文字来形容那宝贝有多美好。   阙祤打死也不想承认那些该死的字句说的都是自己,于是一脸淡然地把信纸团成一团,随手丢进了角落里放着的水盆中。   “喂!”郁子珩万分可惜地托着下颌,“你害我还要重写一遍。”   “你要再敢这样写,”阙祤也对他笑了笑,“哼哼。”   郁子珩打了个哆嗦,“不敢了。”   可最后送出去的那封信,和最初的那封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在阙祤的威压下,郁子珩做出了一点让步,好歹从那篇仍然不知在说些什么的文字里,是看不出他所形容的宝贝是个人了。   “小桥看了那封信后,一定会一个时辰也不耽搁立即赶过来。”阙祤断言。   郁子珩抱住阙祤,“那就在他赶来之前,先把这件事和大家交代清楚。”   次日,郁子珩总算重新开始主持议事。   事后,他将林当等人留了下来,又特意着人将刘长老和王长老也请了过来,一脸凝重地将他已知的、与他义父相关的事都说了出来。   众人震惊不已。   刘长老颤巍巍地道:“你的意思是,你爹那姓兰的结义兄弟,兰修筠,他还活着?”   郁子珩点点头。   阙祤第一次知道,他义父的名字叫兰修筠。   “这……这怎么会……”王长老诧异道,“那他为什么要杀你?你是他的义子,这……没道理啊。”   当年郁家出了那样的事时,尹梵和祝文杰等人年纪尚幼,又不像现在这样大家都住在一起,是以并没有见过兰修筠几次,连他相貌如何都已经记不得了。可这事有多严重,他们心里都明白,便没有轻易开口。   半晌,祝文杰才小心问道:“所以单耽和那个叫雪儿的姑娘,是兰前辈派去……去杀教主的?分坛里的那些命案……”   “听他们的意思,似乎是背着兰前辈行事,”尹梵也道,“可最终目的确是要杀教主,这一点……应是错不了。”   郁子珩疲惫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最近脑袋里实在乱得厉害,也因此误了许多正事,态度也很差,抱歉。现在请你们帮我想想我究竟应当从何处着手才行,义父变成了一个及其危险的人物,我……”   “你确定么?”林当忽然问道。   “嗯?”郁子珩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我可以确定,不然也不会说出来了。”   林当又道:“教主可曾亲眼看过他的样貌?”   “我虽不曾和他正面相对,但……”   “教主,事关重大,可不能单凭推测。”林当目光沉着,“起死回生这种事,可太过匪夷所思了,更何况这中间还有许多地方都解释不清,不可妄下定论。”   这种事情若不是亲身经历,的确很难让人相信,郁子珩被他说得怔愣片刻,又将所有的事情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这才笃定道:“我能肯定暗道的主人就是我义父,不会错。”   林当半闭了眼睛,声音沉了下去,“那这事情可有些棘手了。”   “我们可要派人去和他交涉?”刘长老问道。   “不妥不妥,”王长老摆手,“他要是个肯和我们交涉的人,也就不会做出这些事来了。”   “那该怎么办?”   “教主找我们来,不就是为了商量怎么办么。”   ……   郁子珩半截身子窝进椅子里,人看着没什么精神,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他沉默无言地对着下头议论纷纷的几个人发了会儿呆,抓过手边的茶盏把剩下的半盏茶都喝了进去。   阙祤看了他两眼,便一个人眼观鼻鼻观心地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娃娃。”   嘈杂的议论声中,有一把虽然苍老却很是和蔼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压过其他声音跳了出来。   其他人便都不说话了,视线集中到王长老身上。   王长老冲着阙祤招了下手,“我说娃娃,你说呢?”   阙祤神游天外,全然没留意到有人在和自己说话。   坐在他旁边的祝文杰用手肘捣了他一下,小声道:“阙大哥,王长老在唤你呢。”   “嗯?怎么了?”阙祤回身,正了正身体。   林当不满地看过来,便要出言指责。   王长老却笑呵呵问道:“娃娃,你怎么也不说话,对这事没有自己的看法么?”   阙祤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大个人在他眼里到底哪里像娃娃了,不过每次有长辈对他这般温暖慈祥地说话,他的表情便忍不住柔和下来,微微颔了颔首道:“教中事务,属下还是不要插嘴比较好。”   林当立即给了他一个“算你识相”之类的眼神。   “为什么?”刘长老朝他那边探着颈子,“你不是寻教的执令使么,怎么拿钱不办事?难不成是教主亏了你的银子?”   刚续上新茶正喝得来劲的郁子珩闻言呛得直咳嗽。   众人都朝他看过来。   “你们继续,”郁子珩放下茶盏擦嘴,“咳……继续。”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我们听听。”王长老又对阙祤道。   阙祤便没再理林当和尹梵怎么想,道:“敌在暗我在明,敌人知我深浅,我对敌人却一无所知,这种情况下,还是敌不动我不动为妙。”   尹梵道:“那是兰前辈,不能说成是敌人。”   会想要你性命的,难道还能是朋友?阙祤却没把这话说出口,没再出声。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再观望一阵子,等对方先有动作?”刘长老嗯了一声,“有道理,不过教主要派人留意那群人的动静,一是再探探对方虚实,二是防止先前分坛的事再度发生。”   两位不常参与教务的长老都明确表示了支持阙祤的看法,其他人自是不会反驳,虽然林当和尹梵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同,但因是阙祤提出来的,两个人便都有那么点别扭。   郁子珩站起来道:“既然你们都这么想,那我只好暂时放一放直接打过去的想法了。辛苦几位长老了,今日便先到这里,后头再遇上什么难题,我再向几位讨教。”   刘长老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回身道:“教主,兰兄弟从前对我也算尊重,要不,我去见见他?”   “还是不要了,”郁子珩道,“我不能让长老您去冒这个险。”   等人都走了,郁子珩又想坐下,探手去够自己的茶杯。   阙祤却将他拖住了,道:“这里离你的和风轩近,到你楼上去歇着。”   “你累了?”郁子珩早被他吓成了惊弓之鸟,“内伤又有变?”   “我的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会再生变。”阙祤抬手往他额头上试了试,“倒是你,我适才听你咳了好几声,是不舒服?”   郁子珩放心地笑了,“我那只是喝水呛了。”   在那之前阙祤便留意到他在咳了,声音不大,每次只一两下,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没觉得他额上的温度有什么异常,阙祤把手放下,“是不是这件事让你太过心烦了?”   郁子珩有些放赖地将身体往他那边靠去,“我是真想快刀斩乱麻,将这事早日翻过去,而后陪你到中原四处游荡上一圈,什么也不去操心。”   阙祤被他说得心头一动,半抬起手臂接住他靠过来的身体,道:“会有那么一日的,我也很期待。眼下这事,你也别日日念着了,说不定时机到了,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往好处想,你义父又回来帮你解开那些你怎么也想不通的十几年前的谜题,了却你心头桩桩大事,岂不很好?”   郁子珩扣住他的手,十指交缠,“既然你说好,那便好吧。”   又过了两日,郁子珩便将该安排好的人手都派出去了,他自己则又开始练起功来——以他现在的身手,想要与他义父相抗,还差上一大截。阙祤内伤尚需调理,还不能和他一起练博元修脉,他便一个人练先前的内功,感觉无比寂寞。   不过没等他寂寞多久,客人便风风火火地上了门。   弟子将顾文晖和苏桥领进了会客厅,郁子珩和阙祤过来与他二人见面,还没走到厅门口,便见苏桥已经从里头冲了出来,双眼放光地道:“郁子珩,你那宝贝呢,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阙祤脚跟一转,掉头便走。 ☆、静观其变   郁子珩一把拉住阙祤,“去哪儿?”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要事,你们先……”   郁子珩转身背对着苏桥,将阙祤扣进自己怀里,嘴贴在他耳边道:“你要是走了,那我可就真地想说什么说什么了。”说完这句,他便放开了阙祤,提高了声音,“你哪来的什么要事,每天都有哪些事情要做,当我不知道么?客人来了,哪里有将人家晾在这里的道理?”   “我又不是主人。”阙祤嘴上说着这话,到底没走,还真有些忌惮郁子珩那张嘴。   郁子珩果然不负所望道:“你是主人的夫人。”   阙祤:“……”   偏生还有苏桥在旁边凑热闹道:“阙大哥,你若有事就去忙吧,咱们也不是外人。你听郁子珩客人前客人后,他拿我当客人才有鬼。我就是好奇想来看看宝贝,没什么大事。”   郁子珩笑道:“他要是走了你可就看不到宝贝了。”   阙祤一拳招呼在了郁子珩的腹部。   郁子珩没躲,边笑边咳嗽。   阙祤轻皱了下眉,见他弯下腰去,无奈地将人扶住,帮他顺气。   顾文晖站在门前,道:“小桥从琼华门一路闹到寻教,我是实在拿他没办法了,一直听说寻教有几位极严厉的长老,不如带他去给老人家请个安吧。”   苏桥的背立刻挺直了,老老实实进了厅里,嘴上还不服,哼道:“我还听说寻教有位美若天仙的圣女呢,我要先见这一个!”   顾文晖身形微顿,将他往椅子上一按,动作算得上霸道,语气却软得很,“不许闹。”   苏桥得意一笑,又敛容正色道:“我不要去见长老。”   “不见不见,”顾文晖坐到他身旁,“长老和圣女都不见。”   虽说不给见圣女还有那么点小遗憾,但是能不见长老苏桥就满意了,又忙着追问郁子珩宝贝到底在哪里。   怕郁子珩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阙祤抢在他前头道:“根本就没什么宝贝,他故意那样写信骗你过来的。”   “怎么会?”苏桥不相信,“可一开始孟尧不就说有宝贝么?昨日到这附近,我又听有人在传寻教得了雪山灵芝的事,我还以为这便是你说的那宝贝。”   阙祤一怔,看向郁子珩,“你已经将消息传出去了?”   郁子珩点了下头,“琼华门主匆匆赶来,不是正好帮我证实了这个消息?”   “昨日听到有人谈及雪山灵芝的事我便觉事有蹊跷,”顾文晖道,“子珩,那群领口绣着兰花的神秘人为了那雪山灵芝似乎费了不少心力,却始终一无所获,不会这么巧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被你找到了吧?”   郁子珩浅笑,“我根本没去找,又怎么会找得到?我去长宁宫是为了给阙祤找阎王笑的解药,跟孟尧的矛盾如今算是都摆到明面上来了。不过这家伙居然没有以此为由来找我麻烦,我并不认为这是因为他没把握对付我,而是……”   见他不说下去了,苏桥着急地问道:“而是什么?”   郁子珩半低了头,“抱歉,我一直没告诉你们,长宁宫的人在为我义父办事。”   “什么?怎么会?”顾文晖很是惊讶。琼华门本就不喜理会这些你争我夺的江湖争斗,若不是索魂剑被抢,他才不会出来蹚这趟浑水,这时一听说琼华门在无意间又和长宁宫结了怨,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所以你觉得孟尧没来找你麻烦,是在和你义父筹划什么更大的阴谋?”苏桥将下颌抬起了些,斜着眼睛看郁子珩,“你利用我师兄和我,放出诱饵,想要引蛇出洞?”   郁子珩叫屈,“利用这话可说得狠了啊,我本就是想叫你们来的,不过是换了个方式而已。若我在信里把什么都写明白了,这封信在到你们手上之前先到别人手里转上一圈,岂非不妙?”   苏桥想想,也是这么回事。他收起脸上不愉的神色,喝了口茶,道:“那你就不会派个人去么?”   顾文晖把茶案上放着的一小盘点心往他那边推了推,“若瞒得太好了,那不又起不到打乱对方计划,让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准备的目的了么?”   苏桥抓过一枚枣糕塞进嘴里,含糊道:“就烦你们这些闲来没事算计来算计去的,要我说,就干脆打过去,比什么都痛快!”   郁子珩舔了下嘴唇,唇间仿佛还留着触碰阙祤耳朵时的温度,“我也想直接打过去,可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哪能不顾及人家的想法呢?”   阙祤装傻充愣,小半张脸都埋在了茶杯口里,眼皮都没抬一下。   苏桥同情地看着郁子珩,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你如今才是有家室的人?我一直以为你早就得手了。”   郁子珩:“……”   “阙大哥,”苏桥又把脸转向阙祤,幽幽道,“被他看上,你也不容易。”   阙祤:“……”   郁子珩本还想和他理论一番,无意间却瞥见阙祤从耳根到颈子都透出淡淡的粉红来,顿时就不想和苏桥计较了。最近阙祤不再受伤病困扰,胃口好了许多,总算是养出些肉来,不似先前那般瘦得骨头都硌人。肤色也亮了不少,这会儿白皙里透着几近透明的粉,直看得郁子珩心痒。他一只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手虚握成拳托着下颌,两道视线毫不避讳地落在阙祤的颈子上,道:“他甘之如饴。”   阙祤终于受不了这两个人,放下茶杯,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瞪眼睛道:“还说不说正事了?不说我就回去了。”   苏桥摆出正经脸,以示自己绝对跟郁子珩不是一类人,捧起茶盏喝了两口茶把糕点都咽下去,又抹了把嘴上的糕饼渣,才道:“这办法会不会奏效?”   “那还要等些时日才知道。”郁子珩发出邀请,“琼华门那边若无要事,你们不如暂住下来?”   顾文晖认真想了片刻,道:“也好,不管怎么说,索魂剑我们是一定要拿回来的。”   苏桥有些担心地道:“你是有十足的把握对付那个人……我是说你义父的吧?”   郁子珩好笑道:“你刚刚不是还说干脆打过去更痛快么?”   想起那人诡异的武功路数和顾文晖伤在他手底下后险些丧命的那段经历,苏桥一张小脸都白了下来,竟没和郁子珩斗嘴。   顾文晖与他心意相通,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道:“这次我们这许多人相互照应,不会有事。”   “我……说笑的。”郁子珩有些抱歉,实话实说道,“从我所了解的情况来推算,他今日的武功不说登峰造极可也差不了多少了,只怕倾尽我所能,拼上整个寻教的力量,也不过是两败俱伤的下场。可若我手上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么结果或许便有不同。”   苏桥道:“可你没有。”   “可他却不知道我没有。”郁子珩轻轻一笑,“虚虚实实,谁说得准?”   苏桥啧啧道:“你这人果然是太烦人了。”   郁子珩却似听到夸奖一般大笑起来。   “行吧,静观其变。”苏桥站起身,“好了,正事说完了,你带我们转转吧,你这寻教看上去还挺气派的。”   “可以让阙祤带路,他前阵子刚记熟了寻教总坛内的所有阵法,正好带着你们一起试试。”郁子珩也站起来,正要往前走,半边眉毛却弹了一下,站在原地没动。   苏桥怀疑道:“你该不是想让阙大哥假装忘记了怎么走,害我们在里头迷路,从而把师兄和我困在寻教吧?”   “就算他真存了这念头,难道我就会听他的这么做了?”阙祤走到郁子珩面前,手搭在他小臂上,问道,“怎么了?”   郁子珩表情有些空白,“嗯?”   阙祤皱眉,“你哪里不舒服?”   “子珩不舒服?”顾文晖也走过来,“那怎么不早说,你先休息也就是了,我和小桥也不是非要你陪着,这些事早一日说晚一日说也都一样。”   苏桥小声道:“我还真没看出来。”   郁子珩长出了口气,握住阙祤的手,“是啊,不该看出来的,你怎么看出来了?”   阙祤没回答,又问了一遍道:“到底哪里不舒服?”   “胸口有些闷,已经好了,不妨事。”   阙祤眉头却没有舒展开来的迹象,“前两日咳嗽才好了,怎么又开始胸闷了?这几日我见你早上也不大起得来床,是不是病了,等下去陈叔那里让他给你瞧瞧吧。”   郁子珩还没有说话,那边正喝茶的苏桥却是一口水喷了出来。   顾文晖看样子是早就习惯了他如此,平静地拿出帕子来帮他擦嘴,道:“喝个水也不老实。”   “不是,师兄你听到阙大哥说什么了么?”苏桥按下他的手,一对猫儿似的眼睛瞪得滚圆,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原来郁子珩才是起不来床的那一个!”   郁子珩:“……” ☆、心甜意洽   被苏桥那句玩笑话打过岔去后,郁子珩便似有意避过身体如何的话题般,亲自带着顾文晖和苏桥在寻教总坛里逛了起来。   其间,苏桥如愿以偿地见到了美丽的圣女云清姑娘,和人家说了好一阵子话,正待顾文晖脸上开始阴云密布时,林当也闻讯赶了来。   于是苏桥就郁闷了,顾文晖就转晴了。   而后朋友间的见面便变了味道,林当大张旗鼓地摆下宴席,将这发展成了两个门派间结盟的会晤。   郁子珩知道琼华门一向的处事风格,以为这会引起顾文晖的反感,没想到顾文晖竟客客气气地应了下来。   我不惹麻烦,却阻止不了麻烦找上我。从索魂剑被夺的那一日起,琼华门便再不能独善其身,早已被卷入到这场尚未明晰起来的纷争之中了。顾文晖看开了这点,一扫先前略显沉重的心情,陪着苏桥放开了吃吃喝喝。   有冯宇威在,酒桌上便绝不会冷场;更有祝文杰那个八面玲珑的家伙,没几句话便被苏桥引为知己,还让顾文晖好生吃味。   宴席上的热闹劲儿一点也不输大年夜的那晚。   阙祤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握在手中,半天也没去夹菜。余光瞥到郁子珩又在众人的招呼声中去拿酒杯,直接扔下筷子,按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郁子珩侧过头来看他。   阙祤看那几人已经喊了干杯将酒往嘴里送了,便将郁子珩手上的酒杯拿下来,道:“今晚喝得够多了,别再继续喝了。”   “我没喝多少,”郁子珩捏了捏他的手,“而且文晖和小桥这么高兴,我总不能扫兴吧?”   阙祤直接站了起来,“你跟我来。”   郁子珩不明所以,“去哪里?不如等这边结……”   “来不来?”阙祤压低了声音,露出些许威胁的意思。   “来来来。”郁子珩认命地跟上去,路过顾文晖时拍拍他的肩膀,“你们先喝着,我去去便回。”   苏桥直接替顾文晖回答了,对他挥了下手,“去吧去吧。”   坐在那里喝酒不觉如何,起身走了一段,才发觉自己确实没少喝,头都有些发胀了。清风迎面吹来,郁子珩觉得舒服了不少,左右看了看,认出了这条是往听雨阁走的路。他紧走了两步跟上阙祤,问道:“阙祤,你不开心?”   阙祤站住脚步,看到旁边有处假山,最下边的两块石头还算平整,便拉了郁子珩过去坐,“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喝那么多酒。”   想不到白日里一句话他到现在还惦记着,郁子珩心下温暖,伸手环住他的腰靠在他身上,“我真没事,你别担心了。”   左近没人,阙祤便没推他,“这一日也没挪出空来带你到陈叔那里去。”   “这会儿陈叔定然已经休息了,我们也别去打扰他了。”郁子珩头在他颈间蹭蹭,“我说真的,我不要紧,只不过是练功不得法。”   阙祤向旁错了下身子,看着他道:“什么意思?”   郁子珩失去倚靠,差点躺在大石头上,委屈地望着阙祤不说话。   阙祤只好耐着性子哄这“大孩子”,又坐回去,大抵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你是不是自己练博元修脉了?”   郁子珩倒没再靠到他身上,嗯了一声,道:“从前能练的那些功夫,我早练得烦了,可你内伤还没痊可,我可不敢再让你冒这个险,就……”   阙祤在他腰上狠掐了一把,“你胆子可真够大的。”   郁子珩痛得人直哆嗦,却半点都没躲,还嘿嘿笑了起来,“无聊尚在其次,我就是想试试,我的能耐到底有多大。”   “练功都嫌烦的人,就不该习武!”阙祤收回手,又生气又无奈,“陈叔说得对,你就会胡闹。”   郁子珩靠在凹凸不平的假山壁上,含笑凝视着阙祤怎么看也看不厌的面庞,低语道:“因为这世上终于又有一个人,肯包容我的胡闹了。”   也不知道这句话里的哪个字撞进了阙祤的心坎,将他那本就不怎么坚硬的心撞得软了一地。他轻叹了口气,将郁子珩从大石块上拽起来,“走吧,早点洗洗睡,那头估计也都喝好了,不用你再去陪着。”   察觉到他将自己拖起来后便要收回手,郁子珩反勾住他的小指,主动认错道:“阙祤,我试了一下,明白我确实没那个天赋后,就没再继续练下去了,你别生气了,行么?”   “你以前不是也试过,明知不行,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你说你……”   “我错了。”郁子珩改去抓他的手腕,用力一拉,直接将人拉进了怀里。   阙祤横出一只手臂隔在两人中间,“以后还会不会?”   郁子珩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作起誓状,“绝对不会了。”   阙祤这才放下那只横在胸前的手臂,道:“我内伤再几日就好了,你别急。”   “我不急,你要多少时间都有。”郁子珩两只手扶在他腰两侧,确认似地问道,“不气了?”   这姿势还是让阙祤觉得别扭,不过到底没挣开,“你那么害怕我生气?”   “怕。”郁子珩直接又干脆。   阙祤被他逗笑了,还有点心疼,两只手分搭在他小臂上,“怕什么?”   “我娘说情之为物,似蜜糖,也似利剑,甜时能让人溺毙其中,苦时直教人尝尽锥心刺骨之痛。”郁子珩眼睛也不眨一下,声音温柔,却透着三分酸楚,“我从前不懂,现在饱尝相思之苦,才明白感情这东西,远可以比她所说更能让人刻骨铭心。得不到时日日煎熬,得到了又怕有朝一日会失去,生怕我哪里做得不对不好,你便不要我了。到时我又变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岂不是比不曾让我尝到那蜜糖的滋味时更难熬么?”   明朗的月色和四处的灯光星星点点地都落入那对深邃的眼眸中,让他那双狭长好看的眼看起来犹为勾魂夺魄。阙祤忍不住抬起一只手来捧住他半张脸,指腹细细摩挲着他脸颊上的每一寸皮肤,哑声道:“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竟让你如此不安。”   郁子珩抬手覆在他手背上,又抓住他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患得患失得久了,可能就成为习惯了吧。”   “那我就给你一颗定心丸,”阙祤向他那边凑了凑,“只要你不赶我走,我便不走;我,不会不要你。”   郁子珩总算是品尝到了那真正的蜜糖该是什么样的味道,觉得这一刻除了亲吻眼前这人之外,什么都不足以表达自己的狂喜。   直到两人都快透不过气了,郁子珩才不大舍得地放开了那对甘甜的唇。心被那蜜糖装得满满的,一呼一吸间好像都会溢出来一样。果然喜欢这人再多也还是不够,他总能给自己更大的惊喜,让自己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   阙祤伏在他肩头,唇角带着放松的微笑。他清楚这是一句多重的承诺,只为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自己的一辈子也就都交托出去了。可却并不觉得这是束缚,反而轻松了起来,就像郁子珩所说,他甘之如饴。   巡夜弟子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阙祤如梦方醒地从郁子珩怀里弹开,下意识地抹了把嘴。   若换作从前,郁子珩必定要介意他这种不欲被别人知道二人关系的行为,此刻安了心,只觉他这样子分外可爱,便笑出了声。   “不许笑!”阙祤恶声恶气。   他双颊泛了红,因为肤色偏白,即使在夜里,这一丁点的变化也是极为明显。郁子珩看得从心口到小腹都热了起来,认真思考着,如果现在再扑过去亲他,自己会不会挨揍。   阙祤快步往听雨阁走去。   身体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郁子珩等不得,跟过去抱住阙祤,将他带进了假山石中一个勉强可供两人站立的缝隙里,细密的亲吻不由分说便落了下来。   “你做什么?”阙祤被他弄得痒,身体紧贴着石壁,脊背被硌得生疼。   郁子珩的手向下探去,“我喜欢你,想要你,等不了了,怎么办?”   他那边说着话,阙祤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抵在了自己下腹上,身体一僵,死死攥住了郁子珩那只欲行不轨之事的手,咬牙道:“切了!”   郁子珩:“……”   巡夜的弟子越来越近,明知只要两人不出声便不会被人发现,阙祤还是紧张得流了汗。   郁子珩见他不肯让自己动作,反扣住他的手,朝着自己的硬处探去。   虽然隔着衣衫,阙祤还是觉得被那温度给烫到了,手不由自主颤了颤。   “出事了!快去请教主!”   一声大喊惊了巡夜弟子,也惊了郁子珩和阙祤。   阙祤猛地抽回手。   巡夜弟子朝着声音的来源奔去。   阙祤松了口气,紧靠着石壁,“找你呢,还不快去?”   “能办完了事再去么?”郁子珩苦着脸。   阙祤:“……” ☆、飞来横祸   由于被阙祤狠心抛弃,郁子珩到底没能得偿所愿,他发誓下次一定要找个更好的时间更好的地点,不然再这么折腾几次,必然要折腾出病来。   还有就是要慢慢来,顺其自然顺水推舟顺理成章,到那时候,距离为所欲为的那步,也就不远了。   郁子珩畅想够了幸福美满的人生,整好衣衫追上了阙祤。   阙祤正跟着一众弟子朝一个方向走,见他跟上来,警惕地躲开了,只留了个嫌弃的眼神。   郁子珩很受伤,委屈地看着他,也不走了。   阙祤余光瞥见,脚步放慢了些,却还是没停下。   等着他过来哄的郁子珩看着那人越走越远,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再次追上去,便见一名弟子看到自己后,慌张地跑了过来。   “教主!”弟子似乎已经找了他半天,头上都冒了一层汗。   “什么事?”郁子珩阴沉沉地道。   弟子哆嗦了一下,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颤声道:“教主,是药房那边,出……出事了!”   药房?郁子珩那受了几壶酒影响的脑子想不出药房能出什么大事,但他知道阙祤跟里头每一个人的交情都不错,便不再耽搁,赶到阙祤身旁,捞过他的腰直接用上了轻功,在他耳边道:“似乎是陈叔那边出了事,我们去看看。”   阙祤怔了下,一听是陈叔,脚步也快了起来。   还不到药房外,二人就听到里边传来啜泣声。   阙祤当先大步迈了进去,见有个小姑娘正跪坐在院子里低头哭泣,是罗小川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小师妹方虹馨。   罗小川本在旁边哄着她,自己的两只眼睛憋得红红的,却是一直忍着没哭。可他听到声音一抬头看见阙祤,眼泪立刻便像冲破大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了。   “阙大哥!”罗小川扑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哽咽道,“师父……师父他被人害了!”   阙祤心都跟着他的话颤了一下,将他从怀里拉出来,急急问道:“怎么回事,你说陈叔怎么了?”   罗小川呜呜地哭起来,话不成音,“我也不知道,本来都睡了,师父……”   郁子珩在外头已经听到了他说话,此时进来直接道:“陈叔人呢,现在如何了?”   罗小川抹着眼泪摇头,答不上来。   倒是那小女孩站起来,抽抽噎噎地道:“我们本来都……都睡了,忽然听到师父房中有东西打碎的……的声响,师兄去看,就听说……听说师父被人……”她又开始哭起来,后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话悬在这里,郁子珩和阙祤如何能安心,当即又找来旁人问。可四周都只是听到喊声赶过来的弟子,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而陈叔的其他弟子们这会儿都在他房中,据说是在施救。   过不多时,林当尹梵等人也赶了来,虽然能看得出这群人酒都醒了不少,但阙祤从他们那每说几句话就要散出去的目光里便知道,今晚是别想把问题解决了。   顾文晖和苏桥也过来了,前者好歹还能极力掩盖自己脸上的醉意,后者根本就还在迷糊着,遇人便问出了什么事。不过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事情有些严重,声音都压得低低的,眼底不知怎么总有水光闪着,看上去还有些可怜。   阙祤安慰了罗小川和方虹馨两句,又过来给顾文晖和苏桥找地方坐,而后自己便一言不发地站进了角落里。   郁子珩与林当和两位护法简单聊了几句,便走到阙祤身边,与他并肩靠在墙上,握过他一只手背在身后,道:“你若实在担心陈叔,我们便进去看看。”   “别去打扰里边的人,”阙祤半垂着头,发丝从鬓旁滑落,遮住了他的侧脸,“我们便在这里等着就好。”   郁子珩伸手将他一侧的发拢到耳后,不知怎么安慰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便只道:“陈叔不会有事的。”   这句话有多苍白谁都知道,可这会儿有人将这一句说出来,阙祤还是觉得好受许多,勉强笑了笑,却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多年没有被长辈关怀过的阙祤来说,陈叔是不同的。他对自己说话似乎从没有客客气气过,有时候是关切的叮嘱,更多的好像是带着几分心疼的责备,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他不曾似林当等人那般几次三番追问自己的身份来历,也不曾似郁子珩那般由浅到深地一遍遍试探,那位老人什么都不问,却肯为自己劳心劳力,为救下这个与他素昧平生之人的性命而不遗余力。   一个无条件善待自己的长者……   可如今他有了危险,除了等待,自己竟什么也不能做,这才是让阙祤格外难过的原因。阙祤自问不是什么好人,有想要杀的人也不会手软,但对于那些在他这半生之中为数不多的待他好的人,他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去珍惜。   陈叔的房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他的大弟子程岳和另外两名弟子从房里走出来,脸色都不大好看。   众人刷拉拉都围了上去。   郁子珩侧头看了阙祤一眼,见他也有想要上前问询的意思,却因为前头站了太多的人而又顿住了才迈出去的脚步,当即开口道:“程岳,你过来。”   程岳正被人七嘴八舌问得头疼,闻言忙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不相干的人都到外头去等着,不要打扰陈叔休息。”郁子珩又道。   一院子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相干的人,见他没有特别指明的意思,便都往外走。   方虹馨拉着罗小川的衣袖,两个孩子一边磨磨蹭蹭地走,一边看着自家大师兄。   郁子珩留意到了他们两个担心又不敢张口问的忐忑眼神,招了招手道:“你们也过来吧。”   两个孩子赶紧跑过去,分抓住程岳的两只手臂,异口同声道:“大师兄,师父怎么样了?”   程岳去看郁子珩。   郁子珩往院门那边扫了一眼,走在最后的是祝文杰,会意地将门给带上了。他这才对程岳点了下头,道:“说吧。”   程岳张嘴,话还没出口,鼻子先酸了,抿嘴忍了半天,才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师父胸口中了一掌,这一掌力透五脏,极为凶险,若不是这些年师父调理得法,身体底子好,这一下足以当场便要了他的性命。虽然师父还有一口气撑着,我和几个师弟也极力设法救治,可他的情况仍旧……”   郁子珩感到身旁的人极轻地晃了一下。   罗小川催促道:“情况如何?大师兄你快说啊!”   程岳吸了吸鼻子,呼出一口气,接着道:“师父倒下的时候可能是撞到了头,后脑有明显的撞伤,致使他昏迷不醒。再加上他五脏俱损,这会儿虽说保住了性命,却可能……可能……”   “可能什么?”阙祤沉声问道。   程岳的眼泪落下来,“可能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阙祤的身体绷得笔直,郁子珩几乎可以感受得到那一刻从他身上迸发而出的杀意。他不由搂住了这个人,用自己身上的温度给他安抚,同时又问程岳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可知是什么人打伤了陈叔?”   程岳摇了摇头,“我们这处安静,大家向来歇得早,事发时已经都睡下了。弟子中我最是浅眠,为了方便照顾师父,我的房间便挨着师父的房间,听到师父房中传来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时,我立时便醒了。我担心师父会自己收拾打碎的东西再不小心伤到手,忙穿了衣衫过来打算帮忙,一出门却见有个人影直接从墙头翻了出去。我心中便觉不妙,推门进来,师父就已经躺在房里,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了。”   话说到后来,几乎每个字都带了颤音,也着实难为他了。   “你可看清人是谁了?”阙祤问,目光极为锋利。   “我没用,”程岳抬手胡乱抹了把脸,“当时天黑,又只是一瞬,我甚至没能看清那人是男是女。”   郁子珩道:“衣服的颜色呢?”   程岳仔细回想,“黑的……还是褐色的……总之很暗,看不清楚。”   郁子珩沉吟道:“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陈叔?他从不参与教务,一辈子做的都是治病救人的事,怎会有人想要取他的性命?”   几人一起沉默了下来,两个孩子的哭声都不由压低了些。   过了一阵,程岳又道:“而后蒋师弟也过来了,我们又把大家都叫了起来,忙着救治师父,可却……”他存着满心的怨恨,既恨那个意图杀害恩师的恶人,又恨学艺不精的自己,只看他那张扭曲了的脸便知他心中难过极了。   阙祤忽然拉下郁子珩揽着自己的手,问道:“煦湖岛上各门各派的武功路数,你都清楚么?”   “差不多。”郁子珩回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看向程岳,“我能进去看看陈叔的伤么?” ☆、揆情度理   陈叔尚在昏睡当中,无意识地皱着眉,额头和下颌呈现出病态的黄中带白的颜色,双颊也泛起了不健康的红。他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汗水不断从两鬓渗出,可即使是这样的痛苦,却也不能将他唤醒。   床边有两个正在伺候的少年,见他二人进来,见礼后便退到了一边。   阙祤从一个少年手里接过毛巾,坐到床边轻轻为陈叔擦汗,低声唤道:“陈叔,我是阙祤,你能听到我说话么?”   他那好像一碰就要碎掉的声音听得郁子珩一阵心疼,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道:“陈叔若能被你唤醒自是好,不过……我们还是先看看他的伤吧。”   头上的伤是倒地后意外撞的,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至于胸前的那一掌,那可不是一般地麻烦。   陈叔心口稍向下的位置上有一个极其浅淡的掌印,手掌和手指的印记都不清楚,若不是房中灯火明亮,二人很难分辨得出。   郁子珩与阙祤对视一眼。   “这才多大的工夫,掌印竟已这么淡了,”阙祤道,“你见过这样的掌法么?”   郁子珩眉头紧锁,“没见过,这掌法太阴狠了。”   “大多的掌法打在人体上,因为外力不轻,定然会在人身上留下淤痕,”阙祤小心为陈叔合上衣襟,“可这一掌……”   郁子珩接过话头,“若不是陈叔弄出动静来,等我们来的时候,恐怕都无法得知他是为掌力所伤。”   阙祤站起身,“但凡以掌力伤人者,多以内力见长,掌印虽然容易消散,力道却不见得有多轻。相反,这劲力皮肉未能帮忙分担多少,更加重了五脏的负担,陈叔才会伤得这般重。”   郁子珩重新为陈叔盖好被子,“陈叔虽不谙武艺,可在寻教待了这么久,到底也学了些自保的本事。”   “怎么说?”   郁子珩在自己心口处比了比,“从掌印上来看,那恶人应是对准了陈叔的心口下手的,但陈叔巧妙地避过了要害,虽说只有一寸不到的距离,却是帮他保住了一条性命。”   阙祤又盯着陈叔的脸看了一阵,叹道:“保住保不住,现在又哪里知道了。”   郁子珩过去挡住他的视线,“我们出去吧,让陈叔好好休息。”   阙祤顺从地跟着他走到门口,正要出门,又停了下来,转头问站在一边的少年道:“陈叔还要这样痛多久?”   少年道:“程师兄说熬到天亮,情况便会稳定了。”   那就是还要痛上整整一夜……   阙祤又要回头去看陈叔,却被郁子珩伸臂挡住。郁子珩环住他的腰将他往外推,道:“我明日再来陪你看望陈叔,先出去把情况告知林长老他们。”   见他二人一脸凝重地从里头出来,外边等着的人竟是没敢问上一句。   先前围过来的众弟子已经都被尹梵和祝文杰打发走了,小院从里到外地安静了下来。   顾文晖也明白这是人家寻教内部的事,郁子珩若有心让自己知道,那也应该回头等他说,便带着苏桥回客房休息去了。   被夜风吹了大半天,这些人的酒总算都醒得差不多了,眼中没了醉意,却都像蒙了一层灰,一个赛一个地压抑。   郁子珩把自己所了解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云清站在最靠边的位置,无声地掉着眼泪。   尹梵凑过去,想要安慰她,却不知当说什么好,只得默默叹了口气。   “会是什么人要对陈叔下手?”祝文杰又把事情想了一遍,也没理出头绪,“难道只是巧合?”   郁子珩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陈叔不可能会和别人结怨,如果我们能想到这人要害他的原因,许就能找到那恶人了。”   “据我所知,煦湖岛上可没有哪个门派用的是这般阴毒的武功,”林当说话时语速极慢,视线有意无意地停在阙祤身上,又很快挪开,“外来的那些,我可就不知道了。”   阙祤没作声,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郁子珩却往前跨出一步,将阙祤挡在身后,道:“此事与他无关,他整晚都与我在一起。”   “今晚酒席上我也在,执令使并非片刻未曾离席吧?”这话出口,就是将自己的怀疑挑明了,林当的语气也犀利许多。   阙祤依旧不说话。   郁子珩道:“他离席也不过就是去趟茅厕,今晚谁不曾去过?再者说,程岳是听到陈叔的动静很快就过去看了,还喊了人,那个时候阙祤正好和我一起,不可能是他。”   “如果那不是陈叔刚出事的时候呢?”尹梵抱着手臂看着阙祤,“如果在那之前陈叔早已被人袭击,那会儿是中途醒来,拼尽力气摔碎了杯盏,引人来救呢?”   祝文杰道:“教主不是说了程岳看到那人逃走时的身影了么?我相信此事并非阙大哥所为,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就不能有同伙?”尹梵倒是和他争执了起来。   “没有理由?”林当嗤笑一声,“你们可别忘了,初来寻教的时候,他自己可就说过,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好半天一直没言声的冯宇威道:“林长老,就为这个您便说是执令使袭击了陈叔,可有些勉强了吧?”   “那为何事情这般巧,他身上这样那样的伤病刚要痊愈,老陈便出事了?”林当冷哼一声,“这世上恩将仇报的畜生有的是,谁知他又是为了什么要杀老陈了?”   尹梵也冷眼看着阙祤,“执令使都不为自己辩解一句么?”   “辩解?”阙祤嘴角扯出一抹笑,眼中的光却寒到了极处,“有些人信我,我半个字不说他也信;有些人不信我,我说破了嘴皮子也没用。而且,你们随便指个人,想说他是恶人他便是了?那不如我也说说,林长老,若说这寻教上下有人与陈叔不和,你说那个人最可能是谁?”   林当先是愣了愣,而后脸黑得像锅底,吼道:“放屁!老陈是一辈子看我不顺眼,我对他却从未有过微词!且那都是什么时候的陈年旧事了,要算账我们两个还不早就算了,会等到现在?”   “行了行了都别说了!”郁子珩只觉得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用力揉了揉太阳穴,道,“文杰宇威,你们二人多调派些人手过来,将这里给我保护好了。”   祝文杰与冯宇威知道他这是担心那个躲在暗处的恶人如果知道了陈叔并没死,会再一次采取行动,当下不敢怠慢,立刻着手去办了。   “其余人都回去歇着吧。”郁子珩又挥了下手,“阙祤,你跟我来。”   两人一路无话地回了听雨阁,一个坐在床边,一个隔着纱幔远望,许久,也没有人张口说半个字。   房里没点灯,郁子珩便在黑暗中凝视着阙祤的背影,心头烦躁的情绪一点点被压了下去,他才温声道:“时候不早了,洗洗睡吧。”   阙祤没转身,绷紧的肩头渐渐放松下来,道:“你叫我跟你来,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郁子珩起身走过去,从后头抱住他,脑袋歪在他肩头,“你怀疑是内部人做的,是么?”   “那人因为陈叔打碎了杯盏而仓皇逃走,却没有被任何巡夜弟子留意到踪迹,你说呢?”   寻教总坛里那些玄妙的阵法阙祤如今也有了数,清楚若非熟悉阵法之人,断不可能不被人察觉地隐去行迹。   郁子珩疲惫地闭上眼睛,“你对林长老说的那些话……”   “我并不是说这事是他做的,”阙祤向后靠了靠,“那时动了气,口不择言罢了,你别被我影响。”   郁子珩抱着他的手紧了紧,“他说的话我也没当真,你也莫往心里去。”   阙祤嗯了一声。   郁子珩却似还有不安,低低道:“你明白我是相信你的便好。”   许是小时候的经历对他伤害太大,这人一旦和人亲近起来,时常便会流露出一种害怕再次失去的小心翼翼的情绪来。阙祤只好给予适当的安抚,抬手覆在他手背上,道:“我信你。只是有件事,我还是想不通。”   “什么事?”郁子珩声音果然稳了些,“恶人要害陈叔的原因?”   “还有一点,”阙祤愁眉不展,“从掌法上来看,这人应该是个高手,而陈叔只是个不懂武功的老人……”   郁子珩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接下去道:“他若要杀陈叔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就算陈叔避过了要害,也不足以在这人手下保住性命。”他站直身体,放开了阙祤,“除非……”   阙祤半转过身来,点头,“除非他一直苦恼着到底要不要这么做,以至于直到下手的时候,他还在犹豫迟疑。”   如果不是寻教内部的人,还有谁会有这样的犹豫?   若说先前只是怀疑,这一点被提出来,几乎可以肯定了。   郁子珩手指抽动了两下,转身往里走,“这里风凉,别站着了,歇了吧。” ☆、精疲力竭   次日又去看过陈叔,老人的面色依旧很憔悴,却不似昨夜里那般痛苦了,只是安详地睡着,不知何时会醒来,又或许就一直那样睡下去,再也醒不来。   尹梵亲自带人在寻教总坛里盘查了一整夜,结果是意料之中的毫无所获。   顾文晖和苏桥大概听说了发生了什么事,本想告辞,却被郁子珩留了下来。   既然人家都知道了有事发生,那便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这段时日麻烦事多,郁子珩都开始觉得力不从心了,想着万一这当口兰修筠和孟尧找上了门,好歹还有他们师兄弟两个帮自己分担一些。   又过了几日,事情还是毫无进展,陈叔的情况也没有任何的起色。   阙祤还是每天去看他,有时是静静地陪在他身旁坐一阵子,有时是帮他擦脸擦身子,还有时也会和他说说话,即使得不到任何回答。   郁子珩也没再劝阙祤不要担心难过,只是每日他从陈叔那里回来后,都会催促着他运功疗伤。   这般过了小半月,阙祤的内伤彻底痊愈了。   郁子珩悬在心头的一件大事得以放下,竟有种自己死了一次又活过来的感觉。   被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折磨得快要吃不消后,总算是有了一件难得的好事,郁子珩心情太过放松,导致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没起。   他睁开眼,发现睡在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前夜阙祤是睡在里侧的,他要越过自己起身必然没那么方便,自己竟是毫无所觉,怎会睡得这样沉?   也不知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郁子珩翻了个身向外看,阳光隔着纱幔照进来,还有点晃眼,他便将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挡在了眼睛上。   这时,阙祤从外边进来,见他还赖在床上,无奈道:“烦心的事这么多,也亏得你还睡得着。早膳都放凉了,还不起?”   “你去哪儿了?”郁子珩一开口,才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不由咳了两声,“帮我倒杯水。”   阙祤倒了水走过来,“我去看看陈叔。”   “都回来了?我睡了这么久?”郁子珩没有要坐起来的意思,也不去接水杯,“什么时辰了?”   “午膳快要送来的时辰。”阙祤将被子递给他,“怎么,也要我像喂陈叔那样喂你喝水?”   郁子珩手肘撑在床面上,将身子支起一些,接过水喝了一口,又把杯子递还给他,皱眉道:“凉的。”   “一上午都被你睡过去了,水还能不凉?”阙祤放回杯子,将郁子珩的衣衫拿到他旁边,“起来吧。”   郁子珩却又躺了回去,手也缩回到被子里,“不想起,再躺一阵子,你陪我么?”   阙祤直接上手去掀他被子,“陪什么陪,快些起来去吃点东西。顾门主和小桥都练了好半天剑了,你不早就惦着继续练博元修脉么,现下我又派得上用场了。”   郁子珩轻颤了一下,一边伸手想把被子抢回来一边又往外头看了一眼,喃喃道:“也没变天,怎么这么冷?”   “你说什么?”阙祤一个晃神,被子又被郁子珩给拽回去了。   郁子珩用被子将自己裹好,“我以前怎么没觉得这被子这么薄?”   阙祤蹙起眉,坐下来,抬手试了下郁子珩的额头。他并没有发热,额上的温度甚至比平日里还要低上一些。那是怎么回事?阙祤收回手,问道:“你说你冷?”   郁子珩本能地朝温热的源头靠过来,含糊地唔了一声。   阙祤低下头,细细看他脸色,“你这煦湖岛上,何曾有过冷的时候?”   郁子珩被他说得一怔,对上他的视线,眨了两下眼睛。   “这几日你有没有自己练博元修脉?”阙祤脸上现出几分严厉来。   郁子珩委屈道:“我答应了你不会,自然说话算话,你可不能冤枉我。”   阙祤面色缓和了下来,眼中担心却更甚,起身道:“我去请陈……我让人叫程岳过来给你瞧瞧。”   郁子珩伸手拉住他,“别去了,就是有点冷,没事。程岳每日都在想怎么能治好陈叔,还要安慰那几个师弟师妹,也够他辛苦的了。”   手腕被他抓住,阙祤才惊觉他五指竟是冰凉,连忙反握住他的手,又坐了回去,连着自己的手一起塞到被子底下。这一塞不要紧,竟发觉他身上的温度也明显降了下来。自己的体温一直是偏低的,和郁子珩同塌而眠时总能明显感觉到他的体温,今日一早起来时也是一样,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全身发凉的?   “陪我么?”郁子珩抓紧他的手,拼命汲取上头的温暖。   阙祤叹了口气,褪了外衫躺下,从郁子珩身下扯出半边被子盖上。   郁子珩立刻靠了过来,手脚微蜷着缩进阙祤怀里,舒服地轻哼出声。   阙祤拥着他透着寒意的身体,心头沉闷异常。   还不等阙祤想出个所以然,郁子珩的身体已经暖了过来,估摸着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过。   被子裹得太严实,郁子珩觉得有些热了,抬起埋在阙祤怀里的脑袋,踢了踢被子,问阙祤道:“想什么呢?”   阙祤坐起来一些靠在床头,道:“你除了冷,还觉得哪里不舒服么?”   郁子珩摇头,“现在也不冷了。”   “让程岳给你瞧瞧吧。”   郁子珩伸手捏了下阙祤的脸,“也不是什么大事……”   阙祤拍开他的手,“我不放心。”   郁子珩意外于他的直接,笑道:“你都这么说了,就算为了让你安心,我也是非去不可了。”   两人用了午膳后,又去了药房。   郁子珩到陈叔房里看过一眼,才在阙祤的逼视下乖乖让程岳给诊了脉。   程岳对着郁子珩的腕子纠结了半天,反复确定了好几遍才道:“依脉象看,教主的身子没什么问题啊。”   郁子珩收回手腕,抚平衣袖,看向阙祤,一副“我就说吧”的表情。   “可是他先前无缘无故地咳嗽,好了后又有过胸闷的情况,今日又不知怎地,全身发凉。”阙祤按住要站起来的郁子珩,“人好端端地怎么会出现这些症状?”   程岳认真地想了想,道:“许是这段时日,教主太累了。”   阙祤转头看了看郁子珩,心说这倒是极有可能。他从长宁宫负伤回来后,也算得上是养尊处优的过日子了,可那么多事压在心上,任谁都可能会喘不过气来。他累的不是身体,是心。   “属下给教主煎几服药调理调理吧?”程岳问道。   “不用。”   “好。”   郁子珩和阙祤同时出声。   “不用什么不用?”阙祤道,“听我的。”   郁子珩哭笑不得。   程岳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二人半天,等郁子珩不耐的眼神递过来,才回过神似地干咳一声,叫来师弟去配药,“教主这几日按时服药,好生歇着,暂不要饮酒了,膳食也清淡些,尤其是忧虑不要过重。”   见郁子珩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阙祤只好应下,又在心里重复一遍。   又到了该给陈叔喂药的时候,程岳跟他二人行了个礼,便同端着药过来的罗小川和方虹馨一起进了陈叔的房间。   “你自己怎么一点也不当回事?”出了院子,阙祤到底没能忍住这句话。他本来想照着郁子珩的头来一下的,念及他最近身体状况欠佳,没能下得去手。   郁子珩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什么?”   阙祤瞪他,“我说你自己的身体,好歹上点心!”   郁子珩这才侧过头来看着他笑了笑,“这不是有你么。”   阙祤被噎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   “不过都是些小毛病,过后就没事,我便没在意。你也听到程岳说了,歇歇就好了,”郁子珩刮了下阙祤的鼻子,“别担心了,嗯?”   “他可不是那么说的。”阙祤嘀咕了一句,这一天内第二次拍开了他的手,“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郁子珩表情很迷茫,“我想到了什么?”   阙祤:“……”   “啊,你说适才……”郁子珩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抿了抿唇,道,“我在想我义父和孟尧他们怎么那么坐得住,过了这么多天了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阙祤道:“会不会是你想错了,他们并没有你所认为得那么需要雪山灵芝。”   “不该,”郁子珩抬手捏了两下眉心,“我总感觉……他们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等什……”阙祤话问一半,才想起程岳刚叮嘱过郁子珩不要忧虑过重,后头便没说出来,转而道,“别想了,随便他们等什么,你回去接着睡觉。”   郁子珩露出个坏笑,慢悠悠道:“阙祤,你说我这病要是憋出来的呢?”   “怎么憋……”又一次话说一半停住,阙祤告诉自己不要和病人一般见识。   郁子珩在他肩上轻轻撞了一下,“说啊,怎么办?”   阙祤面无表情干脆无比地道:“那就憋死吧。”   郁子珩:“……” ☆、无独有偶   阙祤身上的毒解了以后,随着内伤的恢复,之前被伤痛折磨得瘦弱的身体渐渐又结实起来。最近一段时日跟着顾文晖和苏桥过招练习,胸腹上好看的肌肉也重新现了出来,郁子珩时常便要趁他不注意伸手探到他衣底胡乱摸几下。   这会儿他看着身边这人前不久还瘦削的双颊上新长出来的那么点肉,心里满满都是欣慰,凝视他的睡颜好半天,最后忍不住伸手过去戳了戳。   阙祤纤长的眉颤了下,翻了个身背对他,将脸半埋在软枕里,眼睛都没睁开,道:“别闹。”   郁子珩低笑一声,凑过去抱紧他,嗅了嗅他散在脑后的长发,满足地叹息出声。   阙祤感觉到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又有些凉,一边握住他的手,一边掀开眼皮往外边瞄了一眼。   天透着点要放亮的意思,可还是黑的。   “我就想抱抱你,还早,接着睡。”郁子珩反手和他十指交握在一起,一个浅吻落在他的耳后。   他的脸还带着温热气,阙祤心说还好,转回身来,抹了把脸道:“今日怎么醒这么早?”   “你说得好像我多贪睡似的。”郁子珩没告诉他,这一整夜心口一直闷得慌,几乎没怎么睡。   阙祤就着房中不明不暗的光盯着郁子珩的脸看了一阵,拿开他的手坐起来,“自从顾门主和小桥来了之后,议事的事你又推给了两位护法,整日吃吃睡睡地没个正事。难得今日醒得早,起来吃点东西,我跟你去练功吧。”   郁子珩骑着被子耍赖,“我其实也可以不用那么勤奋的……”   阙祤下床披衣服,“练功好好理一理你的经脉和内息,说不定近来身上那些不适的症状就都好了。”   郁子珩这才跟着他坐起来,“有人比我自己还担心在意我,这感觉真不错。”   阙祤没再问郁子珩他那日说的兰修筠与孟尧在等待着什么的事,如果郁子珩能确定他们等的是什么,那也就不会只用“什么”两个字来代替他们所等待的东西了。不管他们等什么,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郁子珩都不能以眼下这个状态去迎敌,阙祤只希望,他至少能在对方找上门来之前,把身体养好了。   这些本都是和他毫不相关的事,但从他握住郁子珩伸过来的那只手的那一日起,便打定了主意要陪着那个人一起面对了。   许久没练博元修脉,为了避免出错,阙祤特地先背了遍口诀,确保没问题才坐下来和郁子珩一起继续往下练。   依旧是从郁子珩进阙祤退开始练起。   进者为辅,退者为主,这一回合便是阙祤受益。没过多久,他便觉曾经受损过的丹田处暖洋洋的,说不出地舒服。真气沿着经脉一路游走,不急不缓,却能感觉到它每在身体里行上一个周天,便会强上那么一点。   可没过多久,郁子珩竟突然撤了内力。   他用的劲力很巧妙,在真气正好运行一个大周天回归丹田后让自己与阙祤的两道内力轻轻撞击了一下,而后各自退开,将伤害降至最低。   饶是如此,阙祤也有被人当胸击了一掌的窒闷感,好在运功并未到最为关键的时刻,不致造成内伤。他先是感到意外,清楚以郁子珩对自己的重视程度,不可能无缘无故冒着会让自己受伤的危险强行撤力,除非……   阙祤猛地睁眼,顾不上自己胸口的疼痛,起身来到郁子珩身侧,扶住他双肩,皱眉道:“怎么回事?你要紧么?”   郁子珩本就没什么力气,索性靠在他身上,“我没什么事。没伤着你吧?”   阙祤见他脸色泛白,一只手还按压在心口处,也没理他问自己什么,斥道:“都这样了还说没什么事?”他喊来了外头守着的弟子,叫人去将程岳找来。   “只是适才运动时不知怎地心口有点疼,”郁子珩倒安慰起他来,“只那么一下,这会儿已经不碍事了。抱歉,我一时恍神便收了内力,你真地没伤着吧?”   这种抽痛的确会让人措手不及,可他收回内力的时机却无疑是掌握好的,这人心里,当真是将自己放在了第一位。阙祤拿开他的手,帮着他在心口揉了几下,“我没事。为何会这样,是我们练功的法门出了错?”   郁子珩摇摇头,枕在他肩上,“我也不知,按理来说不该。”   “不急,你回去好好想想,残缺不全的东西也能被你化出一套完整的心法来,如今有全套口诀在,自然难不倒你。”阙祤低头看看他的脸,“能走么?”   郁子珩直了直身体,借着他的力气站起来,笑道:“你在夸我聪明么?”   阙祤扶他出了练功房往楼上走,“你那么聪明,还是先想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毛病吧。”   郁子珩沉默地任他扶进了卧房躺倒,在他要去给自己倒水的时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阙祤不解地看着他愧疚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表情,“怎么了?”   郁子珩抿了抿唇,手上不觉用力,像是怕人会跑掉一样。半晌,才懊恼道:“上次我们一起练功时你不舒服,却为了我硬撑到呕血,险些连命都搭进去了,可我……”   阙祤怔了怔,随即探出一根手指勾起他的下颌,“你希望我那样?”   郁子珩眼睛瞪大了些,“当然不!”   “所以我也不希望你那样。”阙祤拍拍他钳着自己腕子的那只手,“陈叔被人暗害,寻教面临危机,你首要便是保全自己,我们这群人才有个方向。”   郁子珩放开他,不满道:“什么叫‘你们这群人’?”   “还有,”阙祤转身去倒水,“让我少跟你操点心,我就谢谢你了。”   郁子珩觉得这话听着还稍稍顺耳了点,道:“你不为我操心,还想为谁操心?”   阙祤拿着杯水回来,见他脸色已好了许多,总算放心了些,“还疼么?”   “只那么一下,早不疼了。”他就着阙祤的手喝了两口水,道,“都怪我义父迟迟不肯来见我一面,害我等太久,人都等出病来了。”   阙祤自语般轻声道:“怎么这么巧,你的身体偏偏在陈叔出事后闹出这许多状况来?”   郁子珩没听清他含在嘴里一样的声音到底在说什么,正待问他,便听有人报说程岳来了。   程岳再次给郁子珩诊了脉,用的时间比前一次要长许多,人看上去也极为紧张,额角甚至都冒了汗。   他这副样子自然让阙祤着急起来,忍了半天没忍住,问道:“是很严重么?”   郁子珩笑了笑,“你别被他吓到了,他一定是不知道说出什么来才好,正在那里拼命想。”   阙祤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影响程岳。   程岳收回手,抬袖拭了拭汗。   不得不承认,郁子珩还真说对了一半,他脉象有异,可程岳诊了那么久,竟说不出这异的原因。   “他怎么了?”阙祤又问了一遍。   程岳舔了下嘴唇,朝郁子珩那边偷看过去,见他也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忙又移开视线,颔首道:“教主脉中有气血凝滞之象。”   郁子珩:“……”我是让你说我没事。   “怎会如此?”他近来状况频出,阙祤不免担忧。   然而这个问题程岳却是答不上来了,他又将郁子珩的病症都回忆了一遍,才谨慎道:“教主的这些症状,极似是中了什么属下不曾见过的奇毒,可观其脉象,又没有中毒之兆,这……实在是难倒属下了。”   “我本也没中毒,你自然瞧不出来。”郁子珩坐起来,“阙祤,我已经好了,让他回去吧。”   阙祤没理他,对程岳道:“先前你煎的药他都有按时服用,这几日已好了许多,不如你再给他煎服能治他心口痛这毛病的药?”   程岳道:“下药须对症,但教主这病根是什么,现下属下却说不清楚。”他脸上现出哀戚之色,“属下才疏学浅,若是师父他……”   提起陈叔,阙祤心里也很沉重,拍拍程岳肩膀,道:“不要紧,你慢慢想。今日我便不过去看望陈叔了,你替我好好照顾他,若有什么事,便叫弟子来知会我们一声。”   程岳微微躬了躬身体,“属下回去再翻翻典籍,和师弟们好好商讨一下,看看教主这病到底当如何治。”   阙祤点头,“辛苦你了。”   等程岳出去了,郁子珩冲阙祤伸出手,“过来坐。”   阙祤坐下,眉宇间写满担忧。想自己那才好了不久的内伤,初时便也是似他这般偶尔小痛那么一下,到最后差点要了自己的命。正因为经历过,阙祤才更为小心,生怕同样的情况又发生在郁子珩身上。   “我不要紧的,”郁子珩两只拇指分别压上阙祤两边嘴角,向上推,“笑一个。”   阙祤拉下他的手,握在自己掌中,“我帮你运功理气,看看能不能让你好一些吧?” ☆、不欢而散   运功理气的确能让人神清气爽,但对于郁子珩身上的那些小病小痛有没有用还真不好说,因为那之后接连几日,郁子珩也没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这事情没瞒住,还是被林当听了去,免不了又多说了几句。不过却没像往常一样说起来没完,语气也不重,这平日里骂人一向来劲的老人最近好像没了精神,脊背也似比从前弯了。   郁子珩起初只当他是见自己瞧着不像有什么病的样子,才没说重话,几句之后才看出来,他是没心情也没力气再来操心这些事了。   “林长老,”郁子珩叹了口气,“我知道陈叔的事对您打击不小,但也别太难过了,当心自己的身体。”   林当闭了闭眼,“老陈和我斗了一辈子,哪天忽然听不到他找我的茬了,我这心里还真不舒坦。有时候啊,他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可若他再也醒不过来,再也……”   “整个寻教里,我其实没见过谁是比陈叔更坚强的了,”郁子珩道,“他会醒来的,我们总得给他一点时间。”   “是啊,他忙了好几十年,也该好好歇歇了。”林当半睁不睁的眼扫了下他进来后就站到一边不说话的阙祤,“他只管歇他的,我替他把那个要害他的人找出来,至于怎么处置那就……”他冷冷地笑了两声,没往下说。   这两个人的关系一直是让郁子珩觉得无比头疼的事,尹梵那头还好点,纵然心里对阙祤有看法,自己也能一两句话便压下来,这位却着实不好办。毕竟是长辈,教务上自己还能以教主的身份做决定,私事却不好完全不顾虑这位长者的看法。他一生无子,将没有父母照看的自己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对待,自己又怎么忍心伤了他的心?   思及此,郁子珩给了阙祤一个眼色,道:“阙祤,差不多要到晚膳的时间了,你去叫他们加几道林长老喜欢的菜来,让他和我们一起用膳吧。”   阙祤老大不愿意,到底没表现出来,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不用了,我可受不起。”林当站起来,不咸不淡道,“教主休息吧,我就不在这里讨人嫌了。”   郁子珩于是又改口道:“那阙祤你代我送送林长老。”   阙祤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极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道:“林长老请。”   林当这次竟没拒绝,对郁子珩轻轻点了下头,出了卧房。   阙祤不紧不慢地走在林当后头,将他送出了门,道:“林长老慢走。”   “再送送。”林当声音沉闷,压在喉间出不来一样。   阙祤:“……”   了解了郁子珩的用心,往后日子还长,阙祤也不想让他为难,便顺从地跟着林当又走了一段。   林当却好像在往没人的地方走,出了听雨阁后,竟直奔最近的一个假山石阵去了。   想起除夕夜里的那段经历,阙祤心烦了起来,站住脚步道:“林长老,晚膳想是已经送来了,教主这几日身子不爽,还是不要吃冷的好,属下这便回去了。”   林当回过身来,眼里杀意昭然若揭。   阙祤怔了一下,继而笑了,“怎么,林长老想在这里杀了我?”   “别以为教主护着你,我便拿你没办法,”林当恶狠狠地道,“你最好没留下什么证据,不然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阙祤无心和他争论,“随意吧。”   “我也可以不杀你,”林当眼里的杀意渐渐隐去,脸上浮起意味不明的微笑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阙祤微微眯起眼睛,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危险,道:“林长老,为老莫要不尊,我是不怕丢脸,却不知这脸你丢不丢得起。”   林当啐了一口,“少跟我这儿装什么正人君子,一个为了保命而爬到男人床上的不知羞耻的贱人,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么?”   阙祤背在身后的手攥起拳来,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没想到你倒真有本事把教主骗得团团转,”林当冷哼,“不过你也别得意得太早了,他也不过是一时新鲜,不可能成为你永久的靠山,等他看清你是什么人之后,只怕你会死得比谁都惨!”   阙祤觉得自己自打不再练从前的功夫后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正好眼前就有个人能帮自己试一试忍耐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他始终没什么反应,林当便觉无趣,又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后,一个人甩袖子走了。   阙祤在外边转了一阵,等心情平复些了,才回去见郁子珩。   郁子珩人在二层,正守着四道可口的佳肴等着阙祤,见他上了楼,招手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   压下去的火气有复苏的迹象,阙祤没好气道:“你不是一直说自己身体没事么,又不是下不了床,为什么要我代你去送他?”   郁子珩被噎了下,干咳一声道:“你和林长老,又闹不愉快了?”   阙祤与他隔着好几把椅子坐下,“你就别白费力了,我和他永远也不可能愉快得起来。”   郁子珩只好凑过来,“他年纪大了,你让让他。”   阙祤侧头看郁子珩,那些难听的话不知怎地又在他心里冒了头,他差点就要将那字字伤人的话语都说出来,然而最终却也只是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   “阙祤……”郁子珩知道他必然受了委屈,心中多了几分抱歉。   “吃东西吧,凉了就不好吃了。”阙祤给他盛了碗汤,自己低头吃菜。   郁子珩也有点郁闷,他夹在当中两面难做,感觉自己一下子理解了教中兄弟诉说自己家中婆媳不和时那副为难的模样。他对阙祤是认真的,自然也会希望阙祤能多体谅自己,不然也不会刻意做这样的安排了。   他这些日子不舒服,阙祤也没舍得对他有什么要求,任他耍赖犯懒。这会儿在林当那里受了一肚子的气,又想起尹梵那个说话也极不积口德的家伙来,半点胃口也没了。阙祤放下筷子,坐正身体,道:“到底是不是我们练功的方法不对,你想明白了么?”   郁子珩见他无意继续说下去,虽有无奈,还是没有逼迫他,道:“练功的方法没什么问题,那日真气游走也并未出岔子,想来还是我自己没有休息好。”   “那明日便再接着练功吧,也省得我也整日跟你一起无所事事,谁看到我都觉得不顺眼。”   郁子珩搅着那碗汤,状若闲聊地道:“我因为不舒服才不去议事,你又是为了什么?”   阙祤的脸色差不多称得上难看了,用颇为自嘲的口气道:“你在时那议事厅里尚有我一席之地,你不在时里头的哪一个人能容得下我?”   这句话听在郁子珩耳里,既受用又有那么点不是滋味。受用的是从里头听出了自己是他留在这里唯一原因的意思,不是滋味的是他始终没法把这里当成他的家。郁子珩也没心情用膳了,将勺子丢进汤碗里不管了,“你说这话要是让文杰听……”   “文杰还愿意对我和颜悦色是因为他相信我对寻教构不成任何威胁!”阙祤烦躁地站起身走到外头,停在栏杆前,重重捶了一拳在上边,“若有一天谁拿出了所谓的证据说陈叔是我害的,莫说是文杰,只怕你都不会再信我。”   郁子珩跟出来,在他身后道:“现在你又何必理别人怎么说,等找出那个人,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明明那人就在身边,却可以做得滴水不漏,”阙祤道,“如果他此后再无动作,你怎么将他揪出来?”   郁子珩扳过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就算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此不再有任何动作,却阻止不了陈叔有一日会醒过来。哪怕当日行凶时他遮了面容,我也确信陈叔不会认不出这个和我们朝夕相处了多年的人。”   “可又如果陈叔再也醒不过来了呢?我就要一直忍受这些人的指指点点么?”愤怒和屈辱让阙祤口不择言。   郁子珩握着他肩膀的手顿了顿,而后慢慢放开了他,眼里滑过失望,被他用偏头的动作遮掩了过去。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往楼下走去,低沉着声音道:“菜凉了,你叫人换了吧。我今日回和风轩睡了,你冷静想一想。明早我会去议事,你……去不去随你吧。”   那话出口,阙祤已经后了悔,本想解释自己并不是不在意陈叔,听到郁子珩这么说,心先凉了半截。他靠在栏杆上,没应声,也没去看郁子珩,那一瞬间心里格外地茫然疲惫。   郁子珩下楼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眼阙祤纤薄的背影,道:“这话和我说说便了,别再同别人讲了,不然传到小川耳朵里,只怕他不会再认你这个大哥。”   阙祤放在栏杆上的手猛然一缩,指尖陷入其中,他竟毫无所觉。 ☆、猝不及防   自从陈叔出了事后,寻教总坛上下便被一种沉重的气氛笼罩着,整个议事的过程没有几个人说话,拿出来讨论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下头的人把要说的话说完,便一个个都垂着头站在那里,等着郁子珩宣布议事结束,让他们散去。   “都去忙吧。”郁子珩挥了挥手,心想来了还不如不来。   教众行过礼,陆陆续续往外走。   郁子珩的目光追随着虽然来了却从头到尾没和自己交换过一个眼神的阙祤,想了想,忽然极轻地抽了一口凉气。   阙祤和寻教里的其他人都不亲近,自然便隔着一段距离走在了最后,郁子珩倒抽凉气的声音便正好落入了他耳中。顿住脚步回头去看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待到看到郁子珩那张含笑的脸时,阙祤觉得自己有时候真是很想将那人狠狠揍上一顿。   见他瞪了自己一眼后竟然走得快了,郁子珩两手拍在椅子扶手上,人借力窜了出去,直接掠到他身后,伸臂便环住了昨晚梦了一整夜的腰身。   阙祤毫不犹豫地反手扫了过去。   郁子珩擒住他的腕子,将人拖进自己怀里,轻声道:“别惊动他们,我们到外头说话。”   被郁子珩半拖半抱地从后门带出来,阙祤挣开了他。   “都气了一夜了,还没气够?”郁子珩扯扯他的衣袖,“这么久以来我日日拥你入眠,昨夜你不在,我整晚都没睡好。”   阙祤仍不肯看他,粗声粗气道:“有什么话快说。”   郁子珩挪了几步到他面前,“你能来,我很开心。”   阙祤立刻又将脸偏到一边,“说完了?那我走了。”   “你到底在生谁的气,林长老还是我?”郁子珩抓住他的手,这一大早心情便起伏了几回,也没了耐心,手劲不免重了。   阙祤的手抖了一下,用力想抽回,却失败了。   郁子珩微觉有异,拿起他的手一看,竟见他食指和中指的指甲都劈开了,指缝里还有没能洗去的血渍,看上去十分糟糕。   阙祤趁着他惊讶的时候收回了手,转身便走。   郁子珩仍是没给他机会,从背后死死抱住了他,“阙祤,你……”   “大白天教主就这样肆无忌惮,给人看见了是不是不大好?”阙祤冷冰冰地道。   郁子珩不为所动,匀出一只手来又去够他受伤的那只手,动作很是小心,“我错了,昨日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可……”   听他语气里满是愧疚与心疼,阙祤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郁子珩轻轻执起他的手,拇指在他手背上疼惜地摩挲,“你若是气得狠了便冲我来,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阙祤沉默了一阵,叹息道:“我不是有意的。”   “我们去跟程岳要点药给你涂上。”郁子珩一手托着他的手,一手揽着他的腰,推着他往前走。   阙祤却又拒绝了,“不用,我那里有药,已经处理过了。”   “林长老到底和你说了什么?若是无关紧要的话,想来你不会气到现……”郁子珩话说一半,侧头看了阙祤一眼。这次阙祤没躲,他便看到了那人眼底淡淡的青黑色,瞧上去累极了的样子。没说完的话被堵了回去,郁子珩站住了,放开他的腰,抚上他眼睛下方的那片黑影,问道,“你整夜都没睡?”   阙祤拿下他的手,道:“林长老也没说什么大不了的话,昨日是我脾气不好,你别在意。”有了上次,老东西知道自己不会轻易将这事说出来,更加有恃无恐了。   郁子珩帮他拢了拢长发,“你的委屈我都知道,也会努力去让他们都明白是他们误解了你。在那之前,不管听到什么难听的话,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你都忍忍行么?就当是为了我。”   阙祤与他对视片刻,缓缓点下头去,“你适才是真不舒服,还是只是在骗我?”   “‘骗’字可太重了啊,”郁子珩微低了头在他额上蹭了蹭,“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   阙祤翻了个白眼,“我要看也去看陈叔。”   “先陪我练会儿功吧,练完了我和你一起去看陈叔。”   “今日你怎么这么主动?”   “怕你说我没正事。”   “……”   “手还疼么?”   ……   尹梵揉了两下鼻子,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清儿,你说咱们俩成亲的日子定在哪一天好?”   云清双颊翻着浅浅的粉红色,又有鲜亮的紫色裙衫映衬,显得这俏丽的姑娘愈发动人。她的嘴角微微弯着,眼里却透出几分平日见不到的调皮来,“我说三十年后再成亲,你也愿意?”   尹梵的眼角随着他的话抽了抽,一咬牙,道:“莫说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也等了!”   云清噗嗤一声笑出来,“从前怎么没觉得那个尖酸刻薄的左护法也有这么呆的时候呢?”   尹梵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声响,似乎只是风穿过树叶时的普通声音,可又有那么点不对劲。他回过头去四下看,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可还是不甚放心——最近寻教里发生了太多不寻常的事,他不得不多个心眼。   “阿梵。”云清唤他。   尹梵回过头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云清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先走了。”   “好,我回头再去看你。”尹梵决定等她离开后,自己再在总坛里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云清回到自己住处,将身边伺候的丫头都打发走了,进房后便落了门栓。她靠在门上静静听了听外头的响动,确定了没人留意自己这边,才压低了声音道:“你好大的胆子,没有我的命令,怎敢擅自出现?若是被左护法发现了,看教主不要了你的命!”   房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好像都只有她一个人的。   云清却没有丝毫怀疑自己的判断。   又过了片刻,她卧房的窗边才凭空多了一个人出来。   那人一身玄色长衫,前襟用暗色丝线绣着一只威武的麒兽,因为与衣色相近,很难看得出来。他此刻虽临窗而立,高大的身形却都藏在了窗边的阴影里,确保无论是窗外路过的还是破门而入的,都绝不会看到他。   他始终分出一只眼睛留心着窗外的状况,语速极快却又字字清晰地道:“潜夜使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传了消息出来,情况紧急,耽搁不得。”   云清秀眉一凝,“什么消息?”   那人道:“教主已身中奇毒,不得运功,否则每运功一次毒便要深入骨血一分。潜夜使说他会想办法拿到解药,请圣女速速将此事禀给教主知晓。”   云清嘴唇不由轻颤了起来,又被她咬住了。她很快镇定下来,道:“我这便去,你离开时当心着些。”   那人微一颔首,转瞬便又不在原地了。   练功练到一半,阙祤竟感觉到自己送入郁子珩体内的真气被他的内息强行截断,冲撞得七零八落拢不到一处去。他知道这是极为危险的,不明白郁子珩在做什么,又猜测这是否是博元修脉练到这一层后该当出现的情况。不等他想明白,又察觉郁子珩的手在颤抖,像是已经难以支撑住了。   “阙祤……痛……”   紧接着,郁子珩有气无力的呼痛声便钻进了阙祤的耳朵。   阙祤大惊着睁开眼睛,便见郁子珩面如金纸,下唇甚至都泛起骇人的青紫色来。他身体前倾,全靠与阙祤相抵的两只手支撑才能维持坐姿,全身上下都开始颤抖,且越抖越厉害。   想是痛到了极处,郁子珩竟不管不顾地双掌运劲震脱了阙祤的手,人被这力道反推了出去,仰躺在地上。甫一倒下,他便迅速地蜷起了身体,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团。他的手抱着双膝,人简直抖成了筛糠,牙齿撞击的声音清晰可闻。   “子珩!”被震开的阙祤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到郁子珩身边。   感觉到他靠了过来,郁子珩也拼命向他这边挤,含糊不清道:“冷……”   阙祤将他抱起来,惊觉他的体温在疾速下降,转眼的工夫竟已是全身冰冷,自己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块冰一样。   “唔……”寒冷与疼痛混杂在一起,却还没能夺去郁子珩的神智,他难受得紧了,终是忍不住泄出一声低吟。   “子珩,你这是怎么了?”阙祤慌了手脚,“你别吓我……”   郁子珩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不会流动了,他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来抓住阙祤的衣襟,本想告诉他自己快要受不住了,视线落在拇指上套着的扳指上时,却蓦然感到一股暖意自彼处而始,流入了心底。   从头到脚,只有那里尚存一丝余温。   郁子珩于是便吃力地扯出一抹微笑来,因为身体剧烈的颤抖而语不成声道:“我……没事,很……很快……就好了……” ☆、透骨奇寒   阙祤将郁子珩抱进沐浴间,喊人快些烧热水进来,并去请程岳。   郁子珩还在颤个不停,到后来竟变成了抽搐,不受控制地一直往阙祤怀里缩,想要从他那里汲取更多的温暖。   “再坚持一下。”阙祤抱着他冰凉的身体,感觉到自己胸前也已经都冷了下来,却没有半点放开他的意思。   郁子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死了,他这会儿一点也不愿分出脑子去想问题到底处出在哪里,只是有那么点不甘心——他还没能尝到阙祤的味道呢。   阙祤自然想不到这个时候他脑袋里还装着那令人无语的念头,只是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作越来越小,连呼吸都弱了下去,心顿时更慌了。他低头看着怀中紧闭双眼的郁子珩,颤声道:“子珩,先不要睡。”   郁子珩眉头紧紧地皱着,嘴角却兀自带笑,身上间或抽动几下,他似并不如何在意了。眼皮颤了几颤,郁子珩总算成功睁开了眼,他笑望着满脸担忧的阙祤,哑声道:“亲我……一下。”   阙祤正催动内力,让自己身体热起来,好为郁子珩取暖,双手也在往他体内送内力,听了这话,内力差点倒流。   郁子珩不满地催促道:“快……些!”   阙祤收了右手的内力,抬手托住他的后脑,狠狠地吻上他的双唇。   吮吸啃咬得近乎疯狂,两个人好像都想要抓住什么,激烈的亲吻里透出浓重的焦躁和不安来。   重重的脚步声传来,应是有人提着烧好的水过来了。   阙祤放开郁子珩,又在他额上轻轻亲了下,舔了下因为被他影响也变得冰凉的唇,柔声道:“等你好了,我如你所愿。”   郁子珩迷离的双眼霎时亮了起来,身体上所承受的巨大的痛苦仿佛倏然退净了,紧皱的眉头也松了开来,笑意漫上眼角眉梢,连那苍白的脸色也似有了光彩。   阙祤心疼地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也跟着勉强露出个微笑来。   受了阙祤的吩咐,这次沐浴的水烧得比往常热了不少,一倒进浴桶中,便有大量的热气涌了上来,几个抬水进来的弟子都冒了一头的汗。   阙祤也不想着要帮郁子珩褪去衣衫了,将人抱起便直接放进了浴桶当中。   弟子们看得目瞪口呆,有人正想开口问,便被阙祤一句“都出去吧”给堵了回来,互相看了看,便都听话地出去了。   冰冷的身体没入热水中,郁子珩不自禁地颤了一下,随即一种生命复苏的感觉自四肢百脉中被唤起,血液好像重新开始流动了起来。   阙祤放下他,刚要直起身,却觉有人拉了自己一把。他低下头一看,见郁子珩的一只手还攥着自己的衣襟,手指骨节泛白,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道。   若不是还要呼吸,郁子珩简直想把头也一起缩进水里。他此刻觉得好了许多,一双眼正眨也不眨地看着阙祤,自然留意到了他的动作,低声道:“我的手指……唔……还不大听使唤。”   阙祤小心地掰开他的手指,将他的手送入水中,“还在疼么?”   “疼还可……可以忍,”郁子珩道,“只是这……冷的感觉……实在有些……陌生。”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水竟已经凉了下来,阙祤一边将大桶的热水加进去一边自语道:“程岳怎么还不过来?”   寒意被热水强行压制住了,疼痛的感觉便更为清晰强烈了,郁子珩闭着眼咬牙忍着,脸上肌肉绷得极紧。   又有脚步声传来,极为轻盈,似乎用上了轻功。   阙祤微怔,停下手上动作,面向门口,将郁子珩挡在身后。   而后他听到了来人与门外弟子简短地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走了进来。   阙祤换下了戒备的神色。   云清不避嫌地进了沐浴间,脸色少见地阴沉了下来,对着阙祤不客气地道:“执令使请暂到外头等候,我有话要对教主说。”   阙祤觉得她的表现很奇怪,又放心不下郁子珩,便没有动。   郁子珩知道云清会这么说,那事情必定不小,强忍剧痛道:“我不要紧,阙祤,你先到外边等我。”   阙祤听他说话虽仍显吃力,却较之先前顺畅了不少,猜想是最难过的那段已经熬过去了。又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待得云清等得急了,又要开口赶人的时候,阙祤才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云清怕他偷听,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外又给外边的弟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看住阙祤,这才又折返,走到郁子珩身旁,蹲下了身在他耳边道:“潜夜使叫隐卫递来消息,说是教主已身中奇毒,切不可再运功,否则……”   “潜夜使送这样的消息出来,”郁子珩一次多说了几个字,有些喘,“他有没有危险?”   云清颇有几分嗔怪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教主都这样了,还有心思记挂别人?潜夜使既然说他会想办法找解药,想来应该暂时不会有什么麻烦。”   疼痛一点点褪去,郁子珩身体放松下来,“那他可知我是如何中毒的?”   “隐卫带来的话便只有这么多,大概是潜夜使意外得知,又不好细问吧。”云清懊恼道,“可惜还是晚了,没来得及防备。”   “可程岳几次都没有瞧出我中了毒。”郁子珩摆了下手,“说起程岳,他应该要来了,你先出去吧,让阙祤进来。”   云清似乎有些不赞同,但她尚未说话,外边的人已经进来了。   阙祤引着程岳,径直走到郁子珩身边,“你快给他瞧瞧。”   郁子珩脸色煞白的模样的确吓了程岳一跳,他定了定神,伸出手去。手触到郁子珩的腕子,程岳又被上边的寒意惊了一下,尚未诊脉,已是满眼凝重。   可那脉象只是有些乱,程岳实在是说不清问题到底出在何处。   “我可能中了毒。”郁子珩说。   程岳收回手,“从脉象看,确实瞧不出教主中毒了,但这种种症状却又像极了中毒,这……”   “还有其他办法能得知他是否中毒了么?”阙祤试试水温,又往浴桶里加了半桶水,里边的水都快要溢出来了。   程岳想了想,忽然想到了什么,“银针取血!”   “那快……”   不等阙祤说完,郁子珩便道:“这里也没什么坐人的地方,到楼上我房里去吧。阙祤,你帮我一下,水凉得快,衣服又湿又冷,我很不舒服。”   待得阙祤帮他换好了衣衫,两人一道上楼进了卧房,房中已里里外外地站了六七个人。   郁子珩心口的痛感淡去了不少,身上寒意虽未散尽,倒也不碍他行走了,于是为了不被以林当为首的几人念叨个没完,他并没有让阙祤抱着他上楼。   拨开众人一路往里,被阙祤扶到床上,郁子珩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煦湖岛长年偏热,被子都只有薄薄的一层,根本不顶什么用。阙祤便将柜子里的被子都抱了出来,一床一床地盖在郁子珩身上。   林当脸上阴云密布,却罕见地没说什么,只示意程岳快着些。   程岳手上捏着根一指长的银行,半跪在了郁子珩床前。   郁子珩从被子底下探出一只手来。   程岳左手固定住郁子珩的手腕,右手动作利落地将针刺入他的血脉之中。   郁子珩吃痛,却也只是手指微颤了一下,并没有其他的表现。阙祤却似自己感觉到那刺痛一般,先是握了下拳头,继而又松开,在郁子珩腿上轻拍了两下。   过了一会儿,程岳才将银针缓慢地□□,取过一边放着的纱布吸去针尖上带出来的血珠,随即面色更严峻了几分。   阙祤连呼吸都跟着一滞。   “教主!”尹梵和祝文杰不约而同地喊出来。   郁子珩抬眼看了看那银针,没说话。   银针的尖端有一部分变成了黑色,不用程岳再说什么,众人也都知道结果如何了。   林当上前扯住程岳的衣领,险些将那细瘦的年轻人拽个跟头。他先是怒气冲冲地瞪了阙祤一眼,才对程岳吼道:“你来告诉我,教主到底是怎么中毒的!”   程岳也是到现在才刚确认了郁子珩中毒的事,又哪里知道他是如何中毒的了?被他这一吼,只觉得耳里嗡嗡作响,更说不出话来了。   “教主的膳食一直是清儿亲自负责,”尹梵站到云清身边,“这一环决计不会出任何差错。”   祝文杰道:“这毒是何时中的?若能想起中毒的时间,说不定能从中想到什么。”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郁子珩中毒的原因来,吵得郁子珩头疼不已,很想把这群人都赶出去,自己好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   “好了!”这时,阙祤大声打断了他们的议论,“怎么中毒的什么时候琢磨都可以,现下是不是应该先想一想到底该如何解毒?”   郁子珩有一瞬的失神,而后弯弯唇角,又蜷了蜷身体,安心地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愚人节加更的我,简直业界良心啊哈哈哈! ☆、不堪一击   好像是睡了很久,又好像只是闭了下眼睛又睁开了,郁子珩觉得自己被身上不知道压了多少层的被子弄得快透不过气了。他动了动身体,踢开被子,抹了把头上的汗,有点口干舌燥。   有人适时地递上了一杯水。   郁子珩怔了下,侧头看过去。   云清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扶他起来,“教主,喝口水吧。”   郁子珩摆了下手,自己坐了起来,接过她手里的水杯,“我睡了多久?”   “小半个时辰都不到。”云清脸上的担忧很明显,“教主怎么只睡了这么一会儿,是不是还难受得厉害?”   郁子珩喝干了水把杯子递还给他,“我是被热醒的。”   云清:“……”   郁子珩从床上下来,动了动有点僵硬的筋骨,道:“他们都去哪儿了?”   “听说是往流云厅去了,”云清道,“说今日一定要找出那个害教主的人。”   郁子珩眉头轻轻挑了挑,“找出害我的人?”   云清点点头,“他们都说,教主已经有一段时日不曾出门了,今日忽然如此应该不是先前在外头惹来的麻烦,那……”   “那要杀我的人便一定是教中之人,且此人还与我走得颇近,是么?”郁子珩冷笑一声。   云清轻叹了口气。   “我去瞧瞧。”郁子珩举步便走,见云清有要跟来的意思,又道,“潜夜使那边我不太放心,你去告诉隐卫,最近多留意他的安全,一旦发现孟尧那边有怀疑他的迹象,立刻带人回来。”   云清应了声是。   郁子珩走到楼梯口,又顿住脚步,压低声音道:“给我找解药的事不必操之过急,总之一切以他的安全为主。”   云清抿着唇,好一会儿才道:“属下遵命。”   “教主的衣食都没有任何问题,负责这些的人已经盘查过了,并无可疑。”尹梵看了抱臂站在一旁的阙祤一眼,道,“住处还不知道,怕影响教主休息,等他醒了我会再叫人去细细查一遍。”   林当从他那一眼中读出些旁的意思来,轻哼一声道:“要查也是去查听雨阁,查和风轩有什么用,教主多久不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睡了?”   冯宇威临窗站着,闻言道:“若听雨阁有什么不对,中毒的不该只有教主一人。”   祝文杰也道:“教主昨夜不是在和风轩睡的么,今日便……”   垂着头站在门口的程岳小声道:“教主中毒应不是这一日两日的事了,似乎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只是今日毒发的反应……”   林当一巴掌拍在茶案上,将上头茶盏都拍得跳了起来,“你说教主早就中了毒?那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直到现在也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甚至都不曾知会我们一声!”   程岳吓得一哆嗦,屈膝便跪了下去,“是……是属下不中用,先前一直都没能发现教主中毒,只当是……是积劳成疾……”   “废物!”林当暴怒,上前一步举起手掌,竟是要打人。   祝文杰忙将人拦住了,劝道:“林长老莫要动气,现下陈叔重伤不醒,教主的情况我们又不清楚,还得靠程岳和他的师弟们想办法,且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陈叔怎么这么巧偏在这时候被人打伤了呢?”冯宇威靠在窗边,心里乱成一团。   尹梵嗤笑,“你真以为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怕是有人早有预谋吧。”   阙祤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就差在脸上写上“与我无关”四个大字了。   罕见的是,林当竟没有顺着尹梵的话往下说,在程岳面前焦躁地踱了几圈步,道:“关于教主是如何中毒的,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这……”程岳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些事,便被这群人拖来问这问那,不免有些慌张,“最有可能的是膳食当中……”   “都说了这部分没问题!”尹梵不耐道。   程岳肩膀抖了抖,把后边的话咽回去了。   阙祤有些同情这少年。   “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林当又问。   程岳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道:“教主的皮肤与经脉骨骼都没受到什么损害,那么害人之人所用的毒应不是什么会从皮肤渗入的毒物,也不是通过呼吸吸入的,所以最有可能的便是经由外伤直接下毒到了血液当中。”   “外伤?”阙祤终于开口说了今日进到流云厅中后的第一句话。   程岳道:“是,外伤。”   阙祤想起郁子珩为了自己独自闯进长宁宫盗取解药回来后,左臂上那道长长的伤口,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自己的手臂。   他的动作一下提醒了另外几个人。   祝文杰道:“那都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怎么会现在才毒发?”   “他之前就有了不少小病小痛,程岳说他是思虑过重累到了,我便也没往中毒那边想。”阙祤攥了攥拳头,懊恼至极。   冯宇威道:“有很多毒是会在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便进入体内的,短期内不会有什么事,但有可能会随着运功而深入到全身各处经脉穴道当中,而后毒性才渐渐显现出来。”   “教主中的应当便是这种毒了。”尹梵道。   林当想了想,问程岳道:“教主受伤后回来,是你帮他处理伤口的是么?”   “是,属下……”程岳一惊,抬起头来惶急地看着林当,“林长老,毒不是我下的,不是我!”   林当目光阴冷,“你说不是你,那你为什么几次三番都查不出教主中了毒,该不是有意隐瞒吧?那日除了你,还有旁人触碰过教主的伤口么?”   “真地不是我!我学艺不精不知教主中了什么毒,可我绝不曾给教主下毒!”程岳连连摆手,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那日执令使本是想叫人去请师父,师父不知是教主受伤,又有事情忙着,便叫我来看看。我去的时候,执令使已将教主的伤口清洗得差不多了……”他话音一抖,没再继续往下说,又看向阙祤。   阙祤皱了皱眉。   “所以你的意思是,”尹梵不疾不徐地道,“你去之前,执令使就已经在教主的伤口上做了手脚了?”   “也……也不一定,”程岳目光左闪右躲,“但那日不知为何,等我给教主处理好伤口要包扎的时候,执令使说他来……”   阙祤明白林当为什么要那样问话了,这分明是有意引导。   “会不会是伤了教主的兵器上就有毒?”祝文杰说这话时并不十分确定,那语气仅仅像是随口一问。   阙祤心里立刻有了数,看来这个在寻教中为数不多愿意相信自己的人,如今也动摇了。   “兵器上没有毒,受伤后我伤口没有任何异常,那时我并未中毒。”在外边听了半天的郁子珩迈步进来,面上寒霜一片。   阙祤看到他,眸光亮了一下,本想上前问问他身体如何了,听了这话,不知为何脚步也挪不动了,话也说不出了。   郁子珩并未看他,径直走到了居中的位子坐下,“你们继续。”   阙祤目光呆滞,那一刻感觉有寒意自心底涌了上来,带着某种熟悉的绝望味道。抱着郁子珩冰冷的身体时他不觉得冷,此刻却有种天寒地冻的感觉,他知道,那是即将要失去什么的感觉。   “难怪你不想我们查明教主是如何中毒的,”尹梵向旁走了几步,看似没什么特别,却正好挡住了出口,“执令使,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林当指着阙祤,手背青筋暴露,“你对老陈下手,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还是为了阻止老陈给教主疗毒?他于你有恩,你怎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阙祤僵硬地转过头,似乎完成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极为艰难一样。他仍是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郁子珩。   若有一天谁拿出了所谓的证据说陈叔是我害的,莫说是文杰,只怕你都不会再信我。   阙祤忽然想起不久前自己才对郁子珩说过的这句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他渴望得到郁子珩的信任,同时也清楚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信任有多脆弱。不需要什么千锤百炼的考验,只要有人在那根看不见的名为“信任”的线上稍稍用力压上那么一下,那根线便会断了。   他便那样直直看进郁子珩深邃的眼眸之中,苍白无力地等待着一个答案,一个……心中已经明了却天真地不肯面对的答案。   这许是他这一生当中最可笑的一刻,一刻,又漫长得像是一生。   郁子珩这一次没有躲闪他的视线,平静地和他对视着,试图从他眼中读出什么自己希望的东西来,却发现自己看不懂这个眼神。他眼中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连自己映在他眼中的影子,仿佛也不再清晰。   转了转拇指上套着的那枚扳指,郁子珩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他说:“阙祤,告诉我,你还想回家么?” ☆、反目成仇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郁子珩为何在这个时候会有此一问。   见阙祤半晌都没有回答,郁子珩又问了一遍,声音较之先前冷了许多,“你还想回到你来的那个地方么?”   阙祤垂眸,不再看他,心中的期待渴望已然悉数沉淀,只余下茫茫然一片。他似乎轻笑了一下,笑容却无比空洞,而后众人听到他坚定地道:“心之所向。”   郁子珩搭在椅子扶手上的一只手猛然用力,差点将扶手掰了下来。他狠狠瞪着阙祤,问道:“为什么?”短短三个字,满是咬牙切齿的味道。   为什么?阙祤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阵,觉得从前那种对故土魂牵梦萦的思念已在时光的磨砺中褪去了许多,那又为何在听到郁子珩的问题时仍然那般坚决地回答了他呢?大概是因为……这里终究不是他可以归属的地方吧。他耸了耸肩,道:“一个人想回家,需要什么为什么么?”   我留不住他……   郁子珩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反复这样说,一声一声,放佛都在他心上刻下抹不去的伤痕。自己再怎么对他好,再如何掏心掏肺,也留不住这个人。毒发时带来的寒意可能都不及这个人的心冷,那寒意好歹还可以用热水驱散,可这个人的心,却是连自己的血都捂不热的。   “教主,”林当打破两人之间无形僵持的气氛,道,“若老陈出事当日阙祤真地一直在你身边未曾离开,那他必然有同伙埋伏在教中,想来便是长宁宫的人。此人不除,必当在我教之中再造祸乱啊!”   郁子珩的目光从阙祤脸上挪开,在其余人身上转了一圈。他知道这其中必然有一个人是林当口中的“同伙”,只是于公于私,他都一直不愿面对这件事罢了。然而这会儿,他一点也没有要心慈手软的心情了,采取了最直接的办法,问阙祤道:“那个人是谁?”   “什么人?”阙祤语气敷衍。   郁子珩站起身,“那个对陈叔下手,自己内心却还有犹豫,陈叔所熟识的人,是谁?”   阙祤无声地叹息,道:“今日无论我说是谁,那都是在骗你,只会让你们对彼此互相猜忌,这真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郁子珩如今最受不了的便是他的这种温柔,几步走到他面前,声似低吼地道:“是我把你强留在这里,你可以恨我,可你为什么要那样对陈叔?”   “呵。”阙祤冷冰冰地笑了一声,表情无比讽刺。   “放肆!”林当怒斥道。   郁子珩双手攥成拳才能勉强抑制住颤抖,“出去。”   尹梵向前迈了一步,“教主……”   “都给我出去!”郁子珩半点耐心也无,大声吼道。   众人对视一眼,各自摇头无奈地走了出去。   阙祤当然知道那个出去的命令不是对自己下的,可他却是比谁都更想离开这里的那一个。等人都走了,他疲惫地叹了口气,道:“郁子珩,你我之间便到这里为止了,放手吧。”   “放手?”郁子珩没什么感情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我在你身上赔了太多的东西,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放手。”   阙祤的嘴唇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道:“你想让我怎么还?”   “我把命都交到你手上了,你说你该怎么还?”郁子珩抬起一只手来捏住他的肩膀,“你为什么不痛快些杀了我,为什么……我那么信任你,你是如何回报我的?”   “信任?”阙祤学着他什么也不在乎的语气,“别开玩笑了,郁子珩,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起,你对我的怀疑和试探,就不曾停止过。”   郁子珩手上用力,“我怀疑过许许多多,却从没想过你为了离开甚至不惜要杀掉我!”他的手从阙祤肩头挪开,一点一点滑到他颈间,而后扼住他纤细白皙的脖颈,“我真后悔,后悔当初费尽心力地一次又一次救你,天底下简直找不出第二个像我这么傻的人了!”   他不是在吓唬自己,阙祤清楚地感觉得到他手上的力道,“他要杀了我”这个念头一经形成,瞬间便席卷了阙祤的神智。巨大的痛苦没顶而来,心中令人窒息般的愤懑无从发泄,让他觉得胸腔似要爆裂开来那般难受。他抬手捏住郁子珩的腕子,身体作势要后退,生出了一种类似于“大不了便与他鱼死网破”的念头来。   见他竟要反抗,郁子珩手下用力更大,恨声道:“你竟要与我动手么?”   阙祤心头一凛,动作顿住,放开郁子珩的腕子,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从对方简单的一句话里听出了许多旁的意思来,眼前这个他以为无比熟悉却又恍然陌生起来的人好像在对他说:“连你的命都是我给的,你怎么敢和我动手?”   “这里到底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非要走?”郁子珩的声音里藏着他压也压不住的苦涩,“我爹不知所踪,我娘长辞于世,本以为故去多年的义父再次出现竟是为了杀我。他们不要我便不要了,我欠他们的,可你……为什么连你也……”   有那么片刻的光景,阙祤的心软下来了。这个人时不时流露出的孩子气,他对待自己时的小心翼翼,他轻易便会失去冷静的根本原因,都是他年少时所承受的巨大伤害所致。阙祤曾为此感到心疼,此时此刻听到他带了哭腔的声音,也忍不住想要再多替他想一想。可想再多又有什么用,两个人没有信任可言时,即使距离近在咫尺,心和心之间也隔着天涯,永远成不了彼此的慰藉。   眼中最后的光彩黯淡了下去,阙祤话语中毫无起伏地道:“你说得对,我的命是你一次次救回来的,你想拿回去,那便动手吧。”   自己只要稍稍用力,他的脖子也就断了,他会无知无觉地倒在自己怀里,再也不会离开。   郁子珩着了魔般地这样想着,手下力道更大了些。   阙祤无法呼吸,嘴微微张开,本能地想要扒开郁子珩的手,却在半路生生克制住了。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如果只有这样……   阙祤闭上眼睛,双腿已经支撑不住他的身体。   回忆潮水般涌入郁子珩的脑海,让他怔怔地失了神。   那人的笑,那人的拥抱,那人的亲吻……   郁子珩惊恐地放了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想要把那个放在心尖儿上疼爱的人活活扼死。   “我到底在做什么?”他在心里问自己,低头瞪大了眼睛惶然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   阙祤坐在地上贪婪地吸气,也不知是哪口气吸得太狠,呛得他咳个不停,连眼泪都咳出来了。   郁子珩的双目也泛着不寻常的红色,踉跄着退后两步,弯下腰来一把扯住阙祤的衣襟,“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声音里饱含压抑着的苦痛,一边恨他所做的一切,一边又舍不得真正伤害他,两种情感激烈地在他脑中拼杀,像是要将人都撕成两半。   “咳咳……”阙祤被迫仰着头对上他的视线,“我怎样做了?”   “为什么要杀陈叔?”每说一个人,郁子珩便觉身上的力气少一分,最终无力地跪在了阙祤面前,“为什么……要杀我?”   阙祤抹去眼角水光,冷声道:“我什么时候承认了?”   郁子珩随口道:“你也没有否认。”这句话说出口,他又觉得不对劲,“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阙祤将他的手从自己衣襟上拿开,缓缓站起身,“只是告诉你,你若还想找出你教中的那个叛徒,最好不要从我这里着手,不然定会一无所获。”   “你是说这些事都与你无关?”郁子珩跟着他站起来,抓住他的手,“那你为什么不辩解,为什么一句都不肯说?”   你若当真信我,又何须我说?阙祤看着他,惨然一笑,“你信他们并没什么错,这一点要比我强多了。”   郁子珩莫名心慌,“你把话说清楚!”   “今日之前,如果他们当中有人对我说你想杀了我,我也定然不信。”阙祤状似无所谓地道,“可事实证明,我错了。”   郁子珩抓着他的手紧了紧,下意识想说自己没有,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他的手不久前还扼在人家的颈子上。   “无论是寻教的事还是长宁宫的事,我都不想再掺和,”阙祤转动着手腕,带了几分不由分说的劲力,将手从郁子珩的铁钳中挣出来,“我会离开这里,你好自为之。”   见他向外走去,郁子珩也没拦他,只在他身后道:“你走不了的。”   阙祤顿住脚步,却没回头,“除非我死。”   郁子珩心口剧烈抽痛了一下,他也分不清是中毒带来的疼痛还是阙祤这句话的力量。静静地看着那人披散在背后的长发,郁子珩轻声道:“没错,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放你走。” ☆、追悔莫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桥隔着纱幔看着听雨阁外围了好几层的寻教弟子,皱着眉道,“他们为什么把你看起来了?”   阙祤似是在发呆,没有回话。   “阙大哥?”苏桥走到他面前挥了挥手,“你还好吧?”   阙祤回神,“嗯?怎么了?”   苏桥不无担忧地摇了下头,拉着他走到外头,站在围栏边上,指着不远处坐在假山尖儿上的冯宇威,问道:“那家伙是做什么的?”   冯宇威留意到了二人的动作,尴尬地笑了一下,换了个方向坐着。   阙祤道:“他在那里看着我,以防我跑了。”   “岂有此理?”苏桥又跑进去抓了自己的长剑出来,“我去跟他打一架!”   阙祤拽住他,“他也是奉命行事,算了。”   “奉谁的命?郁子珩?”苏桥话音微顿,吞吞吐吐道,“阙大哥,他们说郁子珩中了毒,情况似乎不太妙,还说……说那个大叔是被你……”   阙祤手颤了下,嘴角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你信么?”   “我……”苏桥抓了下鼻子。   阙祤淡淡看了过来。   苏桥立马摆手,“不信!阙大哥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林当言之凿凿,是人都会有三分疑,看来也不能怪郁子珩。   可他……到底与旁人不同啊……   苏桥舔了下嘴唇,不自在地道:“阙大哥,我不是……”   “顾门主呢?”阙祤打断了他,连郁子珩都那样看待自己,别人怎么想,他已经不在意了。   “师兄听说郁子珩不太舒服,去看看他。”   阙祤抬起手想向怀里探去,却在半路停下,握成拳头僵了僵,最后又垂了下来。他闭了闭眼,轻声道:“小桥,有一日我若走了,请你与顾门主多照看他一些。”   “我们为什么要照看他,何况还有阙大哥你……”苏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阙祤,“阙大哥,你要到哪里去?”   阙祤道:“回家。”   苏桥莫名觉得他的声音十分缥缈,让人听起来心里无端便生出哀伤,他于是呆呆地问:“你的家在哪里?”   “在很远的地方,”阙祤脸上露出些怀念来,“那里天地广袤,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平原,还有高耸入云的山峦;那里有分明的四季,春日的和风细雨,夏日的似火骄阳,秋日的遍谷红叶,冬日的皑皑白雪,一切都很美。”   苏桥听得有些怔愣,不大能想象红叶和白雪都是什么样子的,“那我能跟着你一起去看看么?”   “随时都欢迎。”阙祤飘散的目光沉淀下来,严肃地看着苏桥,“但眼下,我可能需要你帮我脱身,你愿意么?”   郁子珩将顾文晖送出门,“孟尧来找麻烦,兴许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我中了毒,事情可能不大好办,到时还要你多费心了。”   顾文晖点了点头,“你专心想办法解毒,他们来之前,就不要再操心旁的事了。”   送走了他,郁子珩一个人在流云厅门口站了一阵,随便寻了个方向,漫无目的地四处走。   现在已经清楚义父和孟尧在等什么了,这样看来,自己离开了长宁宫没多久,他们便知道自己中了毒。   那么究竟是如何中毒的?   阙祤的确是第一个为自己清洗伤口的人,可若他那时便动了手脚,后来陈叔又重给自己包扎了一次,怎会瞧不出来?况且他真想要自己的命,那日便是最好的机会,还有昨日自己毒发,寒冷和疼痛几乎让自己动弹不得,他想动手,简直是轻而易举。   其实只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这件事里到处都是疑点,根本无法确定他便是那个害自己的人,为什么听到他说要离开,就会做出那样离谱的事来?   果然事关那个人,连“冷静”两个字怎么写都会忘掉。   就算阙祤无心杀他,郁子珩都想杀了自己,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那个时候怎么就会做出掐住他脖子的事来,若不是他,若真不是他,那这将是个永远都无法挽回的错误。   不会是他,一定不会是他……   郁子珩一掌击在假山石上,石头抵不过他的劲力,碎成了纷飞的石屑。   如果当时能这样坚定地信任他,就不会让两个人好不容易亲密起来的关系又变得疏远,简直比初识时还要糟糕千倍万倍。那个人有极强的防备心,自己用了那么久的时间,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才好不容易触碰到了他藏在重重心防后的真感情,却又亲手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无法翻越的高墙。   明明早就说过的,他要自己的命也可以给,为什么还要在乎那些事?   愚不可及。   但要自己放手……那却是比死还要难以接受的事。他不要自己了没关系,他不再喜欢自己了也没关系,只要还能看到他,那些都不重要。   “教主……”   一个弱弱的声音打断了郁子珩的思绪,他转头不善地看了眼几步外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弟子,冷冷地道:“什么事?”   那弟子一哆嗦,指了指一地的石屑,“教主……您没受伤吧?”   “我没事。”郁子珩不耐地回了一句,换了个方向继续走。   被这人一打岔,他总算把思绪从阙祤那里剥离出来,又回到了正事上。   受伤回来后,接触过自己伤口的人的确只有阙祤、程岳和陈叔。陈叔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又毫无征兆地突然被打伤,下毒的事肯定与他无关;程岳是孤儿,自幼被陈叔养大,根本没接触过外人,连药房以外的寻教弟子都没怎么见过,自然也没有给自己下毒的理由;阙祤……   这件事不管怎么看,他都是最可疑的一个,可再往深了想一想,又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即便是自己愿意信他,事情依旧说不通,他无法洗脱嫌疑,势必要被全教上下当成叛徒,下场可想而知。   可回想他昨日的表现,对此又似并不在意,他只和自己谈及“信任”的问题,好像怎么证明他是清白的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一样。   郁子珩心头猛地一颤,莫非……   莫非他从头到尾,都只不过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他而已,那么他就算含冤死了也不觉有憾。   若果真如此,那自己可就真真辜负了他的一腔情意了。   郁子珩很想现在就冲进听雨阁,将那人狠狠揉进怀里,告诉他自己错了,再不会对他有丝毫怀疑,是自己混账,求他不要再生自己的气。   可却不能这样做,一面是因为清楚自己犯下了不值得被原谅的过错,说什么都没用;另一面则是寻教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不会仅仅因为自己一句毫无根据的相信,便会接受阙祤是无辜的这种说法。   身为一教之主,到底还是有那么多身不由己。   “教主。”冯宇威从假山石上跃下,对郁子珩行了一礼。   郁子珩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听雨阁来。他抬头向上看了看,问道:“他怎么样?”   冯宇威其实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难道说“没怎么样”?那自己大概要被教主拖到一边打一顿。他斟酌了半天,等郁子珩蹙眉看过来,才干咳一声道:“看上去……挺好的。”   郁子珩也不知听了这话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他按时吃饭了么?”   冯宇威实在不想打击他,“执令使胃口……很不错。”   郁子珩:“……”   “适才苏公子来看过他了,”冯宇威怕他把这两日积攒下的怒火都发到自己身上,忙又道,“两个人说了一阵话,还到围栏那里站了一会儿,苏公子才走了。”   郁子珩目光便落在了冯宇威所指的围栏那里,“有人来看他无论是谁都不必拦着,但若谁要和他动手,你都要替他挡下来,就说是我说的,任何人不许伤他分毫。”   “是。”冯宇威心中有疑惑,却没敢多问。整件事他一直云里雾里,实在想不通,从梅阳城回来后好得恨不能黏在一起的两个人怎么就闹到这一步了。   郁子珩又看了一会儿,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声音沉了下来,道:“煦湖岛无人轻功能出你之右,这是我让你在这里看着他的最主要原因。”   冯宇威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如果他跑了,天涯海角,你也得把他给我追回来。”郁子珩眼底闪着不知名的冷光,竟将那张俊美的面孔衬出几分狰狞来。   郁子珩的语气太过郑重,弄得冯宇威守在假山石之上,一直到丑时都没敢打个盹。下边守卫的弟子已经换了三班,他这里始终是一个人。   正想着要不要让人拿壶酒来给自己提提神,冯宇威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丝极轻的动静,循声看去,他看到了一个不那么受欢迎的家伙正悄然朝听雨阁靠近。   冯宇威顿时有点犯愁。   教主说谁来看执令使都不必拦着,那这个家伙,到底该不该放行? ☆、隐晦曲折   冯宇威正想叫人去通知郁子珩,便听到身后微风轻动。他回头一看,大教主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落在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郁子珩显然也看到了那人,对冯宇威招了下手。   冯宇威立刻纵身从假山石上跃下,来到他面前。   “让他进去,”郁子珩面色冷峻,“稍后你靠近些,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冯宇威又往听雨阁那边看了一眼,犹豫着道:“教主,他怎么会找得到进来的路?”   “总坛这些阵法以及破解之法应该早就传进了长宁宫,”郁子珩道,“一切都形同虚设,回头问问大家都看什么不顺眼,随便撤。”   冯宇威知道他这两日心气不顺,没再说些会令他不快的话,转而道:“教主身上中的到底是什么毒还不清楚,暂时不要运功了。”   郁子珩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自己来时的步法。先前就一直坐在湖心亭上往阙祤那边看,留意到这边的情况便几个起落直接奔了过来,倒是忘了不能运功那回事。此刻也没觉身上有异,他便不如何在意地道:“只是两下轻功,不要紧。”   冯宇威不放心地看着他。   郁子珩拍了下他的肩,“大战在即,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倒下。去帮我盯着吧,我需要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尤其是……阙祤说了什么。”   阙祤人虽躺在床上,却一直没睡,听到房中传来极细微的响动后,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来人将身形隐在卧室与书房间的隔断后,将呼吸放得极轻。   阙祤凝神听了一阵,起身披了件长衫走了过去。   来人低笑一声,从隔断后头现出身来,“你可真是够警醒的。”   “郑堂主,”阙祤戒备地站在距他五六步远的地方,“这地方被寻教弟子围得水泄不通,你居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   郑耀扬皮笑肉不笑地抱臂道:“神不知鬼不觉,却被你知觉了。”   阙祤没回应他这句听不出究竟是夸奖还是骂人的话,单刀直入地道:“你这个时候来找我,所为何事?”   郑耀扬并没有离开隔断附近,依然把自己隐在阴影中,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听说你和郁子珩闹翻了?”   阙祤面色微僵,“郑堂主消息倒是灵通。”   “我很意外他竟没当场杀了你,”郑耀扬带着点鄙夷意味的目光在阙祤身上来回逡巡,“看来他真地把你看得很重。”   阙祤正想催促他快些道出来意,耳朵忽然又捕捉到一声轻响。   这声音来自于屋顶,若不是他内伤痊愈功力更胜从前且又长于轻功之道,大抵便会忽略这声轻响了。心思微转,他已猜到上边的人是谁——除了冯宇威,寻教里没人能有这样的轻功。   既然有人在上边听着,那……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郑耀扬又问道。   阙祤微微低着头,“我有什么打算,长宁宫会帮我么?”   郑耀扬伸出两根手指摸了摸下巴,“也不是不可以,那要看你拿什么来换了。”   阙祤哼笑,“这才是你来此的真正目的吧?”   郑耀扬用一副“我已经开出了条件答不答应全在你”的表情看着阙祤。   “说说吧。”阙祤拉了拉身上披着的长衫,倚靠在隔断边上。   郑耀扬便也不啰嗦,道:“我要博元修脉的全本。”   阙祤丝毫不觉意外,因为除了这个,自己身上还真没有旁的东西是这群家伙觊觎的了。他了然地点了下头,道:“这是你个人的要求,还是你们宫主的要求,亦或是……那个人的要求?”   郑耀扬脸色变了几变才道:“我自己自然没这个胆量,不过你也要省得,不当说的话不要乱说!”   “比起博元修脉,兰前辈大概更想要郁子珩的命,”阙祤很不识趣地继续道,“我只是帮着直接给郁子珩下毒那人脱身的一枚棋子,按照计划应该是死了的,所以他也没想从我这里拿到博元修脉的口诀。”   郑耀扬脸色黑了下来,暗自思忖自己在这里杀了阙祤的话能否全身而退。   阙祤浅浅笑了一下,“放心,我没什么机会把孟尧的这个打算透露给兰前辈知晓的。”   他容貌本就出众,伤好了之后气色又大胜从前,这样清浅一笑,即使在黑暗中也叫人觉得耀眼夺目。   郑耀扬心里的躁郁便被他这个笑容安抚了下去,道:“寻教当中高手如云,你又彻底得罪了郁子珩,想要脱身是难上加难,除了我没人能帮得了你。”   阙祤心说你不捣乱就不错了,“多谢郑堂主好意,可我大概要辜负你了。”   “什么意思?”郑耀扬眉宇间露出几分犀利来。   阙祤道“博元修脉的全本,我并不知道。”   郑耀扬明显不信,“你和郁子珩练了那么长时间的功夫,怎么会不知道?”   “练功的过程中出了多少问题想必郑堂主也有所耳闻吧,”阙祤看上去也似十分遗憾,“到最后他毒发,也没能练完这门功夫。”   郑耀扬不觉向前迈了一步,“我不管你们练没练完,我只问你要口诀!”   阙祤顿觉这人已经急傻了,“他疑心那么重的一个人,怎么会在没练完功夫的情况下便将口诀都教给我?都是练一点才教一点。”   郑耀扬攥起拳头,指骨都被他捏响了,“那这样,我们之间的交易可就不成立了。”   “也不是,你们也算是帮了我大忙了,”阙祤笑了笑,“等我全身而退,可以把我知道的部分告诉你。”   郑耀扬冷笑,“你是不是说反了?你现在愿意告诉我口诀,我可以考虑帮不帮你;若没有我的帮助,你还想全身而退?”   阙祤半转过身子,微低了头,长发垂下,挡住了他的侧脸。他看着脚下细碎的月光,颇有些落寞地开口道:“眼下不能,等郁子珩因为他身上所中之毒死了,也就能了。”   郑耀扬没想到他还有耐心等到郁子珩死,道:“你以为郁子珩死了,寻教里的其他人就能放过你了么?”   “那便不需要郑堂主替我操心了,”阙祤站直了些,漆黑的眸子发光似地盯着郑耀扬,“郑堂主只需告诉我,郁子珩所中之毒能不能保证要了他的命。”   被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的时候,寻常人是很难拒绝眼睛的主人所提出的任何要求的,郑耀扬自命不凡了半辈子,在这一刻却也落了寻常。他的表情不由自主柔和了些,竟还带着点安慰的语气道:“但凡这种无色无味极难被人察觉的东西,都不大再能有见血封喉的毒性。可它渗入极快,用不上十二个时辰便可进入骨血,只要这期间不曾留意,便很难被人察觉到。潜伏得深,见效得慢,却一定能一点一点折磨人至死。所以你放心,郁子珩是死定了。”   阙祤的喉结艰涩地动了一下,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痛。脸上还带着点没散去的笑意,眼底杀意却有涌起的迹象,阙祤连忙闭了一下眼,拼命让自己冷静,而后才若无其事地道:“这毒叫什么,能不能并着解药再给我一些?”   听他这么问,郑耀扬又疑心道:“你要来做什么,该不会想要救郁子珩吧?”   阙祤冷笑一声,“救他?我这辈子不欠他什么了,犯不着再为了一个想要杀我的人冒险,更没那个必要去讨好人家。”   郑耀扬将信将疑,“那你要来做什么?”   阙祤调整了一下姿势,“拿来威胁别人。”   郑耀扬想了想,自以为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要等到郁子珩死了之后给寻教里那些不肯放你走的人下毒,从而用解药来和他们换取自由?阙祤,从前我倒是没看出来你是个狠的。”   阙祤道:“郑堂主只说答不答应吧。”   “可惜啊,”郑耀扬一摊手,“我虽知道郁子珩中的毒叫‘刺骨’,却没有解药。‘刺骨’来自你口中的兰前辈那里,据我所知,此毒无药可解。”   天旋地转的感觉忽然来袭,阙祤觉得自己就快站不住了。可也仅仅是觉得,事实上他依然站在原地,甚至连背脊也挺得更直了。他听到自己用没什么感情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晰地问道:“那我还需要等多久?”   郁子珩……他还能活多久?   “这不好说,”郑耀扬道,“他要是不运功,没准能撑个三五年。不过我猜用不了那么久,有人会逼着他运功的,说不准再过几天,这世上就再没有郁子珩,再没有寻教了。”   这世上再没有郁子珩……再没有郁子珩……   “阙祤,我还挺欣赏你这个人,”不知阙祤内心复杂程度的郑耀扬自顾自地说着没边儿的话,“宫主也还对你念念不忘,离了寻教后,你不如就来我长宁宫如何?往后这煦湖岛上,就是长宁宫说了算了。” ☆、不辨真伪   郑耀扬走后,阙祤留神听着屋顶的动静,直到确定了冯宇威也离开了,这才转身回到了床边。   他已经顾不上冯宇威会不会疑惑他为什么在原地又站了那么久,只是不想被外边的人发现,他就快没力气再撑下去了。   短短的一段距离,阙祤竟走得踉踉跄跄,到最后几乎是跌倒在了床上。   无药可解……   郁子珩真地会死么?   阙祤歪歪斜斜地靠在床柱上,努力地弯起唇角,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来。   他狠了狠心,想到:我都快要走了,他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   “走了?”瞥见冯宇威进了凉亭,郁子珩晃了晃手上酒杯,头也不抬地问道。   冯宇威嗯了一声,“要属下去追么?”   “不必,且让他多活几日,”郁子珩仰头喝下杯中酒,“这个人我要亲手杀了,谁也不能和我抢。”   冯宇威在他伸手要倒酒的时候将酒壶拿开了些,“教主现在不宜饮酒,还是少喝些吧。”   不喝酒又怎么能忘了那些烦心事呢?郁子珩收回扑了个空的手,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吃,过了片刻才道:“他们都说什么了?”   “从他二人的对话中可以确定,毒确实不是执令使下的,但……”冯宇威话说一半顿住,眉头微微皱起。   每每想到这个,郁子珩都忍不住后悔心痛,攥着筷子的手不由紧了紧,“怎么?”   冯宇威咬了咬牙,道:“执令使无意要救教主,已决心离开,并且为了确保自己能脱身,说要等到教主……”   “等到我毒发身亡之后?”郁子珩轻飘飘地道,声音里藏着说不出的苦涩。   冯宇威低下头,“第一次见他时我曾怀疑过他,可后来又觉得他当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没想到他竟还想问郑耀扬再要一些□□,用在不肯放走他的寻教兄弟身上。”   “他真那样说?”郁子珩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相信他,他既然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的目的,说不定是想为自己拿到解药。可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就算再怎么宽慰自己,还是不可避免的伤了心,“他不仅希望我死,还要害你们么?”   冯宇威道:“教主,事到如今,您还要留着他么?”   郁子珩闭了闭眼,“他并非害我之人,我又怎能伤害他?”   冯宇威想起了什么,道:“对了,郑耀扬说教主所中之毒名唤‘刺骨’,属下第一次听说这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回头跟程岳说一声,看他能不能应付得了。执令使后来绕着弯想从郑耀扬那里问出到底是谁给教主下毒的,可惜那家伙不肯上套了。”   郁子珩看过来,“你说他们二人谈及了我中的毒,阙祤还想再要一点□□,最终没能问出是谁下毒给我?”   冯宇威点了下头。   郁子珩猛地站起来,“难道……”   “教主?”冯宇威不解他脸上为何会有那样复杂的表情,像是激动,又像是悔恨,似乎想笑,却又仿佛痛到了极处。   “他不直接问,许是怕郑耀扬怀疑;”郁子珩轻声道,“他问出这毒的名字,弄不来解药也想弄点□□到手,他是为了……”话到后头,却是说不下去了。   冯宇威不甚相信,“教主认为他这么做是……”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心说幸好当时在屋顶的是自己而不是郁子珩,否则若是这位可怜的教主亲耳听到了心上人那凉薄的口吻和话语,心中当作何想?   郁子珩望着听雨阁,喃喃道:“或许他只是生我的气,我耐下心来多哄哄他,他是不是就原谅我了?”   冯宇威从来不知道大教主还有这么天真的时候,“教主,不如这样,明日一早您到听雨阁去看看他,若他提起这件事,便说明他对教主亦是真心;若他对今夜的事只字不提,那教主还是多为自己打算为妙。”   一想到还有与阙祤和好的可能,郁子珩心情好了许多,重新坐了下来,“他们还说什么了?”   冯宇威道:“郑耀扬想要博元修脉,说如果执令使肯给,他便可以帮忙让执令使脱身。执令使说他手上并没有全本,但是答应了郑耀扬,如果自己能成功离开寻教,会将已知的部分告诉他。”   郁子珩轻挑了下眉,眼中笑意更甚。两人虽没将全本练完,但完整的口诀他却是不止一遍在阙祤面前背诵过的,以那人的聪明,郁子珩不相信他不记得。   “郑耀扬还邀请执令使脱身后到长宁宫去,不过他拒绝了。”冯宇威到底不放心,“教主,执令使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此人……”   郁子珩抬了下手,神色温柔,“只要我还在一日,便没人可以伤害他。”   阙祤在房中痴痴坐了整夜,脑袋里始终乱哄哄的,理也理不清楚。最后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身体顺着床柱滑倒在床上,两条修长的腿却还搭在床外。   因此有人甫一挪动他的腿,他登时便惊醒了过来。   郁子珩动作未停,将他的腿抬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坐下来帮他擦去额角渗出的汗水,轻声道:“是做噩梦了么?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   梦里那个一身是血的郁子珩和眼前这人一对比,一时间阙祤竟未能分辨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借着不大亮的天光打量着郁子珩的脸,心中忽然生出浓重的不安来。   对上他茫然的神色,郁子珩有点担心地坐近了些,俯下身来细细看他脸色,“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的声音那般温柔,恍然让阙祤觉得两人之间的那些不愉快都是假的,眼前这人还是那个把自己看得重逾性命,愿意为自己做任何事的郁子珩。可惜不是,如今的他只是个会因为丁点怀疑便想要杀了自己,像关囚犯那样关着自己的寻教教主。阙祤抹了把脸,缓缓坐起来,漠然道:“没什么。”   郁子珩身体僵了僵。   阙祤已经越过他下了床,给自己倒了杯隔了夜的冷茶水,润了润干得似要冒火的喉咙后,又冷冰冰地道:“教主这个时候到我这里来,不知有何吩咐?”   郁子珩在床边静坐了半晌,才盯着阙祤的背道:“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阙祤抓着茶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故作镇定道:“教主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能从郑耀扬那里得到的消息,冯宇威应该已经都告诉他了,自己也没那个必要再说一遍。况且既然要走,那便索性走得干脆些,让他恨自己狠心,也没什么不好。   “我的生死,”郁子珩几步走到他身后,抓住他的肩,强行转过他的身让他看着自己,“你真地一点也不在乎么?”   阙祤放下茶杯,却没有对上郁子珩的视线,半偏着头道:“教主能不运功便尽量不要运功吧。”   郁子珩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一句,惶急道:“就这样了?”   “教主还想要怎样呢?”阙祤轻声叹气,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思。   对这人,郁子珩还真是又爱又恨,本已经想好了,只要他露出些许对自己的关心,那么自己无论怎样也要求得他的原谅。就算拿不出什么证据证明他和此事无关,就算教中长老护法都不同意,自己也不会允许旁人再对他指指点点。甚至想好了要传令出去,以后执令使令牌所到之处,便如教主亲临,全教上下须得遵从他执此令牌时所下的任何命令。   只要他开心。   可他竟似对自己毫不在意了,几日前还有的脉脉温情,就那样烟消云散,无迹可寻了。   感觉到肩上传来的手劲越来越强,阙祤不动声色地向旁挪了一步,轻松挣脱了郁子珩的桎梏。   郁子珩的手垂下来,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失神地道:“阙祤啊阙祤,我该说你狠心好,还是说你薄情好?”   “二者并无不同。”阙祤再次意图背转身去。   郁子珩似是彻底被他激怒了,探手抓住他的小臂用力将人往怀里带,“你是铁了心要离开我是么?”   阙祤眉头紧锁,却没有挣扎。   “你甚至希望我快点死了,这样你就有机会离开了是么?”郁子珩近乎疯狂地低吼着,双眼泛上骇人的血红色。   阙祤头偏向一边,除了皱在一起的眉外,几乎称得上是面无表情。   “我告诉你,别再费心想那些了,我死也一定要拉着你一起!”郁子珩用仅剩的一点理智压下自己想要狠狠亲上眼前这人的冲动,他实在想不通,明明该恨他的,为什么却在这个时候反而想要离他更近一些。   可惜情绪的失控已经让他不会思考了,忽略了自己说出本不该知道的话时,那人一点也不觉意外的表现。   郁子珩终于再一次错失了得悉阙祤真心的机会。 ☆、以毒攻毒   踩着虚浮的步子走到楼下,郁子珩觉得自己昨晚大概喝多了酒,还没有醒过神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阙祤向郑耀扬打听了那么多关于“刺骨”的事,却一句也不告诉自己,难道他有心救自己就真地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么?   庞志浩手上提着把扫帚走过来,看到木然站在楼梯口的郁子珩,愣了下,觉得自己应该躲开,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和心中一直敬畏着的大教主说几乎话。他将扫帚放到一边,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才有些紧张地靠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道:“教主,听他们说您这两日身体不舒服,可还要紧么?”   郁子珩淡淡扫了他一眼,忽然晃了一下。   庞志浩连忙伸手扶住他,“教主!”   郁子珩缓缓坐在了台阶上,手按在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半天才吐出来,脸色有些苍白地道:“要紧。”   阙祤便在楼上,庞志浩那声惊惶的呼喊几乎让他当即便要冲下楼去,可却到底没有。他只是面向围栏站在一个那两人抬头也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听着郁子珩那显得有些吃力的呼气吸气声,听那个总是喜欢逞强的人在一个被长宁宫送入寻教的年轻弟子面前示了弱。   “教主,”庞志浩一下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了,他抓了抓头,又挠了挠脸,道,“要不属下扶您上去歇一会儿?再叫人去把程公子请过来为您瞧瞧吧?”   郁子珩摇了摇头,“那上头哪还有我歇着的地方了?也不用叫程岳了,我的病不在身上,在心里。”   庞志浩听不懂他说的话了。   郁子珩歪着身子靠在楼梯扶手上,轻声道:“我不好,很不好。”   庞志浩已经从不知所措中恢复了过来,他凝视着郁子珩俊朗的面庞,心里莫名就生出了感同身受的错觉来。是因为和执令使之间的感情才让他这样难受么?可自己明明没经过那些,为什么就懂了他的难过呢?   郁子珩坐在那里发呆,庞志浩看着他发呆,而楼上,阙祤也一动不动地发呆。   直到苏桥用过了早膳又到听雨阁来找阙祤。   后头跟着的顾文晖一见郁子珩那副样子便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拉了苏桥一把,似乎有话要说。   苏桥给他使了个眼色,用下颌指了指郁子珩,而后大步走过去,道:“你怎么坐在这里?寻教这两日这么闲么?”   郁子珩受惊般地抬头看向他,“嗯?”   苏桥难得被他看得有些不忍心,但答应了阙祤的事不能反悔,便口气生硬地道:“当初要杀人的时候你不还挺威风的么,这会儿又在这里扮什么可怜?”   郁子珩唇色陡然白了几分,他觉得这件事大抵会成为自己一辈子都不能触碰的伤口,永远维持着血肉模糊的状态,无法痊愈。   “小桥!”顾文晖有些看不下去,走过去将郁子珩拉了起来,“你脸色很难看,是没休息好还是……”   “不妨事。”郁子珩站直了些,勉强笑了笑,“你们来看阙祤么?”   顾文晖道:“我听说你在这里,想过来跟你讨论迎敌的事。”   “我去看看阙大哥。”苏桥将郁子珩推开了些,径自上了楼。   顾文晖无奈,“小桥随性惯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苏桥回头给了他一个鬼脸。   郁子珩却羡慕地看了看苏桥,道:“有人能常来陪陪他,他又肯让人陪,也好。”   从顾文晖和苏桥来了后,庞志浩便不声不响地往旁边让了两步,这会儿也没走开,还在那里低头站着。   郁子珩正要和顾文晖换个地方说话,瞥见他,脚步顿了下,道:“叫人把洗漱的水送上去,再多准备几样阙祤平日爱吃的粥菜。我虽不许他四处走动,但衣食上不能怠慢了,知道么?”   “是。”庞志浩规规矩矩地应下。   顾文晖向上看了眼,又看看郁子珩,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觉得不该置喙人家的私事,又把话咽回去了。   苏桥上得楼来,见阙祤呆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脸色并没有比郁子珩好到哪里去。他忙凑过去,不无担心地道:“阙大哥,你……”   阙祤却一把拉住他向后退去,脚步慌乱。   “怎么了?”苏桥托住他一只手臂。   阙祤转身往里走,“别叫他听见。”   苏桥撇嘴,“你们两个这是何苦?”   两个丫头见郁子珩走了,便端着早就备好的水盆和漱口的杯盏上来了。   阙祤洗漱后,将毛巾挂在盆边,道:“往后不用再往我这里送膳食了。”   两个丫头颇为不解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是这两日的东西不合执令使的口味么?婢子去和厨房说一声,叫他们做些别的来。”   阙祤摆了下手,“不是,与那个无关。只是从今日开始,你们教主一日不放我离开此处,我便一日不会再进食。”   两个丫头吃了一惊,忙告退出去了。   “她们一定是去禀告郁子珩了。”等人下楼了,苏桥才道。   “就是让他知道。”阙祤在桌边坐下,“我让你帮我带的东西,带来了么?”   苏桥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来,放在阙祤面前,“你怎么确定你绝食郁子珩便会在意?他可是差点就杀了你。”   阙祤打开油纸包,拿起里边的一张油饼,“我不确定。”   苏桥简直搞不懂这两个人,看着他如同嚼蜡一样地咬着那张已经凉下来的油饼,道:“你吃得下?”   “吃不下,”阙祤艰难地将饼咽下去,“但为了有力气离开这里,我必须吃。”   一整天下来,送进听雨阁的膳食都是放凉了之后又被原封不动地拿走,而郁子珩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一早苏桥帮着偷来的油饼还剩下小半张,已干得不成样子,阙祤在黑暗里把它摸出来,连口水也没有,就那样干巴巴地吃了下去。   说不失望是骗人的,可阙祤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在期待着什么。眼前的情形不得不说是自作自受,不过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那怎么也得走完才行。   如此这般过了三日,到了第四日一早,送进阙祤房中的早膳又被拿出来后,郁子珩终于坐不住了。   他亲自来到听雨阁,看了眼婢女拿到近前的不曾被动过的粥和菜,一气之下掀翻了托盘。   小丫头受惊,不小心叫出了声。   楼上吃饼的阙祤险些噎到,可惜他为了将绝食表现得更彻底一点,房里连一滴水都没剩下,只能拼命捶着胸膛往下咽。   苏桥往外走,压低声音道:“你快躲起来,我帮你挡他一阵子。”   庞志浩站在他身旁,还有些局促,“大哥,教主说不许我进你的房间,我……”   阙祤把那口饼咽下去,“放心,今日他不会有心情找你的麻烦,况且你不也听到苏公子说的了么,一定保你无事。”   “可是……”   郁子珩愤怒的脚步声已经响起在楼梯上,时间紧迫,阙祤忙将庞志浩推上自己的床,“你答应了我一定会帮我离开的。”   这句话仿佛帮庞志浩下了什么决心一样,他顿时冷静了不少,自己钻进了被子里,对阙祤道:“大哥一路保重。”   阙祤胡乱点了下头,又追上苏桥,在他耳边飞快道:“挡一挡便好,别逼他用内力。”   苏桥下意识回头,阙祤却已经不在原地了,他的气息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好似这间屋子里从一开始就没有阙祤这个人。   郁子珩已经上楼来,看到他便道:“你日日来探望阙祤,难道就不能劝他吃点东西么!”   苏桥将未出鞘的剑横在郁子珩面前,“阙大哥不想看见你。”   “那就叫他吃东西!”郁子珩拂开他的剑,“他肯吃东西我便不来!”   苏桥抬手按上郁子珩肩头,脚底下极快地挪了两步,再一次挡住了郁子珩的去路。   郁子珩本就动了气,直接便与他动起手来。   碰上一个武功不错又肯和自己过招的人实是不容易,若不是事先有阙祤的那一句叮嘱,苏桥还真想和郁子珩大战个三百回合。然而眼下不是时候,他又有伤在身,赢了也是胜之不武,苏桥只好带着满心遗憾和他拆了十余招,眼看他在盛怒之下便要用上内力,忙卖个破绽,将人让了过去。   进了卧房看到床上躺着个人,郁子珩首先想的便是三日未曾进食已经让阙祤虚弱得连床都下不来了,当下又是生气又是着急又是心疼,竟没能分辨出那稍显粗重的呼吸并不不属于阙祤。   身上的被子被一把扯下,庞志浩手忙脚乱地从床上跳下来,跪倒在郁子珩面上,口中连声道:“教主饶命,教主饶命!”   郁子珩怔了怔,继而怒不可遏。可怒道极处,他反而没了那些质问责备的话,只是攥紧了拳头,用让人意外地平静语气沉声问道:“阙祤人在哪里?” ☆、祸不单行   庞志浩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可他还是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眼郁子珩,只一眼便又迅速将脑袋埋下去,张嘴还未说出一个字,先是泄出两声呜咽来。   郁子珩从他眼里看到了浓浓的委屈,俯身扯住他衣襟,迫他面对自己,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是他逼你这么做的是么?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便不追究你欺瞒我的事,否则……”   否则什么,郁子珩没有说下去,意思却再明显不过。庞志浩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牙齿都在打颤,哆哆嗦嗦地道:“教……教主,执令使他……他……”   苏桥看不下去了,过来将庞志浩从郁子珩手中解救出来,“阙大哥已经走了。”   郁子珩显然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愤怒,颈间青筋都露了出来。他瞪了苏桥一眼,转身对外头大喊道:“宇威!”   不过眨眼,冯宇威便出现在了几人面前。他被房中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给惊了一下,不解地对上郁子珩怒火中烧的双眼,问道:“教主,怎么了?”   “你看到阙祤从这里出去了么?”过分的愤怒让郁子珩的声音透出不寻常的沙哑。   冯宇威微怔,“不曾,执令使出去了?”   郁子珩没答话。   房中静了下来,除了庞志浩那乱了节奏的呼吸声外,几乎没有旁的声音。   属于阙祤的气息,已经从这间房里彻底消失了。   郁子珩无疑是煦湖岛上数一数二的高手,苏桥和冯宇威的内力也不弱,对于他们来说,房里有没有人不需要细细寻找,只要听一听便知道了。   这也是阙祤敢于用这个方法的原因,赌这些所谓的高手或多或少都有他们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自负。   冯宇威的脸渐渐变了色,而后抱拳对着郁子珩低下头去,“属下失职,请教主责罚!”   “现在不是责罚你的时候,”郁子珩往外走,右手搭在左手戴着的扳指上,“你把人看丢了,就负责给我找回来。”   冯宇威领命,先是自己在听雨阁三层外侧盘查了一番,又叫弟子散开了去寻找,一个人开始苦想阙祤这个大活人到底是怎么凭空消失的。   郁子珩从楼上下来,焦躁地在听雨阁前踱了几步,忽然站定,放声道:“阙祤!”   掩去自己气息藏身在书房两个书架间狭窄缝隙里的阙祤身体僵住,因他这一声呼唤,心跳险些都停住了。   郁子珩缓了两口气,又道:“你就打算这样一走了之么?你可以不顾我,但你连那么多次救你性命,到现在为止仍昏迷不醒的陈叔也丢下不管了么?”   阙祤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却并没让气息紊乱。他闭上双眼,努力将所有情绪都压下——既然已经做了这个决定,就别再让任何事来动摇自己。   郁子珩还要再说什么,耳朵先捕捉到一串稍显凌乱的脚步声,侧头看去,便见云清快步赶过来,面上虽看不出如何,眼底却分明写着焦急。   云清草草向他行了一礼,凑近了些,低声道:“隐卫急传消息,孟尧带人赶过来了;另外还有……还有兰前辈,他们兵分两路,兰前辈许是要稍晚一些。”   “还有多久?”郁子珩只是轻轻挑了下眉,好像这只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和阙祤出逃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云清道:“两个时辰左右。”   郁子珩笑了一下,“我猜孟尧身边只带了几个亲信,是一路疾奔而来,几乎没怎么休息是么?”   云清意外,“教主如何得知?”   “若非如此,隐卫不会直到这时候才把消息递到,”郁子珩道,“这两个时辰,也是他好不容易赶出来的吧?”   云清点头,“埋在那边的隐卫与孟尧同时朝这边赶,本想趁着他在路上休息的时间抓紧送消息回来,却没想到孟尧这一次像是连命都不要了。”   “可能是我义父的命令,他不敢耽搁。”郁子珩抬头看向三层阙祤的卧房,“这段时日宇威一直留在总坛,传递消息确实不那么方便。”   云清见他一点也不着急,道:“教主,我们要不要召集众人商议退敌之策?”   郁子珩疲惫地叹了口气,“来得还真不是时候,莫不是故意为阙祤制造混乱,想让他趁机逃走?”   “教主……”   郁子珩捏了捏眉心,“通知大家到议事厅去,宇威除外,今天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把阙祤找回来。”   单一个孟尧,对寻教实在构不成什么大威胁,就算再加上一个一直藏在左近的郑耀扬,也成不了气候。可他既然敢单枪匹马前来,想必是有恃无恐,若真如郑耀扬所说他手上没有“刺骨”的解药,那便是他坚信兰修筠一定有能将整个寻教都打压下去的万全把握。   既然长宁宫不是大举来犯,郁子珩便也用不着布下重重防卫,不然倒显得他寻教太过小家子气了。他只拨了一部分的弟子,让几名舵主分别领队守在总坛几个重要的出入口处,其余便和平日一样巡视,表面上看起来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等一众舵主弟子都领命去了,尹梵道:“教主不宜运功,对付孟尧和郑耀扬的事便交给属下和文杰吧。”   祝文杰向前迈了一步,“不妥,若能不动手还是不要动手为妙。”   “人家找上了门,我们还能躲到哪里去?”   祝文杰皱眉,“教主身子欠佳,你我纵然能敌得过孟尧和郑耀扬,那兰前辈那边……”   “兰家的小老弟不妨交给我,”林当站起来,“我且劝他一劝,若他不听,也怪不得我不念旧情了。”   祝文杰却丝毫没被他安慰道:“那还有谁来对付似单耽那些兰前辈亲自教出来的杀手呢?”   这时,顾文晖和苏桥从外头走了进来。   “索魂剑在谁手上,我们就对付谁。”苏桥抖了抖手上长剑,“那家伙的确是个大麻烦,我却不信一定找不到他的弱点。”   郁子珩放下手上茶盏,“看看,这不是有的是帮手么。你们无需考虑我的情况,今日这场大战若不可避免,我自不会退缩。”   众人还待再劝,郁子珩已经起身出去了,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都去准备迎接贵客吧”。   郁子珩一个人回了和风轩。   今日之战只怕是避无可避了,如果那些人一早便肯坐下来好好解决问题的话,便不会等到这个时候才找上门了。可让他躲在兄弟身后等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结果,那简直比要了他的命更让他难受。   郁子珩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扳指。   阙祤……   这个寻教最难的时候,这个自己万分需要他的时候,他怎就能走得如此干净利落?   不能再想他了,不能再想他了……   可思念这种东西就是这样神奇,越想克制,它便越是泛滥,直至成灾。   胸口闷得难受,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郁子珩再也受不住,运功出掌,对着房里的桌椅杯盘便是一通乱击。   房中顷刻间便已是一片狼藉,他却无意收敛,有意试一试那潜藏在骨血里的毒到底会不会因为此时运功便跳出来折腾一番。   外头的弟子听到动静,很快有人结伴跑上来,却不敢贸然进去,只在楼梯口一声又一声地唤着教主。   郁子珩一掌又要击出,胸腹间忽然窜起一股寒气,紧接着便是一阵刺痛,让他送到一半的掌力没了后劲,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   一口气没上来,郁子珩半跪在地上,咳了个昏天黑地。   “教主?”有个弟子大着胆子进来,探头往卧房里一看,立刻便被里头的一片混乱惊得目瞪口呆。   郁子珩没理他,清晰地感受着疼痛伴着寒意从体内升起,向着四肢百脉扩散开去。这次没在练功,随着他收住功力,血气运行也慢了下来,毒发的速度也不是很惊人。但郁子珩清楚,他撑不了多久。   敌人就快来了,该怎么办?   他没有试图压制抬头的毒性,只是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绝不能倒下,绝不能……给那群人看笑话。   若是陈叔没有受伤就好了,他说不定会有办法,就算不能解毒,哪怕只要暂时让自己感觉不到疼痛也好,那样就可以……   郁子珩猛地挺直背脊,他记得那个时候……   “教主,您还好么?”那弟子靠近了些,“属下已经让人去请长老和两位护法,教主要不要先歇……”   郁子珩努力站起来,一把推开他,快步向外走去,“告诉他们做好自己的事便可,不必理会我。”   那弟子见他脚步不稳,伸手想去扶,却连他衣袂也没碰到,忙跟在后头不放心地道:“教主,您这是要去哪里啊?”   郁子珩急着寻求解决面前难题的办法,没空理会他,忍着周身的不适,纵身而起,运轻功疾掠而去,转眼便消失在了几名弟子的视线里。 ☆、事与愿违   “陈叔,我要走了。”阙祤坐在陈叔床边,替沉睡中的老人擦了擦手和脸,“往后大抵是没什么机会见到您了,您一定保重。”   老人睡得很熟,脸色虽仍带有病态的蜡黄,容颜却显得十分安详。   阙祤轻叹了口气,“我本来该好好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在您身边一直侍奉的,可……”他眸光闪了闪,有些黯淡,“陈叔,您会怪我么?”   也不知老人能不能听到他说话,反正是无法给出回应了。   阙祤笑了笑,道:“下辈子,我给您当亲儿子,寸步不离地孝顺您一辈子。”   又在那里坐了一会儿,阙祤站起身,最后看了陈叔一眼,便要开窗离去。   外头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阙祤推窗的手顿住,静立在窗边,没发出任何声音来。   “教主?”罗小川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慌乱,“您这是怎么了?”   阙祤绷紧了身体,微微握住拳头,想着如果被郁子珩找到的话,要不要和他正面对抗。他想起郁子珩站在听雨阁前说的那些话,难道这人竟是有意提起陈叔,引自己前来,好在这里堵住自己的?   郁子珩却没有这份心,他一路用轻功赶过来,血气运行加快,毒发的速度自然也跟着快了,到最后身体不大能受得住,几乎是从半空中摔下来的。   在小院里晒药的罗小川和方虹馨给他吓了一大跳,忙跑过来查看他的状况。   郁子珩手脚已是冰凉,只想蜷在一处取暖,来意都快顾不上了。   师兄妹两人都还是孩子,个头那么小,根本没办法扶起一个身形修长的郁子珩来,眼见他脸上的血色眨眼间便褪了个干净,不禁都害怕起来。   这时程岳等人听到动静赶了出来,忙要上前帮忙。   “教主又毒发了,”程岳招呼两个师弟过来,“快,先将教主扶到我房里去,给他服一颗绵息丸。”   听到要吃药,郁子珩总算打起了些精神,一把攥住程岳的手腕道:“药……小川说过的……”   “什么?”程岳没听懂他的话,从他含糊的话音里辨出了罗小川的名字,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小师弟。   然而小师弟也很莫名其妙,眨巴着眼睛看着郁子珩。   郁子珩深吸了一口气,勉力支撑,快速道:“阙祤曾问你要过一种能止痛的药,你说有……唔……”能说到这里,仿佛已经用去他全部力气,被人扶起一半的身体变得沉重,郁子珩脚底打了个绊,又向地面扑去。   程岳忙接住他,还是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继续看罗小川。   罗小川开始回忆他说的那件事,陈叔房里的阙祤却已皱起了眉头。他记得那时自己是怕和郁子珩一起练功时伤势复发才会事先去问罗小川要一种能止痛的药,可从罗小川当时的话语便可判断,那药似乎是什么禁物,绝对不能说是救命的好东西。   想是敌人逼近,郁子珩毒发,他无法躲在教众背后看着那些人拼杀,所以想要借助药物的力量暂时撑着,连退敌后的后果也不去考虑了。   郁子珩到底能不能扛得住那传说中虽能压住疼痛却会对人身体造成伤害的药物?他现在这个样子,那药物又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就算能让他暂时感觉不到疼痛,可他冷得手脚都会发僵,又怎么去和旁人对敌?   一个又一个问题在阙祤脑中闪过,担心越来越胜,是离去还是出去,两个念头此消彼长,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   罗小川终于想起来是有那么一回事儿,啊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到底是什么?”方虹馨着急地道。   郁子珩想对他伸手,却冷得直哆嗦,手才伸出一点又缩了回来,打着颤音道:“把药……给我……”   罗小川一脸纠结地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师兄,为难道:“这……这不行吧,师父说那药不能动,那……”   程岳总算从他的支吾中明白了过来,惊道:“绝心丹?”   罗小川不敢应声。   “教主为什么会知道这东西!”一向好脾气的程岳居然厉色起来,对着平日里最疼爱的小师弟吼道。   罗小川愧疚得都快哭了,“我……就是阙大哥问我的时候……我也没想到……”   “拿出来!”郁子珩呼吸时断时续,显是快要受不住了。   程岳为难道:“教主,那药不是什么救命的东西,相反,很可能会害了教主的!师父一直想要把它变得更好,可很多次都失败了,那里头含着毒物,虽可让人暂失感觉,可过后……”   郁子珩费力地抓住他一个衣角,道:“你也说了只是……是可能,也……不一定我就……”他咳了两声,气息更弱,“我已经……中了毒,不怕……”   “可是教主……”程岳实在不敢下这个决定,他无法给郁子珩解毒已经够让他自责了,若再将那会害人的药拿出来,他还能算一个医者么?   “无论结果……如何,我不会……不怪你们……任何人。”郁子珩眼中已布满血丝,“寻教不……不能毁在……今日……”   程岳又一次想,要是师父醒来了那该有多好。   强烈的疼痛袭来,郁子珩攥着他衣角的手蓦地一紧,低吼道:“这是命令!”   程岳被他吼得一抖,迟疑的眼神一点点稳下来,最后下决心似地握了下拳头,将郁子珩推给身边的师弟照看,起身道:“教主稍等片刻。”   “师兄!”   “大师兄!”   “程师兄!”   几个师弟一起叫他,声音里都透出不赞同来。   “闭……嘴!”郁子珩咬牙道。   程岳脚步顿了那么一下,而后更快地向陈叔的房里跑去。   阙祤的心沉了沉,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躲起来。   程岳进来后直奔着卧房一角立着的小柜子去了,根本没留意到房里除了陈叔外还有另一个人在。   阙祤看着他找到钥匙打开柜子,抽出最下方的一个小抽屉,伸手捧出个巴掌大小的精致木盒子来。   程岳对着那木盒子沉默了一阵子,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打开木盒,从里边拿出一个黑色带着红塞的瓷瓶,转身便要走。   阙祤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程岳差点没被他吓得直接翻白眼,连惊呼都忘了,只是傻愣愣地往后退了半步,撞在柜子上,手一松,瓶子就滑了出去。   阙祤伸手抄过那瓷瓶,直接收入袖中。   程岳吞了吞口水,这才反应过来,腿软地道:“执令使,您怎么会在这里?”   阙祤没回答他的话,道:“这东西不能给他吃,我先替你收着了。”   “执令使,”程岳低下头,“我也不想给教主吃,可教主他……我们都已听说了今日的情形,虽然都想当不知道,就和平常一样那般过活,可我们心里都清楚,往后还有没有寻教,就在今日一战了。”   冰冷的瓷瓶贴着皮肤,让阙祤又想起那日郁子珩蜷在自己怀里颤抖时身上的温度。为什么事情永远不会按照你所预测的那般去发展呢?阙祤想,罢了,既然这次能让他找不到,下一次一定还有机会,那么也不在乎晚走个一时半刻了。   他挺直背脊,迈步往外走,道:“你们劝不住他,我来劝。”   郁子珩怎么也想不到,走进去的是程岳,出来的却是阙祤。他吃力地拧着脖子看着这个让他爱极又恨极的人,那模样就像是一只受了伤却不肯屈服,还打算随时扑上来撕咬一番的野兽。   “阙大哥?”罗小川怔怔地道。   阙祤对他笑笑,走到郁子珩面前,俯身直接将人抱了起来。   郁子珩吃不准他是什么打算,心里也还在生他不辞而别的气,本不想在这个关系到寻教存亡的紧要时候再分心跟他争个你对我错,甚至连多说一句话也不甚愿意,可身体却遵循本能地朝他温暖的胸膛靠过去。   阙祤似是有所感应,托在他腋下的手安抚一样地拍了拍,对罗晓川道:“给我一个空房间。”   罗小川得令,立马开跑,“我的房间空着,这边这边!”   阙祤抱着郁子珩跟了上去,对其余人道:“烧热水送进来,快。”   他的声音很稳,让站在院中的那些内心慌乱的人不由自主地便想听从,他们一下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一刻也不耽搁地忙了起来。   罗小川将他们领进自己的房间,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可小小的少年也不知怎地便突然懂了事,只是一声不响地为他们带上门,一个人出去了。   阙祤将郁子珩放在床上,毫不意外地被他死死抓住了手腕。   郁子珩身上又痛又冷,偏生神智清明,问道:“药是不是……在你那里?”   阙祤没否认,“你不能吃那药。”   郁子珩心说你以为我想,“寻教……”   阙祤坐了下来,帮他严严实实地盖好被子,轻声道:“我替你守着。” ☆、义无反顾   郁子珩直愣愣地看着阙祤,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一样,半晌才不相信地问道:“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看着他缩着身体颤抖,痛得脸色煞白,阙祤心里着实不好受。   “你知不知道……”郁子珩话说一半,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接下去,“那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敌人,你可能……可能会没命……”   阙祤不甚在意地道:“你不是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么,丢了就算我还了你的,没丢也当我命大,往后去留就让我自己说了算,如何?”   郁子珩朝他这边蹭过来,艰难且僵硬地探出一只手臂,紧紧箍住了阙祤的腰,固执地道:“不如何!”   阙祤:“……”   郁子珩似乎想坐起来,可惜努力了半天也没什么效果,便不甚甘心地窝在阙祤身旁,闷闷地道:“没有人能……替我,看你去……和看他们去……并无不同,你……懂么?”   每次看到他在自己面前露出脆弱的样子,阙祤心都会软下来,这一次也不例外。可到底没有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拥抱他,表现出自己的担忧,而只是平静地道:“我懂,可懂跟做,是两回事。”   郁子珩痛苦地低吟了两声,语气中带了些许乞求,“郁子珩不能……不能退缩!”   “就算我把药给了你,你服下后感觉不到痛,可连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你怎么去和那些人对阵?”阙祤掰开他铁箍般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气道,“逞强也要有个限度,寻教还不到少了你所有人便都活不下去的地步!”   郁子珩呆了呆,先前强烈又坚决的眼神慢慢暗了下去,整个人好似放弃了所有希望,苍白无力的神色浮上面颊,让他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   阙祤忍不住反省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不管怎么说,寻教是郁子珩的寻教,于他而言和于旁人而言的意义自然不同。他将那些责任都压在肩上,时日久了,便成为了郁子珩这个人身上的一部分。这种感觉,也曾身为一教之主的阙祤完全能够体会,但因为那个人是郁子珩,他便无法用最冷静的心情去对待。   门被敲了两下,罗小川在外头道:“阙大哥,水来了。”   “进来。”阙祤说着,将郁子珩身上卷成一团的薄被丢开,站起来退到一旁。   房门被推开,程岳和一个师弟抬着浴桶进来,后头跟着好几个人,每人手上都提了一桶热水。   热水被注入浴桶中,房间里一下子热了起来。   阙祤对最先放下水桶的两个人道:“你们扶教主坐进去。”   那两人应声上前。   郁子珩却不肯,一只手扣着床沿,只看着阙祤一人,“你抱……抱我过去。”   那两人顿觉尴尬,忙又让开了。   阙祤实在是拿他没办法,都已经这副样子了,他哪来的那份心情?可看着他被毒发折腾得这般难受,阙祤终是不忍,只好又走过来,弯腰将人再次抱起。   郁子珩抬了抬手臂,似乎想拉住阙祤的手,可惜没什么力气,只在他袖间滑过,便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阙祤小心地将他放到浴桶里,听到他从喉咙里溢出舒服的感叹声,自己心里也跟着舒坦了不少。   院子里又传来一阵动静,好像有人来找郁子珩。   阙祤往门那边看了一眼,心说药房这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按理说林当尹梵他们应该早就收到消息了,怎么这会儿才来找人?   可找来的仅仅是个小弟子,他慌慌张张地扑进门来,直接跪了下去,气都没喘匀便道:“禀教主,长宁宫……长宁宫的人来了!”   原来如此。   郁子珩当即要起来。   阙祤按住他的肩膀,“知道了,都出去吧。”   那弟子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阙祤给程岳使了个眼色,他便带着众师弟,扶了那报信的弟子一道出去了。   郁子珩挫败地侧头看着阙祤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从那里传来的力道并不如何大,却足够压得他动弹不得。   阙祤蹲下身,又给他加了几瓢微烫的水,“你在这里歇着,至少熬过毒发,前边的事,我去。”   郁子珩看准时机一把攥住他添完了水正要收回去的手,黑着脸道:“不许!”   阙祤轻轻笑了一下,飞快地凑近了,低头在郁子珩唇边烙下一个浅吻,趁他失神之际,轻巧地从他手里挣脱了出来,“这样许了么?”   郁子珩回过神时发现阙祤已经退到了三五步外,凭自己现在的能耐是够不到他了,毫无征兆地便又羞又怒了起来,色厉内荏道:“阙祤,你要是……你敢去,我便……”   “这许是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我能为你做的事了,”阙祤点了下自己的嘴唇,“这个,就当是临别礼物。郁子珩,保重。”   语毕,阙祤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决绝。   郁子珩没再唤他,眼底泛起谁也看不真切的光。   来报信的弟子已经跑了,程岳见阙祤从房里出来便似在找什么人,忙走过来道:“执令使,刚才那位师兄说这会儿长老和护法都在总坛石碑那里对敌,能过去的帮手也都过去了,情况不太妙。”   阙祤点点头,“我知道了,看好你家教主,我去会会那些敌人。”   “阙大哥你要小心啊!”罗小川扫了眼他看上去不怎么结实的身板,“要是打不过那些人你也别硬拼,尤其别被人掰断了胳膊腿啊!”   阙祤:“……”   又有一人从外头进来,阙祤识得,那是自打陈叔出事后便被郁子珩派过来,一直负责带人守卫此处的一个姓杨的舵主。   杨舵主脾气算不上好,对阙祤这个来路不明的执令使向来是诸多不满,这两日闹出的这些事使得他越发厌恶阙祤,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听说了阙祤竟无声无息摸进了陈叔房间后,杨舵主觉得自己的自尊被他彻底践踏了,拽着程岳到陈叔房中仔细确认了阙祤并没有加害陈叔后,一个人到外头生了半天的闷气。听闻前边打得吃力,他便又跑进来,也没拿正眼去看阙祤,只道:“前边人手不足,我先带兄弟们过去了。”   阙祤见他说了这话便要走,将人叫住了,道:“你的职责是保护陈叔,若你走了,有人趁虚而入对陈叔动手怎么办?”   杨舵主心说我连你进来都没发现,还能拦谁?但这话就等同于打自己的脸了,杨舵主哼了一声道:“那边战得那么激烈,哪会有人到这儿来?”   “万一呢?”阙祤道,“这事我做不得主,教主便在里头,你亲自去和他说吧。”   杨舵主没那个胆子,焦躁地在院子里踱了两圈,最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阙祤见他压下了那个念头,摸了摸罗小川的脑袋,道:“好好照顾陈叔,往后替我尽孝。”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在交代遗言,罗小川并不很懂,却直觉往后可能要见不到这个他十分喜欢的大哥哥了。他两只手一起握住阙祤的手,道:“阙大哥,你去哪里?”   “去痛痛快快地打一架,”阙祤目光放远,“然后回家。”   在罗小川单纯的心里,早就认为寻教便是阙祤的家了,于是开开心心地放开他道:“那阙大哥快去快回。”   寻教总坛入口处,刻着“寻教”二字的石碑旁,双方打得如火如荼。   阙祤并未急着靠近,而是无声地攀上了一颗枝叶茂密的树,藏身在树枝中朝那边看去。   尹梵和祝文杰与长宁宫以孟尧为首的人打了起来,对方只有五六个人,但功夫都不错,两位护法应对得有几分吃力。幸而还有半路放弃找寻阙祤的冯宇威从旁相助,才能勉强维持住一个不落败的局面。   顾文晖与苏桥兄弟两个则在同另一伙人争斗,单耽和那个叫雪儿的姑娘是他们的主要对手,后头还有十余个或黑衣或白衣的冷面杀手,双方都不肯退让。   林当站在尹梵等人身后两三丈远的地方,没有动手,只望着前头不远处。   阙祤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那里停着一辆素朴的马车,马车旁边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中年男子,一袭白衫,什么也不说不做便自成一股威严气。阙祤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却也瞧得出这人容貌不俗。   他就是兰修筠。   阙祤十分肯定地这样想着,半点疑问都没有。   紧接着,他的眸色变深了。   两只猎豹懒洋洋地卧在马车后方,和马匹隔了一段距离,以免其受惊。棕黄色的毛皮上密布着黑色的斑点,在阳光下竟能反射出润泽的光来。   如果郁子珩看见这两只畜生,可还能凝神对敌么?   阙祤正这样想着,还没决定从哪里入手,便有两道目光极不友善地朝他射了过来。   兰修筠不知何时半转过头来,双目如刀地看着阙祤所在的方向。 ☆、刀光剑影   阙祤自认藏得比较隐蔽,场中又闹,当不会有人留意到自己才是,可兰修筠却偏偏朝这边看了过来。他不确定兰修筠只是随意看看,还是真地察觉到了这里有人,若是后者,那这个人可太过可怕了些。   兰修筠看了几眼,又收回目光,身体往马车那边靠了靠。   他似乎极为在意那架马车,里头有什么?是人还是什么贵重的物品?可不论是人是物,既然他对其珍而重之,又为何打架时还非要带在身边?   阙祤实在想不明白。   尹梵那边三个人对付孟尧那五六个人,渐渐吃力了起来,而林当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与尚未出手的兰修筠对峙,也不知有没有留意到那边的情况,不过反正是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外围虽然站了不少寻教弟子,可面对那几人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几乎没有能伸得上手的。不得不说,孟尧没带着他那些不中用的长宁宫弟子而只选了几个高手随行,真是很聪明的决定。   云清此刻也站在一旁干着急。   那三人被逼退了不近的一段,看来落败只是时间问题了。   眼看着尹梵就要被郑耀扬袖子里突然滑出的短刀给刺伤,云清再也站不住,不顾一切地斜插了进去,白净纤柔的手掌直接抓向短刀。   “清儿!”尹梵吓得忘了出招,一边伸手去拉她,一边心痛地想着来不及了。   他的手臂却突然被人从后头推了一下,陡然加快了探出去的速度,揽住了云清的腰。与此同时,云清也感觉右肘微麻,小臂无力地垂了下去,险险擦过短刀的边沿,却是毫发无伤。   尹梵紧张地拉着云清退开,察看她的手,“你没事吧?”   云清摇头,看了眼已和郑耀扬战在一处的阙祤,有些迷茫。   “你站远些,不要再凑上来了。”尹梵叮嘱了这一句,自己又冲了回去,过了片刻,别别扭扭地对阙祤道,“多谢你救了清儿。”   不等他说话,祝文杰先在一旁低笑一声,道:“他也救了你,你怎地不说谢?”   尹梵脸都憋红了,最后将怨气都发泄在了对手身上。   冯宇威仗着轻功的优势在边上乱绕,苦恼地道:“教主让我找执令使回去,现在找到了,我要动手么?”   尹梵和祝文杰在百忙之中极有默契地给了他一个“闭嘴你会死么”的眼神。   见那个岔子已被打了过去,阙祤便什么也没说,只和郑耀扬打得难舍难分,再在那几人扛不住孟尧压力的时候从旁递过去几招,化解孟尧的攻势,给那几人喘息之息。   没错,他并没有使出全力。他心里还惦记着在长宁宫这边留一条退路,为自己事后离开做些打算,要是能再从他们这里多打听到一些“刺骨”的事,那就再好不过了。再者,阙祤虽然愿意为郁子珩一战,可心里到底还是恨他对自己的怀疑,连带着不满于他手底下的这些人,便没有从一开始就尽心尽力。   他这边游刃有余,甚至还能分心去看看顾文晖和苏桥,郑耀扬却早已气得七窍生烟。   孟尧人在局中,没法看清整个形势,却总感觉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自己要伤到谁的时候便出来阻拦,没有一次失手。那力道的主人却也不与自己为难,一触即收,寻不见踪迹。可越是这样,孟尧便越是心惊,防备心重了,出招都跟着迟疑起来。   确认了这边暂时不会有什么事,阙祤有意拖着郑耀扬往边上去了。   郑耀扬跟着他从混战成一团的战局中脱离出来,见没有人留意他们二人,才低声对阙祤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还想不想离开煦湖岛了,信不信就算郁子珩放了你,长宁宫也要追杀你一辈子!”   阙祤不急不忙地道:“我只是借此来赢得一些他们的信任,缓一缓眼前的状况,也好让他们对我放松,我才好脱身。”   郑耀扬当然不会信这骗鬼的话,但又过了几招后,他终于发现,阙祤简直是在同自己闹着玩。这个想法让他瞬间便惊出了一身冷汗,想起自己曾自以为了不起地半夜去威胁这人,而以对方出招的速度和劲道来看,分明是有所保留,没杀自己一直便是手下留情了吧。   这般想着,郑耀扬不由自主便信了阙祤的话,心中害怕起来,不敢再和他单独对敌,又往孟尧他们那边靠去。   一直站在一边的兰修筠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想到先前从孟尧那里听说的关于阙祤的事,他饶有兴味地笑笑,轻声道:“那个孩子好像就是子珩的心上人,和孟尧说得一样,漂亮,真漂亮。”   他声音那样温柔,就像是在对最亲密的人耳语,可他身旁并没有人,这画面看上去就有些诡异了。   阙祤被声音吸引,下意识地朝那边看去,与兰修筠视线相接,心里不由“咯噔”了一声。   两人之间相距不近,兰修筠的声音又低,断不该字字清晰地传进自己的耳朵里来,除非……   阙祤又多看了一眼,这次真真切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挑衅,确定了他是有意让自己听到那句话的。   兰修筠那句话的确是加了些许内力送出去的,内功深浅不同,听清的程度便也有不同。他是有心试探阙祤的功夫,因此在阙祤看过来时,还给了他一个赞许的微笑。   阙祤眯了眯眼睛,手掌微弯成钩,反手扣住一个趁他不备在他背后意图偷袭的长宁宫弟子,稍一运力,便将那人的肩膀给震得脱了臼。还不等那人痛呼出声,他转过身来,又是一掌击在那人右肋下方,直接将人打得飞了出去。   那人摔出了丈余,抽搐几下后便不动了。   孟尧手下一滞,眼角狠狠抽了抽,却硬是将到嘴边的质问给咽了回去。   郑耀扬也摸不准阙祤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现在可以确定对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从前说过的也就罢了,往后那些不该说的话可不能再乱说了。   阙祤这边还与长宁宫弟子过着招,心神却全都挪到了兰修筠身上,对这人用了十足的戒备。   兰修筠面上带笑,不再看阙祤,将目光移到与单耽与雪儿等人对战的顾文晖和苏桥那边,一只手微微抬起,搭在了马车的车门边上。   以顾文晖和苏桥的功夫,要对付单耽和雪儿并不难,难的是还有一群兰花杀手从旁助阵。那些人个个武艺不凡,若不是顾文晖与苏桥的剑法精妙无双又能互补不足,只怕这会儿早已落败了。   饶是他师兄弟二人配合无间,在这样多的敌人面前也不禁渐显狼狈了起来。然而夺剑之人便在前边,断没有退缩的道理,苏桥一咬牙,抖了抖手中长剑,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杀到兰修筠面前去。   他的背心完完全全地空了出来,雪儿已经卡在了足以将他一招毙命的位置上,顾文晖余光瞥见,连呼吸都快忘了。可他被单耽缠住了脱不开身,就算不要自己的命冲过去怕也是来不及,只得绝望地喊道:“小桥回来!”   这一声没让苏桥有什么反应,倒是把阙祤吓了一跳,他当即不再理这一边,飞身赶去要救苏桥。   这会儿朝那边赶,任谁看都是不可能,但阙祤自知,这连冯宇威都要慢上一步的距离,他却定然能抢在雪儿出招之前将两人隔开。   可还不等他到近前,兰修筠却缓缓开口道:“雪儿,别拦着他,让他过来。”   雪儿怔了下,虽有心杀人,却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好不甘心地退开。   阙祤身形也跟着一顿。   有了兰修筠那句话,不单是雪儿,连其他兰花杀手也都退到了两旁,给苏桥让出了一条路来。   顾文晖非但没能放心,反而更加害怕了起来,拼命朝他那边追去,嘶声吼道:“苏桥,你给我回来!”   苏桥却像听不到他的话一般,奔到兰修筠面前五六步远的地方,双手握住剑柄,使出全身的力气,对着兰修筠斜劈了下去,喝道:“还我索魂剑来!”   兰修筠静静站在那里,眼里还含着笑。   阙祤心中不知为何却有了不好的预感。   剑尖看看已要刺破衣衫,兰修筠终于有了动作。他搭在马车门边上的那只手极快地撤了一下,掌中似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道,竟将车门给带开了半边。   一把厚重的剑从车里飞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手上,而后车门又关上了。   神刃索魂。   阙祤看着那把握在兰修筠手中,厚有寸余宽过一掌的宝剑,呼吸一紧,再也不敢耽搁地直奔苏桥而去。   兰修筠弯起一边嘴角,而后面色冷下来,动作极快地将剑横着挥了出去。那么重的一柄剑,他摆弄起来竟是轻若无物。   利刃劈开空气的嗡嗡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更为细碎紧凑的声音传来。   阙祤心里只剩下两个字——   糟了。 ☆、破釜沉舟   此前顾文晖和苏桥绝对想不到,这个将索魂剑夺走的外人,能够成功打开剑上的机括。是以当他们看到剑身两侧弹出两排整齐的带着倒刺的银钩以及从里头飞射出来的无数针刺时,震惊得都忘了动。   食指长短的或粗或细的尖刺从剑身中飞出,像雨一样密密麻麻地洒了下来。   兰修筠竟是连敌友都不分,觉得这群人躲开了就是好功夫好运气,躲不开的就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又运数不济了。   单耽拖着雪儿连忙退到了兰修筠后头,没有半分不满,只恭谨地垂首站在一旁。   兰花杀手也有中招的,与侥幸躲过的一起伏在地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声音来。   阙祤便在寻教弟子的惨叫声中栖身到了苏桥身边,带着他向旁连挪了三步,躲过来势汹汹的一根小指那么粗的尖刺,正想提醒他当心,抬眼又瞧见另一枚尖刺已经到了顾文晖面前,那人却似傻了一样还不知道躲。   手上提着个苏桥,要赶过去无论如何也是来不及了,阙祤急中生智,提气直接将苏桥朝着顾文晖扔了过去。   苏桥身体腾空而起,这才回了神,惊觉自己移动速度之快,当即惊呼出声。   听到他的声音,顾文晖一愣,下意识地抬手要接,人已经被苏桥的身体撞到,力道太猛,险些被撞翻在地。顾文晖顺势退了四五步才踉跄着站住,将苏桥放下。   此时后头的寻教弟子已经倒下了一大片,长宁宫的人死了一个,伤了几个。   郑耀扬肩头上挨了一下,再偏上一寸,那尖刺就要戳在他脖子上了。   孟尧倒是没受伤,只是脸色看上去阴得吓人,然而面对那样一个喜怒无常深不可测的人,他也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尹梵和祝文杰也都被尖刺刮伤了,好在伤得都不重;冯宇威轻功过人,没受任何影响。   似乎是不满于没能伤到阙祤,兰修筠伸手摸了摸索魂剑两侧弹出来的银钩,忽然以肉掌硬是掰下了一枚锋利的银钩,对着阙祤掷过来。   他动作并不大,可银钩飞过来的劲道却极强,夹带一股凌厉的风势,未到近前便能让人感觉得出上头蕴含的巨大力量。   阙祤不敢怠慢,没有打算直接将这东西打落,而是向左错开了身子。   可他才动了一下,又一枚银钩飞来,将他这条路也封死了。   阙祤人已在半空之中,眼见是避无可避,他却能不着痕迹地陡然变向,没人看出他是从何处借的力,他却偏偏朝相反的方向躲了开去。   旁人在忙乱之中未曾留意,兰修筠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自问是这煦湖岛上无人能敌的第一高手,却也未曾见过此等诡异的身法。他的眼睛不由亮了亮,脸上的笑意加深,人都显得温和了不少,可下手却依然好不容情。   阙祤才险险躲过前两枚银钩,第三枚又已追到了身前,直取他膻中穴。   他身法虽然轻灵潇洒,但半空转身这种事也并不是那么容易便办得到的,一次可以,再也一次却是不行了。阙祤沉下一口气,掌中运劲,便要将其击落。   他这一掌击到半路,才陡觉不妙。   那银钩从外形来看,也只能算是个形状特别的暗器,然而从兰修筠手里出来,那就是裹着一层强劲内力的暗器。   阙祤的掌力才与那银钩擦了个边,他便确定了自己的内力不足以在银钩逼近之前卸掉上头的内劲并将其打落。   躲不掉,退不开,打不落。   看来是免不了要挨这一下子了,阙祤提起内力护住身上要害,以手臂挡住膻中穴。   “上边有毒,阙大哥当心!”苏桥扬声道。   阙祤心里一凛。   想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还真是不易,阙祤闭上眼睛,正打算放弃,忽然感到腰间一紧,身体被人猛地向旁拉开。   耳畔传来一声轻哼,随即背脊靠上一个坚实的胸膛,无比熟悉。   双脚落地,阙祤忙回头看,便见郁子珩也正看着自己,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沉着坚定。   阙祤晃了下神,微微偏开脸,滑开的视线落在了郁子珩左手小臂上,见那银钩正钉在上头。他惊了下,伸手过去,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就算熬过了毒发也不要急着运功,当心情况变得更糟!”   郁子珩躲开他的手,嘴角这才弯了弯,“别碰,没听苏桥说有毒么。”   阙祤不禁在心里骂了句该死,为什么有毒的东西总能让郁子珩碰上?为什么明明打算还他从前的恩情,反而欠得更多了?   趁他失神,郁子珩直接将银钩从手臂上拔了出来。那东西上头布满了倒刺,他这般生拉硬拽,立刻便带下了一大片皮肉,伤口登时便是血肉模糊。可他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点穴止血后便不管了。   溅起的血珠飞到了阙祤的脸上,将他从懊恼中唤回现实,一见此情此景,简直要背过气去。他从郁子珩的长衫上扯下半截衣袖来,手忙脚乱地帮他绑伤口,在心里将这人反复骂了个七八遍,嘴上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郁子珩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拍拍他的肩,“没关系,不疼。”   “伤成这样你说不疼?你……”他话说一半顿住,抬头看着郁子珩,看到他脸上无所谓的表情时双眼都瞪圆了。   郁子珩笑笑,“没什么感觉。”   阙祤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沾了自己满手的血液竟都是冷的,他慌忙去摸藏在衣袖里的药瓶,却摸了个空。   郁子珩晃晃右手,黑体红塞的瓷瓶正在他的手上。   “你什么时候……”   郁子珩收好瓷瓶,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这东西不单单能止痛,连寒冷我也感觉不到,事实上,我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   阙祤并没有被他的话安慰道,反而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兰修筠这一招使出来,众人也顾不上争斗了,各自戒备地分站到了两边。   寻教这一侧虽然死伤很多,好在这会儿敌人都在对面;孟尧那边就惨了点,还要防着“自己人”再来这么出其不意的一手。   兰修筠看了看自己手上厚重的宝剑,点头赞道:“这东西不错,应该不只有这么点玩意儿吧?可惜我不知道怎么摆弄,只能用内力勉强震出这么些东西来。”   顾文晖身体绷紧,手背上青筋都露了出来。他不知如何打开机括,竟生生以内力将其震开,纵然是个可恶的对手,却也不得不让人惊叹于他内力的深厚程度。   “没受伤的把受伤的都带回去,我这里不用人了。”郁子珩吩咐道,“阿梵和文杰,你们也去。”   尹梵和祝文杰自是不肯,却不敢违抗他的意思。   苏桥低声道:“两位护法,索魂剑内暗器上的毒太过久远了,毒性能不能发挥出来我说不准,解药也早已失传,二位还是快些运功看看,无毒最好,有毒也早些逼出来才放心。”   “快去。”郁子珩催促一声,转而看向云清,“清儿也跟着吧,女孩子家家,就不必再凑上前来了。”   云清挺直了背,低头掩去脸上意外的神色,应道:“是。”   听说了有毒之后,郑耀扬一会儿觉得肩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痛着,一会儿又觉得那上头麻痒难当,搞不清楚真是那样,还是仅仅是他的错觉。   他点了自己几处要穴,朝孟尧那边靠近,低声道:“宫主,属下许是中了毒,能不能请兰前辈……”   不等孟尧说话,兰修筠便朝他看了过来,事不关己地道:“宝剑是琼华门的,你想要解药,那也得问顾门主要。”   顾文晖恼怒于那边的所有人,正要说没有解药,便被苏桥给拉住了。   苏桥向前迈了一步,道:“要解药就拿索魂剑来换!”   郑耀扬早瞧见云清带着那两个中毒的护法进去了,寻教其他受伤的弟子也都被扶了进去,便料想解药一定被他们妥当地收在了教中的某个地方。这时听苏桥开出这样的条件,更坚信一定有解药,心中再恨兰修筠,也得带着一脸卑微的乞求去看着他。   兰修筠翻过来倒过去地把手上的剑又看了一遍,没看出旁的什么来,对着苏桥扬了扬下颌,道:“小兄弟,这剑两边的东西我收不回去了,又被我弄缺了齿,成了破铜烂铁,你还要来何用?”   苏桥恨得牙痒痒。   “不管变成什么样,要不要也是主人家做主,”郁子珩缓步走上前,“义父不觉得自己手伸得太长了么?”   兰修筠挑了挑眉,将剑尖抵在地上,余光扫过马车,才向他看过来,“子珩,我都到了你门前,你过了这么久才露面,是不是也有些失礼?”   郁子珩笑了,“怎么,义父是真有心到我这里来喝茶?”   “喝茶不忙,”兰修筠往旁让了让,露出伏在马车后头的猎豹来,“先给我这两个小家伙准备点吃食吧。” ☆、孤注一掷   猎豹抖了抖耳朵,抬头看向兰修筠。   兰修筠偏了下头,手臂微微抬起。   两只猎豹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样,站起身朝他这边走过来。   阙祤看到郁子珩抿紧了双唇,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想了想,走到他身侧低声道:“这两只豹子看上去很年轻,不可能是当初……”   “我知道,”不等他说完,郁子珩便打断了他,“我知道。”   可知道是一回事,会不会受影响却是另外一回事。阙祤无奈暗叹了一口气,道:“你也去运功逼毒吧,我在这里顶着。”   郁子珩没再应声。   随着猎豹的靠近,拉车的马匹变得不安了起来,开始向旁躲避。马车被拖动,因为马匹动作大,车身晃动便也有些大。   兰修筠一手按在马车上,回头狠瞪了那两只猎豹一眼。   猎豹不知哪里做错了,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又退开了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马匹重新被单耽安抚了下来,兰修筠的表情才又柔和了几分,伸出右手搭在车门上,轻轻拍了两下。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旁人或许看不清也不会留意,郁子珩却是瞧得真切。兰修筠右手的小指指尾到手腕根部,有一片狰狞的烧伤疤痕。   阙祤感觉到他身体僵了僵,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兰修筠手上的伤疤时,简直想要骂人。他的动作那么刻意,分明是故意引郁子珩去看,然而即使郁子珩明白他是有意为之,还是做不到视而不见。   这人真是清楚郁子珩最脆弱的伤口在哪里,玩得一手攻心好手段。   林当走上前来,将郁子珩挡在身后,“兰老弟别来无恙吧?”   “无恙……”兰修筠细细品着这两个字,而后笑了起来,笑声极为古怪,“你觉得我无恙?”   阙祤被他笑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十分不想再看他那张扭曲的脸,又不能不防备,只好留了一半的注意给他,剩下的那一半都放在了郁子珩身上。   郁子珩自己没什么知觉,全然不知道他那副惨白得叫人看不出生气的脸有多吓人。   “兰老弟,我们都以为你亡故了,没想到你尚在人世,”林当解释道,“你该早些派人告诉我们的,那样大家又怎会闹到今日的地步?你是教主的义父,都是一家人,非要兵戎相见才行么?”   兰修筠却不再理他,只看着郁子珩道:“子珩,你长大了,很好。”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郁子珩也不计较,笑了笑道:“义父,现下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杀我了吧?”   听到这句话时,兰修筠眼底滑过冷光,“凡是他记在心里放不下的人,都该死。”   这人的言语和行动都无法预知,眼见又生起气来,阙祤生怕他会突施偷袭,忙倾身掩住郁子珩半个身体。   郁子珩正被他那句话闹得莫名其妙,留心到阙祤的动作,眉眼略微舒展开来,轻声道:“我应付得来,你自己当心便是。”   兰修筠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扫了一眼,神色又缓下来,“子珩,我没想到你还能站着出来迎接我,你那博元修脉真有这么神?”   郁子珩大言不惭地道:“功夫神不神,那要看练的人是谁。”   “神不神都无所谓了,”兰修筠抱臂道,“任谁都看得出,我就算放着你不管,你也活不过今日了。”   郁子珩低下头,片刻后看向阙祤,“我瞧着很糟糕?”   阙祤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   郁子珩心里便有了数,反倒安慰起他来,“放心,我不会有事。不过是还没熬过毒发,又流了点血,过一阵就好了。”   阙祤可没他这么乐观,看不见郁子珩的时候他还能努力做到不去想,看见了之后实在是一种煎熬。   “不知道这药能帮我撑多久,”郁子珩忽然凑近,贴着他的耳朵快速道,“我们速战速决。”   阙祤看着说完了这句话便迅速退开的郁子珩,不知他是想要自己做什么,正思忖着该如何询问,便觉半边身子一麻,无力地往旁边歪去。   郁子珩探臂将他揽进自己怀里,“我还是怕你会趁乱逃走。”   阙祤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在惦记着这件事,且还给自己点了穴。恼怒混杂着说不出的悲意在心头打着转,有那么一刻,阙祤甚至想替兰修筠收拾了他这混账义子。   然而他到底没多说一个字,只是失望到近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郁子珩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将人抱到一颗树下让他靠着树干坐好,自己又走回来,对兰修筠道:“义父口中的‘他’,指的是何人?”   兰修筠的脸又沉了下来,声音里隐有怒意,“你问得太多了。”   “行吧,那就不问。”郁子珩的那对黑眸在他过于苍白的脸色映衬下显得尤为明亮,“义父今日来此,想必不是与我闲话家常的,不如早早动手,也好赶得及用晚膳。”   兰修筠沉默着看了他一阵,慢慢将手放在了索魂剑的剑柄上。   单耽便如那得了号令的猎豹一样,纵身跃到郁子珩面前,半空中便使出杀招来。   可他的招式到底没能成功招呼到郁子珩身上,而是半路被冯宇威给截住了。   雪儿带着兰花杀手冲过来,顾文晖和苏桥又和这群人战作了一团。   郁子珩斜了一眼远远躲在一旁运功逼毒的郑耀扬等长宁宫弟子,问林当道:“林长老觉得孟尧当不当得您的对手?”   林当声如洪钟道:“教主放心!”   “杀人的时候,不用手软。”郁子珩这样说着,穿过打斗的人群一步一步向兰修筠走去。   他不是不想和自己的义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把事情说开,只是清楚对方不是抱着那样的心思来的,那便只能忍着万千疑问和锥心之痛,甚至顾不上要背负骂名的后果和长辈动手。绝心丹能维持多久的效用谁也说不准,此时自己若再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争论上,说不定便要害了整个寻教的人。   郁子珩也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能做的便只有拼出性命,在绝境中抓住那一点点细微的机会,找出一条血路来。   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阙祤陪自己一起站在深渊边上,所以退不起。   兰修筠先动了手。   在两人相距还有七八步远的时候,他抡起索魂剑,毫不留情地向郁子珩削来。   索魂剑又大又重,一般人莫说是舞剑,单是将剑拿起都会显得吃力。然而这样一把重剑在兰修筠手里,却似乎与寻常宝剑没什么区别。他举重若轻,剑招快得让人难以用双眼看清,走的是一路大开大合的招法,全然不顾自己的要害都暴露了出去,简直是笃定了对手无法突破他那凌厉的剑气。   郁子珩果然只能左闪右躲,半天也寻不到还手的空当。   索魂剑剑身两侧还有不少银钩,端地是锋利无比。郁子珩吃过那玩意儿的亏,虽然没感觉到疼痛,却也知道它的厉害,不敢贸然让其沾到皮肉。可这么重的一柄剑,就算不被剑锋伤到,单是被剑脊扫上那么一下,也着实够受的了。   郁子珩没理会腰间被刮的那么一记,反正也没什么感觉,这是他这会儿最大的优势。他忽然不合时宜地庆幸起自己不用武器的这一点来,不然什么样的武器在索魂剑面前都要黯然失色,可能还要成为累赘。   好在他所长是内力,且极为霸道,身法则偏轻巧一路,一时半刻倒还不至于被索魂剑削成片。   浑厚的内力配上绝妙的掌法,郁子珩渐渐打得顺了手,从一开始的只能防守,到现在防个十几二十来招便能寻到空当反守为攻那么一两招,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可是仍然毫无取胜的可能。   郁子珩想,若是这里地方再宽一些,够他充分施展开手上的剑,自己大概早就死在他的剑下了。   他想到这里又是一怔,一不留神差点被削掉半边肩膀,险险躲过的同时,不由又看了那架马车一眼。   这里明明施展不开,他为什么绝不肯离开那马车超过三步?   “教主,暗器上的确有毒,”尹梵的声音从后头响起,“虽说时日久远已无大碍,还是快快逼出来好。”   祝文杰也赶来帮顾文晖和苏桥对付单耽等人,“教主,程岳说逼这毒不可误了时候,一定要在两三个时辰内。”   先不说郁子珩是否有逼毒的想法,反正兰修筠是不会轻易放他离开的。他心里自然明白这一点,便也不浪费力气去回那两个人的话,只分出一部分心神思考,以二人功力相差之悬殊,自己为什么还没落败。郁子珩说不清为什么,只是直觉这也和旁边的这架马车有关。   利器破空之声便在这时响起,直指那架郁子珩还没能琢磨透的马车。 ☆、自胜者强   从躲在树上看着双方对峙开始,阙祤便觉得兰修筠对他身旁的那架马车极为重视,便也不由多留意了些。是以兰修筠从车里取出索魂剑时虽只有一瞬,阙祤也借机看到了马车里坐着一个人。   没能看清那人的相貌,甚至连男女也说不准,只是一个隐约的人影。不过这已经足够,从兰修筠的表现来开,他将这人带在身边肯定不是用以威胁郁子珩,相反,这是个对他极为重要,重要到让他寸步不离的人。   那么这个人或许就可以成为他们反败为胜的关键。   阙祤闭目坐在树下,一次又一次用内力冲击着被郁子珩封住的穴道。   许是郁子珩担心下手太重会伤了他,又许是没想到以他的内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将穴道冲开,点穴的力道并不如何大,小半个时辰不到,阙祤便恢复了对自己手脚的控制。   他并没急着动,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郁子珩。   郁子珩在绝心丹的作用下什么也感觉不到,但刺骨毒性尚在发作之中,并非对他毫无影响。他在毒发中硬是使用内力,对身体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就算阙祤不懂医术,也能猜个七七八八。阙祤看得出,郁子珩出招远没有平日里那样干净利落,他的身体早因为过低的体温而不大听使唤了,现在还能和这样强的对手过招,不可不谓是个奇迹了。   那家伙的所作所为实在可恨,早知如此,一开始便由着他去胡闹算了,何苦还要再掺和上一脚?可自己答应下来的事,总不能半途而废。   阙祤微低下头,看着落在身旁不远处的一枚尖刺,心想便帮他到这场胜负再无悬念时,自己就可以没有遗憾地离开了。   衣袖卷起第一枚尖刺,用内劲推向马车的同时,阙祤纵身而起,从地上又连着踢起三枚尖刺,目标都是同一个。   他又迅速挪到被郁子珩丢在地上的那枚生满倒刺的银钩前,袖底生风地将银钩卷起,反身一脚,用全身的内力将那东西打向马车。   银钩上早已干了的血迹凝成狰狞的模样,划过半空时闪着冰冷的光。   第一枚尖刺到时,兰修筠便已被他激怒,眼里寒光乍现,狠声道:“找死!”   他连着拨落了四枚尖刺,看到银钩追近时,全身都释放出了浓浓的杀意。   因为兰修筠忙着对付那些暗器,郁子珩得以喘息片刻。他回头看向暗器来袭的方向,惊诧于阙祤竟已冲破了穴道,且还愿意帮助自己。   他随即又想到自己才开始认为马车能限制兰修筠的行动,阙祤便已经将攻击的重心放在了这上头,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   紧张的打斗中,他就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心了起来。   不过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当郁子珩留意到兰修筠有将最后的那枚银钩反击回去杀了阙祤的意思时,几乎没有多想,便拼着自己被索魂剑捅个对穿的危险,挡在兰修筠面前,奋力击出一掌。   兰修筠竟也不闪躲,仍是只想着要将银钩打回去,似乎不需要考虑银钩到底有没有能够穿透马车的力道,哪怕只是惊到车里的人也不可以。   见他不惜与自己两败俱伤也要杀了阙祤,郁子珩不禁着急,好在他并没有乱了方寸,心思电转,那一掌不再对准兰修筠,而是向旁偏了两寸,也朝马车上招呼了过去。   兰修筠一惊非小,双目陡然睁大,竟是连面色都毫无来由地白了白。他本能地以自己的身体隔住郁子珩,生生受下那一掌,同时将手上索魂剑猛地朝着阙祤掷了过去,意图打落银钩化解危机后一举将阙祤毙于剑下。   郁子珩这一掌虽然狠,却因为不知车里什么情况又是在与自己义父对敌而有所保留,再加上他尚在毒发中,打出去的力道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小。十成的内力,他有心留了两成,意外没发挥出来的有三成,最终打在兰修筠身上时,勉强也就剩了五成。   这一掌打中了,他却不敢有丝毫放松,眼见兰修筠甩手丢出了索魂剑,想也不想地转过身,死命扣住了剑柄,硬是将那有千斤之力的一掷给扯了回来——就算此刻兰修筠在他空着的背上来那么几下,他也不能让阙祤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阙祤本已算好了退路,却没想到郁子珩会突然不要命地抓住那柄剑。看着他崩裂的虎口处流下来的血,阙祤怔了怔,不知怎地就问了自己一句,没让郁子珩知道以自己的轻功足以避开这一击是不是错误的。   随即他又轻轻笑了笑,如果换了自己是郁子珩,就算清楚地知道那人的轻功足以应对,恐怕也还是会和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兰修筠受下郁子珩那一掌,纵然只有一半的内力,也痛得他险些没站稳。而等他反应过来时,那银钩已经击穿车门,打进了车内。兰修筠脸上的神色由愤怒变为担忧,他忍着五脏六腑的疼痛,抬掌拍开郁子珩,惶急地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被索魂剑上的力道拖着,郁子珩还能站住实属不易,被他在背后击了一掌,立时便脚步不稳地向前扑去,最终以索魂剑撑地,才不致跌倒。   兰修筠伤后打出的一掌有多大力道他不知道,反正现在感觉不到痛,不过郁子珩心里明白,一旦绝心丹药效过了,自己只怕是讨不得好。   兰花杀手被阙祤杀了好几个,顾文晖苏桥和两位护法的压力大减,又见郁子珩夺回了索魂剑,不由气势大盛。   然而林当那边却不算好,他与孟尧争斗了半天也没分出高下来,拖到了郑耀扬等人逼完了毒再次加入战局,就算有冯宇威帮忙,也显得捉襟见肘。   郁子珩撑着索魂剑喘了几口粗气,也不知道哪口气没喘对,咳了几声后,竟连着呕出了好几口血来。他却依然没什么感觉,抹了抹嘴角,缓缓站直身体转过身。   抓住了别人的弱点不客气地穷追猛打实在是过于卑鄙,然而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须得快点结束这一切才行。   他朝马车里看去,想看一看里头到底有什么,让自己的义父如此宝贝。不过不管是什么,那也将是他接下去要针对的对象了。   兰修筠却没给他看清楚的机会,高大的身形将里边的人挡得严严实实,随后竟将车门反手关上了。紧接着,一声尖锐的口哨声从车里头传出来,分外刺耳。   郁子珩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看向那两只猎豹,便见猎豹像盯着猎物一样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身体伏低,摆出了进攻的姿态。   只不过是两只畜生而已,没什么好怕的。自己早不是当年那个轻易便被吓傻的孩子了,要杀这么两个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郁子珩这样对自己说,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只尝到一嘴的血腥味。他皱了皱眉,握紧了手上的索魂剑,未曾察觉手在微微颤抖。   猎豹分两边朝他扑了过来,一只奔着他的手去了,另一只则是瞧准了他的咽喉。   郁子珩想要向后撤一步,脚却没能挪动;想要提剑斩杀猎豹,手腕竟又脱了力。果然……还是战胜不了它们,在猎豹面前,自己永远都是个败者。   一颗石子突然飞过来,准确无误地打在了要咬破他咽喉的那只猎豹颈上,力道之大,竟将猎豹的身体都给打歪了。   猎豹吃痛,撞在了郁子珩身上,察觉到危险不敢停留,喉间发出委屈的呜呜声,夹着尾巴向后退去。   郁子珩被它一撞,倒是歪打正着地躲开了另一只猎豹的攻击。他趁机偏过头看了一眼,见正在和单耽对敌的阙祤也朝自己这边看来,四道目光撞在一处,千言万语归于无声。   他又救了我一次……   这样想着,郁子珩却没有多高兴,反而怅然若失了起来。他觉得阙祤做这些都不过是为了“还债”,债还清了,也就能了无牵挂地走了。   但是不行,绝不放他走。   郁子珩一咬牙,奋力站起身,索魂剑被他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仅一招,便将两只猎豹都杀了。   一直以来,不能战胜的不过就是自己。   一旁却早有人盯准了这一时机,孟尧趁郁子珩对付猎豹之时虚晃一招,从林当那里抽出身来,对着他的背心倾全身内力挥出一掌。   郁子珩未及收招,便听到背后风声又乱,心知有人偷袭,可想要回击,却再没有那样的力气了。他却未慌乱,脸上甚至还多了几分笑意。   阙祤却是看不到他的表情的,登时急得几近疯狂,使了小擒拿手捉住单耽的腕子,当下便要捏碎。接着趁着对方大惊着挣扎撤回手臂之时,一脚将人踢开,而后径直奔郁子珩去了。   “该你出手了,”郁子珩再次将剑撑在地上,用平稳的声音道,“海黎。” ☆、曲终人散   听到殷海黎的名字从郁子珩嘴里吐出时,孟尧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愣了愣,才意识到这么多年自己身边就一直埋伏着一条毒蛇,沉着地等待着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眼下,这个机会来了。   感觉到危险逼近,孟尧毫不犹豫便放弃了要击杀郁子珩的念头,掌力旁推,打向另一侧的石碑,自己借着反弹回来的力道迅速闪了开去。   可殷海黎在他手底下待了十多年,只怕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人已经等在了他闪躲的路上,一把藏在袖底的匕首无声无息地从他后腰里捅了进去。   这一下带着内力,匕首直没至柄,饶是孟尧反应够快再一次躲开,没致当场便丢了性命,可也好不到哪去。   郑耀扬扶住跌跌撞撞朝自己这边退来的孟尧,惊道:“宫主,您这……”   孟尧死死攥着他的衣袖,盯着殷海黎的双眼里满是杀意,“你居然……背叛我……”   殷海黎冷笑,“我一直都是寻教弟子,何来背叛你一说?”   孟尧怎么也想不到手底下最沉稳老实的人会在这个时候反咬自己一口。   想起殷海黎初入长宁宫时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这些年来自己将他藏在暗处悉心教养,他也帮着自己解决了无数上不得台面的棘手问题,虽说在长宁宫中的名头不如郑耀扬那般盛,却是比郑耀扬更得自己信任的人。   那时的郁子珩也不过还是个毛头小子,寻教亦尚未建成,却能有这样的心思和远见,不得不说着实让人佩服。这一仗是自己输了,从一开始就输了。   “宫主,我们撤吧?”郑耀扬拖着他退到最后,让其余几个弟子死命撑着。   孟尧瞥了眼那毫无动静的马车,眼见那群兰花杀手也快撑不住了,顾不得事后会不会被兰修筠怪罪,沉声道:“撤!”   冯宇威正要追,却听郁子珩吼道:“忘了你的任务是什么了?”   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正死死抓着赶着来救他的阙祤的手腕,裂开的虎口处流出来的血顺着阙祤的手背淌下去,在那纤白的指尖上颤巍巍地停留片刻,最后落入泥土之中。   厚重的索魂剑倒了下去,沉闷的声音仿佛响在了阙祤心里。   阙祤知道,自己的想法是被他看透了。   匆忙赶来救他,到了近前才明白他根本没什么危险。兰修筠有所顾忌,孟尧就剩下半条命,这场仗寻教赢定了,再无悬念。想到这里时,阙祤便又生出了离开的念头,只怕不趁着这混乱未平的时候走,再耽搁便又走不成了。   却没想到他刚要转身,手便被郁子珩给抓住了,手劲之大,几乎让阙祤怀疑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   郁子珩本有心再封住他的穴道,可在见识过阙祤的本事后,已无法确定自己还能轻松制服他了。先前那小把戏能骗得了他一次,却骗不了第二次,何况此时的自己也没有那么利落的身手了。生怕阙祤会挣开自己,郁子珩只好将冯宇威唤了回来。   这场风波很快就会平息,阙祤可不想到时所有人都来围攻自己,当下不再迟疑,趁着冯宇威还没到近前,运劲便要震开郁子珩的手。   那只手却像是长在了他的手腕上一样,竟是纹丝不动。   阙祤的眉头皱了起来。   以冯宇威的轻功,到近前不过就是两三步的事,虽说有信心不会落到他手里,但要甩开一个轻功那样出色的人,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被抓住的那只手握成拳,阙祤一咬牙,横下心来,最后看了郁子珩一眼,忽然一个转身撞进了他怀里。   郁子珩想了万千个可能,唯独没想到他竟会投怀送抱,呆怔之下,手不由松了。   阙祤未敢稍作停顿,用空出的那只手轻轻在他右手肘处的穴位上一捏,便要逼得他彻底放开手。   察觉到他的动作,郁子珩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眸色比自他伤口处流出的血还要冰冷,竟是让人难以置信地战胜了身体的本能,非但没放手,反而借着这个姿势将阙祤整个人都圈在了怀中。   冯宇威已赶了过来,目标十分明确,也要点阙祤的穴道。   阙祤来不及想那么多,未被钳住的那只手背到身后,内力极快地释放又收回,借着那一瞬产生的不容小觑的力道硬是将两人隔了开来。而后他矮身躲过冯宇威递过来的三招,没再继续和郁子珩来硬的,反其道而行地将手腕又用力往下送了送,再使个巧劲借着两人手里腕上粘滑的鲜血,把手从他掌心滑了出来。   郁子珩没想到他真地和自己动手了,虽然感受得到他并没用多大的内力,却不能否定他不惜打伤自己也要离开的事实。   绝心丹的药劲应该还没过,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少,只是依然感觉不到痛。却不知怎么回事,唯独心里像被人用一把刀慢慢切割那样,疼痛一下紧似一下,到最后血流干了,只剩下那么一个千疮百孔的干瘪东西,连自己也不再想要了。   那颗心给了他,被他碾碎了丢掉,回不来了。   眼看着便要触到阙祤的衣角,冯宇威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对方却已经在两丈之外了。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身法,轻灵到近乎诡异,毫无章法可循。冯宇威立时便有了棋逢对手的兴奋感,全身的血液好像都燃烧了起来,催促着他追上去,可他却傻了一样看着阙祤远去的背影,手激动得都颤了起来,人反而半步都没动。   “去追,”郁子珩沉着脸看着阙祤头也不回地远去,哑着声音低吼道,“追不回他你也不用回来了!”   兰花杀手有几个死在了索魂剑的暗器下,又被阙祤和琼华门那师兄弟二人杀了几个,拼杀到这会儿,除去单耽和雪儿,活着的不过就剩下两三个。   纵然从来不敢对主人的命令有任何怀疑,雪儿看了眼那这时仍紧闭着的车门,心里也攀起一丝寒凉意来。在主人的心里,自己这些被他捡回来救回来后一手培养的杀手,永远比不上那个脸上没什么人气,只会拖累他的残废。   不过还能怎么办呢,他们的命都是主人给的,就算为了主人死,那也是理所应当。   雪儿咬了下嘴唇,又埋怨起另一个没用的东西来,若不是他说郁子珩中毒不可能出手了,主人根本不会在准备这么少的情况下就杀到寻教总坛来。   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多年相依为命的兄弟们倒下,雪儿那颗总是显得过于狠绝的心终是软了下来,漫上了无尽的委屈与难过。女孩儿的感情一旦崩溃便收不住,眼泪决堤一样连着串滴落,怎么忍也忍不回去。   单耽一直留意着她的情况,见状顿时慌了,急道:“雪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你别和他们打了,躲到我身后来,我不会再让他们伤你!”   苏桥也被这丫头的眼泪弄得怔了怔,忽然意识到欺负一个快要比自己小上一半的姑娘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   顾文晖何等了解他,见他收了招,连忙一剑逼退了单耽,探手揪住苏桥的衣领,抓小鸡一样将人拎了起来后退了好几步,惊险地躲过了雪儿狠辣的一招。   苏桥被勒得差点断了气,回头瞪了他师兄一眼。   顾文晖却不像平日那样对他温声说话,厉色道:“不打就闪到一边去!”   苏桥扁嘴,磨磨蹭蹭地又过去帮忙,“人家小姑娘都哭了,我哪还下得去手?”   顾文晖没好气道:“要怜香惜玉你也给我找个差不多一点的时候!”   苏桥嘀咕道:“那你嫉妒吃醋倒是也找个差不多一点的时候啊。”   顾文晖:“……”   马车里突然传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声来,咳嗽的人好似要将心肺都吐出来一样,叫听到的人都替他好一阵难受。   雪儿咦了一声,问单耽道:“主人不是说他情况稳定了不少,至少短期内不会发病的么,怎么又误起事来了?”   若不是在打斗当中,单耽简直想去捂她的嘴,可话都说出来了,再指责她也没用,只好答道:“许是被飞进马车里的暗器给伤到了。”   “要我说就该把人留下,找个人照看不就好了,”雪儿又道,“做什么非要带着这么一个累……”   “主人哪能放心旁人照顾先生呢?”怕她再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来被兰修筠听到,单耽忙截口打断她,“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主人只要距离先生稍远一些,人就会不安暴躁。”   话音刚落,兰修筠便从马车里出来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朝这边看了一眼。   雪儿缩了缩脖子,留心听车内的动静。   咳声低了许多,也不似先前那样急了,只是还未停下。   兰修筠狠狠在马儿身上抽了一鞭子,对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自己人简单明了地道:“走!” ☆、处心积虑   身体里最后的那一点力气仿佛被马蹄给踩碎了,郁子珩的视线随着马车的走远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   见他要倒下,尹梵忙冲过去扶住他,焦急地道:“教主,你伤得太重了,我们先送你回去。”   郁子珩还是没什么痛感,只是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他知道这是身体已到了极限。无尽的疲惫几乎席卷了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却偏偏冲刷不去对阙祤绝情离开的恨意和想要找到他的执着。   祝文杰架起他一只手臂,对尹梵道:“我和海黎送教主回房,你去把程岳找来。”   尹梵对殷海黎的印象止步于十岁以前,依稀能想起小时候有这么一个玩伴,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再也没见过了。却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形式再次遇见,尹梵的心情还有那么点复杂,在这个分外敏感的时候,不敢完全信任这个人。   祝文杰看出他的心思,道,“教主亲自安排下来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说完又看了殷海黎一眼。   殷海黎知他是担心自己往心里去,笑着摇了摇头。对此,殷海黎并不如何在意,要是心那么窄,他又怎能在长宁宫一潜伏便是十余年。潜夜使这个名头寻教里本就没多少人知晓,要是自己无声无息地死了,这身份许就不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朝,自己连这个都可以抛到脑后,哪会因为别人一个怀疑的眼神便心生芥蒂了?   尹梵听祝文杰说得笃定,心中更是疑惑,但也知这会儿不是追问的时候,用上了轻功,直奔药房那边去了。   殷海黎走到祝文杰前头,半蹲下来道:“我背教主回去吧,他这样子也走不了路了。”   祝文杰没和他争,将郁子珩扶到殷海黎背上,“你当心着些。”   殷海黎应了一声,才站直身体,便听到郁子珩用干涩沙哑的声音道:“清儿……”   “什么?”祝文杰凑过来细细辨听。   “我要见……”郁子珩咳了两声,艰难地道,“见清儿。”   祝文杰劝道:“教主,我们先……”   “现在!”郁子珩奋力喊出这两个字,伏在殷海黎肩头快速地喘着粗气,像是撑不下去了。   “好好好,”祝文杰对殷海黎点了下头,示意他这就将人送回房去,“我去找清儿,现在就去。”   他刚要走,就见林当负手站在一旁,面色凝重地看着背着郁子珩离去的殷海黎。   祝文杰只好又硬着头皮走过去,道:“林长老,海黎……他……这个事情还是后头让教主亲自给您解释吧?”   林当哼了一声,道:“看来是我老了,寻教里好多事已经不需要我知道了,都是你们这群年轻人的天下了。罢了,教主伤得不轻,你快去吧。”   素来知道这位长老心眼小,祝文杰正怕他抓住自己说个没完,听到这一句立刻就行了礼跑了。   林当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到刚把索魂剑拾起来的顾文晖师兄弟二人面前,抱了下拳道:“顾门主,苏公子,教主有伤在身,没顾得上二位,我在这里替他道个歉。”   “林长老不必见外。”顾文晖还了一礼,“子珩看样子伤得不轻,林长老也必定十分担心,快去看看吧。”   林当便不再和他二人客气,转身走了。附近的弟子都被郁子珩遣到了后边,眼下连个给死人收尸的都没有,他得先叫人把此处都清理出来才好。   苏桥盯着顾文晖手上的索魂剑看了一阵,叹出口气来,道:“师兄,这镇门之宝就这样废了?”   “好歹算是抢回来了,”顾文晖的手指自下而上地沿着剑脊上一道极深的纹痕划上来,中间每遇一处凸起便以指力连按三下,最终将索魂剑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你我没死在这剑下,也实在是件幸事。”   苏桥伸手摸了摸剑身,“要不是郁大哥及时出现,这剑可能还抢不回来,那恶老头拿着这剑乱砍乱杀,今日这里不知要死多少人。”   “他中毒颇深,本该无法运功的,”顾文晖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苏桥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上,往远处看了看,道:“师兄,你说以后我们还有机会见到阙大哥么?”   “阙兄的心性也是够坚韧的,这种情况还能冷静地做出决断来。”顾文晖一手提着自己的剑,一手提着索魂剑往里走,“子珩不是派人去追他了么,没准晚些时候便将人追回来了。以寻教的能耐,我不信阙兄真能成功离开煦湖岛。”   “我却信。”   顾文晖看了他一眼,吃味地道:“信不信也和你没什么干系了,等子珩稍微好些,我们就该向他辞行了。”   “对啊,”苏桥道,“好久没回家,也不知道家里现在什么样了。”   郁子珩刚被送回房中,便又吵着要见云清。幸而云清便在附近,闻讯很快赶了来。   “叫他们都出去。”郁子珩有气无力地道。   恰巧这时尹梵带着程岳过来了,云清好言哄道:“教主,有什么话我们等程岳给您瞧完了伤再说,行么?”   郁子珩单手握拳在床沿上砸了一下,“我说的话你们都听不懂么!”   云清无奈,只好叫人都到外边等候,一个人跪坐在郁子珩床前,道:“教主有何吩咐?”   郁子珩闭着眼睛,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横在额头上,道:“调动隐卫,藏在教中各处,主要在听雨阁及和风轩周围,等阙祤回来,将他拿住。”   虽然隐隐猜到他只叫自己留下是与此事有关,真正听他说出口时,云清还是不免惊住了。   郁子珩手底下有一批像影子一样来去无踪的护卫,这大概才可以说是寻教最大的秘密。这些人由郁子珩亲自挑选出来,在一个除了他外只有云清知道的地方习武,足用了八年的时间才训练成形。云清是郁子珩与隐卫间联系的唯一纽带,曾经,寻教教主座下,更无第二人知道隐卫的存在。   本以为这些隐卫训练出来,将来是要在一个至关重要的场合派上大用场的,云清甚至觉得今日便该是这一直藏于鞘中的利剑一露锋芒的时候,却没想到郁子珩给自己下的命令竟是到后头去躲着。   或许教主认为现下还不到非要用上他们不可的地步。   回到后头的云清本来还这样想,是以当听郁子珩说要用他拼出性命对敌时都不肯调动的隐卫来为擒住阙祤设埋伏的时候,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若是那时唤出隐卫,自己可能不会受这么重的伤,甚至说不定连兰修筠都早已落在了自己手上。可那样阙祤就会有所防备,他一旦有了防备,只怕人再多也留他不住。   郁子珩想,在自己内心深处,也许对他一直就难以完完全全地信任,所以才对他隐瞒了这件事,直到最后一刻仍有所保留。   错了么?   郁子珩说不清楚,他只知道无论是对还是错,都只要那个人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就算会因此被那人记恨一辈子,也无所谓了。   虽然不曾亲眼见到阙祤离开,可从先前的种种迹象来看,这个结果倒也并不令人意外。只是说他会回来,云清却不大相信,只当是教主病糊涂了。她从震惊中回过神,迟疑着道:“教主,执令使……”现如今也不知还该不该用这个称谓,云清顿了下,继续道,“他既然决心要走,想必是不会回来了,依属下看,还是……”   “他一定会回来。”郁子珩说得万分肯定,他心里清楚,就算两个人闹得再僵,阙祤对他的感情也是真的,那么在亲眼看到自己重伤之后,便断然不会就那样一走了之。想起他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轻功,郁子珩又不禁气堵——这事恐怕也是阙祤有意无意瞒下来的,他到底还是为了离开留了一手,自己和他之间,真是全无坦诚可言。   云清微微蹙着眉,不解道:“既然教主说他一定会回来,那又为什么还要让隐卫擒住他?”把这些精心培养的护卫留到更关键的时候再用不好么?   “因为他还会再走。”只要确定了自己没事,随时都会再次离开,郁子珩想,自己一定不能再给他第二次那样的机会。   云清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照我的话吩咐下去便是,快……唔……”刺骨的凉意忽然复苏,从指尖开始,一点点散开去,同时胸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险些让郁子珩背过气去。没说完的话再也说不下去,郁子珩只觉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地方,痛感更是比前一次毒发时强了几倍不止。   绝心丹的药效过了。   可不可以再吃一颗?迷迷糊糊快要痛晕过去的时候,郁子珩这样想道。然而他连动动手指都已经做不到了,只能任自己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报告!这文已经全部码完了! 请允许我大笑三声,哈!哈!哈! 为了给下一篇留点攒存稿的时间,这篇我会放存稿箱慢慢吐,多谢亲爱的们有耐心看! 来,一起么一个! ☆、一诺千金   冯宇威靠站在一颗大树下,难得地有点喘。曾经日夜兼程往总坛送消息也没怎么乱掉过的呼吸,竟在追了阙祤两个时辰后,完全乱了节奏。   想起初遇时,他见了自己展露的轻功后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彼时已经猜到了他轻功许还在自己之上的可能,却因为心里的那一点自负而没有相信,如今却真真尝到了苦头。   原来天底下还可以有那样的轻功,仿佛没有任何身形步法的限制,概括起来只用四个字便可以了:随心所欲。   冯宇威坐下来,笑了笑,心想此生还能见到这样的轻功,真是死而无憾了。   只可惜怕是没机会再见一次——至此,他已彻底失去了阙祤的踪迹。无论如何,郁子珩交代下来的任务,是完不成了。   确定了已将冯宇威甩开,阙祤便不再东西乱拐,而是径直往长津口的方向去了。他在地图上看到过那里有沿海最大的埠头,只要自己能摸上一艘大船,就不愁可以离开此处,回到中原去。   可又奔了一阵,他的双腿却越来越沉。   不是因为累,只是有一些东西始终在他脑中盘旋,怎么也驱不散,拖住了他离开的脚步。   “只要你不赶我走,我便不走;我,不会不要你。”   他记得自己曾对总是患得患失的郁子珩说过这样的话,于两个人而言,这都是无价的承诺,重重地压在心头,一辈子也挪不开了。   可如今,他却千方百计地想要离开郁子珩,想要不顾一切地走。   要食言么?   郁子珩从来没有赶过自己,相反他一直疯了一样地想将自己留下,甚至不惜再度破坏两人间薄得一碰就碎的信任,将自己像个犯人一样地囚禁起来,命人日夜不可松懈地看管。   他拼了命,也不想放手。   阙祤终于还是停了下来,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罢了,不管他做过多少离谱的事,不管他采取了多么混账的方法,都不可否认他对自己的心是真的。那个表面看上去无比强大的寻教教主,内心却藏着让人意想不到的脆弱的郁子珩,是不掺假地喜欢这个他连出身和过去都一无所知的阙祤。   阙祤闭了闭眼睛,转回身来。不走便不走吧,反正他那个样子,自己纵然走了也无法安心,何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回到寻教时已是亥时末,夜幕下四周安静得近乎诡异。   大战过后,按理说应该加派守夜弟子的,可不知为何,竟连原本的数量都减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人也没精打采的,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木然地盯着前方。   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离开后又有人来过,寻教又遭了一次难?   还是……郁子珩出事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阙祤的手心登时便出了一层的冷汗。他不再刻意掩盖声息,料想郁子珩一定是被人扶回了和风轩,当下便朝那边飞掠而去。   他没有隐藏行迹,身影在黑夜里极快地奔走,守夜弟子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影子,他人便已不在原处了。   在这个草木皆兵的当口,弟子们不敢怠慢,不一会儿便大叫着“有人闯进来了”,而后开始四下里搜寻那个闯入者。其间不乏亲眼看到阙祤出现又消失的,战战兢兢地对同伴说,那不是什么闯进来的人,而是白日里死了的兄弟尚未走远,又化作鬼魂回来了。   阙祤一身黑衣,身法又快,是以一直到和风轩外头,竟也没被人拦下。   郁子珩房里的灯还亮着,里头影影绰绰地似有不少人走动,七嘴八舌或高或低的话音传来,搅得人心都提了起来。阙祤皱了皱眉,没耐心走楼梯,提气便要直接纵上三层。   可人在半空中时,他又猛然觉得不对,闻听背后有极细的响动逼近,忙旋身向一旁躲过。   才躲开那一下,面前又有东西递过来。这次阙祤看清了,来的是一条软鞭,比他以前见过的都要长,鞭身上并没有什么钢针倒刺之类的东西,使鞭的人似乎也没什么恶意。   是谁?认错人了么?   阙祤一时想不起这鞭法是出自寻教何人之手,仰着脸弯起身子躲过了第二鞭后,立刻使了个千斤坠回到地面上去了。   云清从夜色中一点一点走过来,脸上温婉的笑意不见了,看上去竟有些冷。   “云姑娘?”阙祤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一边快速朝她靠近一边道,“此处有埋伏,你当心……”   话说一半,对着云清那张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的清秀面庞,阙祤却再也说不下去了。隐约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现实有些残忍,他不太想相信。   云清抬起手,缓慢地顺着自己耳后的一缕长发。   随着她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周遭的假山后头,大树枝叶当中,和风轩一侧的阴影里……那些平时不被人留意的地方,都有人走出来。他们个个身形精壮,动作敏捷,不过眨眼的工夫,便密不透风地将阙祤围在了当中。   阙祤低下头,无声地笑了。   郁子珩啊郁子珩,我到底还是……输给你了。可你既知我会心甘情愿地回来,又为何还要让这些人来和我斗上一斗?你是不是觉得,你在我心上插的那一刀还不够深?   “执令使,”云清淡淡道,“这些隐卫是教主精心培养多年的高手,你看到的是这些,还有你看不到的,你一个人是斗不过这许多人的。教主的意思你明白,能和气地解决,我们就不要动手了吧?”   “隐卫?”阙祤抬头看过来,“既然有这些人在,为什么兰修筠打上门时郁子珩不喊他们出来?”   云清没答话,只是直直地看着他,好像在反问,你认为是为了什么呢?   然而这一刻她不说阙祤也懂了,只是仍旧想不通,若郁子珩因此连命都丢了,强留下自己又有何用?   云清为他让出一条路来,“执令使,请吧。”   一去一回跑了这么久,阙祤也着实累了,没力气也没心情再和这些人斗上一场,何况本就是他自己要回来的,也没打算走,那就更不必和他们动手了。阙祤没说什么,自嘲地笑了下,迈步走过去。   身后立刻有人跟了上来,堵住了他的退路,其余人原地散开,倏然不见了。   阙祤知道那些人并未走远,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看着自己而已。他想,郁子珩原来还有那么多事情瞒着他。转念又想,自己也从未跟郁子珩提起轻功的事,即使是两人过招之时,他也刻意掩饰,没叫那人看出过端倪来。   起初那两颗想要靠近的心就是在这样的互相隐瞒和对彼此的猜忌中拉开了距离,最终走到了这一步。   阙祤停下来,回头看向和风轩。   所以今日这样,也不能完全怪郁子珩,自己也有一半的责任,没错吧?   “执令使为何不走了?”云清跟着他站定,问道。   阙祤嘴唇颤了一下,半晌才有些落寞地开口道:“他伤得重不重?现下如何了?”   云清一怔,神情慢慢软了下来,摇头道:“我一整晚都在外头等着,还不知教主情况如何了。”   “里边那么多人,想来是不太妙了。”阙祤情不自禁地往回走了一步,“我能去看看他么?”   两个隐卫伸手挡住了他。   云清想了想,卸下了一身的防备,走近了些道:“执令使,教主只下了这样一道命令,便是……”她顿了下,又道,“这会儿程岳他们正忙着,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先别过去了吧。等明日教主醒了,我去和他复命,自会帮你问问的。”   阙祤放心不下似地将视线一点点收回,转回身道:“也只能如此了。”   云清跟在他身后又走了一段,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觉得应该说出来,道:“执令使,今日多谢你相救之恩。还有救了阿梵的事,他没来得及道谢,我也一并替他说了。”   “左护法是这样想的么?”阙祤轻飘飘地道。   云清被他堵得脸一红,又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阿梵的脾气是怪了些,但却不是个分不出黑白的人。执令使没有害寻教、害教主的心,这一点等他闲下来好好想想就会明白,到时是要道谢还是要道歉,他自己都会看着办的。”   那显然不是阙祤此时关心的事,便只敷衍道:“姑娘不必往心里去,我不过随口开个玩笑罢了。”   云清却又道:“执令使向着哪一边,今日我们都看得分明,往后自当不会再多有怀疑。教主既有留人之心,执令使何不趁此机会顺水推舟?”   他要留我和你们这群人是否怀疑我又有什么关系了?就算你们也和他一样想让我留下来,那也是两种不同的心思。阙祤疲惫地摆了下手,轻声道:“那些事对我来说,已经都无所谓了。” ☆、人命危浅   破晓时分,冯宇威才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总坛。   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向郁子珩请罪,他也顾不上喝口水,便往和风轩去了。   尚未走近,他老远就瞧见楼前站了好几个人,教中有地位的人几乎都在了。许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冯宇威紧走了几步赶过来,问道:“怎么了?”   “低声些,教主才睡下,别吵到他。”祝文杰小声道。   冯宇威不由担心道:“伤得重?”   祝文杰张了张嘴,却到底没说下去,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   林当细细打量着祝文杰身边的殷海黎,道:“你要不要亲自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被他探寻的眼神纠缠了整晚,殷海黎早就想把话说清楚了,等他才一开口便道:“寻教护法以下设有使者位,明有追风使,暗有潜夜使,还有个说不准明暗的执令使。我便是潜夜使,一直潜伏在长宁宫中,等候教主的命令。”   “殷家的孩子,”林当点点头,“我记得你,你小时候常随父母到郁家做客。后来你不是跟着家人迁到西边去了么,怎么会成了寻教的潜夜使?”   殷海黎道:“郁伯伯出事的时候,家父曾带我来探望。那段时日来往郁家安慰郁伯母的人着实不少,却没几个能想起教主的,我便一直陪着他。后来跟着父亲回去,我也时常惦记着教主,曾有几次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看他。后来他有意建寻教,问我愿不愿到长宁宫去帮他盯着孟尧,我便应下来了。”   这事祝文杰是知晓的,那时他和郁子珩走得也近,三人常常在长辈们不知道的地方商议这些事。殷海黎进了长宁宫后,殷家以为孩子丢了,险些就闹起来,还是他带着殷海黎的亲笔信去拜访了殷家的老太爷,说这事泄露出去恐怕有危险,这才勉强将事情压下来。   可那时祝文杰到底也还是个孩子,他的话没法将事情压太久,后来郁子珩建起了寻教,亲自去拜会了殷老太爷,才最终让他们保守了这个秘密。同时,郁子珩又担心殷海黎受了孟尧的重视后会有人调查他的出身,从而连累了殷家,便又重新给他编了个不起眼的身份,并将殷家人暗中保护了起来。   所幸他一直在帮孟尧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在长宁宫内名声也并不响亮,是以无论是孟尧还是寻教里的那个藏得极深的叛徒,都没有察觉这个人有什么问题。   林当沉着脸,看不出是否满意他的答案,左右踱了几步,又对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云清道:“那昨天晚上那一大群玄衣男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被称为隐卫,”云清道,“算是教主一直藏着的武器吧。”   林当气得直跺脚:“到底谁能把事情说清楚!”   云清往楼上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委婉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林当:“……”   “不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殷海黎道,“寻教内部的事我也不是桩桩件件都清楚,教主想让我知道的我就知道,不想让我知道的我便不问。各司其职,不要僭越,这才是我们做下属的应尽的本分。”   林当觉得他这是因为不满自己对他追根究底而在呛自己,可他没有指名道姓地说,自己也不好回嘴,否则倒像是承认了自己有僭越之嫌一样。被个突然冒出来的自称潜夜使的后生晚辈堵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林当气得老脸都红了,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祝文杰这才用手肘捣了殷海黎一下,问道:“那隐卫的事你知不知道?”   殷海黎干脆道:“我知道。”   祝文杰:“……”   林当:“……”   殷海黎从祝文杰含笑的眼中读出了“你知道居然不告诉我你给我等着”这样的危险内容,一把抓住他的小臂,解释道:“我知道也没多久,是教主看我从长宁宫往外送消息太不容易了,这才指派了一个隐卫和我联络。教主有令,我不能说……”   祝文杰本来也就是吓唬吓唬他,见他那紧张的小模样,忍不住在心里好笑。不过这会儿到底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好表现得过分亲密,祝文杰便把手臂从他手中挣出来,道:“教主中毒的消息,也是你传出来的?”   “是。”说到这个,殷海黎不免有些懊恼,“可惜时间太短,我也没用,没打听到半点和那□□相关的事情来,更没找到解药。”   祝文杰本想安慰他两句,忽听半天没言声的尹梵在一边道:“你们两个怎么好像特别熟?”   殷海黎眼底有几分得意。   “……”祝文杰瞪他一眼,“行了,其余的事等教主好些了再说吧,都熬了一整夜了,快回去休息吧。”   冯宇威总算找到了插嘴的机会,道:“我没追上执令使,不知道该怎么向教主交代,谁给我出个主意?”   祝文杰和尹梵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各自转身走了。   “喂……”冯宇威喊了一声,想起郁子珩在休息,忙又将声音压了下去,“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清儿,走了。”尹梵在前头唤道。   冯宇威这才看见云清还站在那里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赶忙凑过去道:“圣女大人是否能指点一二?”   云清眨了下眼睛,微笑道:“追风使不必着急,尽管去歇着吧。执令使昨夜已经自己回来了,现下就在听雨阁里。”   冯宇威:“……”   这一夜于郁子珩而言,漫长得简直像是没有尽头。   绝心丹的药效退去后,他便被毒发折腾得几次晕厥过去,又痛得醒过来,反反复复不知多少回。身体里起初满是寒意,后来不知怎地又像有把火在烧,忽冷忽热让人受不了。直到天快亮,情况才稍稍稳定了些,却又开始高烧不退。   一整夜下来,郁子珩已是半点精力也没有了,一早陷入了昏迷,才算是休息了一会儿。   可他这一睡,便是整整三天三夜没能醒来。   第四日一早,郁子珩被左臂伤口上传来的刺痛唤醒,总算是舍得睁开眼睛了。   程岳正在给他的伤口换药,瞥到他手指动了动,立刻抬头去看,见他醒了,惊喜得手一抖,将小半瓶伤药都洒在了他伤口上,疼得郁子珩一个激灵。   “教主!”程岳尴尬地收起药,拿过纱布来替郁子珩包扎,“您可算是醒了,这几天可把几位长老和护法都急坏了。”   郁子珩张嘴想说话,却半天没能发出声音来。   一边站着的两个婢女赶忙倒了杯温水送过来。   郁子珩被扶着坐起来一点,就着婢女的手浅啜了两口水,便将头偏开了。   “快去通知长老和护法。”程岳对那婢女道。   婢女应了一声,正要去,却听郁子珩哑声道:“不忙。”   程岳不解地看着他。   郁子珩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按了按还有些闷痛的胸口,过了会儿才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程岳半低着头,恼于自己能耐不足,“这次真是万分凶险,属下一直怕不能将教主救回来。若是师父在,教主一定不用受那么多苦了。”   “怎么,很糟糕?”   程岳道:“腰上的瘀伤倒是没什么要紧,再用药酒擦几次也就好了;手臂和虎口的外伤看着吓人,慢慢也总会长好的;掌力导致的内伤属下从前不太擅长,但这么长时间照顾师父也能摸出一些门道了,会帮教主一点点调理好;只是教主身上的毒,可有些棘手了。”   郁子珩被他说得想笑,“你说得好像我全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程岳认真地点了头。   郁子珩:“……”   “教主实在不该服用绝心丹,”程岳叹气,“单是刺骨,属下回去和师弟们一起想办法,说不定还能解,如今混进了绝心丹的毒,事情一下就变得难办了。对了,教主被那把索魂剑里带毒的暗器打中,没能及时逼毒,现如今那陈年早已腐坏的□□渗入教主骨血当中,更是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郁子珩沉默片刻,平静地道:“碍着我活命么?”   程岳面色凝重,“这个属下还说不准,但只要教主暂时不要运功,可能只是要时不时地受些罪,暂无性命之忧。至于能活多久……”   郁子珩挑了下眉,“怎么?”   程岳愁容满面,“也许会五年十年,又也许……”   “嗯?”   程岳声音极低,“又也许只有三五个月。”   郁子珩再次沉默下来,这一次的时间要长很多。   程岳觑着他看不出阴晴的脸色,道:“教主也不必为此太过忧心,属下一定会再想办法的。而且说不定师父哪天就突然醒过来了,只要他老人家给您瞧一瞧,那便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这些话暂不要对旁人说,只告诉他们我伤势不要紧就可以。”郁子珩道,“你们都下去吧,把云清给我叫来。” ☆、两败俱伤   听说教主醒了,云清匆匆忙忙赶来,关切的话尚未出口,便被郁子珩抬手打断了。云清向来机灵,当即明白了他甫一醒来便唤自己前来是什么意思。   果然,郁子珩很是直接地问道:“阙祤回来了么?”   云清道:“执令使当晚便回来了。”   郁子珩微怔,似是没想到他会回来得那么快。   “教主,执令使他回来后旁处都没去,直奔和风轩来了,也不是偷偷摸摸进来的。”云清边说边留意郁子珩脸色,“面对隐卫的阻拦,他也没有要硬拼的打算,甚至没和隐卫过招,便答应了回听雨阁去。”所以因为这件事暴露了隐卫存在的秘密,实在是有些不值当。   郁子珩却全然没能听出她话外之音,一个人微低着头想了好一阵,才道:“你说他不是偷偷回来的,也没和隐卫起争执?”   “是。”   “那他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云清道:“每日只在房间里练功或看书,有人送水送饭过去,他便会问……”   郁子珩半睁着眼朝她看过来,“问什么?”   “问教主伤势如何了,他能不能来看看教主。”   郁子珩的心猛然痛了起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   “教主!”云清赶忙上前来扶住他。   郁子珩一手按在胸口上,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慢慢直起腰靠回床头,低声道:“没事。”   云清放开手,试探着问道:“那……教主要见他么?”   郁子珩没回答,坐了一会儿,反问道:“清儿,你觉得我做错了么?”   “什么?”云清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他本非煦湖岛人,这里的爱恨纠葛本来与他无关,是我自私地非要将他留下,”郁子珩苍白的脸上写满疲惫,“你说,是不是我做错了?”   云清抿了抿唇,道:“这是教主与执令使之间的私事,属下并不清楚。”   以前,郁子珩从未觉得自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然而现如今面对阙祤,他却果断不起来了。先是程岳让他知道,他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后又从云清的话里得知,阙祤是真心想回来陪在他身边,而不仅仅是要看上他一眼便走的。   那个自己几次三番也不肯毫无保留地去相信,甚至用最不堪的恶意去揣度过的人,他在被自己伤得那么深之后还是愿意放弃回家的希望、放弃自由,留在这个没有一个人真心把他当朋友的地方来守着自己,这份情那么重,自己拿什么才还得起?   非得是比这更重的真心真情不可,可纵是自己有真心真情,又哪来的伴他走完这一生的时间呢?   郁子珩第一次后悔了坚持要把阙祤留下的决定。   他往戴着扳指的手指上一模,却摸了个空,心立刻便悬了起来,忍不住操着沙哑的声音吼道:“我的扳指呢?”   云清被吓了一跳,左右找了一圈,在床头矮几上看到了被放在绢帕上边的扳指,忙拿过去给他,“想来是上头沾了血,婢子瞧见了帮教主擦干净放在那里的。”   郁子珩接过来,细细查看一遍,确认了没有什么损伤才放下心。他将扳指小心翼翼地戴回去,道:“你传话给为他送饭的人,就说若他再问起,便说我伤势无碍,但是不想见他。也不必再限制他的行动,教中除了我这和风轩,随他去哪里,若他要走,也……也不用再拦他。”   后头那几个字,简直说得郁子珩心都要滴血。他开始搞不懂自己费这么大力气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猜测阙祤既然肯回来,那么即使自己这样说他也多半是不会走的,为此又是开心又是惆怅。   云清实在想不通为何他将人留下了又不肯见,还说出任人去留的话来,不过她一向乖巧懂事,也不多问,只按照郁子珩的吩咐记下。   郁子珩揉了揉太阳穴,道:“你还得替我办件事。”   听他将声音压低了些,云清稍稍靠近。   “让一半的隐卫出去,什么也不用做,就在煦湖岛上到处跑就可以了,”郁子珩道,“一个月左右之后,叫其中一人拿着个大些的盒子回来,里头随便装些什么都好。”   云清不知他此举是何意。   郁子珩微微笑了一下,“盒子拿回来,便要你和程岳配合,说里头装的是雪山灵芝。但这个盒子,不管谁要看,都不能打开。”   云清愣了愣,大致明白了。   “先前我放出假消息,不过我们教中一个身份不低的人知道那是假的,自然骗不了人,那我这回就连自己人也一起骗。”郁子珩注视着云清的眼睛,“清儿,我不敢再随便怀疑谁,更不敢轻易信谁,既然这么多年隐卫在你手上都没出过岔子,那我便接着信你这一次。我希望我没信错人,但若真地信错了,我也认命。”   云清郑重道:“清儿定不辱使命!”   郁子珩却又摇起头来,“我这疑神疑鬼的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我那样说,你生我的气么?”   说全然没有感觉那是假的,云清嘟了下嘴,顿了顿才道:“还好,想到教主也是为了寻教上下的安危,便也觉得没什么了。”   “你这丫头倒是实在。”郁子珩失笑,又道,“孟尧重伤,能不能活命不好说,长宁宫短期内定然是不会来犯了,可我义父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我就说不准了。现下我成了这副样子,若他再来,我也无力还击了,只能想出这样不算办法的办法来牵制于他,暂保寻教安全。”   “教主放心。”见他说了这许多话,人显得疲累非常,云清道,“整三日未曾进食,教主身体可能要受不住了,属下叫他们送些膳食进来吧。教主吃完了再睡一阵子,等程岳熬好了药,属下再开唤教主。”   郁子珩摆了下手,重新躺下,“我没胃口,不用准备吃的了。也别让其他人来看我,我没力气答对他们。”   云清虽然担心,却知道郁子珩一定不会听自己的话,说多了只怕还要惹他心烦,便只应下,帮他盖好被子。又在床边站了一阵,见郁子珩似是已睡了,云清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心想教主不吃饭这事,要不要交给执令使去解决?   从和风轩里出来,云清思来想去,郁子珩交代要说与阙祤知晓的那些话,还是自己亲自去说比较妥当。她便往听雨阁的方向去,没走多远,就被尹梵祝文杰等人给截了下来。   “听说教主醒了?程岳说他伤势没什么大碍,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是真的么?那他身上的毒呢?程岳那家伙也不把话说清楚,匆匆忙忙就走了,到底要不要紧?”尹梵拉着云清一问就是一串,自己都差点被口水呛到。   云清抽回自己的手腕,白了他一眼,“具体怎样我也不知道啊,不过程岳也是那样和我说的,那大概就不太要紧吧。他急着去给教主熬药,你们就别给他添乱了。”   “那……”尹梵将他往旁边拽了拽,“教主为什么只叫你一个人进去,说了什么?”   “他叫我一个人进去,说了什么自然不想让你们知道,你为什么还问?”   尹梵:“……”   云清扫了眼在一旁探头探脑明显也想问的冯宇威,道:“教主说的都是和执令使有关的事,我现在就要去一趟听雨阁。”   听他提起阙祤,尹梵心情有些复杂地道:“执令使这人,我越想越不明白。”   祝文杰打趣道:“他是教主的人,你别老是惦记着。”   “胡说什么?”尹梵瞪他,又去看云清脸色。   云清笑笑,“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无非是不愿意承认人家于你、于寻教有恩罢了。”   尹梵皱了下眉,低头不说话了。   殷海黎问云清道:“我们能去看看教主么?”   “教主累了,又睡下了。”云清道,“他没什么精神和力气说太多话,等他好些了再去吧,也别一次都挤过去。”   她既这样说了,另外几个纵然仍是担心,可也不好再到和风轩去吵郁子珩休息。几人想起了昨日说的要趁这段大战过后相对安稳的时间将长宁宫安插在寻教的探子都拔除的事,便又一起走了。   告别那几人,云清径直来了听雨阁,老远便看到那个叫庞志浩的少年站在门前,半天也不动一下地往上看。云清顺着他的视线看上去,上头没人也没其他特别的东西,也不知道那少年在看什么。正想出声叫他,云清忽然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本不该属于这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少年应有的冰冷杀意。   庞志浩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提起手上的扫帚,转身要走。迈出半步,他才发现旁边站了个人,顿时吓得一把将扫帚扔了出去,哆哆嗦嗦地道:“圣……圣女……”   云清将他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一遍,冷冷地问道:“你刚刚在看什么?” ☆、锲而不舍   庞志浩看也不敢看她一眼,“属下……没……没看什么。”   “你是对执令使有不满么?”云清厉色道。   庞志浩肩头猛地颤了一下,屈膝跪倒,“执令使是属下的大恩人,属下怎敢对他有丝毫不满!属下心里一直感激他,苦于无以为报,如今看他……看他受苦,属下只恨自己没有本事,不能替他出气,不能……”   “你的意思是,想要到教主那里去替执令使讨个公道?”   庞志浩一个劲儿地摆手,“不不不!属下不是说恨教主,而是恨那些伤害教主和执令使的人。”他说到这里停下来,见云清神色缓和许多,才又接下去道,“圣女,属下听说教主受伤了,他还好么?”   云清又看看他,片刻后才道:“没什么大事,静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庞志浩放心似地吁出一口气,腰背都垮下来了。   “你起来吧,有件事我正要与你说。”   庞志浩猜不到她找自己能有什么事,站起身理了理衣衫,认认真真地听着。   “先前派出去为你家人相亲解困的弟子昨晚回来了,”云清道,“孟尧重伤,长宁宫顾不上这些小事,如今你家那附近的地方都由寻教接管了,你可以安心了。”   庞志浩愣了愣,等云清从他身边走过才如梦初醒地大声道:“多谢教主,多谢教主!”   “阙大哥,”楼上,苏桥正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阙祤,“你说你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好不容易跑了,却又自投罗网?”   阙祤捏着个杯子在指间把玩,笑道:“为了证明我能逃出去,并且成功了。”   苏桥:“……”   “不管怎么说,这次都多谢你了。”阙祤拍了下他的肩,“我欠你个人情,以后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但说无妨。”   苏桥支起一只手臂撑着下颌,“旁的倒没什么,我就是惦记着什么时候能跟你去你的家乡看看。”   “行。”阙祤应得痛快。   “不过那是真地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苏桥叹气,“我师兄正在房里摆弄索魂剑,寻思要不要找能工巧匠来把剑修好了。这事还是要回琼华门去做,所以等郁大哥再好些,我们就要去向他辞行了。虽说我们那边的事情都了结了,但寻教这头事情可着实不少,等你再腾出时间,又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再说,以郁大教主现在这架势,也不像到时候就会放你走的样子。”   一旦不想在自己与郁子珩之间辩个对错,阙祤便将他这些强硬的手段都看成是闹别扭耍脾气,闻言笑了笑,道:“他不放人就不放人,带他一起去不就行了?”   苏桥惊讶,“你不怪他了?”   阙祤正想说自己也有错,便听楼下有人说话,也就没继续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自回来的那晚后,他便没再见过云清,今日云清亲自过来,想必是郁子珩那里有了消息。一想到这里,阙祤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迎出去的脚步停在了隔断外,而后就走不动了。   “怎么了?”苏桥跟过来,好奇地围着他转。   不多时候,云清便上来了。她看到苏桥在此也没觉得意外,这几日虽关着阙祤,规矩倒还和从前一样,不阻拦前来探望他的人。   “圣女姑娘。”苏桥热络地和她打招呼。   “苏公子。”云清微微颔首,又看向阙祤,“执令使,教主叫我带几句话过来。”   苏桥一下就明白了阙祤适才为何会那样,干咳一声道:“我出来这么久还没回去,师兄一定着急了,你们聊着,我先走了。”   等他走了,阙祤才略显惶急地问道:“子珩怎么样了,我能去看他了么?”   云清没点头也没摇头,更没敢对上阙祤的眼睛,半转了身子道:“教主伤势已无碍,只是他说不想见你。”   阙祤好一会儿没说话。   云清暗自反省这话是不是说得太过直白了些,小心地朝他看去,便见他正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阙祤眉头紧紧地皱着,“你今日才来,是不是因为他今日才醒过来?”   陡然被他说中,云清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了。   “昏迷了三天三夜,你却告诉我说他伤势无碍?”阙祤攥紧拳头,提醒自己面前的是个姑娘,不能吓坏了她。这几日他也跟着吃不好睡不好,整日担心着郁子珩身上的伤,强按捺住想要闯进和风轩看一看的冲动,耐心地等着他说见自己,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云清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快速道:“教主下令撤了此处看守的隐卫,执令使要去哪里请自便,就算要离开煦湖岛也没关系,只是……只是不许去和风轩。”   阙祤没问她为什么三日前郁子珩还要把自己留下,三日后却说自己要离开也没关系了,他的心猛地沉了沉,道:“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不许去和风轩,是不是因为,他伤重得短期内连和风轩的门也出不了了?”   云清被他说得都有些害怕了起来,回想起是程岳来叫自己的,才稍微安心了些,道:“教主伤势无碍是程岳亲口说的,你还是别吓唬自己了。”   阙祤闭了闭眼,将心头乱七八糟的情绪都压下,道:“他不愿见我便不见吧,我等到他愿意了为止。”   云清决定好人做到底,“这话我也会告诉教主的。”   “多谢。”阙祤对她点了下头,“我的行动不再受限了是么?那我就暂住到药房里去吧,他那边再递来什么话,烦请姑娘到药房知会一声。”   “好好地为什么要住去那里?”   阙祤道:“左右没什么事可做,我就去帮忙照看一下陈叔。正好程岳这段时间忙,多个帮手也叫他能闲下来喘口气。”   五日之后,顾文晖与苏桥向郁子珩辞行,回琼华门去了。   当晚,阙祤终于在药房有了一间独属于自己的房间。   他除了罗小川外不大和别人说话,每日只是帮着给陈叔喂饭擦身、打扫庭院、晒草药。做完了那些事,站在门口等着到和风轩给郁子珩换药的程岳回来,从他那里打听一点那个人的状况,便是他一天最期盼的一时半刻了。   可从他搬到药房的那日起,郁子珩便猜透了他的想法,特别叮嘱过程岳绝不可说漏。程岳便每日想好要说什么才回去,一直用假话糊弄着阙祤,可他骗得了旁人却骗不了自己,整日为了郁子珩的伤病急得头发都快要白了。   郁子珩的情况很是麻烦,没有一日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度过。醒来的时候时常会被内伤所扰,他又不能运功疗伤,不然激得毒发只会受罪更多;可即使不运功,身体里的毒也会常常来闹他,一会儿寒意刺骨,一会儿又燥热难当,简直要活活把人折磨死。   程岳的药有时候会让他感到困倦,可睡着了十次里至少要有七八次都在做噩梦,被惊醒后便是睡意全无。   伤得重又休息不好,短短半个月,郁子珩便瘦了不小一圈。   外头天还没亮,郁子珩睁着眼睛呆望了一阵朦朦胧胧的夜色,翻了个身,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梦里的情形十分糟糕,可他还是忍不住去回想。   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义父一点点敛去眼中笑意,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冰冷又残忍。他挥舞着一把厚重的宝剑毫不留情地向自己斩来,脸上瞧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内里却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仇人。   梦里的自己只会呆呆地望着他,连躲闪都不会了。   便在那宝剑快要刺到自己身上时,有一个人忽然冲过来抱住了自己,挡下了宝剑。那人被剑身穿透,血争先恐后地自他体内涌出,却因为他身着黑衣而看得不明显。   自己努力想看清这个救了自己的人,可无论怎样睁大眼睛,无论靠得多近,就算最后将他倒下的身子抱进怀里,却也难看清他的模样。   他觉得自己知道那个人的名字,然而想喊却喊不出,直到挣扎着从梦里醒来。   他那日担心绝心丹的药效过了会扛不住兰修筠与孟尧的合力进攻,便没和自己的义父闲扯家常,纵然有千万个问题要问,也都被他压下去了。   可打了那一架后,他倒真没什么想问的了,被接连这许多日的噩梦所扰,他睁眼闭眼念的都是阙祤。他也曾多次试着强迫自己想些旁的事,可不管想到哪儿,没一会儿也都会转回到阙祤身上。   一个要杀自己的人和一个爱自己人比,哪个更能让人挂怀,其实也并不难衡量。兰修筠那张和二十年前比没什么大变化的脸,如今看来已无半分亲切之感,曾经触碰不得的伤疤,倒是被他手上一把索魂剑给削平了。   “阙祤……”郁子珩感受着兀自平息不下来的心跳,终于轻轻唤出了那个在梦里怎么也喊不出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应小雾妹妹要求,庆祝她的生日,加为三更。 小雾妹妹生日快乐! ☆、暗箭难防   喂了陈叔喝进小半碗米汤后,阙祤从他房中出来,到院中活动活动筋骨。   罗小川看到他走过来,对他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晒草药,嘴里嘀嘀咕咕地背诵着草药的名字和药性。   阙祤听他念叨了半天,脸上慢慢露出不解的表情,一个人站在一旁深思了起来。   不多时,方虹馨抱着一篮子药从后院过来,蹲到罗小川身边,撞了撞他的肩膀,问道:“阙大哥在那里想什么想得那样出神?”   “嗯?”罗小川闻言又往那边看了一眼,扬声道,“阙大哥,怎么了?”   阙祤走近了,在小石凳上坐下,道:“刚刚听你说了那么多药材,药性大多属温属热,凉寒的为何那么少?”   罗小川抹了把头上的汗,也懒得再站起来找地方坐,索性坐在了地上,嘿嘿一笑道:“阙大哥,你想啊,我们煦湖岛上这么热,哪有那么多性凉性寒的药啊?性凉的还能从山顶水边找到一些,性寒的可真是千金难求,现在我们手里有的,也大多是从往来商船上买来的。”   “都是从师兄们那里听来的吧?一知半解就在那里糊弄阙大哥。”方虹馨拆台道。   罗小川:“……”   方虹馨抿唇笑了下,又对阙祤道:“不过也多亏了这里有用不尽的热性药物,才好帮教主压制那叫人浑身发冷的毒。”   阙祤听了这话非但没高兴,眉头反而皱了起来,“既然这种性寒的药物煦湖岛上几乎没有,那这‘刺骨’之毒,又是怎么制出来的呢?”   这个问题可把两个小家伙难住了,两人对视了片刻,都摇了摇头。   阙祤的手不自觉地摸向悬在腰间的那块令牌,如果制成刺骨的药材不属于煦湖岛,那对症的药这里又有没有?郁子珩曾为了自己只身犯险到长宁宫去找阎王笑的解药,自己是不是也该为他跑一趟?   他这般想着想着,脑中灵光一现,不知怎地忽然想到了雪山灵芝。   几乎可以肯定,那东西不会生长在煦湖岛上,自己的家乡倒有几分可能。兰修筠那么想得到那东西,会不会早就派人到中原去寻了?然后没找到雪山灵芝,倒是给他找到了旁的什么药,拿回来制成了奇毒刺骨。   阙祤手指无意识地在令牌上摩挲,犹豫着自己是不是真地应该回去一趟。   “执令使,”陈叔出事后便一直守在外头的弟子中走进了一人,对阙祤行了一礼道,“听雨阁那边来了人,说有位姓庞的小兄弟出了事,急着找执令使回去。”   “志浩?怎么了?”阙祤意外。   那人道:“不知。递话的人便在外头,要叫进来么?”   “不必了,多谢你。”阙祤站起身来,伸手揉了下罗小川的脑袋,“我去看看,你们两个忙吧。”   等在外边的是一名在听雨阁伺候的婢子,见阙祤出来,微微福了福,低头道:“执令使。”   “志浩出了什么事?”   婢子道:“这几日两位护法在清理长宁宫安插在总坛里的探子,本来已经清得差不多了,今日不知为何又追了一道令,着人将庞兄弟带走,送他去和家人团聚。庞兄弟本该是高兴的,可又觉得自己这是不得教主信任被驱逐了。他不愿走,苦求之下得知这是圣女大人的意思,便不知当找谁好了,只得求婢子来先将执令使请回去。”   “这的确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也曾对我说过他想回家。”阙祤抬步往听雨阁的方向走,“我去劝劝他,左右回去了以后也不会再回来,被人信任与否又有何妨。”   阙祤老远便看到有两名弟子要将庞志浩带走,而那明显受了不小惊吓的少年正跪坐在楼梯口,双手死命环抱着栏杆,说什么也不肯走。   “执令使。”那两名弟子见他过来,齐齐退后了些。   “大哥!”庞志浩一见他来了,手脚并用地扑过来,抓住他的衣摆颤声道,“大哥,我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他们一定要赶我走。你帮我说说吧,向圣女大人求个情,你说的话她一定肯听的!”   阙祤俯身将他拉了起来,“志浩,你还记得你曾说过你想回家么?现在你能回去了,其余的事还有什么重要的?”   庞志浩肩膀颤了一下,没有对上阙祤的视线。   阙祤轻轻叹了口气,“你还可以回家,我却不知回不回得去了,珍惜这样的机会吧。你还有家人在等你,别让他们为你难过。”   庞志浩攥了攥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终于抬起头。他看进阙祤的眼里,认真地道:“大哥说得是,是我想不开了。我来寻教的这段日子多亏有大哥照应,不然恐怕早就没命了。大哥待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只希望能在走之前再为大哥奉上一盏茶。”   “好。”阙祤回头对等在一旁的两名弟子道,“再给他一点时间。”   那两人自然不敢说不,乖乖退开了。   帮着庞志浩去请阙祤的那名婢女低声道:“婢子这就去取茶过来。”   庞志浩拉住她,“多谢姐姐了,这杯茶还是我亲自去泡来吧。”   婢子看看阙祤,见他没说什么,便也退下去了。   庞志浩道:“大哥到房中等我片刻,我就来。”   阙祤看着他走了,一个人上得楼来。   有一段日子没在这里住,这里依旧有人每天打扫,干干净净,却也冷冷清清。   先前一直没觉得,今日再回来,阙祤才发现,原来郁子珩不往这里跑了,自己住得也没什么意思了。   郁子珩……   阙祤有那么点不想承认,自己是想他了。   楼梯上传来动静,想是庞志浩上来了。阙祤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在桌边坐了下来。   庞志浩捧着茶盏走进来,似乎是迟疑了一下,这才在阙祤面前跪了下来,将茶盏高举过头顶,道:“大哥,今日一别往后不知还能不能再见,我没什么能感谢大哥的,只好以茶代酒,愿大哥身体康健,长命百年。”   “是不是我病得多了,叫你看得都怕了?”阙祤接过茶盏,拿起盖子吹了吹,“多谢你的祝愿了,不过只自己一个人,活那么长久反倒是煎熬吧。”   庞志浩垂下双手,微微抬起眼皮,看到阙祤喝茶,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浅笑来,缓缓道:“人能活多长,那要看老天爷想要什么时候收。大哥,教主他是好人,老天不会轻易收他回去的,你也不必再担心他。”   阙祤怔了怔,“你说什么?”   “我知道圣女看到我那日的表现后便一直对我不放心,怕我会害了你,”庞志浩慢慢站起来,“因此她才想让我离开这里。可我怎么能走呢?他在这里,我能去哪里呢……”   阙祤放下茶盏,看着庞志浩,“你今日都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   庞志浩一步一步向后退去,脸上的表情再不是平日里老实敦厚,而是换成了阙祤不曾见过的冰冷。他眼中一点一点升起恨意,语声恶狠狠地道:“你不是说你要走么?我也帮了你了,可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这件事我……”阙祤并不觉得自己还需要对旁人解释这个,因此话说一半便住了口。他搞不明白庞志浩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自己是去是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便不想再和他继续说下去,认为云清让他离开是个十分明智的决定。   正想叫人带了他走,阙祤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头晕得厉害,身体也开始不听使唤。   “他对你那么好,为你连命都肯不要,你怎么还舍得负他?”庞志浩到底忌惮他,还是不敢靠太近,“你不想好好待他,走了便也是了,你不该去而复返。有你在这里一日,他便不会看到我,永远也不会!”   就算阙祤的脑子再迟钝,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了。他往后踉跄了两步,扶住了桌沿,轻笑一声道:“我倒不知你对子珩竟存了那般心思,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不过这句话你算是说对了,他永远也不会看到你,无论我在与不在。”   庞志浩气得脸色泛青,从袖子里抽出把匕首来,听他声音发虚,更是大着胆子向前凑了凑,“不许说!再说我就不给你解药!”   阙祤腿上已经无力,勉强还能站着,“你在茶里动了什么手脚?”   “只要你想办法让我留下来,我自会放过你。”庞志浩又走近了两步,匕首尖快要擦到阙祤的心口了。   眼皮越来越重,阙祤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向后便倒。   “喂!”庞志浩没料到药效竟会这般猛,下意识便要去扶。   阙祤用仅存的那点力气,抬起右手猛地抽了下庞志浩的手腕,而后终于不支倒地。   “啊!”   伴着一声短促的惊呼,匕首刺破纱幔,飞出了窗外。 ☆、担惊受怕   自打受伤以来,郁子珩便没再出过和风轩,实在躺不住的时候,也就是楼上楼下绕几圈。他没那个精力出去散心,也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毒发,免得给旁人添麻烦,便老老实实在房中找些可以消磨时间的东西,自己消遣自己。   教中上下都知道他精神不济,也不拿那些杂七杂八的教务来烦他,他这里除了程岳和伺候的婢子,往往三五日也不会来一个人。   今日倒是意外,一直忙着清理探子的祝文杰竟来了,还有回来后便无所事事起来的殷海黎。   郁子珩正披着件外衫靠在床头看书,听说他二人来了也没起身,只把书往旁边一放,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对那二人点了下头。   “教主这两日觉得如何了?”祝文杰拖了两把椅子到床边,匀给殷海黎一把,等他坐了自己才坐。   郁子珩活动了一下肩颈,懒洋洋地道:“还好,可以趁着这两日清醒,把下任教主的人选定一下。”   “……”祝文杰难得黑了脸,“教主,别胡说。”   郁子珩笑笑,“找我什么事?”   “前两日听海黎说起他在长宁宫时听说教主中毒的事,”祝文杰看了殷海黎一眼,“我们两个推断,这毒应该不是来自长宁宫。”   郁子珩看殷海黎。   殷海黎道:“我不被孟尧派出去做事的时候,通常都等在他随时可以找到的地方,只是不会露面在其他人前。那次郑耀扬回去见他,我便在外头听着。似乎是郑耀扬收到了从寻教里传出去的信,信里提到教主中毒的事,他看了便烧了,我没直接瞧见,只听他说,‘距离郁子珩毒发许是不远了,我们可以准备了。但愿他可靠,这毒管用。’”   郁子珩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孟尧会这么说,那这毒许真地不是他的人下的。”   “若不是长宁宫的人,那就……”祝文杰觑着郁子珩的脸色,没往下说。   郁子珩闭上眼睛捏了两下眉心,“一直以为潜在我身边的人是孟尧安排下的,却没想到原来是我义父。”   “两者也没多大差别。”殷海黎坐直了些,“教主,左右我回来后也没什么事情可以上手,不如让我再去迎君客栈一趟吧?能不能找到解药虽说还不能确定,但至少要努力试试看。”   郁子珩摆了下手,“太危险了,回头再说吧。”   看着他明显消瘦的双颊,殷海黎十分不赞同再这样等下去,“教主,这事……”   郁子珩打断了他,“长宁宫那边有消息么?”   祝文杰拍了下殷海黎的手臂,回答道:“还没有,也不知孟尧是不是还活着,那边半点消息也没传出来。”   “很好,这时候对付他的势力,想来他也分不出心应对了。”郁子珩对殷海黎道,“你觉得闲,我就给你事情做。长宁宫的势力分布,我相信你都清楚,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把他扩散出去的势力都给我斩断。那些长宁宫弟子,愿意归入寻教的,你负责整顿接纳;不愿的也不用留着了,免得成为后患。”   殷海黎答应了下来,可到底还是对他不放心,犹豫着道:“那解药……”   祝文杰叹了口气,“蠢,教主不也是担心你么?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别再让我们不省心。”   殷海黎:“……”   郁子珩看得有点羡慕,扯着嘴角笑了下,苦涩的意味差点都掩盖不住。他微微偏过头,道:“文杰,你把手头上的事暂都交给阿梵吧,自己准备一下,和海黎一起去吧。”   祝文杰一怔,站起来抱拳道:“谢教主!”   殷海黎忙也跟着站起来要道谢,可还不等他说话,下头便有弟子匆匆跑上来。   那弟子停在了卧房外,语速飞快地道:“教主,左护法着人来禀,说执令使不知中了什么毒,此时昏迷不醒,似乎……”他顿了顿,才接下去道,“似乎连心跳都要停了。”   听他说到阙祤昏迷的时候,郁子珩已经飞快从床上跳了下来,起得急了,眼前阵阵发黑。再听到阙祤连心跳都要停了,郁子珩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觉得自己的心跳才要被他给吓停了。   祝文杰眼疾手快地扶住郁子珩,回头问那弟子道:“人在哪里?”   “在听雨阁。”那弟子很是机灵,道,“左护法已派人去请程公子了,只是那边情况看着凶险,才叫人禀报教主。”   郁子珩心又颤了两下。   他这话什么意思?因为自己尚在养伤,尹梵本不欲打扰,但阙祤情况实在糟糕,怕报得晚了,自己赶不及见阙祤最后一面?   “教主?”祝文杰感到他整个身体都在抖。   郁子珩勉强站直,沉声道:“去听雨阁。”   几人赶到听雨阁时,程岳已经在那里了。   郁子珩一进门便见阙祤安静地躺在床上,而程岳正坐在他身边抓着他的手,指间捏着一根不算细的银针,对着阙祤的手指便刺了下去。   阙祤五根手指都已被刺破,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往下流,落在床边放着的一个铜盆里。   “这是在做什么?”郁子珩挣开祝文杰的搀扶,大步走过来。   “教主。”程岳刚要站起来,便被他按住了,答道,“执令使所中迷药有些重,须得趁着药物完全发挥效用前尽可能让它们排出体外,不然以执令使服用的剂量,足够要命了。”   “他只是中了迷药,不是中毒了?”郁子珩也坐下来,从程岳那里接过阙祤的手,为了不让他手上那细小的伤口凝固,只好帮着他往外挤血,“中了迷药为什么会致命?”   程岳转过身,从药箱里翻出个小瓶子,倒了一粒药丸出来塞进阙祤嘴里,“这是长宁宫的迷药,0叫‘凝息散’,听着名字倒像是什么好药,其实是害人的东西。这种迷药无色无味,只要一小包,便能迷倒百八十人。服食者气息凝滞,呼吸与心跳都会随之变缓,过量则停,可教人在昏睡中无知无觉地死去。”   郁子珩抓着阙祤的手不由用力了些,怒道:“这药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寻教总坛?”   一旁站着的尹梵道:“回教主,适才弟子又从被查出的长宁宫探子的住处找到了几样药物,其中可能有这种迷药。”   郁子珩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脾气,压着声音道:“那阙祤为什么会服下这该死的凝息散?不是说他这段日子在药房那边住了么,他回来做什么,为什么一回来就出事了?”   尹梵瞥了眼歪歪斜斜跪在角落里,好像失了魂一样的庞志浩,道:“属下听说,今日有弟子奉了清儿的命,想要将庞志浩带离总坛送回家中。他不肯离开,请人将执令使找了回来,向执令使求情未得应允,最终以奉茶感谢执令使恩义为由,意欲行凶。正巧属下也想找执令使,谢他当日救命之恩,从药房一路找到这里,正瞧见他房中飞出了一把匕首。属下不知发生何事,上来时房中便只有他二人,执令使已是人事不省了。”   郁子珩视线在房中转了一圈,最后才落在庞志浩身上,仿佛他先前一直没留意到房里还有这么一个人一样。听了尹梵那么长的一段话,郁子珩眼中火气似已消散了,只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庞志浩,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庞志浩没反应。   尹梵走过去,脚尖在他腿上轻点了点,“教主在问你话。”   “教主……”庞志浩的身体因为这两个字而哆嗦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郁子珩,又迅速埋下脑袋,所有的勇气好像都在对着阙祤吐露心事的时候用光了,真地面对自己日日夜夜惦念的人时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忽然觉得羞耻,觉得自己的心思是那样地肮脏龌龊,身为一个连弟子都算不上的仆役,自己连念一念他的名字都不配。   郁子珩很快没了耐心,又把视线挪回到阙祤的手上,“带出去吧。”   “不要!”不等有人动手,庞志浩便大声喊出来。他手脚并用地向郁子珩爬过去,被人拦住了,还在疯狂挣扎,“教主,我不想走,求您让我留下来吧!我知道错了,我认错,我再也不敢有害执令使的念头,求求你让我留下!”   “好。”不等他继续喊下去,郁子珩便轻飘飘地应下来了。   房中的人都愣住了,庞志浩的话音卡在喉间,傻呆呆地僵在了那里。   郁子珩再也没多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永远都留在这里,哪儿也不用去了。”   尹梵懂了他话中之意,给拉着他的弟子比了个手势。   那弟子点头,拖着人便走。   “等等。”才要出了卧房,郁子珩却又出声了。说了那两个字后,他又眯着眼睛沉默了片刻,才接下去道,“先关着吧,等阙祤醒了由他决定如何处置,我不想惹他不开心。” ☆、外强中干   直到第二日午后,阙祤身体里的药性才算散干净了,他皱了皱眉,从梦中醒来。   脑袋里还昏昏沉沉的,不大能转弯;一个姿势躺得太久,身上除了发麻也没什么其他感觉。   阙祤试着动了动手指,右手五个指尖同时传来刺痛,终于让他的感觉真实了些。又缓了一阵,他抬起右手看了看,见每个指尖上都有一处针刺模样的小伤口,上头又涂着一层乳白色的药膏似的东西。   “当时救你最快最有效的方法便是放血。”   旁边忽然响起一把熟悉却让人觉得久违的声音,阙祤睫毛颤了两颤,侧过头来,看到郁子珩正靠坐在自己身边,半低着头望着自己。   郁子珩握过他的手塞到被子底下,语气不善地道:“多大个人了,就不能有点戒心,谁给你什么东西都喝,傻不傻?”   阙祤不错眼珠地看着郁子珩,闻言浅浅笑了一下。   郁子珩不自在地躲着他的视线,“笑什么?”   “笑我做的梦,好梦。”阙祤掀开被子,动作迟缓地坐起来。   郁子珩本想伸出扶他,到底还是克制住了,随口问道:“梦见什么了?”   阙祤靠在墙上,支起一条腿架着手臂,微笑道:“梦见你终于肯见我了。”   郁子珩半边眼皮不受控制地弹跳了一下,偏开脸去。   察觉到他明显的躲避,阙祤没有点破,故作不知地探出手去捏住了对方的下颌,强迫他面对自己。   郁子珩并没有过分的抵抗,挣了一下没挣开便由着他去了,只是始终垂着眼眸,不肯再看他一眼。   “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看。”细细端详过后,阙祤放开他,道,“都过去半个多月了,你怎么好像比那天的情况更糟了?是最近又毒发了么?程岳怎么说?”   三个问题都砸在心上,好像在那里生生戳了个窟窿,郁子珩猝不及防,鼻间泛起阵阵酸意。他没想到自己躲了阙祤这么久,见面之后,那人最想问的竟然是这些。无声无息地叹出一口气,郁子珩用冷漠到不近人情的口吻道:“我杀了庞志浩,你没意见吧?”   阙祤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没追究他的刻意回避,反问道:“已经杀了?”   “还没,”郁子珩道,“他要害的人是你,怎么也该你来定夺。”   阙祤拉长了声音嗯了一声,道:“我口渴,你帮我倒杯水来。”   郁子珩莫名觉得阙祤睡了这一觉后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可又说不出来,这感觉压得他难受,又不能问,就只好和自己赌气起来。他背过身去,在床边上又坐了片刻,才起身去给阙祤倒水。   虽然他已极力掩饰,但真气亏虚不稳以致脚步虚浮并不是那么容易便掩饰得了的,更何况阙祤本就是为了看看他的步法才说要喝水,自然瞒不过那双留了心的眼睛。   看着郁子珩折回来,从他手上接过水杯,阙祤低头喝了两口,手指在杯壁上敲了敲,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么?”   郁子珩这次坐在了床角,离他稍稍远了些,“不是说因为他求你帮他留下,你不肯,他才动了杀心么?”   阙祤摇了摇头,“如果知道了我不肯帮忙后才动了杀心,他哪来的时间准备那不知道是什么的药?他是早有预谋了。”   “凝息散。”郁子珩一边念出了药名一边想着阙祤说的话。   阙祤挑眉看着郁子珩,用一种带着调笑味道的声音说:“他喜欢你,因为我伤害了你,又因为我去而复返,所以他才恨我,想着若不能让我永远离开你的视线,那便不如杀了我替你出气报仇。”   郁子珩狠瞪着他,本来只是不希望从他口中听到什么伤害报仇之类的话,却意外在他眼底深处看到了一丝浓重的无力与难过。便明白了,自己以为是他拿来开玩笑的话,原来竟都是事实。忽然有些不知所措,郁子珩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床上抓了两下,道:“他喜欢我那是他的事,跟我可半点关系都没有。还有,你不曾伤害我,何来报仇一说?”   阙祤眸光一凝,倾身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我送你的扳指呢?”   那东西比郁子珩的命都重要,他自然不会忘了戴,只是因为要等着阙祤醒来,有意取下来收好了。他将手收回来,蹭了下拇指,道:“那日大战之后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阙祤双眼暗了下去,盯着郁子珩空荡荡的手指,半晌没说话。   郁子珩换了个姿势,完全背对着阙祤,用力地抿了抿嘴唇,而后道:“阙祤,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原来你的功夫那么好。就算是我状态最好的时候,与你倾力一战,只怕也不能稳胜。”   阙祤不懂他为何提起这茬,略有些尴尬道:“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   “你有一身不输我的好功夫,还看着我像傻子一样处处小心翼翼地护着你,”郁子珩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径自说下去道,“那时心中是不是在暗自好笑?也是,连我自己也觉得我多余。”   阙祤皱眉,忍不住向他靠近,“子珩,我们能不能不说这些了,我既然回来了……”   郁子珩似是没听到他说什么一样,站起来走开了,“我问过你那么多次喜不喜欢我,你从不曾正面回答过我。阙祤,希望和失望我都在你身上反复体会了太多,我累了。”   阙祤怔住,视线追着那道显得有些决绝的背影,心头一跳一跳地痛着。   郁子珩停在纱幔前,望着湖心亭上自己常常休息的地方,轻声道:“这里的一切本就与你无关,你走吧。”   阙祤在床上呆坐了片刻,抬头道:“我说过你不赶我走我就不会走的话,你还记得么?”   郁子珩实在不明白,这人为什么总是在不该固执的时候固执,留在这里,留在自己身边,他总是不停地受伤,自己还能保护他的时候尚且如此,往后自己再没能力护着他了,又该怎么办?眼眶发涩,郁子珩吸了口气强压下上涌的泪意,道:“我这便是在赶你,你听不出来么?”   阙祤却笑了,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思。   郁子珩被那笑声搅得心神不宁,猜不透阙祤的想法,却感觉他再继续笑下去的话,自己这副冷淡的模样便要装不下去了。   阙祤收了笑声,赤着脚下了床,缓步走到郁子珩身后。   郁子珩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了。   阙祤将头抵在他肩头,叹息道:“子珩,你以为我猜不透你是怎么想的么?我不是傻瓜,尤其对你,想得要比别人都多。从前还可能因为冲动欠考虑而忽略一些事,现在不会了,这段时间我很冷静,冷静地把你不肯见我的原因都想了一遍。你觉得你活不长,怕害我往后孤单受罪,所以想要把我推离是么?可万一又找到解药了呢,你又好起来了呢?到那时我已走远了,你再也找我不到,会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好不容易撑起的伪装被他轻而易举撕碎,郁子珩觉得自己狼狈极了。   阙祤一只手扶上他的腰侧,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腰轻轻环抱住他,重复道:“告诉我,你会不会后悔?”   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崩溃,郁子珩闭上眼睛感受着背后人身上传来的体温,口不对心地道:“我不会,所以你也不要自作多情了。”   纵然看穿了他的心思,听到他这样的回答,阙祤还是做不到完全不受影响。他不惯和人亲近,能主动做到这一步对他来说已是万分困难,再想表达什么,自己却也不知该怎么做了。   慢慢放开郁子珩,阙祤道:“既然这样,那好,我走。”   还以为又要费一番周折,没想到他就这么答应下来了,郁子珩反而愣了愣。他猛地转过身来看着阙祤,明明该为此高兴的,心里偏又空落落的,难受得冒火。   阙祤笑了笑,“不过不管我在哪儿,你我还有没有那层关系,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这个不用你操心。”郁子珩没好气道。   “至于庞志浩,”阙祤又光着脚走回去,“留他一条命,送他回去吧。”   “即使他恩将仇报地背叛了你?”郁子珩视线落在他纤白的足踝上,鬼使神差地问道,“是不是什么样的错误,你都能原谅?”   “这要看是什么样的人犯什么样的错误吧,”阙祤坐下来,状若无意地道,“比如有人自以为是对我好,不惜把自己装成坏人也要替我决定去留,这就不能原谅。”   郁子珩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都咬碎了。   “那毕竟是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别杀他。”阙祤神色温柔又认真,“我想学着去相信一个人,所以那些隐瞒和背叛什么的,就不要去在意了吧。” ☆、雷厉风行   一旦决定下来,阙祤的动作便干脆得出奇,整理了两件衣衫,带了些银钱,第二日一早便要走。   郁子珩命尹梵和祝文杰亲送他到长津口,让寻教的船带他出海。   那日,不知何时已然威风折尽的大教主一个人站在窗前望着心上人离去的方向许久许久,周身满是寂寞的味道。   云清端着一碗药等在他身后,良久才道:“教主,药要趁热喝,咱们先别在这里站着了吧?”   郁子珩应了一声,人却没动,道:“他昨日对我说,是因为说过我不赶他走他便不走的话,才又回来的。”   云清默然。   郁子珩眼波温柔,“这样一个信守承诺,说一不二的人,我当初为何会怀疑他呢?”   云清想劝他想开一些,想安慰他几句,却都不知自己能说些什么,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郁子珩缓缓低下头,露出一个满是怀念的微笑来,“可这么久了,我还是看不透这个人。你说他心里明明有我,放不下我,也愿意吞下所有委屈,不计前嫌地留下来,可又为什么,我说让他走了,他还能走得那么干脆呢?”   云清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教主既然舍不得,何不将人留下?”   “我哪能再继续自私下去呢?”郁子珩耳语一样地轻声道,声音都显得缥缈了起来。   云清想了想,微微偏了头道:“教主,属下还是觉得您把这事想得过于悲观了。程岳可能对我们隐瞒了您的情况,这一点属下大抵猜到了,可就算真地会没命又能怎样?您和执令使互相喜欢,在一起一日便开心一日不好么?您担心自己陪不了他长久,可这种事谁说得准?远的不说,单说这次执令使中了凝息散的事,那不也是好好一个人,险些便送了命么?谁能走在谁前头,那可不好说。”   郁子珩垂在身侧的手颤了一下,转头白了她一眼。   云清吐了下舌头,赔笑道:“属下没有咒执令使的意思。”   郁子珩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从她手里接过药碗仰头把药喝尽,“行了,我好不容易下的决心,你就别再动摇我了。”   云清嘀咕道:“就是见不得教主这样苦着自己。”   “那也苦不了多久了。”郁子珩把药碗还给她,“去吧,我累了,歇一会儿。”   云清看着他单薄了许多的背影,无奈在心里摇头。   几日后,长津口埠头。   阙祤看了看停靠在不远处的大船,目光很是平静。温和的海风吹着他散在背后的长发,发梢被风托起,在空中翩然起舞,使得他看上去像一个就要乘风归去的仙子。   “那船是到中原什么地方的?”阙祤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们这边没有直接到中原的船,”祝文杰道,“为了保护煦湖岛的位置不被人知晓,和往来商船的交易都是在远离此处的海面上进行的。这艘船会将你送上别处来的商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有从中原来的。”   阙祤点点头,“要多久?”   “从这里到可以交易的地方,不遇上风浪大概需要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尹梵道,“至于回到中原,我们的人都没去过,便不知道了。”   阙祤想自己来时并没用上多久的时间,回去应该也不会太久,海上的半个月,可能只是兜圈子。他对二人道了声谢,便要上船。   “执令……阙……”尹梵忽然上前一步,想要叫住他,支吾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喊什么好,脸都快憋红了。   阙祤站住,回头看他,“怎么了?”   祝文杰在一旁偷笑。   尹梵瞪了他一眼,干咳了两声道:“那个……阙大哥,过去兄弟多有对不住的地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同我计较了吧。往后你若还会回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阙祤笑了笑,“怎么突然说这个?”   “想说就说了,”尹梵脸上还带着点尴尬,“从前我对你诸多误解,如今知道了你不是坏人,对寻教、对清儿、对我都有恩,总该道歉致谢的。”   “没什么,别放在心上,”阙祤道,“你也都是为了寻教好,并未做错什么。”   祝文杰道:“阙大哥,就算教主有命不许我说这样的话,可我还是要说,希望你能留下来。你和教主之间的感情我是不太清楚,可也看得出来你们两个谁都不是闹着玩,如今他……”   “我还要拜托你们两个,”阙祤打断他,“帮我好好照顾他,还有陈叔。”   祝文杰微怔。   阙祤对他二人微微颔首,“我走了,保重。”   尹梵目送他上了那艘大船,撞了下祝文杰的肩膀,道:“虽然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不过有时候的确是挺绝情的,你说是么?”   “不是。”   “什么?”   祝文杰抱臂看着大船缓缓驶离,道:“直觉告诉我,他还会回来。”   尹梵惊奇地看着他,“你认真的?”   祝文杰点头,转身往回走。   “我不信。”   “我跟你打赌,谁输了谁请喝一年的酒。”   “就算他想回来也找不到路。”   “赌不赌?”   “……不赌。”   又过了几日,一个足要一人环抱的黒木方盒子趁夜被送进寻教总坛,交到了程岳手中。程岳和两名师弟在房里细细探看一番过后,又将盒子小心收好,据说藏进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密室里。   “教主,”云清站在他身后,压低声音道,“事情都办妥了,接下来还要怎么做?”   郁子珩翘着他的大长腿靠在躺椅里,晃了晃手上的酒杯,惬意地眯着眼睛看着窗外明月,“什么都不用做,以逸待劳。”   云清不太放心地道:“教主,这样会不会把人引来?眼下我们……”   郁子珩小口小口极为珍惜地啜着杯子里的酒,“眼下我无力对敌,你怕他找来会一举将我寻教灭了是么?”   云清低头不语。   “他若真地来了,你便叫人对他说,他要是敢在我寻教杀人,我就敢烧了他的宝贝灵芝,让他后悔一辈子。”   虽说是个办法,可也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云清心中的担忧并没有减轻丝毫。   郁子珩道:“他要的是我的命,我死后也不见得还会继续为难你们,不打紧的。也不用再继续找寻我爹了,若你们不舍多年心血,便好好将寻教发展下去;若不然便散了,各过各的悠闲日子去。”   “教主……”   “你说阿梵和文杰谁更适合继任教主之位?”郁子珩轻松地道,“你可不能因为和阿梵亲近便偏私啊。”   云清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声音委委屈屈,“教主,别喝酒了,上去歇着吧。”   “阿梵功夫要好一些,文杰的心思则更活络,真是叫我难以取舍。”郁子珩自顾自地道,“还是不行,我不能把眼前的烂摊子留给他们,总要想办法解决掉我那狠心的义父才行。”   云清到底没能忍住,眼泪成串落了下来。   那天子夜,郁子珩迎来了中毒后最严重的一次毒发。   身体好像不间断地在承受着酷刑,时而冷得发僵,时而热得发狂,更有不知名的疼痛在体内肆虐。   毒发一直持续到天亮,他翻来覆去地挣扎着想要摆脱那种种磨人的感觉,却始终无法成功。   程岳用了许多办法,没有一个管用;几位护法和使者想要运功替他压毒,却发现他体内真气正胡乱冲撞,根本控制不住。   除了干着急,谁也帮不上忙。   郁子珩死攥着拳头,咬紧牙关,强行运起博元修脉的内功心法和四处乱窜的内息抗争。可他的真气根本无法凝到一处,连小半个周天都走不上便又被横冲直撞的散息给冲垮了。他倒也不气馁,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几乎要被体内的毒逼疯,郁子珩却始终忍着不肯痛呼出声,直到天亮之时,一阵强烈得似是要将他劈开的剧痛猛然刺入了心口,他才终于难以抑制地大喊出声。   那声音实在太过惨烈,将守在一旁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当做些什么。   房间里一下子静得可怕。   郁子珩不知那痛是怎么回事,许是自己的内力终于奏效,在和体内奇毒厮杀;又许是它本就不堪一击,已被□□击垮。   一股腥甜意怎么也压不住地涌了上来,郁子珩侧过身子,张嘴便吐出了一大口血来。视线接着便模糊了,他闭上双眼伏在床边,很快便没了意识。   遥远的海面上,阙祤猛然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睡意尚未完全消散,他不知自己怎么就突然醒了。心跳得很快,带着某种细微的、不明原因的疼痛,跟着呼吸一同起伏。   他抬起一只手来,轻轻覆在左胸上,细细感受着那淡淡的痛感,另一只手则探到枕下,将藏在那里的令牌摸了出来,牢牢抓在了手里。   “郁子珩,”他用极轻柔的声音道,“你可不能就这样死了啊……” ☆、一成不变   找到中原商船的过程还算顺利,可回去却着实浪费了不少时间。   商船是才从中原出来没多久,正要到处去做生意的大船。阙祤经打听得知,这船要在海上转三个多月,经过几座岛屿,到一个他听都没听过的小国做足了买卖,才会折返。   里里外外岂不是至少得半年?   他有的是时间,可却不知道郁子珩有没有那么多时间。   因此在大船第一次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岛上靠岸后,阙祤便下了船。郁子珩给他的盘缠着实不少,他花着也不心疼,歇也没歇,直接用重金包下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当日便离了那小岛,直奔中原去了。   辗转回到中原,却也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了。这比他估算的多出了一倍,阙祤想了好久,最后也只能得出饮血峰悬崖底下的那处水流应该是特别急,且还是一条去煦湖岛的捷径的结论。他认真地想,下次若要回去,可以考虑再从那里跳下去。   双脚踏上久违的故土,阙祤还有那么点不甚真实的感受。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本以为心里会生出万千感慨,可却恰恰相反,平静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曾经渴望的家,渴望的自由,现在都摆在自己眼前,阙祤却没有一丝欣喜的感觉。他认命地叹了口气,心说自己真是病得不轻。   上岸的地方叫双江头,是东边最大的一个出海口,阙祤从前听过这里,却从未来过。他离了埠头后在城中找了间最热闹的客栈住下,沐浴后歇了一阵子,晚膳时起身,在堂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了,叫了一壶酒两盘菜,边吃边听周围的人说着最近江湖里发生的一些事。   可他听了半天,才发现根本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对自己来说半点用都没有。   饮血教被灭后,江湖上就彻底平静下来了。教中大部分弟子死于最后的那一战,剩下的一小部分,不愿投降的就都被杀了,愿意投降的则分散开来,将他们并进肯接收的门派做弟子。   阙祤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喝下去。   这是个不错的结果,比起跟着自己时每日都要担心还能不能看到明日的太阳,能过这样的安生日子实在是太过幸运了。   他又听了一阵,听那些人说,如今的中原武林已经可以说是御剑山庄的天下了。他们原本势力就雄厚,没想到养了五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争气,把几大不是有武力便是有财力的门派都拉拢了过去。那些门派的主人都做了庄主凌柯的上门儿婿,将御剑山庄的声望和地位都推到了最顶峰。   这个阙祤也不意外,只是有些唏嘘。人家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自己却还没个着落,注定是劳碌命。   听到昔日仇人过得好,他也没什么不快,今日坐在这客栈里头,阙祤忽然生出了一种自己似乎已经老了的感慨来。往日种种,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竟都已成了过眼云烟,半点也不在乎了。自从内伤痊愈,内力梳理好了,也不再练那邪门功夫后,心间戾气尽去,只余一片平和。   阙祤想起凌柯曾让自己到御剑山庄去生活的事来,他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就算往昔仇恨尽皆释然,他也不想再去面对那些“故人”了。   既然他们在南边,那便往北走。   得先想个办法弄明白郁子珩中的毒到底是用哪些药制成的,能直接找到解药更好。先去找个性寒的草药多有生长的地方,若要往北走,距此近的便是东北了。   当然,阙祤也不想费这么大周折,可他自问不是兰修筠的对手,对方还是个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的疯子,直接去和他讨解药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万一一个不成,自己死在了他手里,那郁子珩还怎么活?绕点弯子便绕点弯子吧,这事上,他只求稳妥。   打定了主意,阙祤便也不再听他们说什么,专心喝酒吃菜。   一壶酒下去一半的时候,阙祤正要去夹菜的手顿了顿,垂了下来。他轻轻皱起眉头,放下筷子,抬眼朝不远处的另一桌看去。   那桌边坐着三个成年男子,两个中等身材,剩下的一个则要高壮不少,俱是一身青绿色的长衫打扮。那高壮男子手边还放着一对板斧,此时正盯着阙祤猛瞧。   见阙祤看过来,那人哼笑一声,粗声粗气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啊?”   这人生得人高马大,声音也极为洪亮,一开口便将满堂的喧哗都给压了下去,一时间堂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阙祤身上。   阙祤眉毛轻挑了一下,心说倒是把这事给忘了。   男子却被他这挑眉的细微动作弄得心头一荡,目光凝在他那对斜飞入鬓的眉上,好一会儿也舍不得离开。不由暗赞了一声,都道那魔头相貌无双,确非虚言。   与那男子同桌之人见阙祤不答话,道:“出来走江湖的都是朋友,兄台怎么如此不给面子?”   靠窗的座位上有一人拍案而起,大声道:“是你!你不说我们便不知了么?魔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再次出现!”   又有人低声问身旁的人,火烽三兄弟不是早已死了么,莫不是鬼魂前来索命了吧?   “我记得饮血峰一战时,兄台说出了自己出身,乃是大魔头阙长空之子,没错吧?”高壮男子站起身,“不是你那当日便断了气的两个弟弟,便只可能是堕崖的阙祤了。想不到你竟捡了条命,还找回来了。”   甫一回来就被识破了身份,这事其实也不能怪阙祤,谁让他那身黑衣和散着的黑发,再加上他那张脸,特点都那么明显呢。   他只是没想到,时隔了这么久,这些人居然还都记着自己。看来自饮血峰上一战后,这江湖上真是没什么事好给他们拿来消遣的了。   阙祤捏了两下眉心,对上那高壮男子的眼睛,“正是阙某,不知诸位有何指教?”   那人冷笑一声,“你还活着,你说我们有何指教?”   阙祤站起来,道:“我回来不为寻仇,也不会再造杀孽,诸位可以放心。”   “我们要杀你和你会不会再造杀孽有何干?”那人道,“你本是大魔头,人人得而诛之,谁会信你的鬼话!”   堂内响起一阵附和声。   阙祤一边觉得这些人不可理喻,一边又觉得他们也不是全无道理,矛盾得自己都想笑。他无心和这群人纠缠,从怀里摸出两粒碎银子放在桌上,决定上楼取了自己的东西离开,换个地方住。   那高壮男子却不肯放过他,拎起一对板斧便拦住了他的去路,喝道:“魔头,你运气不好,一回来就被爷几个给撞上了,那便不能放你再去害人了。哼哼,不管你打得什么主意,只怕都泡汤了。魔头,你受死吧!”   他话音未落,人已挥舞着那对板斧跃了起来,直取阙祤天灵盖。这人的双臂到底不是白生得那般粗壮,这般奋力一击,竟有开山劈石一般的力气。   然而他这招式对付和他一样只会用蛮力的还差不多,对上阙祤,可是半点便宜都占不到。   阙祤淡定自若地向旁挪了一步。   在场的人都没有看到他有多大的动作,似乎只是抬了抬脚,再一看,他人却已从角落里到了楼梯口,要上楼去了。   高壮男子不知他是怎么躲过的,失了目标后自己又向前冲出两步才停下,回头寻找阙祤,见了他那副悠然的模样,气得哇哇乱叫。他自觉今日在武林同道面前丢了脸面,若不找回来,往后怕是混不下去,因而大吼一声,又扑了上来。   早有人拦住了阙祤去路,除了与那高壮男子同桌的二人,靠窗坐的那人也赶了过来,两个在前一个在后,将阙祤堵在了当中。   前后都有人,一边是栏杆一边是墙壁,栏杆的那一面又有人挥着板斧冲来,看似是避无可避了。   几人本拟一举便可将阙祤擒住,却忘了他不是个无能的毛头小子,而是曾经手染无数人鲜血的魔教教主。   阙祤侧过身,双手飞快地向两旁扫了一下,以内力将那三人都逼退后,抬手架住此时挥落的板斧,手上运劲,竟将那铁铸的斧柄生生给震断了。   斧头落地的声音实在不低,将满堂的人都给震住了。   阙祤收回手,道:“我现在不想杀人,等一下可就不好说了,你们想好没有,还要继续么?”   那高壮男子低头看着自己断了的板斧发呆,一时没说话。与他同桌的二人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上前拖了他便走。   先前坐窗边的那人也忙不迭往外跑,声音不稳地道:“魔头,有种你便等着,不要跑,跑了我们就再杀上饮血峰去!”   看着一大群人顷刻间便跑了个干净,阙祤无奈道:“上次我怎么不记得你找上去过呢……” ☆、柳暗花明   自己又出现在中原武林的事只怕没几日便会传得人尽皆知,到时会不会有一场倾全武林之力的围追堵截,阙祤还无法预料,不过若真是那样,那倒也称得上是一种荣幸了。   他不敢在原地停留,离了客栈后买了一匹马,连夜离开了双江头,往东北去了。   阙祤走得快,又是谁也意想不到的方向,是以还真没什么人跟来。经过了上次的教训,他也不大走城镇了,都是捡偏僻的小路;吃食则是在村镇补充,直接到农家去买,运气好时碰上人家有空房,他就顺便借宿一宿,不然便生个火堆睡在野外。   他动作很是迅速,自双江头到东北快马也要半月的时间,他却只用了十天。   来是来了,只是不知该找谁询问草药的事,他自己对此一窍不通,势必是要人帮忙的。阙祤无法,只好又牵着马进了城。   此时的他又和十日前不一样了。   难得脱下了他穿惯了的黑衫,换了一身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灰布衣衫;乌黑的长发也不再随意披散了,而是用了根白色的发带整整齐齐地束了起来;头顶上还多了个不知哪里弄来的帷帽,帽檐上垂下来的黑纱将他的脸完完全全地遮挡住了。   任谁也看不出这个人是阙祤。   不过他这身打扮走在路上,吸引的目光也不少。好在东北这边多有外邦人往来,喜欢遮面的也不在少数,过路的也就是多看他几眼,并无人上前多做询问。   阙祤便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找了个卖菜的小哥问清了城里几间有名的药铺和医馆的位置,留给他一粒碎银子,便一间间找了过去。   所到之处遇上的人都很热情,只要是不忙,总有人耐心给他解释他问的问题。对于他掩住面孔的事,有人好奇问上那么一两句,见他不太想说,便也不继续追问了。   日头西沉,阙祤从最后一间医馆里走出来,有些灰心地对着暗下来的天色吐出一口气来。   药理药性他一点也不懂,问的问题便很是不得章法,老大夫搞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反过来问他,他更是一问三不知。   白忙了一通,一无所获。   虽然本来也没指望随便一个地方的大夫就能有给郁子珩解毒的本事,可时间浪费了不少,这事他始终无处着手,这一点不免让他焦躁。   他想起几个大夫都说自己那儿最珍稀的药材都是辛辛苦苦在山里采来的,便又非常利落地做了进山的决定——管它对症不对症,先把药拿到手,再去寻访个什么高人吧。   进了山才知道,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他曾经的家便在山上,山里什么样他并不陌生,可从前在自己眼里可以简单用“花草树木”四个字都概括的那些东西,在他想要细细辨认的时候,又觉得这些植物简直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就是没自己认识的。   阙祤一边凭借着前几日在一间药铺里翻看过的一本草药图册留下的浅淡记忆一样样比照着入眼的植物,一边想自己真是上辈子欠了姓郁的。   他在山里转了整整七天,采了满满一大筐自己叫不上名字的草药,衣衫弄得又脏又破,看上去狼狈至极。不过倒是很会安慰自己,每次打到野味坐下来享用的时候,他便想着说不定明日就能被自己撞上一位藏在这深山里的神医,郁子珩所中之毒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解了。   这本是想来解闷的,也是在给自己希望,却不料次日一早他还没睡醒,便真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在山里不敢睡得太沉,是以那人声尚在远处,阙祤便清醒了。担心会错过了,他忙站起身,整了整自己那身破破烂烂的衣衫,确认了昨夜生起的火已经熄了,提着药篓子快步追了过去。   那是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是位老爷爷,少的则是个妙龄女子。老者须发皆白,面色却很是红润,一看便知身子骨极为硬朗;少女身形娇小,容貌精致可爱,说话时声音清脆好听,是个活泼的小姑娘。   从二人的脚步声可以听得出,他们多少也会些功夫,只是不怎么高明。为免误会,阙祤没有从后头去叫那二人,而是绕到了前边不远处,放下药篓子,找了个凸起来的大石头坐下,静静等着他们走过来。   他坐的地方很显眼,没一会儿便被那少女发现了。   少女拉了拉老人宽大的袍袖,一双大眼睛却始终盯着阙祤,带着点戒备却又有些好奇地道:“爷爷你看,那里有个人!”   阙祤假作闻声才看到他二人的模样,从石头上滑了下来,行礼道:“前辈,姑娘,有礼了。”   少女咯咯笑了起来,“爷爷,你瞧瞧他那一身衣裳,成什么样子了?”   阙祤尴尬地抿了抿嘴唇,露出个不大好意思的微笑来。   他此时没戴帷帽,脸上虽然蹭上了些许灰土,却不影响他那出众的样貌。这一笑又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和了不少,直教那少女瞧得惊喜连连,不停地扯着老者的袍袖道:“爷爷快看,他可真好看,我第一次见这样好看的人!”   “不知羞!”老者在小孙女的后脑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哪有你这样的女娃子,见了好看的公子便大呼小叫,哪个敢娶你?”   阙祤:“……”   少女这才后知后觉地娇羞起来,双颊漫上淡淡绯红,往后退了两步,半个身子藏在了老者身后,却还忍不住偷眼去看阙祤,小声咕哝道:“爷爷真坏,我明明是第一次叫,从前见的都是相貌平平的采药人,我有什么好叫的?”   老者又去点她额头,似是在叫她收敛,可目光中却都是宠溺。   少女便觉得有人撑腰了,又站了出来,问阙祤道:“我说采药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迷路了么?”   不等阙祤回答,那老者便先摇头道:“丫头,你瞧错了,他可不是采药的。”   “不是?”少女歪了歪头,“那跑到山里做什么来了?”   阙祤对着老者恭恭敬敬又施了一礼,道:“不瞒前辈,晚辈的确不懂药理,只是有位朋友身中奇毒,无药可解,晚辈实在是无计可施,才病急乱投医地到这山中找药,却也不知救不救得他的性命。”   老者闻言大笑,“你这小兄弟也有趣,你真是要救你那朋友,不是要害了他么?”   阙祤:“……”   “来来来,”老者对阙祤招了招手,自己到他坐过的大石头边上坐了下来,“跟我说说你朋友中了什么毒,说不定我能帮你选些草药。”   少女蹦跳着走到老者身旁,对阙祤抬了抬下颌,“你运气真好,我们家是医学世家,天底下没有我爷爷不知道的药,遇上我们,你朋友就命不该绝!”   阙祤一听,大喜过望,当即跪坐在老者脚边,将郁子珩毒发时的情形细说了一遍。   “爷爷,”少女终于苦下脸,“这个……是不是有些难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阴狠的毒?”   “傻丫头,还有更阴狠的,就是你不知道。”老者捋了几下花白的胡须,沉默了片刻才道,“若要到你说的程度,这毒只怕不是三五味药便配成的,这么烈的药性,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味药混在一起才行。单从你口述,我无法知道具体情况,你可能带你那位朋友到这里来一趟么?”   阙祤为难道:“他人在千里外的海岛之上,只怕……有些困难。”   老者嗯了一声,“那你这想法可是够草率的。”   少女也道:“你啊,就知道乱揪野草,难道就没想过他中的毒可能不是来自山里,而是海里么?”   阙祤:“……”   “不过说你运气好确是不假,”老者道,“人不在此,我虽医治不了他,却可给你指条明路。”   阙祤无端有些紧张,站起身来抱拳道:“请前辈赐教。”   “我听闻江湖中有位被誉为‘鬼才’的神医,曾穷毕生之力想要制出一枚可解百毒的‘回阳丹’,”老者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而半年多前,他终于成功了。”   阙祤眼睛一亮。   “可惜,”老者继续道,“这消息一传出来,便吸引了无数卑鄙小人去抢夺。鬼才无奈之下求助于武林盟主,只是他地处西北,盟主人却在江南,赶不及施以援手。恰巧盟主和归雪门主私交甚笃,归雪门主彼时正好在西北,便匆匆赶了去。”   “我知道我知道!”少女接过话,“那位门主还是去得迟了,鬼才被人重伤治不好了。他感念那位门主帮他击退敌人,临终前将回阳丹赠予了人家。”   又是御剑山庄。   阙祤内心正自挣扎,忽觉有人在肩头上拍了一下,扭头看去,便见那少女正美滋滋地盯着自己。   少女含羞一笑,道:“公子,你长得真不错。”   阙祤:“……” ☆、进退两难   少女围着他转了一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问道:“公子年方几何,婚配与否?”   阙祤:“……”   “丫头,”老者瞧着有意思,笑了笑道,“你可是看上人家公子了?你这娃子真是了不得了,我还没担心你会老在家里,你倒先怕自己嫁不出去了。”   少女对着老者皱皱鼻子,在阙祤肩头推了一把,“问你呢!”   阙祤尴尬地蹭了蹭下颌,“姑娘就别拿在下打趣了。”   少女却不依不饶,跺脚道:“你快说!”   阙祤干咳了两声,下意识地舔了舔发涩的嘴唇,而后才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道:“在下虽未成亲,却已有心上之人了。”   少女失落地撅起嘴来,哦了一声,回到老者身边去了。   阙祤被她的表现弄得不知所措了起来,道:“姑娘,我……”   少女摆了下手,一脸的深沉,“你先不要说话。”   阙祤:“……”   老者又大笑起来,拍了拍孙女的背,对阙祤道:“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这孙女被他爹娘养得不知何为羞臊,这事儿转脸便忘了,下次看着俊俏的公子,她怕是还会冲上去便问人家成亲了没。”   “爷爷!”少女揪了揪他的胡子。   阙祤只好也跟着笑了下。   “你适才说的中毒的朋友,是不是就是你的心上人?”少女纤白的手指缠上自己的一缕秀发,发丝在她指间打着转,“看你为他急得都犯傻的份上,我也知道我是没什么机会了。”   阙祤没有否认。   “还真是啊?”少女撇嘴,“我不过随便一说。”   老者无语地看了自己毫不知羞的孙女一眼,道:“你快别为难人家了,他惦记着寻药救命呢。”   少女挠了下鼻子,道:“去吧去吧,若是你真能求得那枚回阳丹,再拿回来给我爷爷看上一眼,那我们便对你感激不尽了。”   “不敢。”阙祤道,“尚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家住何处?”   老者正待答话,少女便抢着道:“我爷爷叫公孙麟,我叫公孙竹;我家便住在这座山的北坡下,你到附近一打听公孙姑娘,没人不知道。”   公孙麟摇头道:“说不定等这位公子再回来,你这公孙姑娘都已经嫁作他人妇了。”   公孙竹哼了一声,不理她的爷爷了。   阙祤对着二人一揖到底,道:“二位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若真求得神丹,在下定会折返,再行相谢。”   公孙麟点点头,“谢倒是不用了,要是我能看到那回阳丹,自己也摸索着弄出个差不多的来,倒是还要谢你。”   “那你叫什么名字?”公孙竹眨了两下圆圆的眼睛,道,“为防你日后赖账,我可得问清楚了,你要是不拿来给我们看,我就亲自找过去。”   听她说姓公孙之时,阙祤便猜到了这二人的出身。东北有一江湖世家,世代以行医为生,虽身在江湖,对江湖事却又不是太热心。其主人便是复姓公孙,想来这老者便是公孙家这一代的家主。   既是江湖人,想来不会不知道自己,为免多生事端,阙祤没有说实话,道:“在下姓郁,名子珩,家住东南海边。”   “郁子珩?”公孙竹挑眉,不想轻易放过他,“没听过啊,岂不还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你这丫头,”公孙麟站起来,“姑娘家家,总惦记着去找人家好看的公子像什么话?”   公孙竹伸手去搀扶他,不甘不愿道:“可是爷爷……”   公孙麟点了下她的鼻尖,“安心,我信他定然不会食言,若他不来,自是没能求得回阳丹。”说着,他又摇头叹起气来,“年轻人,如果那位归雪门主不肯将丹药给你,你也莫要过分为难人家,不然可就是我老头子对不住他了。这回阳丹乃是百年不遇的宝贝,换作是我,大抵也是不肯轻易赠人的。”   阙祤郑重地答应下来,再次道了谢,方才别过二人,一个人下山去了。   在附近找了处农家将自己整理干净了,阙祤一个人躺在主人家才给收拾出来的硬邦邦的炕上,思考起到底要不要去归雪门找回阳丹的事。   抛去隔在当中的御剑山庄不说,当初饮血教也没少找归雪门主慕非寒的麻烦,如今再要上门请人家出手帮这么大一个忙……   换作是自己,也定然不会愿意。   阙祤心烦地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想道:不然那就去偷去抢?   不过这条路可能要更难走一些。   单是一个慕非寒,便不是容易对付的,更不要说归雪门背后还有个御剑山庄。一个人和那么多人对上,阙祤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要是那回阳丹被收在好找的地方便也算了,自己大可以偷了东西走人,量他们也追不上。可用脚趾头想想,也猜得到慕非寒没有那么傻。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有那么傻,被自己拿到了回阳丹,这梁子也算是越结越大了。得罪归雪门便是得罪御剑山庄,得罪御剑山庄便是得罪整个中原武林,那以后自己还怎么回来?   可若是为了那家伙……   阙祤忽然想到了听雨阁,想到了总坛里那些假山水木,想到了琼华门鲜美多汁的果子,想到了梅阳城芳香醉人的酸梅酿,想到了煦湖岛上那许许多多他和郁子珩相约要去游玩却一个也不曾去过的湖泊……   曾经以为困住自己的不过就是方寸之地,却原来只是自己的心太过狭窄,如今放开了重新去看,才知那里自有一番天宽地广,而自己还未好好去感受一遭。   阙祤从炕上坐起来,眼底滑过流光。   不如便带着回阳丹去煦湖岛,从此再也不踏足中原。   这个念头一经形成,阙祤几乎是不可抑制地疯狂思念起郁子珩来。他从炕上跃下,穿戴整齐,当即便要出门。   刚走到门口,他又停住脚步。   前面都是假设自己能拿到回阳丹,可万一又拿不到呢?没有解毒的灵丹,又把人彻底得罪了,要拿什么来救郁子珩?   况且也答应了恩人,不去为难慕非寒的。   阙祤肩膀垮下来,决定还是多歇一晚明日上路,那些事就在去归雪门的路上慢慢想好了。   然而他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从东北挪到西北,也没想好是要暗地里摸进去盗药,还是明着上门求药。   于是便找了个客栈,想着先住下来,起码夜里探一探归雪门的虚实再做决定。   却没想到他这边才付了房钱,便听到身后有人谈论,说慕非寒因为不断有人上门求药而不堪其扰,带着回阳丹离开了归雪门去了御剑山庄,已经好几个月都没回来了。   扑了个空。   要让阙祤和慕非寒打上一架亦或好言相求,或许勉强还都愿意,可若换作御剑山庄……   阙祤在客栈住了一夜,次日一早离开,往饮血山去了。   对于是否去御剑山庄的事,阙祤始终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他便在犹豫中走了不少弯路,速度也不快。   时隔了半年,江湖中人对于回阳丹的热情已经减了不少,兼之到底少有人敢去御剑山庄闹事,此事已是一点点冷下去了。如今在整个武林引起轩然大波的事,便只有那么一件——阙祤归来。   他在路上便听到许许多多来自各门各派的武林人士谈论相约再上饮血峰的事,而他们约定的日期不过便是最近几日。   令阙祤多少感到意外的是,御剑山庄竟不在其中。要知道御剑山庄的二少爷凌玄渊乃是当今武林盟主,此事理当责无旁贷,却不知他是如何置身事外的。不单是御剑山庄,落尘原、飞羽楼、归雪门这些在江湖中颇有影响的大门派也都没有参与到这次的围山行动中来,那么想来其余人也成不了多大的气候。   曾经火云顶上的一战,这几大门派出力最大,今日却都不管了,倒也有趣。   阙祤不欲和他们撞上,又将本就不快的速度放得更慢,有意等他们找不到人都撤了,再回到自己从前的家中去。   悠悠荡荡地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紫竹林。   这片林子是有主人的,主人还是个使药用毒的高手,名唤白鉴心。   不是没想过来这里找人,可这位白公子是御剑山庄凌三少的好友,绕来绕去,总归是绕不出御剑山庄这四个字。   阙祤在林子外头稍稍迟疑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从林子当中穿过去,不再绕远路。   没准能碰上那位白公子,他想,就算不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解毒圣药,向他打听一些事也是好的。反正自己还戴着帷帽,对方也不会认出自己是谁来。   阙祤牵着马不疾不徐地往林中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听到前头传来打斗声,人数似乎还不少。他颇为疑惑地循着声音往前又走了一段,待到终于走近了,看清楚打斗的人是谁时,不由惊得瞪大了双眼。 ☆、狭路相逢   虽然也曾想过兰修筠为了得到雪山灵芝可能早就派人到中原来了,但在亲眼看到这些兰花杀手出现在紫竹林的时候,阙祤还是免不了吃了一惊。   五个杀手配合无间,渐渐围成一圈,让当中两个人无处可逃。   “要不把你珍藏的药物都交出来,要不就跟我们走一趟,”兰花杀手当中个子最高的一个道,“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你若都不选,便只有死路一条。”   被围住的两人中有一人啐了一口,冷哼道:“你说的鬼地方我听都没听过,哪个要跟你去?想要我的药,好啊,你拿命来换,小爷我就给你!”   “鉴心,别说了!”另一人提醒道,“小心不要受伤!”   白鉴心和封夕,对于阙祤来说算不上是仇人却也绝对不是朋友的两个人。   想着还要从白鉴心口中问出些东西,他便有心相帮。且兰修筠的这些爪牙,真是杀多少都难泄他心头之恨,如果郁子珩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就算不是兰修筠的对手,阙祤也打算去和他同归于尽。   白鉴心才躲过一掌,身后又有剑追至,眼看着便要被捅个窟窿。   封夕脸色骤变,拼着自己背上被人砍上一刀的危险,飞身向白鉴心扑了过去,将他完完全全地护在了自己怀中。   旁观的阙祤眸光沉了沉。   大刀已至近前,封夕只把白鉴心抱得更紧。   白鉴心却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刃砸下来,拼命地推着压在身上的人,喊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   这时,忽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东西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速度奇快。那东西逼退了两个兰花杀手,最终撞在了握着刀柄那人的手腕上,撞出了一声清脆的响。   那人尖叫一声,大刀脱手,捂着腕子连退了好几步,冷汗接着便流了下来。   “什么人?”高个子杀手一边退到他身边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   阙祤就站在不远处,他很快便看到了。   握着手腕的人痛得直抽气,低头看了眼打在自己手上的东西,竟是个水袋,心中不禁又怒又怕。   “你怎样?”另一个同伴也走过来,低声问道。   那人轻轻动了下手腕,立时痛得闷哼一声,道:“腕骨可能碎了。”   高个子使了个眼色,将其余两人也唤回自己身边,剑尖指着阙祤,喝道:“报上名来!”   阙祤放开手上拉着的缰绳,缓步朝这边走来,声音略显轻快地道:“兰修筠。”   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几个人齐齐变了脸色,阙祤压了压自己的帷帽,道:“你们的表现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说吧,是我动手,还是你们自行了断?”   那高个子愣了片刻后,脸彻底黑了下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充我家主人!你是哪里来的?是郁子珩的人么!”   阙祤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应该说郁子珩是我的人。”   高个子和其他几人交换了个眼神,沉声道:“上!”   阙祤对这几个人没什么印象,他们也不像对煦湖岛的近况十分了解的模样,想必是已被兰修筠派来许久了。不过不管他们有没有跟着兰修筠去攻打寻教,也终归是那老混蛋带出来的小混蛋,阙祤要杀人,也不能算是滥杀无辜。   那高个子的声音刚落下,便有两个人冲了上来,分袭阙祤左右两路。   阙祤不愿被封夕和白鉴心识破身份,并未将他那出神入化的轻功步法使出来,只巧妙地在两人中间找了个空隙,侧过身子避过左路那人挥来的一刀,擒住他的腕子,回身往右边一递,顺势便刺进了右侧那人的腹中。   左侧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胸口便是一阵剧痛,与适才听到的同伴腕骨碎裂相似的声音再次传来。他低下头去看,没看到自己有什么伤,正要再动手的时候,口中却流出鲜血,而后便倒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   高个子的被他这一手功夫吓住了,踟蹰着不敢上前。   “我们……”捂着手腕的那人正想对他说先离开,便觉侧脸洒下一片温热。他抬手抹了一把,摸到一手的血,转头去看,见站在身边的同伴颈子上被人开了一道口子,就那样瞪着眼睛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剩下的两人再不敢迟疑,转身便要跑。   阙祤这时突然靠近,一把攥住了那人受伤的手腕。   那人惨叫一声,单膝跪倒。   高个子被他惊得脚底下一颤,心里暗叫一声糟糕。   果然,就这么一耽搁,手上的剑便被人夺了去。他手指抖了两下,闭上眼睛,颓然等死。   阙祤也没让他失望,手腕轻翻,眨眼两剑便将那二人都解决了。随后丢开手上的剑,低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衣衫,确认没有沾上血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侠士,”封夕扶着白鉴心,有些戒备地看着阙祤,缓慢道,“多谢侠士救命之恩,未请教……”   阙祤将声音放得稍粗了些,道:“‘侠士’二字可不敢当,不过是个过路的罢了。”   “你叫兰修筠?”白鉴心问道。   阙祤摇头,“那是这群人主子的名字,我借来吓唬他们的。至于在下的名字,不提也罢。”   白鉴心打量着他,“你武功很好,我所知道的有这么厉害的武功的人并不多,你……”   “并非在下的武功高,只是念出了个能把他们吓住的名字而已,”阙祤道,“若不是他们心存忌惮,不敢一起上,我还真没这么容易取胜。”   “嗯,我看你也不过是取巧罢了,”白鉴心为封夕整了整衣衫,“要是那群人一拥而上,你定然也是要我二人帮忙的。”   封夕无奈地笑了笑,“鉴心……”   “不管怎么说,多谢了。”白鉴心敷衍地对阙祤抱了抱拳,“我看你似乎识得这群人,能不能跟我说说,他们是哪里来的,为何要找我的麻烦?”   阙祤道:“他们是哪里来的,我能告诉你,你却找不到;至于他们为何要找你麻烦,我猜,大概是想要雪山灵芝。”   白鉴心听了,登时把背脊挺得笔直,“雪山灵芝?找我要?我还想要呢,我找谁去?”   “你想要?”封夕眼带宠溺地顺了下他的长发,“你想要怎么不与我说,我去找来给你便是。”   “你以为那东西那么好找么?”白鉴心嘀咕了一句,碍于有外人在,不大好意思地躲开了封夕的手,又看向阙祤,“他们要那么珍奇的药物做什么?”   阙祤摊手,“具体怎么回事,我也无从得知了。”   可能他知道的的确有限,不过更多却是不大想说的样子,白鉴心便也没心思继续问下去了。他嫌恶地看了看躺了一圈的尸体,心烦道:“我说过路的,你是到我那儿喝杯茶,还是这便走了?我还要找人把这里收拾一下,可不想一直站在这到处都飘着血腥气的地方。”   阙祤抱拳道:“在下有个问题想请教,问了便走。”   念及这人刚刚救了自己性命,白鉴心难得耐心地道:“问吧。”   阙祤便将郁子珩中了刺骨之毒之后的症状又说了一遍,询问白鉴心可有法解。   白鉴心向来喜欢摆弄这些东西,一听到有这种奇毒,立刻便把什么尸体什么灵芝都给抛到一边去了。他莫名有些兴奋,上前几步抓住了阙祤手臂,道:“他人呢?我得见见他,你快带我去见见他!”   “这……”阙祤微微蹙起眉来,“只怕是不容易见到的。”   白鉴心不满,“怎么这样?你到底是不是诚心要我救人?”   “我再想想办法吧,”阙祤叹了口气,“若实在无法,自当再来请白公子。彼时当需要白公子随我出海,不知要耗上多少时日,不如二位便也趁这段时日好好想想,是否愿意随在下同去。”   白鉴心看着好像比阙祤还要遗憾似的,点点头道:“你帮了我一次,我却没帮到你,算我欠你。出海这事我也没什么好考虑,只要带着这家伙,”他踢了封夕一脚,“去哪儿都行。”   虽说他对此事蛮有热情,可到底也没说确定能成,阙祤便不敢将希望都放在他身上。道了声谢,正要同他二人作别,阙祤想了想,又道:“白公子,这样打扮的人,是第一次找上你么?”   “是第一次。”   “我不确定还会不会有人找上门,”阙祤道,“不过那人不像是会轻易放弃的,我劝二位还是暂时换个地方住吧。”   白鉴心给了封昔一巴掌,“换地方好啊!慕非寒拿着回阳丹去了御剑山庄,我老早就想去见识见识了,都是你说不能给凌玄书添乱,这回总有借口了吧?”   “是,凌二哥是盟主,正好也可以把有人意图刺杀你的事告知他。”封夕道,转而看阙祤,“那侠士若有什么吩咐,便到御剑山庄找我二人吧。”   阙祤:“……”叫你嘴欠。 ☆、倦鸟知还   一路寻访名医,最终回到饮血山,又已经是三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可是还是没结果,看来除了拿到那枚回阳丹外,真地再没别的办法能救郁子珩了。御剑山庄那个这辈子提都不想提的地方,势必是要亲自走一遭了。   阙祤叹了口气,在山脚下将马放走了,心烦地想,去就去,还真怕了他们不成?   ……不过还是等几天再说,都到家门口了,也没有不进去看看的道理不是么?   这种像胆小鬼一样逃避的行为让他自己也颇为懊恼,很想找几个人痛痛快快打上一架,可偏生先前那些约好了要再次攻上饮血峰的没用家伙们都如他所愿找不到人离开了,害得他想发泄都没有对象。   又时值年终岁尾,所有人都回家筹备着过年的事去了,更没人有那个闲工夫来理会他。   一道山风吹过,卷起了浓浓的寂寞味。   阙祤捏了两下眉心,觉得这是自己把自己给坑了。   他丢了帷帽,像个无所事事的游人一样漫步往山上走去。   本以为当初那些人这般恨自己兄弟三个,这山就算不毁,也总会衰颓得不成样子了,却没想到蜿蜒的山路似是一直有人打理的模样,杂草竟都没生出多少来。   是真有人还生活在这里么?会是谁?   阙祤的心不可抑制地猛然跳动了几下,下唇都轻颤了起来。   不,不可能。他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过于激动的情绪,自以为冷静地对自己说,那两个弟弟已经死了,是在自己眼前断的气。   明白归明白,他的脚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紧闭的闸门,没有积灰的厅堂,路边堆放的酒坛子……种种迹象都表明了,这里的确还有人住。   阙祤站在沟壑边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曾经弥漫在此处的那股腥臭的气息已经消散了干净,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   他低头向下看了看,底下清清明明,一望到底。那些被养在这里的毒物早因没了食物而各自散去,能看得到的,不过是被啃食得极为干净的一具具白骨罢了。   那棵被人弄来当桥的大树还横在沟壑上头,枝叶早没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粗壮树干。阙祤在一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而后足尖轻点,只一个起落便跃过了沟壑。他也没再停下,无视了两旁熟悉的风景,飞快往火云顶去了。   一串略显粗犷的笑声忽然钻进了他的耳朵。   阙祤在自己从前的住处门外停了下来,面色阴沉。   最后的那一丝幻想被粉碎了,他又有那么点想要杀人的冲动。   “我们几个就躲在这里过年,实在是有些冷清啊。”里头有一人道,听声音,便是适才大笑的人。   又一人道:“冷清什么啊,这座山里想吃什么都能打来,那阙家三兄弟还留下了不少好酒,如今都是我们兄弟的了,多自在!”   “没错,”第三个人道,“出去之后能不能平安过这个年都不知道了,我们藏在这里,任凭仇家怎么想也想不到,实在是高明至极!”   先前那人又道:“就是那阙家三兄弟的坟便在一旁,实在是有些晦气。”   “不是被我们给毁了么,保管他们兄弟三人下辈子都投不了胎!”   听到这里,阙祤再也站不住了,他没急着去找他们说的坟,而是上前一脚踢开了门。   虽然地处南边,可这会儿到底也是冬天,又是山顶,难免要吹些凉风。   门一开,里头喝酒吃肉的几个人便被吹得抖了抖,同时骂骂咧咧地看过来,还不忘护住当中的火。   阙祤扫了眼,见宽敞的厅堂里就坐了那三个人,一个虬髯汉,一个细麻杆,还有一个小瘦猴。   三人围着一口大锅,锅底下火烧得正旺,锅里不知煮着什么东西,咕嘟嘟地冒着热气。旁边放着几坛子酒,看样子还没怎么开喝,便被阙祤给撞上了。   虬髯汉第一个站了起来,指着阙祤道:“你是什么人?”屋子里因为烧着火很暖和,他便赤着臂膀,身上壮硕的肌肉毫不遮掩地展示了出来,他还有意地绷紧了些,想要把来人吓走似的。   阙祤迈步进来,在距那三人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清晰道:“我是此间主人。”   三人都愣了愣,随后那细麻杆道:“我说兄弟,虽说咱们都是鸠占鹊巢,可也得有个先来后到。这个山头已经归了哥几个了,你啊,还是别处找地方去吧。”   阙祤冷冷地笑了一声。   “大……大哥,”小瘦猴拽了拽虬髯汉身后垂下来的一截衣衫,仔细端详着阙祤的脸,“这人有点像……”   “像什么?”被人打断喝酒,虬髯汉心情十分不悦,粗声粗气地道。   小瘦猴艰难地吞下一口口水,“像……阙家的……”   细麻杆一哆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阙祤。”   虬髯汉嘴角抽了下,曲起一条腿矮下半截身子,低声问身边的小瘦猴道:“这段时日外边的人是不是都在传阙祤回来了?”   “所以半个多月前才有人来围山,”小瘦猴道,“咱们兄弟藏起来没给他们发现,好容易把那些人盼回去了,哪想到正主还真到了啊!”   细麻杆道:“我们怎么办?”   阙祤不耐烦地又往前迈了一步。   “爷爷!”小瘦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阙祤连连磕头,“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小的不敢了,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阙祤:“……”   这位的大名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真正和他交上手的人不多,却相传除了御剑山庄的那位武林盟主,天底下几乎没什么人是他的对手。小瘦猴早吓破了胆,细麻杆虽还站着,腿却一直在抖。唯有虬髯汉觉得面上挂不住,想自己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要连打都不打就向一个比纸片子厚不了多少的小白脸认输,这事要是传出去,往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了?   他于是挺起了胸膛,壮着胆子便要迎上去。   阙祤被锅里咕嘟嘟的声音吵得烦,抬掌对着下头的柴火挥了出去。木柴敌不过他的掌力,带着火一起飞出了临时支起的炉灶,滚出了老远。   虬髯汉那未及迈出的步子便定在了当场。   阙祤冷眼扫过来。   “走了走了!”小瘦猴左右手各拖着一个,赶忙要离开,生怕走得晚了自己也被他劈个一两掌。   “站住。”阙祤声音不大地道。   小瘦猴颤巍巍地站住,僵硬地扭着脖子看他,“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阙祤绕过炉灶,走到里头居中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下颌指了指一地的狼藉,“把这给我收拾干净了再走,锅里煮的东西和那几坛子酒,便赏你们过年了。”   “是是是!”小瘦猴催促着虬髯汉和细麻杆,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起来。   阙祤一只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偏过头将脸抵在手背上,看着眼前忙碌的三个人发起呆来。   重回这里,他的内心并不如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许许多多的回忆翻涌上来,几乎让他窒息。最后那最不愿意想起的、刻意回避的画面撞上脑海,使得他阵阵晕眩,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了。   “小佑,小祎……”   他听见自己这样轻轻地呼唤,尾音消散在过于空旷的大厅里,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回音又钻进他的耳朵,空空荡荡,凄凄凉凉。   那三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更显得此处冷清得吓人。   阙祤想起他们提及的坟墓之事,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出了门往左走了没多远,阙祤便看到了三座墓碑,只是其中两座已被推倒,只剩下一座还立在那里,却也是歪歪斜斜的。   墓碑后头更是惨不忍睹,原本被埋在那里的两副尸骨都被挖了出来,也不知道在外头晾了多久了,风吹雨淋得衣衫已破烂不堪,骨头也是残缺不全。   阙祤闭了闭眼,强忍心头疼痛,徒手将两副骸骨整理好,重新埋入土中。他将倒下的墓碑扶正,勉强笑了一下,轻声道:“小佑,小祎,大哥回来看你们了。”   山风吹过,似是有人在轻柔地回应着他。   阙祤又转头看了看写着自己名字的墓碑,觉得这场景莫名有些好笑。   会为自己兄弟三人立墓碑的,不用想也知道又是御剑山庄那群喜欢多事的家伙,可能做到这份上,阙祤不想感激人家都不行。如今这世上还肯对自己好的人不多了,那凌柯却勉强还能算一个。   脑中忽然又跳出一个名字来。   郁子珩。   阙祤苦笑着摇了摇头,想那人受伤病困扰,这个年估计也不会过得好受。这种人人都赶着回家团圆的日子,还真是格外想他呢。   阙祤在墓碑上轻轻拍了拍,道:“小佑,小祎,你们等着我,我去拿几坛好酒来,今夜咱们兄弟三个好好喝一场,不醉不归!” ☆、茅塞顿开   “是好些了,还是更糟了?”郁子珩把手从程岳那边拿回来,放下衣袖,懒洋洋地问道。   程岳呆呆地坐在那里,眉头拧成了一团,摸着下颌道:“奇怪,真是奇怪。”   “到底怎么了,快说!”尹梵语气不善地道。   程岳给他吓得一抖,忙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低头道:“教主体内的刺骨之毒、绝心丹之毒和索魂剑之毒在他内力的作用下都混到一处去了,三种毒重新混成了一种新的毒,毒性不同了。”   祝文杰无奈道:“你这还是没有说明白到底是好了还是糟了。”   程岳细细斟酌了下,道:“应是好了一些,短期内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   “只是什么?”云清问道。   “只是毒发得可能要更频繁一些,怕是每日子午两个时间身上几处大穴便都要有锥心腐骨之痛,”程岳道,“长此以往,武功尽失,经脉崩断,最终致命。”   郁子珩笑了笑,“那确实是好些了。”   祝文杰可不像他那样乐观,问程岳道:“怎会如此?”   程岳摇头,一脸的无辜。   “和他没关系,”郁子珩道,“是我自己硬要在每次毒发时强行运功,然后毒发得就越厉害,我再更卖力地催动内力,没想到竟有了这样意想不到的效果。我清不了体内剧毒,便勉强把它们压进几大穴道中去了。这样也好,好歹能确定毒发的时间,不用整日都提心吊胆了。”   “没错,”程岳十分有信心地道,“教主争取到了不少的时间,属下一定会尽快想到解毒的办法!”   郁子珩不甚在意地点了下头,道:“说起来,我强行运功,还有意外的收获。”   尹梵讽刺道:“学会了自虐么?”   郁子珩:“……”   云清用手肘用力地撞了尹梵一下,“好好听着。”   尹梵轻哼一声,想要揉揉被撞的地方,看到云清瞪过来,又老老实实地把手放下了。   郁子珩眸光闪了下,努力将钻进脑中的那个人赶出去,道:“我胡乱运功,不知怎地竟突破了博元修脉的限制,发现一个人也能练功,还被我一口气冲上了第六层。”   尹梵和祝文杰眼中满满都是不可思议。   “觉得你们家教主实在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是么?”郁子珩得意道。   祝文杰感叹道:“是啊,没走火入魔简直是奇迹。”   尹梵嗯了一声。   郁子珩:“……”   “那以后执令使不再回来的话,是不是也没关系了?”尹梵又道。   “……”这次祝文杰和云清一起用手肘撞了他。   尹梵:“……”   郁子珩垂下眼睑,轻轻转着手上扳指,半晌才道:“我听说林长老病了有段时日了,我也没去好好看过他,他怎么样了?”   半天没敢插话的程岳赶忙道:“林长老是染了风寒,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只是他有了些年纪,再加上前段时日事情太多忙得累到了,这才拖了这么久不见好。教主放心,他的药师弟都有按时送去,再好好休息几日,很快便会好起来了。”   “那……”郁子珩拖着声音,状若漫不经心地道,“你说我还有多久的时日?”   程岳认真道:“属下认为此事教主大可不必再忧心,只要调养得当,教主接下来的十年以内应是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十年的时间,属下相信不管怎样也能想法子解得这毒了。”   郁子珩的眼睛亮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道:“十年啊,有那么长……”   尹梵、祝文杰、云清、程岳:“……”原来这世上还当真有人嫌自己命长。   “我知道了,你们都去忙吧。”郁子珩闭上眼睛,嘴角滑出一抹浅淡的笑。   熬过了子夜的毒发,郁子珩睡意全无。   可他心情却很不错——虽说痛到最狠的时候仍让他恨不得能一死以求个痛快,但好歹除了剧痛外也没有别的了,不会再承受那冷热交替得简直能将人逼疯的难受。   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免便会想到阙祤。郁子珩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很是不争气地哼唧了两声,心想早知自己还能活这么久,甚至有极大的可能解去所中之毒的话,就不要那么着急把他赶走了。   一转眼,那人走了也有差不多四个月了,不知他是不是已顺利回到了故土,此刻是否如他所愿那般自由快乐地生活着。   “绝情的家伙。”郁子珩轻声叹着,实实在在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刻骨相思。   想,真想,每每想起来心都疼得像是要裂开,远比毒发时要难熬千倍万倍。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是自己亲手将他推开的,亲手将他给的承诺撕碎、丢弃。   “那你不会自己跟上来么?”   脑中忽然响起了这样一句话,微带着些不仔细分辨便会被忽略的不耐,是属于那个人的声音和语气,无比熟悉。   郁子珩想起,那时候自己总是怕他离开,怕他哪一日会丢下自己走得干脆,磨得他受不了了,他便说出了这一句。   是啊,怎么就忘了呢,他叫自己跟上去的,他即便是走了,也没打算和自己彻底断了的。   郁子珩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眼下煦湖岛上的情形实是对寻教有利得很——兰修筠那边迟迟没有动静,连他最想要的雪山灵芝都不能将人引来,想是出了什么让他分不开身的事;长宁宫的势力已经被殷海黎收割得七七八八,他元气大伤,再不敢轻举妄动;琼华门成为了寻教最坚实的盟友,两大门派联合起来,没有人敢轻易来犯;剩下的小鱼小虾,即便再想趁乱分一杯羹,看到这一边倒的态势,也没胆子瞎折腾了。   这个时候,自己即使走,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想到了就做,郁子珩下床穿衣便往外走,到围栏边上对下头守夜的弟子道:“去把两位护法给我找来,快!”   大半夜被人叫起来,尹梵和祝文杰的脸色都不大好,一个是明显地没睡醒,至于另一个,就很耐人寻味了。   “教主,最近教中没什么大事吧?”祝文杰按着太阳穴,“您看看有什么事,明早起来再说好不好?程岳也说了,您该好好歇着的。”   郁子珩给自己倒了杯茶,“怎么,你们两个收拾完了长宁宫回来后就夜夜好生活,我就活该孤独终老?”   祝文杰:“……”   “也不差这一晚,”郁子珩道,“等我走了,再没有人打断你们夫夫恩爱。”   尹梵的困意一瞬间去了个烟消云散,惊道:“教主要走?”   郁子珩点了点头,“所以叫你们两个过来,接下去的一段时日,寻教就要靠着你们二人照看了。”   祝文杰想了下他适才说的话,问道:“教主可是要去找阙大哥?”   郁子珩微笑,“被你猜中了。”   “……”祝文杰无语,“所以当初您为什么一定要赶人家走呢?”   郁子珩:“……”   尹梵不赞同,“教主,我们没人去过中原,这事可能不如您想得那般顺利。而且您身上的毒还没解,万一出了什么事……”   “我手上有先祖留下的航海图,如今海上商路也发达,遇到了便问问人家,总能到的。”郁子珩道,“我身上的毒也只不过让我多受些罪罢了,不会出什么大事。要害我的人都在这煦湖岛上,我离开反而安全。”   “可是教主……”   郁子珩抬手打断他,“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叫你们来不是要商量,是有事交代给你们。”   尹梵皱眉听着。   “我不确定要去多久,这期间如果有人来找麻烦,我相信只要不是我义父,其他的你们都对付得了。”郁子珩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若他亲自来了,便知会程岳一声,说他只要敢在我寻教杀一个人,就烧了他一心要找的雪山灵芝;如果他愿意收手,那么等我回来,会亲自将雪山灵芝送去给他。”   二人应下。   “隐卫的存在虽已不再是秘密,但平日里你们还是不会看到他们,”郁子珩继续道,“要是有什么事需要他们去办,只管告诉清儿,那些人都归她管。”   尹梵尴尬地咳了一声,莫名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一个小姑娘能干。   “宇威和海黎也不往外边派了,先都守在总坛。”郁子珩停顿了一下,道,“帮我好好照顾陈叔,他那边的人,半点都不能松懈。”   “好。”祝文杰道,“教主何时动身?”   “天亮。”郁子珩伸了个懒腰,“我收拾几样东西,到程岳那里拿点药就走了。”   “这么急?”尹梵道,“属下去找几个兄弟跟您一起……”   郁子珩站起身,“不必,我自己去。找他这件事,只能由我,由我一个人来完成。”他在尹梵肩头重重拍了一下,“把寻教打理好就行,不用担心我。等我带了你阙大哥回来,我们两个一起喝你的喜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看到站短说5.1-5.3连着三天日更一万晋江会送惊喜,我很好奇惊喜是什么,所以决定那三天每天日更1W+,敬请期待! 某个混球说是100月石,我决定默默诅咒她= = ☆、一无所知   比起阙祤来,郁子珩就显得幸运了很多。   他乘着寻教的大船出海,还不等用上他那老旧的航海图,便遇到了从中原出来做完了买卖正要返程的商船。为了能求得对方的帮助,郁子珩买了不少人家没能卖出去的东西,成功让对方答应了为他们带路的请求。一路到中原,仅用了二十多天的时间。   这期间,他从商船上的商人那里打听出了不少与中原相关的事,并用金银自他那里换了几张银票来——煦湖岛上也有银票,但想也知道那东西不能在那片自己还不曾踏足过的土地上用。他也不怕被骗,反正身上值钱的东西带了不少,总不致饿死。   只是可惜关于中原武林的事,商人知道得并不多,只是不断提起一个叫凌玄书的人,说是什么御剑山庄的三少爷,做生意一等一的好手。郁子珩对阙祤以外的人全然不感兴趣,也就左耳听右耳冒了。   分别的时候,商人还有些舍不得这个容貌俊朗出手大方的年轻人,拉着他不停地说自己家里有个年方十六的女儿,端庄贤淑,温柔可人。郁子珩只是含笑听着,也不言语,心说十六,给我当闺女还差不多。   商人见他始终不为所动,心下惋惜,不过到底没有强求。他猜测对方是来自哪个海外小国的富家公子,往后可能要在这边做生意,那么双方说不准还会有见面的一天。这一行多个朋友便多条路,结不成亲成为生意伙伴也挺好,商人便慷慨地将一张崭新的航海图送给了郁子珩。   这东西比起自己那张磨损得不成样子,和现今海上航路已不大能对得上的老古董不知好了多少倍,回去的时候,看来全指望它了。郁子珩将新的航海图给了船上弟子,叫他们就在靠岸的地方等着自己,哪儿也不许去,如果占了人家的地方或有人看不顺眼,只管用钱摆平,不许生事。   叮嘱了该叮嘱的,他便一个人下船走了,没让任何人跟着。   郁子珩猜想,阙祤一直惦记着回家,那么他回来之后,一定会去自己的家。眼看着还有一个月左右便要过年了,这个时候他更不应该还在外头闲晃才是。首先得知道他家住哪里,郁子珩目标明确,就近找间客栈住了下来,准备打听消息。   掌柜的是个留着山羊胡须的瘦小老头,一副精明模样。   郁子珩将银子放到他面前,道:“掌柜的,跟您打听个人。”   掌柜的见他多给了,忙把钱收好了,笑呵呵道:“客官您说。”   “掌柜的可听说过一个叫阙祤的人么?”   “阙……”那掌柜的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脸上的笑都不见了,声音也压下去好多,“客官打听他做什么?”   “我想知道他家在哪……”   “兄台问掌柜的听没听说过阙祤?”不等他说完,身后便有人将话接了过去,“这可是说笑了。客栈人来人往,和咱们这群走江湖的分不开,而当今江湖,有哪个人是没听过阙祤的呢?”   郁子珩转过身来,见说话的是个身着青衫相貌端正的年轻男子,便对那人微微颔了颔首。   那人自己一个人坐,桌上两盘菜一壶酒,还有一柄长剑。他见郁子珩气度不凡,有心结识,道:“兄台若不嫌弃,不如一起喝两杯?”   郁子珩走过去,“恭敬不如从命。”   “兄台是哪里人?怎么会到这里来打听阙祤?”青衫男子又叫小二加了酒菜,为郁子珩倒了杯酒。   郁子珩道:“在下于海岛上长大,并不清楚江湖中事。”   “那怎么会知道阙祤?”青衫男子问了问题,又露出恍然的表情,“是了,定是你一到这边来,就听不少人在谈论他是么?”   郁子珩没否认,“大家都在谈论他什么?”   青衫男子拿起酒杯,对着他示意了一下,“他啊,那可是个心狠手辣的魔头。”   郁子珩捏着酒杯的手蓦地收紧,看向对面那人的目光顿时透出几分狠戾来。   被他盯着的人却毫无所觉,自顾自地喝了口酒,“他曾是魔教教主,在这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手上沾了无数人的鲜血。后来各路侠义之士觉得不该再放任他胡作非为,决定斩妖除魔,众人在御剑山庄二少凌玄渊凌盟主的带领下,攻上了饮血峰火云顶,将阙祤大魔头和他的两个弟弟都给斩杀了。”   郁子珩死死攥着拳头,强迫自己收敛了杀意,干巴巴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青衫男子看了他一眼,“兄台你怎么不喝酒呢?”   郁子珩敷衍地和他碰下了杯子,将杯中酒一口喝干。   青衫男子又为他满上,“后来,也就是三四个月前的事,那本该是死了两年的阙祤竟然又活着出现了。有人说他当初就没死,也有人说他身上戾气太重阎王不敢收,所以他又回来报仇了。”   郁子珩勉强压下心间泛起的疼痛,道:“那他现在何处?”   “就是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才让人不放心。”青衫男子摇摇头,“这人太过狠毒,杀了那么多人,定然是不能让他继续活着的。可他就露面那么一次,人就又消失不见了,我们还曾再次上饮血山上找过他,他人却不在那里。我忍不住怀疑啊,那次是不是有人看错了,阙祤根本就不曾出现过。”   “他又回来,可曾伤害过什么人么?”郁子珩听到自己隐约带着怒气的声音。   青衫男子怔了一下,“那倒不曾听说。”   “那你们为什么还这样咄咄逼人,不肯放过他?”   “我说兄台,”旁边一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都往这边看过来了,看样子一直在听他们的谈话,其中一人道,“你这样说就不对了。”   郁子珩半转了脸看过去。   那人便又道:“他这次不害人,难道从前的血债便都不算数了么?”   旁边有不少人附和起来。   “还有,兄台说‘你们’是什么意思?”那人看着他的目光满是试探,“你该不是从前的饮血教弟子吧?”   郁子珩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动了杀心,想把这里所有说阙祤不是的人都杀个干净,让他们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魔头。可是那又能怎样呢?一个小小的客栈里都有这么多的人想要他的命,那这江湖,这天下,又有多少人是真能容得下他的呢?   仅凭自己一人之力,是无法为他杀尽天下人的,但却能为他撑起一片天地,让他再也听不到这些会令人不快的声音。   忽然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如果这里再无他容身之所,他是不是就会心甘情愿随自己回到煦湖岛上去了?   想到这里,郁子珩全身绷紧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甚至还轻轻笑了一下,对着旁边那桌的人举了举杯,“兄台说笑了,在下也仅仅是好奇罢了。不知那饮血山怎么走,在下闲来无事,倒也想去看看。若是有幸撞见那位阙教主,在下愿打头阵。”   这几句话说得甚得众人心思,当下便有人告知了他饮血山的位置,还将怎么走近都细细说给他知晓了。   郁子珩一边留心记着,一边为自己对心爱之人的事一无所知而懊恼非常。   他想起阙祤刚到寻教的时候,便曾说起自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可惜那时只当笑话听了。若将他所说的话都好好回想一遍,都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记在心里,是不是就不会出现这种事了?早知他回到故乡后的处境竟会如此艰难,那自己死也不会将他推离。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自己混蛋。   郁子珩又假意和那群人寒暄了一阵子,便托辞旅途辛苦,回房歇着去了。   已经得知了饮血山的位置,他不想再浪费时间。每日午时和子夜都会毒发,他能用来赶路的时间并不那么充足,想要和阙祤一起守岁的话,可得抓紧些了。   先前因为体内的三种毒和内伤,郁子珩着实瘦了不少,这段日子好不容易稳定了些,可还没来得及将身体养好,他又开始没命地赶路,等终于到了饮血山附近,他简直憔悴得好像风一吹便要倒了一样。   这里虽说也算暖和,但到底比不得煦湖岛,郁子珩不习惯,再加上连日赶路身体发虚,一不小心便着了凉。   天色将暗,他又头昏脑涨,便不打算继续赶路了。可这荒山野岭,也找不到个像样的地方住,看来便只能露宿荒野了。   他靠在一颗大树下,正想歇息一阵子再起来生火,却忽然听到有人朝这边走来,不是一个,还在交谈。   “本来以为咱们兄弟也算有了家,不用过亡命天涯的日子了,谁想到那阙祤竟然真敢回来。”   “不要紧,只要我们将消息散出去,很快就会有人来将他赶走的。”   郁子珩猛地睁开眼睛。 ☆、否极泰来   “那饮血山整个山头,迟早都是你我兄弟的,谁也抢不走。”   “我还听说山上有不少密道,里头藏了无数金银珠宝,等咱们再回去了,可得好好找找。只要给我们找到了,就算哪天阙家三兄弟一起回来了,我们也不怕没钱再建个家起来,大哥二哥你们说是不是?”   “没错,我们别走太远,就在这附近……”   几个人边说边走,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个人。   郁子珩也早就朝这边看来,终于看清说话的都是什么人了。   一个虬髯汉,一个细麻杆,一个小瘦猴。   郁子珩揉了两下突突跳的太阳穴,扶着树干缓缓站了起来。   他连日赶路,有时毒发后人都打晃,却也不肯歇息,此时面色瞧着难看极了。那三人陡然在林子里遇见个分不清人鬼的家伙还有点心里没底,一见他这副样子,立刻便挺直了腰板。小瘦猴的视线在他那身明显衣料华美的长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他挂在马匹身上的包袱上,嘿嘿笑了两声,道:“这位公子,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坐着啊?”   郁子珩自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无暇理会,只开门见山地道:“你们是从饮血山上下来的?阙祤现在就在山上?”   虬髯汉对他那倨傲的语气十分不满,当下便要发作。   却被细麻杆一把拖住。   细麻杆上前两步,道:“公子好耳力,听到我们说话了。那公子来此是为何,莫非是为了杀那阙祤来的么?”   郁子珩眼中闪过危险的光。   细麻杆不自觉又退了一步。   郁子珩哼笑一声,到一旁牵过马来,简短地道:“带路。”   “带路去哪里?”小瘦猴问道。   “饮血山。”郁子珩有些头痛,不由皱了皱眉,“别那么多废话,快点。”   虬髯汉终于控制不住怒气,捋起袖子吼道:“老子已经在阙祤那里憋了一肚子的火了,还要受你这痨病鬼的气么?正好晚上还没开伙,就拿你下酒了!”他吵嚷着,凶狠地扑了上来。   郁子珩被他那大嗓门震得脑袋嗡嗡响,简直想将人杀了了事。可他又嫌麻烦,若真因为杀了这一个弄得另外两个也都来跟自己拼命而没人肯带路了,岂不是还要自己再慢慢找?他于是十分“有耐心”地在对上手臂抡过来的时候,轻轻巧巧地卸脱了人家两个腕子,又在对方开口呼痛之前,点了人家的哑穴。   巨大的痛苦无处宣泄,虬髯汉张着大嘴,躺在地上不住地翻滚。   细麻杆忙扑过去将人按住,想骂两句,又被郁子珩这一手功夫震住了,没有胆子。   “趁我还不想杀人,你们最好快点做决定。”郁子珩冷冷地道。   小瘦猴跪在虬髯汉旁边,努力将自己缩得更小,讨好地道:“大侠别急,别急。您看,我们也才从饮血山上下来,正要到附近镇上把阙祤已经回来的消息散出去,到时不出十天,各门各派的侠义之士肯定都会赶来的。您那时候再上饮血山,也会有不少帮手,不怕打不过那武功奇高的魔头。”   郁子珩将拳头攥得喀喀响。   小瘦猴半个身子藏在了细麻杆后头,赔笑道:“当然,我不是说大侠你的武功不如他,但那个人很阴险,我担心……”   郁子珩抬掌。   “大侠饶命!”小瘦猴忙给他磕头,“我们愿意带路,愿意带路!”   郁子珩便又把手放下来,“此去饮血山,还需多久?”   “小的几个是昨晚这个时候从山上下来的,”小瘦猴忙道,“走得不快,中间还歇歇停停。大侠您骑快马,小的估摸着,有一个多时辰,也就能到饮血山下了。”   没想到竟有这么快,郁子珩心下欢喜,觉得连头痛都好了许多,语气轻快道:“很好,你带我去。”   小瘦猴委婉地想办法自救,道:“这……小的几个都没马,反而要误了您的行程。”   郁子珩从包袱里摸出两锭银子,甩手丢给细麻杆,“我今日心情好,不取你们性命,这钱便拿去给他接骨,余下的也够你们好吃好喝一阵子的了。但有一点,阙祤回来的事,你们若敢透露出去半个字,上天入地我也不会放过你们,到那时,只怕你们个个都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说的话,你们听懂了么?”   细麻杆呆呆地捧着银子,没想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变了方向。   小瘦猴撞了他一下,对着郁子珩连连拜谢,“多谢大侠赏赐!大侠放心,我们一定守口如瓶,守口如瓶!”   郁子珩满意地笑笑,声音温和下来,“他不会在饮血山住很久,等他走了,你们可以再回去,在山上好好生活,当是替他看家了。”   这回连小瘦猴也懵了,不懂眼前这人在说什么。   “既然你们都没马,恐会误我行程,那便只来一个人给我带路。”郁子珩一指小瘦猴,“就你吧,多你一个,估计这马也不会觉得有多累。”   小瘦猴哭丧着脸,“大侠,小的……”   不等他说完,郁子珩长臂一伸,已经提着他的腰带将人直接甩上了马背。   小瘦猴趴在马背上,肋骨被马鞍撞了一下,痛得他直哼唧。   郁子珩也纵身跃上马背,道:“先往你们来的那边走就对了,是么?”   “对,对……”小瘦猴欲哭无泪。   郁子珩一夹马腹,马儿便奔了出去。   “咳……”小瘦猴身体颠了一下,适才被撞的地方还没缓过来,便又给撞了。他怕自己掉下去,两只手死死扒住马鞍,大声道,“大哥二哥,小弟去去就回,你们可一定要等我啊!”   今夜月光着实不错,这使得郁子珩骑马赶夜路的速度一点也不慢。   一个时辰后,等二人到了饮血山脚下时,小瘦猴已经被颠得七荤八素,快要不省人事了。   郁子珩跳下马,取了包袱,好心地道:“马就送给你了。”   小瘦猴一听却是一抖,从马上掉了下来,还不等爬起,便哇哇吐个不停。   郁子珩嫌弃地躲开了些,道:“山上岔路多不多,我要见他需要怎么走?”   小瘦猴吐了半天,才缓了口气,虚弱地道:“不难走,就一直沿着主道,别理那些岔路。往上走一阵,就能看到山顶上的房子尖儿,奔着那里去就是了。贴着山壁有一座楼,像宫殿一样,绝对不会认错。”他本想说这些就可以了,可又记起了郁子珩先前那副心狠手辣的模样,怕有朝一日还会被此人报复,便又将闸门沟壑的事一一都说了出来。   看着他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郁子珩难得有几分感激,自马上解下水袋,自己喝了两口后丢给了他,“多谢了。”   小瘦猴接住水袋,漱了漱口后猛猛灌了几口,待再要回话时,却见眼前早没了那人的影子。他在夜风里狠狠打了个哆嗦,而后飞快翻身上马,心说但愿我们后会无期吧。   纵然头还在痛,但一想到很快便能见到那个差点被自己弄丢了的人,郁子珩心情就变得越来越愉悦。   他按照那小瘦猴的指示,一路过闸门穿厅堂跃沟壑,自一条狭窄得只容一人通过的小路走上去,走到尽头后终于看到了那家伙说的那座如宫殿一般华丽耀眼的三层高楼。   高楼建在山石之间,夜里看过去,简直像是漂浮在半空中的仙阁。   郁子珩暗暗赞叹,相比眼前这座楼,听雨阁可显得太过小家子气了。   他抬头看了看,觉得自己要是直接跃上去倒也不难,只是天太黑,落脚的地方会有什么他无法预测,此时的身体状况也算不上太好,若有什么紧急的状况能不能应对好也更是不好说,那就还是别为难自己了吧。况且要真不小心从上边掉下来了,还要阙祤出来救,惊喜没了不说,多丢人。   郁子珩一边猜想着阙祤出入时也不会全都靠“飞”的,一边靠近了寻找了起来,果然在一侧的石壁边上被他找到了通向上方的石阶。   凑近了看些,这石阶却不像经年累月一直存在的,倒像是不久前才修的。   郁子珩便又想起了那三个把这里当家的家伙,忍不住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这一摇头,倒是瞥见了些旁的东西。   收回踩上石阶的一只脚,郁子珩转过身,朝立在不远处的三块石碑看去。石碑上有字,只是夜色下无法看清上头到底写了什么。不过就算从石碑后头的隆起推测,也大抵猜得出这是什么了。   郁子珩走了过去,靠近后看到第一块石碑上刻着“阙祎之墓”四个大字。   “阙祎……”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回想起阙祤曾经说起过的死去的弟弟,看来这个叫阙祎的人便是了。   他又朝旁边的石碑看去,看到上边刻有“阙佑之墓”的字样。   心头忽然一动,郁子珩看向最后一块石碑。   阙祤之墓。 ☆、久别重逢   那晚在两个弟弟的墓前,阙祤醉得一塌糊涂。   从前喝醉了,他一向都是安安静静地睡觉,这一次却不同,十分少见地话多了起来,像是要把憋了三十来年的心事都倒出来一样。   他说起了看到父亲被杀,母亲在自己面前自尽时心头萦绕着的巨大茫然和绝望;说起没了双亲后,一个人带着两个弟弟在逃亡中艰辛生活的恐惧和疲惫;说起被饮血教前任教主收养,终于又有了一个家后那短暂的满足。   可那一切都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早就不如何深刻,现下他心里装的,都是失去弟弟后,这两年流落异乡的经历,都是那个……叫郁子珩的男人。   他想,如果两个弟弟还在,自己就可以带着他们去见见郁子珩。那家伙虽然并不是那么讨喜,有时候还会像孩子一样幼稚得可笑,可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人,是自己珍惜着的人。   如今那个人身中剧毒,饱受折磨,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可自己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什么都无力改变。   “你们知不知道,我其实有点……有点希望……”阙祤打了个酒嗝,含糊不清地道,“明日我睡醒了,睁开眼睛,就看到……看到他还好好地……在我身旁……”   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阙祤苦涩地弯起嘴角,“我是真地想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也忽略了自己的床铺是不是被那三人中的一个睡过了,就那样抱着个酒坛子,迷迷糊糊地睡死了过去。   梦里,他看到被自己赶走的三个家伙正带着一群所谓的江湖侠士往这边赶,说要杀了自己为那些死去的武林同道报仇。阙祤翻了个身,半个脑袋塞进被子里,很淡定地想,你们怎么也还要赶个十天半月的路,我还是能睡个好觉的。   后来又梦到了郁子珩,便坐在对面一脸委屈没完没了地埋怨自己为什么走了那么久了还不回家,说自己再不回去,他便亲自来找。阙祤在那里含笑劝他,叫他不要一个人乱跑,小心跑丢了,只要他听话,自己一定很快回去找他。   这实在是个令人沉溺的美梦了,阙祤正想伸出手去安慰地拍拍不满的郁子珩,便觉脸上传来一阵微痒,熟悉的气息就盘旋在耳畔颈间。   是哪个该死的扰了自己清梦?   阙祤皱起眉,想睁眼睛一时没能睁开,手先不客气地拍了过去。   而后他的手便被人握住了。   有人极轻地哼了一声,贴在他耳边道:“没良心的,我大老远来看你,你就这样对我?”   这个声音……刚刚在梦里还听到了。被抓住的手轻颤了下,阙祤费力地睁开眼睛,慢慢翻了个身,在微弱的灯光下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竟分不清是梦还是醒了。   这个反应多少让郁子珩有点失望,他放开阙祤的手,嫌弃地拿开头顶上的酒坛子,“你看看你,我不在的时候你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还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了?”   阙祤极缓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犹豫着抬起手来,递到郁子珩面前,在他脸上轻轻戳了一下。   郁子珩哭笑不得地将他的手按下去,“我说,醒醒!”   “你是真的……”阙祤喃喃道。   “什么?”   阙祤忽然一把抱住了他,力道大得仿佛要把骨头都碾碎了一样。他将脸埋进郁子珩肩窝,贪婪地吸着对方身上让人眷恋的气息,身体竟忍不住颤了起来。   郁子珩是找了个角落熬过了毒发才来找他的,这会儿身上实在没什么力气,被他这样抱住,人立刻栽倒在了床上,还咳了两声。可他却半点没有让阙祤放开的心思,反而很享受地闭上双眼,宽大的手掌放在阙祤的背上,无声地给予着安慰。   也不知过了多久,阙祤乱跳的心才渐渐平复了下来。他放开郁子珩,往后退了退,一点点坐起来,道:“我还没有原谅你。”   郁子珩:“……”   阙祤浅浅笑开,挑眉看着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自然是想你了,来找你。”郁子珩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抱怨道,“你住这地方太大了,我找你找了好久。对了,居然还有机关,我差点被困住,然后……”   阙祤见他抿了下嘴唇,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便知他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你破坏了我的机关?”   郁子珩去抓他的手,“回头我赔给你。”   阙祤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衫,想了想,下床去了。   “你去哪儿?”这一夜郁子珩的确是累坏了,一躺下几乎不想再动,可见他要走,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阙祤没回头,只冲他摆了下手,“是你赶我走的,就别管我去哪儿。”   “阙祤!”郁子珩不干了,当即便要去追他,谁知还没完全站起来腿便软了一下。他暗骂自己不争气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正要让阙祤等等,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转了下,又重新倒回了床上,假装压抑地闷哼出声。   阙祤脚步顿住,却没回头。   郁子珩留心听他动静,没听到他往回走的脚步,便又将身子蜷了起来,继续装模作样地哼哼。   阙祤想过这家伙可能在使诈,却到底放心不下,认命地走回来,坐在床边去扶郁子珩的肩,“你身上的毒……”   郁子珩极快地伸出手来箍住他的腰,将他用力带进自己怀里,而后翻了个身,把人压在了身下。他盯着阙祤的眼睛,认真又坚决地道:“我不会再赶你走了,你也不许再离开我,就算不要我了也不行,我绝不会再放你一个人去任何地方的。”   阙祤本还因为他又骗自己而有点生气,可这会儿看到他眼底明显的青黑色和脸部因为太瘦而显得过分硬朗的线条,不免又心疼了起来。他带着一身的伤病不远万里来到这陌生的地方寻找自己,不知道要吃多少苦,看在这份用心上,自己是不是也不该再责怪他了?   本还想回到煦湖岛后好好晾他个一年半载的,却没想到这小气的家伙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自己。阙祤叹了口气,伸手抚上郁子珩瘦削的面庞,道:“你身上的毒怎么样了?”   郁子珩见他目光软下来,这才放松了些,抬手覆在他手背上,“不好哪敢来找你?”   阙祤有些意外,更多的则是惊喜,正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无意间察觉他脸上温度不大对,便把手从他手底下抽出来,放在他额头上试了试,“你病了?”   郁子珩趴在他身上,“不要紧,只是还不太习惯这边的温度。”   阙祤侧过身,让他从自己身上滑下来,帮他盖好被子,“煦湖岛上那么乱,你怎么抽得出身离开的?”   “孟尧不再成气候,闹不出大事来了;至于我义父,我现在还能牵制他一段时日。”   阙祤想起那群在中原为非作歹的兰花杀手,本想说,可看到郁子珩那一脸的疲惫,又将话咽了回去。他帮郁子珩掖了掖被子,自己站起身,“你先睡一会儿,我……”   郁子珩却立刻紧张地翻身坐起拉住他,“你去哪儿?”   阙祤翻了个白眼,“我都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了,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他矮下身来拍了拍郁子珩的脸,“放心,不会把你丢在这儿不管的。”   “那我也去,”郁子珩拽着他站起来,“赶路弄得一身风尘,好几天没洗了。”   阙祤:“……”那你适才为什么在我床上滚来滚去?   那三个家伙虽然把这里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可倒真像对待自己的家一样对待这里,非但没有弄乱什么,反而将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   阙祤烧水的时候,郁子珩便在一旁老老实实地等着,看着他为自己准备毛巾和换洗的衣衫,心里就有一种满溢的幸福感。   等水烧好了,阙祤唤他过来沐浴。   郁子珩的视线在面前两个大浴桶间转了一圈,很是谦让地叫阙祤先选,又在等阙祤选完了之后,十分自觉地与他进了同一个浴桶。   阙祤:“……”   “反正够大。”郁子珩无辜道。   阙祤不得不将腿曲起,“我怎么不觉得?水都漾出去了,你收……”   郁子珩栖身过来,硬是分开他的双腿将人拖进怀里,“你知不知道,哪怕只是一瞬,我也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不过是洗个澡,你还看得见我,算什么分开?”这个姿势让阙祤觉得尴尬,推着他道,“你先放开……”   郁子珩紧紧地抱着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你以为我看到你的墓碑,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明知道那是假的,可我依然会怕。阙祤你这混蛋,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将那东西毁了,也不嫌晦气,存心要气死我是么?”   阙祤背脊僵了僵,而后不再挣扎。 ☆、倾心吐胆   “你心心念念着要回来,我还当这里是什么好地方,”郁子珩嗤笑一声,“原来竟是宁可躲在这里日日借酒消愁,也不愿留在煦湖岛陪我么?”   阙祤眸中有什么东西倏然闪烁了一下,而后又沉了下去,身上无端透出些拒人千里的冷意来。   他身体向后靠去,似乎是没心思吃东西了,冷冰冰地道:“那日你赶我走的时候,说不会后悔那个决定,那你为什么又来了?”   郁子珩没想到自己那一句话竟把他惹生气了,见他不吃饭就想赔个礼的,一听他这么说,心里顿时难受了起来。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是真心的,怎么还能走得那么绝?我当时那个样子,你就不怕走了之后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了么?还是说对你来说,那也无所谓?”这一路走得多难多累,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好不容易见了面,他表现得却像自己根本多此一举一样。郁子珩忍不住动了真火,简直是口不择言了。   阙祤脸色变了几变,腾地站了起来,“行,郁子珩,既然你这样觉得,我们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见他转身要走,郁子珩一把拉住他,“你心里清楚我为什么说那样的话,我是在怪你么?我难道不是因为心疼你?想听几句你的真心话,怎么就那么难?”   阙祤想挣开他,可努力了半天也没成功,怒道:“你给我放开!想听真心话是么?好,我说!我就是犯贱才跑回来给你找解药,慌得不知道该求谁,一个人傻子一样钻进山里把那些野草当仙芝,还被人嘲笑!我真是多余,早知如此就该直接去找你义父要解药的,就算打不过被他杀了,也好歹能被你念那么一丁点好,何致走到这一步,让你满心记的都是我的不是!”   郁子珩呆了呆,一时没能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   阙祤趁机把手从他掌中抽回,气冲冲地往回走。偏生某个地方的疼痛还一直跑出来提醒他,让他根本走不快。   郁子珩回神,发现人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赶忙追了上去,“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回来不是因为你一直想要回来,而是为了给我找解毒的办法?”   阙祤脚步不停,“我就是想回来,没人愿意客死异乡。”   见他还是不肯好好说话,郁子珩不由分说地将人抱住,“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本来胃里就空着,你再生气,当心把胃气坏了。”   “你管不着。”嘴上这样说,这次阙祤却没挣扎了。   郁子珩立刻明白了他没真生自己的气,拉着他坐回桌边,殷勤地把碗拿起来,要喂他喝粥。   阙祤躲开了。   郁子珩小心翼翼地瞄着他,“那……你都是为了我才……”   “我有什么办法?”阙祤瞪他,“那晚冯宇威在听雨阁上头,郑耀扬的话他也都听到了,解药和下毒的人我全都问不出来,我又不是你义父的对手,拿什么……”   郁子珩啪地把碗放下,米汤溅出来落在了手上他也没顾上,怔愣道:“你说什么?”   阙祤瞥了眼他的手,本不想理,可想起米汤的温度,还是不情不愿地扯过郁子珩的衣袖在上头擦了擦,“我说什么了?”   郁子珩反握住他的手,“你早知道宇威在外边听着,所以事后才什么也不对我说?”   “我只是看见你就烦,懒得说。”阙祤口是心非。   郁子珩眼圈有点泛红,却笑嘻嘻地靠阙祤更近了,“现在我都好了,你不必再为我担心,也用不着再东奔西走。这里虽是你的家,可我看也没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回头我帮你迁了你弟弟的尸骨,我们一起回煦湖岛去吧,好不好?”   阙祤盯着他看了片刻,紧绷的脸终于松动下来,竟是浮起了浓重的忧伤。他动了动手,等郁子珩放开了,自己低头喝了两口粥,才缓缓开口道:“流落煦湖岛的时候我一直惦记着要回来,可真回来了,却发现我并没有自己所想那般依恋这里。我的亲人都不在了,没有什么好牵挂的,我没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只是短暂停留几日便打算离开了。等去御剑山庄给你拿到回阳丹,我就……”   见他说着说着,眼底竟泛起泪光,郁子珩伸臂环住他的腰,将他轻轻揽过来,用一种低沉中透着坚决的声音道:“你想报仇么?你若想报仇,我便替你报仇。”   阙祤的身体一下子僵直了,目光呆滞,靠着郁子珩半天没说话。   郁子珩极有耐心地等着。   良久,阙祤的脊背才一点点弯下来,像是被负担不起的重量压得再也挺不直了一样。他疲惫地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   “你不打算一直留在这里,最终是要到哪里去?”郁子珩听到自己满是期冀的声音。   阙祤似乎还没回过神,嘴角的浅笑映着眼底的泪光,衬得脸上寂寞非常。又长又密的睫毛颤了两下,他轻声道:“我会……会回到煦湖岛上去。”   郁子珩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狂喜,环在他腰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去煦湖岛做什么?”   “回到寻教总坛,”阙祤的眼睛弯了起来,半转过头看着身旁的人,没等他继续追问下去,捏了下他的脸,道,“陪你一起找你父亲,弄清楚你义父要害你的原因,杀光所有和你做对的人……总之,就留在那里不走了。”   郁子珩托住他的后脑便吻了上去,间隙中又不知满足地问道:“为什么要那样做?”   阙祤回应着他热烈得过了头的吻,等两个人都气喘吁吁了,才枕着他的肩道:“因为我喜欢你。”   郁子珩笑出了声,“你终于说出来了。”   “我要是不说,你非因为这件事纠缠一辈子不可。”阙祤道,“我本以为天底下不会有比我那两个弟弟更任性难哄的孩子了,谁知道我命不好,又捡到你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大累赘。”   郁子珩在他颈侧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累赘你也甩不掉了,嫌我任性,嫌我喜怒无常,你也得好好哄着,反正你得对我负责了。”   “……”阙祤推开他,“我什么时候能吃东西?”   吃过了那半凉不热的饭菜后,阙祤主动承担起了洗碗的任务,把郁子珩赶回房去休息了。他回来时,自己身上也算不得多舒服,还是端了水来,给郁子珩拧毛巾敷额头退热。   郁子珩人躺在床上,眼珠却是一刻也不肯歇着地追着阙祤的身影转,“我不烧了,你过来歇歇。”   阙祤褪下外衫,示意郁子珩到里边去一点。   谁知郁子珩才动了一下,想了想却坐起来了,为他让出了地方,道:“你睡里边。”   阙祤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到里边去了,“吃完了就睡?”   “天都黑了。”等他躺下,郁子珩立刻贴上来,“而且我们都是病人。”   阙祤将从他头上掉落的毛巾又糊了回去,“你是我不是!”   郁子珩拨开他的底衣。   阙祤抓住他的手,“你能不能老实一会儿?”   “我想看你的刺青,看不够。”郁子珩委屈扁嘴。   阙祤:“……”   “天就暗了,再不给看就看不到了。”   阙祤闭上眼睛装死,却默许了郁子珩扒下他衣服的行为。接着他便感觉到温热的呼吸洒在肩头,那人的唇又如烙印般落在刺青上,含着满满的珍视与疼惜。   亲得够了本,郁子珩一本正经地唤道:“祤儿。”   阙祤:“……”   “我们都是这种关系了,不能让我还喊你阙祤吧?”郁子珩道,“显得多生疏。”   阙祤翻个身背对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们什么关系?”   郁子珩就从后头抱住他,“你不喜欢,那就叫小祤好了。”   阙祤无奈,“我比你大。”   “什么?”这倒是让郁子珩意外了,不过想想,自己确实没问过他的年纪,“真的假的?我不信,你看着也不像,多大了?”   “过了这个年就三十五了。”   郁子珩放在他腰上的手顿了下,“哼。”   阙祤好笑地道:“喊我阿祤吧。”   非常好哄的大教主于是又开心了,阿祤阿祤地喊个不停,直到阙祤烦得受不了威胁他要点哑穴,才总算肯安静下来。   子时。   郁子珩准时醒来,轻手轻脚地起身,为阙祤盖严了被子后,悄然从房中退了出去。   吃完了东西回房时,他曾查看过左右,发现两边各有一间和这间差不多的空房,正好可供他在毒发时稍作休息。   想得倒是好,可他刚从里间转出来,走到门口便已双腿直颤,眼前阵阵发黑,多一步也迈不动了。   他强撑着把房门关上,在门外坐下,运动抵制几处大穴上传来的那要命的疼痛。   小半个时辰,他想,只熬过这小半个时辰便好了。 ☆、焕然如新   撑过了毒发后,郁子珩又在原地换了几口气,才打算起身回去。却没想到手撑在地上竟没能使得上力,手肘一弯,人晃了两晃,差点倒下去。   一双手自背后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   郁子珩闭了闭眼,有点心虚地笑了下,“你怎么出来了?”   “你起来我会不知道么?”阙祤将他从地上架起,扶着他往回走,“这就是你说的中的毒都好了,嗯?”   郁子珩道:“你承受的已经够多了,我不想你再为了我的事操心。”   阙祤推着他躺回床上,不放心地又试了试他额上温度,确定了他没有因为在门外坐了半天而又烧起来,才一起钻进被子里将人拖到怀中抱着。躺了一阵子,阙祤觉得不解气,又在郁子珩的腰上狠掐了一下,“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这点事么?”   郁子珩这段时日瘦得连从前结实的肌肉都小了一圈,感觉阙祤的手直接捏在了自己的骨头上,力道还不含糊,疼得他一哆嗦。然而也不敢有半句怨言,还讨好地笑了两声道:“是我不对,以后我什么都不瞒你。”   阙祤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最后还是帮他揉了揉,“你毒发起来怎么和初时不一样了?”   郁子珩没出声。   “不许编瞎话糊弄我。”   “……”郁子珩叹了口气,“初时不是只有刺骨毒么,后来服了绝心丹,又被索魂剑上的暗器伤到,三种毒一起在我体内左冲右突,我受不了就用博元修脉的内力抵抗,结果……”   阙祤手一紧,险些又掐了他一把。   郁子珩急忙躲开,“现在比那时候好太多了,而且没想到连博元修脉也有所突破,我的内力可是今非昔比。”   “内力再高有什么用,迟早还是会没命!”阙祤没好气地道,“再歇息两三日,我们去御剑山庄拿回阳丹给你解毒。”   郁子珩没问回阳丹是什么,五指穿过阙祤的指缝,拇指在他手掌边上轻轻蹭着,“御剑山庄?我听说就是他们逼得你……”   “你听说得倒是不少。”阙祤声音放低了些,“不错,凌柯是曾逼我的父亲,可那也不能完全算是他的错;我坠崖也确实和他的儿子们脱不开关系,可那个时候……更多的原因是我自己万念俱灰吧。”   郁子珩沉默片刻,闷闷地道:“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   阙祤却没什么犹豫,“前半生我活得实在太累了,下半辈子只想享受,所以你得好好的,不然我还得担惊受怕。”   为了救自己,他连那么深厚的仇恨也都放下了,怎能教人不感动?郁子珩眼眶有些发热,握着阙祤的手不由更大力了些,“我想听你说从前经历的那些事。”   “有什么好说的?”阙祤懒洋洋道,“不过是少不更事,又练了邪门的功夫,人像入了魔一样变得疯狂了,做了不少错事。”   “我想知道,说仔细点!”   “行行行,等你睡醒,等你睡醒。”   阙祤说两三日便是两三日,第三日午后,两人便简单收拾了些随身物品,自饮血峰上下来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阙祤驻足回头,望向那隐在山雾当中的火云顶,眼中怅然一闪而过。   “等我们找间客栈,我就叫人去给留守在船上的弟子送信,让他们去将你两个弟弟的尸骨迁出,先送到船上去等着我们。”郁子珩柔声安慰。   阙祤点了下头,“别叫他们直接到饮血山了,让人赶到御剑山庄附近先和我们见面,我有事情叮嘱他们。”   “什么事?”郁子珩疑惑道。   阙祤转回身,“饮血山上有很多密道,其中有几条是我用来藏些金银珠宝的,这么多年下来积攒的东西不少,可不能白白便宜了旁人。我的酒也都是好酒,若不是还剩下不少,我宁可醉个十天半月,也不想把它们就那么留在这里。”   “行,那我就多叫来些人,你把藏宝贝的地方细细说给他们知晓,再让他们雇几架车子,把你的酒全都搬到船上去。”郁子珩眉飞色舞,“我真是找对了人,媳妇这么有钱,下半生我什么都不用做,也不愁吃喝了。”   阙祤给他的回应是一记硬拳。   郁子珩接住他挥过来的拳头,收起了笑容,认真问道:“阿祤,你以后还回来么?”   阙祤脚步顿了下,又继续往前走,摇头道:“不回来了。”   到了最近的一个小镇上,郁子珩便找人去给船上的寻教弟子送信,出手很是大方。为免那接下这趟任务的人拿了钱就跑了,他还承诺待到将信送到后,另有重金相酬。   两人一路往江南去,在路上将分别的这段日子里身边发生的事都告知了彼此,比起独自没日没夜地赶路时不知要好过了多少倍。   因为郁子珩每日两次准时的毒发,二人走得并不快,到江南时,早有十名寻教弟子在约好的地方等着了。郁子珩听说他们已经等了七八日了,心说那家伙为了钱还真是卖了力的。   等待的这几日,那十名弟子也没闲着,在这陌生的地方很是自得其乐。领头的一个还对郁子珩报说,他们怕走错了路误了时日,除去付给送信那人额外的酬金外,又另给了他些银两,着那人将他们带到这里的。那人连接了两单活,大赚了一笔,觉得这买卖非常划算,如今就和他们住在同一间客栈还没走,只等着两位主顾回来,看还能不能再跑一趟。   郁子珩觉得挺有趣,正好还能省下不少麻烦,将要做的事吩咐下去后,还让人给了那个带路的更多银钱。   那十名弟子在这里玩得差不多,歇也歇够了,便不耽搁,次日一早就启程往饮血山去了。   阙祤担心他们遇事吃亏,叮嘱那领头人,如果遇上有人围山,不要和那些人发生冲突,保全自己便可以了。   “不会有人围山,”等将人送走了,郁子珩在他身后道,“不过说不定会有人给你看山。”   阙祤回头看他。   郁子珩道:“说起来要不是碰到了那三个家伙,我还没那么快就找到你呢。”   阙祤怔了下,便反应过来他说的三个家伙是谁了。   “我还挺感谢他们,赏钱已经带过去了。”   阙祤:“……”   为了防止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阙祤外出走动依旧是遮着脸,对这一点郁子珩极其不满。这个容不下自己心上人的地方,他真是一日都不想多留。   好在阙祤很久没再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先前对他火热的谈论已经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淡下去了,不会再发生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他名字的事了。   可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滋味到底不好过,郁子珩心疼阙祤,便不舍得他蒙着脸出门,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出去打探消息,让阙祤在房中等他。   这日午时就要到了,郁子珩还没回来,阙祤有些坐不住了。他们现在住的客栈距离御剑山庄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他真怕郁子珩一个心急,就单枪匹马闯进去夺药了。   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还不见人回来,阙祤决定不再等下去,打开房门便要出去。   郁子珩却突然从楼梯那边跑过来,将他推了回去,反手关上房门便到床上坐着去了,甚至连运功的姿势都摆好了。   阙祤:“……”   郁子珩看了眼小二送上来的饭菜,道:“你怎么没吃东西?”   “等你。”   “恐怕没吃完我就要毒发了,你先吃,不然凉了。”   阙祤没点头也没摇头,问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是遇上麻烦了么?”   郁子珩笑笑,“没有,碰见个往御剑山庄送鱼的伙计,和他多聊了两句。”   “可是问出了什么有用的东西么?”   郁子珩咧嘴笑了一下,“那个……唔……”   见他笑容凝在脸上,两颊迅速绷紧,阙祤便知是毒发了。他拖了把椅子坐在郁子珩对面,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想着如果郁子珩痛得凝不起内力来,那自己就帮他补上。   郁子珩收敛心神,潜心运起功来。他发现平时一个人练博元修脉,再怎么努力都没什么效果,可毒发时却似乎能事半功倍,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先前为了对付兰修筠,可以说是拼出了这条命,却没想到误打误撞,竟是因祸得福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郁子珩收功睁眼。   “现下你一个人能练这博元修脉了,那你经脉到底是顺行还是逆行?”阙祤扶着他往桌边走,问道。   郁子珩面色还不大好看,声音却算轻快,“不毒发便和常人无异,毒发时……竟是顺逆随心。”   阙祤惊奇地看着他。   “我也想不通这其中道理。”郁子珩耸了下肩,道,“对了,我从那送鱼的伙计口中得知,慕非寒不在御剑山庄,半个月前,已经回了归雪门了。”   阙祤:“……” ☆、兴致勃勃   阙祤觉得自己回到中原后一件正事都没做,就是天南海北地绕圈子玩了。所以这次得知慕非寒又回了归雪门,他一天也没敢再拖,拉上郁子珩便往西北狂奔,生怕去得晚了慕非寒又离开。   相比他的焦急,郁子珩则平静得多,事实上若不是阙祤一再坚持,他很希望这段路可以走得慢一些。倒不是这没来过的地方风景有多么吸引他,而是能和阙祤一起作伴同行,实在是件很令人享受的事。   此时才出了正月,北方尚未回暖,越往北走天便越凉,从煦湖岛上带出来的衣衫便显得过分单薄了。阙祤本以为郁子珩会不习惯,没想到那没心没肺的家伙从早到晚都是一脸的新奇,住客栈的时候居然还每隔一阵子便把手伸到窗外去,等到冻得冰凉了再收进来,兴奋地递到自己面前让自己摸摸看。   这日午后,郁子珩熬过毒发在客栈休息的时候,阙祤一个人出了门。   再听到门响的时,郁子珩打着呵欠从床上坐起,看到阙祤抱了好几件厚重的衣物走了进来。   “睡着了?”阙祤把东西放在桌上,偏头看了郁子珩一眼。一日毒发两次,对他而言并不是好忍受的,再加上自己担心堵不到人,赶路的速度一点也不慢,给他休息的时间着实是短了些,会累是一定的。   “嗯,你不在我又没意思,就打了个盹。”郁子珩走过来,翻着那几件衣服,“这都是什么东西?”   阙祤从里头挑了一件棉衣,在郁子珩身上比了比,“归雪门那边要比这里冷得多,这个季节过去,我们说不定还会遇上大雪,得多穿点才行。”   郁子珩在他的帮助下把那件棉衣穿在了身上,神奇于这种被软绵绵的一团东西裹住的感觉,“雪?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要是能遇上大雪那就太好了。”   阙祤好笑地摇了摇头。   “这又是什么?”   阙祤拿起他指着的那件兽皮披风,为他披在身上系好,“都是帮你御寒的。”   郁子珩原地转了个圈,又往旁边走了几步,一个人乐了半天,乐够了又正色对阙祤道:“阿祤,这衣服暖是暖,可是比我先前那一身不知道要重了多少。你觉得我看上去是不是胖了一倍,像不像一只熊?”   阙祤笑出了声,点头,“像。”   于是那只熊就扑了上来。   离归雪门越来越近,郁子珩终于见到了雪,只可惜不是天上飘下来的,而是地上的积雪。他被那望不到边际的雪白晃得眯了眼,顿时觉得尹梵祝文杰他们若不来看看这景色,那一辈子可算是白活了。   “冷么?”阙祤问他。   “不冷。”郁子珩愉快地答着,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马往前走。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听得很来劲。   阙祤就有了当爹的满足感。   前头的岔路口,有一行七八个人骑着马飞快地跑过。   动静不小,阙祤便抬头看了一眼,本没当回事,却在无意扫到对方没能完全遮掩住的领口时微微吃了一惊。   一个雪团迎面飞来。   阙祤闪身躲过,对郁子珩道:“上马!”   郁子珩委屈地抬头看着他,“不能陪我玩一会儿么?”   阙祤俯下身,捞起他冰凉的爪子呵了两口热气上去,道:“等你身上的毒解了,让我陪你玩多久都行,但现在我们得抓紧些。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在紫竹林遇上你义父派来的杀手的事么?如果我没看错,适才过去的那群人,只怕也是你义父的人。”   郁子珩怔了怔,不再笑闹了,重新跃上马背。   “虽然我不能确定他们这个时候到西南来是不是也以回阳丹为目标,”阙祤道,“但我不能有侥幸的想法,我们必须快着些。”   以郁子珩的情况,再怎么赶路也不可能快过那群兰花杀手,二人所能期望的,便是那群人若真是为了回阳丹而来,慕非寒至少能抵挡上一阵子。   归雪门已不远了,按照阙祤的估算,半日内必可抵达,却没想到路上竟遇到了郁子珩先前一直期盼的大雪。   这场蓄势已久的雪超出了阙祤的想象,又有不那么友好的北风助力,连马儿都拒绝再往前头跑了。   归雪门近在咫尺,郁子珩却到底没能撑到,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毒发了。   他忍着疼痛坐在雪地上运功,阙祤则半蹲在他身旁,用披风和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吹出了呼呼声响的冷风。   待得撑过毒发,二人身上甚至都积了不薄的一层雪。   阙祤伸手将郁子珩拉起来,抖了抖他身上的雪,问道:“能走么?”   郁子珩嗯了一声,拂了下他从披风里溜出来的长发,“不远了吧?”   “不远了,只是不知道我们去了,慕门主愿不愿意收留。”   郁子珩摊开手掌接着落下来的大片雪花,微笑道:“神奇,又漂亮,好像把天地都洗过了一遍,使得这世上再没有邪恶似的。”他又歪着头看阙祤,“可我知道你这会儿一定不是这样想的,早不耐烦了吧?”   “没有。”阙祤扶着他上马。   郁子珩很想配合,可惜体力尚未恢复,这对他来说有些难。   阙祤便想将他抱上马背,和他同乘一骑。   郁子珩却向旁挪开半步,雪地不好走,他腿又使不上力,险些摔了。   “当心些!”阙祤忙拉住他,瞪着他道,“你又想怎么样了?”   郁子珩顺势环住他,将他一把扣在了自己怀里。   “喂……”   “别吵,这里这么漂亮,你让我抱一会儿。”   阙祤很是不解风情地道:“漂亮和让你抱之间,有什么关系么?”   郁子珩没说话,过了片刻才道:“我知道,这漫天的大雪飘下来,也只有我觉得新奇好看,你一点也不这么想是么?我猜你心里还会觉得,这场雪下得特别讨人嫌,给我们添了莫大的麻烦。”   这次换阙祤沉默了,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郁子珩在风雪中惆怅地叹着气,“都是我,害你吃了这么多不必要的苦。”   阙祤闻言简直想抽他两巴掌,将他稍稍推开了些,道:“兄台,要多愁善感也麻烦你分一下场合成么?”   郁子珩似是不满他打断自己,后头准备好的话,被他这么一搅全忘了。大教主便不高兴了,索性不再多说,直接带着点惩罚意思地狠狠亲了上去。   “唔……”阙祤很快从躲闪到妥协,并且享受了起来。   扳回一局,郁子珩心情好了很多,亲得够了还含着阙祤的下唇不愿意放,含糊地抱怨道:“难得我这样认真地表明心迹,你就不能表现得感动一点么?”   阙祤拿他没办法,可到底是开心的,唇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郁子珩在他唇上舔了一下,放过了那对被自己□□过的、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殷红的唇瓣,与他额头相抵着低声道:“其实从来到西北的那一日起,我就想这样做了。”   “怎样做?”阙祤含笑道,“等着这场大雪到来,和我……”他的话没说完,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郁子珩似乎毫无所觉,微闭起眼睛感受着阙祤被风卷起的发尾扫过自己脸颊时带来的细微麻痒,声音愈发温柔,“因为我听当日留宿的那家客栈掌柜的说,他就是在第一场雪里亲了他家夫人,他们俩才最终成了亲的。”   “鬼才和你成亲。”阙祤随口应了一句,身体又往前倾了倾,嘴贴在郁子珩耳边道,“有人盯着我们,等一下我先……”   他话音未落,郁子珩已经有了动作,也不知是随手拿过了什么东西,便当成暗器甩了出去。   阙祤瞬间提起戒备,转身将郁子珩护在自己身后,让他的背脊贴上了后头的马。   暗器的踪迹被雪遮掩,没发出任何声音,无法判断是否打中了。   风声吹出了一片此处独有的安静。   不过这安静也极短暂,只那么一瞬的工夫。   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声音穿透风雪清晰地传来。他道:“还没见面就先收了钱,真是不好意思。不过这位兄台要是喜欢扔钱,不妨一次多扔一些。”   他旁边有一人道:“万一不是钱是暗器呢?什么都接,要不要命了?你这毛病还能不能改了?”   “……银子我怎么会不认得?”   “在漫天风雪中亲吻,这画面可真好看。”又一道声音在另外一边响起,却是近了许多,“重要的是,这两个人长得都这么出色,让人看不够。”   郁子珩和阙祤一起望向声音来源,隐约能看到两道身影。他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明了——这是被包围了,是不是敌人不知,反正不可能是朋友。   感叹画面美好那人身边的人冷着声音道:“你说你看谁看不够?”   不等那人回答,阙祤左手边不远处又有人发出了带着疑惑的声音,道:“你们觉不觉得,这人看上去有些眼熟?” ☆、冰释前嫌   阙祤知道自己这是被认出来了,可听对方的语气,又似乎没什么恶意。他稍稍放下些戒备,凝目朝一个方向看去,透过风雪也依稀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可正在脑中有个名字呼之欲出的时候,他又听见了另一道焦急的声音。   “快说是谁!你们一个个的都能看见,欺负我不会武功是么?”   “嗯……是个长得很好看的人,你还和人家比过。”   “胡说!天底下哪有比我好看的人?我才不需要和谁比。咳……你不许再看了。”   “好,不看不看。”   阙祤怔了怔,随即放松了下来。旁人他或许还没那么轻易能确认,可这个却断然不会认错,因为他这辈子也没遇上过第二个会这样说话的人。   “是认识的人么?”郁子珩一手扶在他腰间,压低了声音问。   阙祤轻轻点了下头,“不过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还说不准。”猜出了一个,旁人的身份也就都清楚了。他是来找慕非寒的,做好了求不得便要硬抢的准备,但如果御剑山庄的人也都在这里,那可有些为难了。   “是阙公子到此了么?”有两个人缓步走过来,其中一个面色稍显冷峻的男子问道。   阙祤向那人颔首抱拳,“凌盟主,贝寨主。”   这二人便是武林盟主凌玄渊与他的夫人贝瑾瑜。   “前阵子便有人传阙公子重现江湖,我们还猜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想到便在这里遇见了。”说话的人与凌玄渊面容有七八分相像,只是脸上的神情要柔和许多。   “凌三少。”阙祤向旁移开半步,将身后的郁子珩让出来,以表示自己卸下了防备。   有个容貌与阙祤不相上下的男子立刻跑过来,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一遍,道:“还真是你啊!我说,你过两日跟我们回御剑山庄吧。你不知道当年你坠崖后,我爹回家念叨了多久,一直觉得有愧于你们三兄弟。这次听说你回来了,他又开始日日夜夜念叨,还派了不少弟子出去找你。我们实在被他老人家念叨得烦了,这才一起躲到这里来了。”   阙祤失笑,御剑山庄的这群人,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玄霜,”又一名男子过来,帮凌玄霜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你一次说太多了,当心人家被你说晕了。”   听声音,这便是最初认出自己的人,阙祤对他点了点头,“邵原主。”   “阙公子别来无恙。”邵煜新道。   郁子珩很不甘心被忽略,嘀咕道:“别后他可有恙,恙得还吓人,我都快……咳……”   阙祤淡定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肘。   “阙教主是吧?”又一人过来,眉头轻轻皱着,“你饮血教有不少弟子现在我飞羽楼中,早些时候非常不服管教,好不容易被我整顿得差不多了,最近听说你重出江湖,又有躁动的迹象。我实在被他们弄得烦了,正好在这里遇见你,不如你把他们领回去算了,行么?”   凌玄书无语地看着他,“清萧,这件事就不提了吧?”他们有意称呼阙祤为“阙公子”,便是不想再谈论从前饮血教的事了,没想到晏清萧一开口就是这么直接。   郁子珩在披风的遮掩下悄悄握住阙祤的手,心里有些矛盾。他其实是不想阙祤答应的,如果应下,那这人哪还有什么可能会和自己再回到煦湖岛上去了?可这种想法太过自私,他说不出口,只能近乎忐忑地等着阙祤的回答。   “晏楼主费心了,在下替他们道个歉。我此次回来并不是要重出江湖,也不会再惹出什么事,很快便会离开。等我走了,过段时日他们自会安分,还请晏楼主多担待着些。”阙祤反握住郁子珩的手,半回头扫了他一眼,“阙祤此生不会再回饮血山,说到做到。”   知道后边那句是只对自己一个人说的,郁子珩立刻就安了心,为了不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很蠢,他努力控制着不让唇角上扬得太过分。   凌玄霜盯着他道:“你脸是抽筋了么?”   郁子珩:“……”   凌玄霜却又不管他了,对阙祤道:“你坠崖后怎么没死?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的?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回家见我爹啊?”   阙祤:“……”   邵煜新变色古怪,挑起凌玄霜的下颌,问道:“什么叫‘他跟你回家见你爹’?”   凌玄霜眼睛转了转,挂到他手臂上,“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大姑爷的地位很稳固,谁也抢不走。”   邵煜新:“……”   阙祤:“……”   郁子珩:“……”   觉得再这样下去怕是说不到正题上了,阙祤干咳了一声,道:“坠崖之后的事实是一言难尽,可也算是因祸得福,让我遇上了一个此生对我无比重要的人。这些年来有劳凌叔父挂念,但往事种种过于复杂,我想我还是不去拜会他老人家了,日后几位少爷回到日月山庄,代我问好便是。我来此,是因为有事相求。”   “此是去归雪门的必经之路,附近也没有其他门派,”凌玄书问道,“阙公子所求之人,可是非寒么?”   “正是,”阙祤道,“不知慕门主可在此处?”   一袭白衣面容冰冷的慕非寒毫无温度地开口道:“找我什么事?”   有人吭哧吭哧地拖着他的手臂,讨好道:“非寒我只是在说实话,对他们两个绝对没有非分之想,我用我的人品担保!”   “玄夜,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人品了?”凌玄霜非常认真地问道。   凌玄夜:“……”   慕非寒唇角微弯,将他扶住,“行了,站好,当心摔了。”   “我又不是大哥,没那么蠢的。”   凌玄霜:“……”   郁子珩打量了一下慕非寒,直觉不是很喜欢这个人,长得冷冰冰,说话冷冰冰,态度冷冰冰,是他绝对不想与之打交道的那一类人。这个人还和阙祤有过恩怨,一想到阙祤为了自己放下身段来求过去的仇人,郁子珩便是心如刀绞。因此这会儿看到慕非寒那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神情,郁子珩真恨不能冲上去和他厮杀一番,甚至有了大不了就不要那回阳丹了的想法。   阙祤却像是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一样,更紧地攥了一下他的手,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慕非寒是什么样的性格,阙祤多少知道一些,清楚对方并无恶意,不过是和那位凌四少闹着玩儿罢了。   “大哥,玄夜,”凌玄渊依旧是一脸严肃,“闭嘴。”   凌玄霜:“……”   凌玄夜:“……”   凌玄渊无视二人幽怨的目光,问阙祤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阙公子有什么事,不如到归雪门一叙?”   郁子珩惊讶地看了眼对此毫无意见的慕非寒,心说怎么御剑山庄还能做得了旁人的主?   “我看阙公子身边的这位面色似乎不大好,这冰天雪地的,可别再冻坏了,咱们快些换个暖和的地方说话吧。”凌玄书让出路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往归雪门去的路上,阙祤替郁子珩介绍了这些人,对他们彼此间的关系也大致说了,郁子珩这才明白为什么似慕非寒这种看上去就没什么好脾气的家伙会对凌玄渊的自作主张全然无所谓,闹了半天根本都是一家人。   关于郁子珩的身份,阙祤却没说得太详尽,只说他生长在海岛之上,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听着那不咸不淡的介绍,郁子珩十分不满,然而到底不敢乱说话,怕给阙祤惹麻烦。   他不说,却有人帮他说。   凌玄霜早就观察他二人好半天了,听完了阙祤的话后好奇地道:“他真就只是你的恩人么?我瞧着不像。”   阙祤眼皮跳了一下,“凌大少说笑了。”   凌玄霜撇了撇嘴,改去问郁子珩,道:“你好像很喜欢他啊,可是他看着怎么那么冷淡?你是单相思么?”   “那怎么可能?阿祤待我好得……”郁子珩唯恐不能让天下人知晓似地顺着凌玄霜的话便说了下去,语气中还有一种难掩的开心。可惜他话说一半便被阙祤狠狠踩了一脚,险些一头栽进雪地里去,内心无比委屈地改口道,“你说是就是吧……”   阙祤:“……”   “这种感觉不好受,我懂。”凌玄霜煞有介事地拍拍郁子珩的肩。   邵煜新好笑道:“你懂什么你懂?”   “我……”   为了防止这个不着边际的话题再继续下去,阙祤插嘴道:“不知几位适才正在那附近做什么?”   “最近总有一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黑衣人在这周围出没,”凌玄渊道,“也不清楚他们到这里为的什么,我们便四下里看看。”   凌玄书也道:“前些日子接到我一个在紫竹林的朋友的来信,说有一伙武功不俗的人袭击了他们,和这群人有些相似。”   郁子珩和阙祤的脚步同时一顿,对视了一眼。 ☆、不情之请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归雪门,有人从里头迎出来,将他们让了进去。   “任远,有客人,把马牵进去给些好草料,再叫人……”慕非寒正吩咐着,话音便被里头冲出来的人给打断了。   “表哥,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一个年轻人乐呵呵地过来,挤到了任远身边。   慕非寒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理都没理。   倒是凌玄霜重重拍了他一下,“稽稽,据我查探,这附近非常安全,完全没问题。”   童子稽:“……”   郁子珩和阙祤跟着主人家往里走了一段,正暗暗感叹这长年被白雪覆盖的地方另有一番风景,便见有个小东西忽然从面前岔路上窜了过来。   小东西有成年男子半条手臂那么大,看上去圆乎乎的,全身雪白,只有一双眼睛乌黑乌黑的,似珍珠般又圆又亮。小东西看到这么多人后停了下来,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环视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了瞧着有些眼生的郁子珩和阙祤身上。   可郁子珩却退了一步,连拳头都微微捏了起来。   跟着那小东西跑出来的一个锦衣少年见了他这反应,立刻就不干了,哼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人?小乖这样可爱,你为什么躲它?”   郁子珩抿了抿唇,道:“它是……是什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没回他的话。   阙祤在郁子珩手背上轻轻抚了抚,而后蹲下身,把手伸向那小东西,想要摸一摸。他的动作极缓,手一直是张开的,以便让小家伙看清楚他手中没藏什么东西,以这种方式告诉它自己这个人是无害的。   “你……小心。”郁子珩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   这句话引来了少年的第二记白眼。   小家伙一点也不怕人,见到阙祤伸手过来,还主动将脑袋贴上去,眯起眼睛极为享受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触手温暖又柔软,阙祤很是喜欢,抬头问那少年道:“我能抱抱它么?”   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下头去,“看在小乖很喜欢你的份上,那好吧。”   阙祤便将小东西抱了起来,动作很是小心,越看越是喜欢。   这时少年才仔细端详起他来,“我说这位大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你是楚淮王家的那位小公子是么?”阙祤问道。   夏靖轩挺了挺胸,“是啊,我……”   凌玄书走过来,在少年肩上推了一把,“靖轩,你进去穿件厚衣服再出来和小乖玩。这么冷的天,玄祺怎么想的,居然就让你这样出来了,他这么不关心你,你怎么还能和他过得下去?”   正拿着件貂皮披风往这边跑的凌玄祺:“……”   得知阙祤身份后,看家的凌玄祺和夏靖轩免不了一阵大惊小怪,然后被凌玄渊轻易就给镇压了。   阙祤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专心致志地逗弄着怀里的小东西。   郁子珩不想离他太远,可对他怀里抱着的小家伙实在有些抵触,一个人在那里矛盾得快要疯了。   “你也怕毛皮动物么?”凌玄霜探着脑袋问他,还在小家伙身上摸了两下,用一种前辈的口吻道,“我以前也怕的,你要多接触它们,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可怕,还挺讨人喜欢的。”   郁子珩勉强笑了一下,“我也没有怕,只是对豹子有点……”   “小乖不是豹子,是雪狮!”夏靖轩出声纠正,随后又鄙夷道,“豹子和狮子都分不清楚,你没问题吧?”   郁子珩:“……”   阙祤把雪狮小乖朝着郁子珩那边递了递,“小东西看着没多大,还挺重,你要不要帮我抱抱?”   郁子珩飞快摇头。   “那就摸一下嘛,”凌玄霜简直看不过去,“为什么这么怕,你小时候也被猫挠过么?”   郁子珩:“……”   阙祤瞥了他那张有些泛青的脸一眼,平静道:“他是小时候差点被豹咬死。”   郁子珩:“……”   众人:“……”   凌玄霜愣怔地看了郁子珩半天,颇为同情地道:“这样的话,那我还是能够理解你的。”   “可你不是都能杀豹子了么,还怕什么?”阙祤问。   郁子珩苦着脸道:“能杀豹子和能与那些像豹子的东西亲近,这中间的差别还是挺大的吧?”   一听这话,夏靖轩忙把雪狮小乖抢回了自己的怀抱,道:“你要敢伤害它,我跟你拼命!”   郁子珩:“……”   凌玄渊没耐心听着他们在这里胡闹,将郁子珩和阙祤让进厅中,同时将凌玄霜凌玄祺和夏靖轩给赶了出去。   凌玄霜:“……”   “不让进就不进,陪小乖睡午觉去。”夏靖轩抬脚勾了下凌玄祺,“走了。”   凌玄祺不太放心地看着凌玄霜,“那个……大哥,你别生气,要不你和我们一起睡?”   “……”凌玄霜给了他一记眼刀,“滚!”   凌玄祺:“……”   门又被人打开,邵煜新从里头走出来。   凌玄霜抽鼻子,“你们不带我玩。”   “他们不是玩,是办正事。”邵煜新关上门,揽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你想玩,我陪你去玩。”   “咦?”凌玄霜仰着头嘻嘻笑,“那你不办正事么?”   邵煜新直接将他抱了起来,“办了你才是正事!”   坐在厅中将二人对话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的阙祤:“……”   郁子珩半低了头,借着整理衣衫的动作掩去唇边笑意,心想那位邵原主的方式很好,日后自己也可以试一下。   阙祤有意无意地扫了他一眼,从婢子手中接过茶来。   “二位,”凌玄书道,“适才在外边我提到那群黑衣人时,见二位似乎有些反应,可是认识那些人么?”   阙祤看向郁子珩。   郁子珩点了下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们来自一座海岛,”阙祤这才道,“到这里来应该是为了找一种叫做雪山灵芝的药。”   郁子珩补充道:“与我也算有些渊源,毕竟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这群人不好惹,随时都可能和别人拼命,若他们没有惹出什么大麻烦的话,我觉得还是不要和这群人硬碰硬比较好。”   阙祤笑笑,“你不要低估凌盟主及其他几位的功夫,区区几个杀手,还不足以伤到他们。”   郁子珩收到暗示,颔首道:“是我失言了。”   “雪山灵芝,”慕非寒单手撑着下颌,似乎在认真想着什么,“我倒是听说过这东西,也传说归雪门后头的那座山上便有。可这么多年也有不少人上去寻找过,却似乎没人真正找到过。”   凌玄夜好奇道:“是什么?”   “灵芝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真该多用点时间读书。”晏清萧事不关己地喝着茶,顺便道。   凌玄夜:“……”   “据说这东西入药能治百病,甚至可清多年宿疾,真假可就不知了。”凌玄书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是不想惹这群人,可他们对我的朋友不客气,我须得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阙祤将捧在手上的茶杯放下,道:“这个,我倒是猜得出。白公子是医者,这群人又想找雪山灵芝,所以……”   “要是在鉴心那里也找不到药的话,就把他绑走去医治那个需要雪山灵芝的人?”凌玄书好笑摇头,“这群人还真是霸道。”   凌玄渊似是想到什么,问凌玄书道:“玄书,白公子来信上是不是说,有个蒙面的年轻公子正巧路过,救了他与封公子的性命?”   凌玄书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微有些惊讶地看着阙祤,“难道……”   阙祤没有否认。   “这可要好好谢谢阙公子。”凌玄书甚至站了起来,对他郑重行了一礼。   阙祤忙跟着站起来,“三少客气了,其实我也不算是正巧路过,本就是有事相求的。”   前后的话连起来想,在座的便有一半以上的人明白了他来此的目的。慕非寒看了眼这会儿脸色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的郁子珩,道:“你们是为了回阳丹而来。”   不是疑问,是肯定。   阙祤便也不和他绕弯子了,坦然道:“正是。”   慕非寒皱起了眉。   厅中静了片刻。   在一起这么久,凌玄夜还是无法习惯看到慕非寒脸上露出那种过于冷硬的表情,他伸手在对方小臂上蹭了两下,道:“可是郁公子中了什么不解之毒么?”   郁子珩道:“正是。在下也知道这回阳丹是千金难求的宝物,无论是谁也不会将这能保身救命的东西轻易赠与旁人,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二人也不会开这样的口了。”   “我知道这实是个不情之请,”阙祤诚恳道,“归雪门与御剑山庄都不缺钱,我便也不说用钱来换,只要慕门主肯将回阳丹相赠,要我做什么事我都……”   不等他说完,凌玄书便打断了他,道:“等一下,其实御剑山庄还是很缺钱的,我能问问阙公子你打算出多少么?”   众人:“……” ☆、各得其所   凌玄渊咬牙握拳。   坐在他旁边的贝瑾瑜将他额间一根欢快跳动的青筋给按了下去,道:“玄书也是为了御剑山庄打算,别动气。”   凌玄渊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道:“回阳丹属于非寒,旁人做不得主。”   凌玄书目光灼灼看着慕非寒,“我觉得这件事很值得考虑,你说呢?”   慕非寒:“……”   阙祤便又对慕非寒道:“慕门主,我知道回阳丹是鬼才前辈临终托付与你,你定然不愿再转赠给旁人,可是我……”   慕非寒无所谓地摇了下头,“他给了我便是我的了,此物与他再无瓜葛。”   凌玄夜哭笑不得,由衷觉得能这样想的天底下除了自己家的这位恐怕再无旁人了。   阙祤拿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犹豫道:“那……”   慕非寒深深地看着凌玄夜。   凌玄夜一脸莫名其妙,“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既然你已决定放下仇恨,不会再造杀孽,”慕非寒收回目光,缓缓道,“我岳父又始终觉得愧对你们一家,我替他补偿你,将回阳丹送你也未尝不可。”   一听他这么说,阙祤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不过对方话未说完,想也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必然还是要有一些代价的。他看了若有所思的郁子珩一眼,问道:“有什么条件慕门主尽管直言。”   凌玄夜正在那边自顾自开心,对着慕非寒挑了下好看的眉,感念他这份愿意替自己为父亲尽孝的心。忽然听到阙祤这一句,凌玄夜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心说糟糕,这换回阳丹的代价,只怕还得从自己身上找。   慕非寒似有所感,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来。   凌玄夜:“……”   “条件有三,”慕非寒却已正色下来,好像适才那个眼中流露出几分缱绻意味的人并不是他一样,“其一,我须得找个我信得过的、深谙医道的人来,确认郁公子中了不解之毒一事属实。”   阙祤道:“好。”   凌玄书道:“我立即叫人将鉴心请来便是,他是解毒好手,说不定不用回阳丹便可解了郁公子身上的毒。”   “那自是最好。”话是这般说,阙祤却不对此抱什么希望。   慕非寒继续道:“其二,三哥说御剑山庄很穷。”   众人:“……”   凌玄书万分满意地拍着慕非寒的肩,“不愧是我的好弟夫。”   阙祤心中也觉好笑,道:“三少要多少?”   “不多不多,”凌玄书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过于开心,“阙兄可还记得当年在饮血山上困住我们的那条密道里,有一处能打开所有密道之门的总机关,那个圆盘……”   那圆盘是纯金所造,价值不菲,阙祤自然不会忘记。此次派人回到饮血山上取财物,那圆盘便在其中,如今正巧用来换回阳丹了。阙祤爽快地点头应下,道:“三少若信得过我,等我二人离开后,自会着人将那圆盘送往御剑山庄;若信不过,也可叫弟子,或是三少亲自随我们去取。”   凌玄书微笑道:“我信得过二位。”   郁子珩这时插话进来,道:“阿祤,那是你家里的东西,对你意义自是不同,我看还是留着吧。”他又转向凌玄书,“三少可否稍作通融?我愿意双倍价钱换那圆盘,全当往后给阿祤留个念想了。”   财迷凌玄书立即道:“求之不得。”   阙祤无奈地瞪了郁子珩一眼——败家!   见双方谈妥了都没意见了,慕非寒才接下去道:“其三,那些来历不明的杀手,你们既知其底细,我希望你们能将这群人彻底解决。”   直到他将这三条都说完,郁子珩脸上隐约的忧郁才算散去了。他露出个稍显轻松的笑容来,道:“慕门主可以放心,虽然我不清楚现在中原到底有多少兰花杀手,但我可以保证,就算不能将中原现有的兰花杀手都处理干净,回去后我也必然会将这一支势力连根拔起。”   慕非寒稍作沉吟便道:“如此,我可以将回阳丹送给你们。”   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简直到了让人不敢相信的地步,以致于郁子珩和阙祤进了慕非寒叫人给他们安排下的客房后,还都有些恍惚。   “我似乎不用死太早了。”一进房,郁子珩便从背后抱住阙祤,下颌抵在他肩上道。   “少说些没用的。”虽说回阳丹尚未到手,可阙祤还是松了一口气,此时心情不错,便没挣开郁子珩,“慕门主好像给我们安排了两个房间,你到我房里来做什么?”   邵煜新那句“办了你”毫无征兆在脑中响起,郁子珩脱口道:“做你!”   阙祤:“……”   郁子珩稍稍放开他,探着身子看了眼他那好似吞食了方虹馨做的猪肝萝卜糕一般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   阙祤推开他。   郁子珩敛去脸上笑意,认真道:“阿祤,这次辛苦你了,你为了我……”   阙祤直接将水杯送到了他嘴边,堵住了他的嘴,“省省吧。我问你,适才在厅中你一直绷着一张脸,是不是怕他们会提出什么我做不到的条件,而我更会不顾一切答应下来?”   郁子珩泪眼汪汪看着他。   “……怎么了?”   “差点被你……撞掉门牙。”   “……”   慕非寒会派人监视,这是二人意料之中的事,非但没觉什么不自在,反而认为挺好。   就这样没过几日,不等白鉴心到来,归雪门上下已对郁子珩中毒的事信了七七八八。   二人每日便在归雪门中好吃好喝,倒也逍遥。郁子珩闲来无聊便会出去踩雪玩,很快和这里的人混熟了,又和夏靖轩学会了打雪仗,便更加不安分了。   当然,如果没有阙祤和夏靖轩每天例行将雪狮小乖抱到他面前强行让那一大一小交流感情的话,郁子珩会觉得日子要更舒服一点。   这日夏靖轩又纠集了一大群人在院子里打雪仗,郁子珩劝了阙祤半天让他一起玩,无果后还是自己兴冲冲奔了过去。   阙祤抱臂在一旁看着。   “郁兄看上去可不像是个中毒后命不久矣的人,”凌玄书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视线追随着追着童子稽猛打的晏清萧,“要不是他一日两次的准时毒发,我可能真当你们是来骗药的。”   阙祤笑笑,“看他平日这副样子我也总以为不会出什么大事,可每次毒发都不是闹着玩儿,我到底放心不下。”   “一直被毒物折磨,还能维持住这种孩子心性,倒也难得。”   阙祤侧身躲过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雪团子,道:“他只是没见过雪,觉得新鲜罢了。”   凌玄书啊了一声,“先前听说郁兄生在一处海岛之,如此说来是在长年无雪的南边了?”   “可能比三少想得还要南,”阙祤道,“那里一年到头都是热的。”   凌玄书表现出些许兴趣来,“有空我倒很想去看看。”   “如果三少找得到的话,我很愿意一尽……”阙祤又看了眼玩得正高兴的郁子珩,“半个地主之谊。”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的话,郁子珩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对着他露出个灿烂的微笑。   凌玄书将这些看在眼里,脸上的神色更释然了些,道:“阿夕和鉴心他们大概傍晚前就会到,我相信事情会有个好结果。”   阙祤诚心道:“多谢。”   凌玄书正要说些旁的,便见任远过来,在慕非寒耳边极快地说了句什么。   慕非寒点了下头,察觉到凌玄书的目光,微蹙着眉道:“那群杀手又进山了,还杀了两个猎户。”   猎户的尸体被巡山的弟子带了回来,附近村庄里来了人给认领了回去,走出老远还能听到有人哭喊不停。   “虽说天冷尸身保存得好,可那两人看样子死了怎么也有四五日了。”凌玄渊沉声道。   慕非寒往山上看了一眼,道:“雪山没那么容易生存,他们不是老道的猎户,很难在山里猎到野味,吃完了带上去的干粮,一定就会下山来,我猜撑不过半月。”   郁子珩心思微动,“所以他们杀这两个猎户的原因,很可能是食物不够了是么?”   凌玄书赞同道:“应该是的,不然乱杀人很可能会为他们寻找雪山灵芝造成阻碍,没道理这样做。”   阙祤道:“如此说来,那这群人应该就快下山了。”   慕非寒让门下弟子分守到下山的几条路上,叫他们一发现那群人的行踪,就立刻回来禀报。   “找到人后我会解决。”阙祤说着,给了郁子珩一个类似警告的眼神,示意他别多话。   郁子珩委屈扁嘴。   事情都安排妥当,众人正要进门,便听到远处有马蹄声响。   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瞬便至眼前。有人一勒马缰,翻身跃下,兴奋地道:“那个中了不解之毒的人在哪里,快给我看看!”   郁子珩:“……” ☆、委曲求全   “那日不知是阙兄出手相救,多谢了。”封夕站在白鉴心身后,对阙祤道。   阙祤盯着白鉴心那只搭在郁子珩腕子上的手,还是有点紧张,“那种情况下任谁都会帮忙的,封兄不必客气。”   “你们两个别吵!”白鉴心皱着眉头吼了身后那两个人一嘴,放开郁子珩的手,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郁子珩干巴巴地眨了两下眼睛。   阙祤显得有些小心地问道:“白公子,他的情况……如何?”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白鉴心接过封夕递过来的茶抿了两口,“他最初时应该是中了三种毒,然而这三种毒我都没有听说过,但应该并不难解;可后来这三种毒在他内力的作用下汇成了一种新的毒,这可就复杂得多了。他如今毒发时的症状应与你那时对我说的有所不同,是不是?”   阙祤面露喜色,“正是。白公子可有办法解得?”   白鉴心来回踱了几步才道:“这个我说不准,不过可以试试。先说好,这样的病人我是第一次遇到,医好医坏不一定,医死了也是很有可能的。”   阙祤:“……”   郁子珩笑了下,站起来道:“那我宁愿选择好好享受我余下的十年时光。”   “十年?哪个庸医对你说你还有十年好活的?”白鉴心轻哼一声,“毒现在被你逼到几处要穴当中,时间久了你身上要穴便会被重伤,这个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吧?到时你便压制不住它们了,毒会跑出来一点点蚕食你的经脉,最终要了你的命。我必须提醒你,那时候你的死状可不会太好看。”   郁子珩吞了吞口水,“我也不是非死不可,别说得……”   白鉴心自顾自道:“虽然当年我家的那位也险些因为你找的这个媳妇而丢了性命,不过看在他前些日子又救了我们的份上,我还是愿意出手一试的。结果如何不敢保证,你做决定吧。”   “媳妇”两个字听在郁子珩耳朵里,那真是无比受用。他努力没让自己表现得过分开心,偷偷去瞄了阙祤一眼。   阙祤正双眼如刀地瞪着他。   郁子珩:“……”   “别眉来眼去的,想好了没有?”白鉴心催促。   不等郁子珩和阙祤答话,在一旁看热闹地凌玄书便走了过来,道:“鉴心,这次只怕没有你一展身手的机会了,既然你都不一定能医好他身上的毒,那就只有用回阳丹了。”   “回阳丹?”白鉴心一嗓子嚎上去了。   凌玄书觉得耳朵被他震得嗡嗡响,脸都跟着抽了下,正想叫他别大惊小怪,便给更高的一嗓子给顶回去了。   “给他?快说你从中捞了多少!”白鉴心看上去生气极了。   “……”凌玄书好笑地瞧着他那近似义愤填膺的表情,“你真了解我。”   白鉴心思量了片刻,觉得自己没那么多钱,跟他商量也没用,便转而去问郁子珩。他将郁子珩拉到一边,低声道:“这样,你把回阳丹送给我,我来医你怎样?反正你都会好,又不吃亏是不是?”   适才不是还说医死了也有可能么?郁子珩认真摇头,“我觉得我亏大了。”   白鉴心:“……”   “我还想多活几年,”郁子珩道,想了想又补充,“不遭罪的那种活法。”   “……”白鉴心气呼呼地转身去找茶盏,“别以为有回阳丹你体内的毒便可根除,三种毒冷热相冲不肯完全服帖,要不先用药引子把它们弄得温和些,你往后照样要受罪。”   闻言,郁子珩和阙祤同时开了口,一个问“受什么罪”,一个问“需要什么药引子”。   白鉴心无视了郁子珩的问题,因为他从前没见过这几种毒,也不敢断言,便只对阙祤道:“雪山灵芝。”   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   阙祤的心沉了沉,兰修筠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找到的东西,不大可能被自己很快找到吧?他甚至一直都怀疑,那种叫雪山灵芝的珍贵药材只存在于传说中,如今早已绝迹了。   郁子珩猜透了他的心思,走过来轻声道:“不要紧的,白公子只说受罪,能捡回条命,受些罪也没什么。”   “怕什么?”白鉴心道,“反正你一时半刻也不致丢了性命,不着急服用回阳丹,雪山就在后头,上去找药引子啊!”   凌玄书道:“非寒前几日刚说过,他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谁找到了雪山灵芝,你觉得那东西山里真有?”   “总要试试啊。”白鉴心拍拍郁子珩的肩,“别担心,我也帮你一起找。”   封夕在一旁无语道:“分明又是你自己想要吧?”   “什么叫又?”白鉴心干咳一声,问凌玄书道,“那个回阳丹在哪儿呢,送出去之前能不能先借我看几天?”   对于进山寻找雪山灵芝这件事,白鉴心表现出了超常的热情;能哄他高兴,封夕便也愿意辛苦这一趟。归雪门的弟子熟悉山里地形,自然要负责带路,再加上御剑山庄那几个图新鲜又贪玩的,不到半天就凑出了二十来个人,说要上雪山。   找雪山灵芝是为了救郁子珩,阙祤不能袖手旁观,便提出要跟着众人一起去。   这事便这样定下来了,各自给了两日的时间准备,说好了第三日一早出发。   前一日夜里,闷了两天的郁子珩终于忍不住了,到处找阙祤的茬。   沐浴回来,阙祤想喝口水,拿起壶正要倒,杯子便被郁子珩挪到一边去了。阙祤看了眼湿了一片的桌子,也没说什么,自己又拿了个杯子过来,倒满了水。可刚要往唇边送,这只杯子又被郁子珩夺了去。   郁子珩闷不吭声地把一杯水喝了进去,觉得这点水不够浇熄心头烧得正旺的那簇火,索性从阙祤那里抢过壶来,咕嘟嘟灌了半壶水。   阙祤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往床那边走,水也不打算喝了。   郁子珩一个人坐在桌边纠结了半天,最后担心阙祤真地渴坏了,老老实实地倒了水给人家端了过去。   阙祤没做声,接过来把水喝了,又将杯子还给了他。   郁子珩挫败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问我在发什么疯?”   阙祤褪下外衫躺下,皮笑肉不笑道:“你也知道你在发疯?”   郁子珩甩手将杯子丢回桌上,在他身边坐下,还往里挤了挤,“你都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么?”   阙祤翻了个身,懒洋洋道:“你那点心思,能瞒得了谁?”   郁子珩见他虽然做出一副不愿意理自己的模样,可翻身时还是为自己留了地方,立刻踢掉鞋子躺到他旁边,将人捞进自己怀里,“我是没见过雪,更不知道雪山里应该是什么样的,可我从这几日你们说的话里也猜得到,山里定然很危险。”   阙祤极其敷衍地嗯了一声。   郁子珩亲了亲他的长发,又到颈侧,再到耳后,“明知有危险,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我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   阙祤被他弄得轻颤了两下,倒是没怎么挣扎,道:“你去顶什么用?每日两次毒发,我还要照顾你,岂不是要拖慢大家的速度么?你少给我添乱,就在这里等着我回来。”   郁子珩身子僵了一下,一只手探进阙祤衣底,不开心地道:“自从我来到这陌生的地方,就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简直成了一个废物。废物我也认了,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为我去冒险,不然我宁可死了。”   阙祤按住了他那只越来越往下的作怪的手,耐着性子劝道:“算我说错话了,行么?我保证,这次肯定没有你只身一人跑到长宁宫盗药的那次更危险。我会尽快回来,不管找不找得到雪山灵芝,一定毫发无损地回来,绝不逞能,行了吧?”   郁子珩在心里说:不行。   没听见答话,阙祤觉得有点奇怪,正要开口再问,忽然反应过来这人做得什么打算了。他当即沉下脸来,翻身坐起,瞪着郁子珩道:“你要是敢等我走后一个人偷偷跟上,我们俩以后就各过各的,我回不了饮血山大不了四处流浪,煦湖岛上我也不会再踏足半步。”   郁子珩的心都随着他那冰凉的眼神和语气颤悠了两下,一动不动地和他对视了好一阵子,才错开视线,服软道:“我听你的。”   阙祤挺直的背脊慢慢弯下来,安慰似地伸出手去,将郁子珩的头往自己这边拢了拢。   郁子珩反抱住他,手又开始不老实。   阙祤无奈,寻思今晚要是不满足他,只怕这事不算完。就再便宜他一次好了,阙祤抬腿轻轻踢了踢郁子珩,“先把灯熄了。”   郁子珩得到默许,动作正要变大,一个好字还没说完,就听到了有人往这边跑的动静。   来人停在了他二人的房门外,一边敲门一边道:“二位,那群杀手下山了!” ☆、天随人愿   月光映在直连着天边的雪地上,将夜晚都照亮了。   郁子珩奋力朝着那归雪门弟子所说的地方去了,中途遇上了凌玄渊。   凌玄渊意外地朝他看来,“我见阙兄先过去了,还以为郁兄已歇下了。”   “……”郁子珩咬牙切齿,“我有时候真是很恨他跑得快这一点。”   打斗声便在前方不远处,似乎快要结束了。   最先得到消息赶来的慕非寒与凌玄夜已经退到了一边,看着阙祤一对四。   那四名杀手无意再战,总想找机会脱身,可越是这样便越是慌乱,被阙祤缠得死死的。   郁子珩这时赶了来,虽然不满于慕非寒的袖手旁观,但自己有求于人,便不好发作,只得收敛心神去帮助阙祤。   “怎么就剩下四个了?”凌玄渊停在凌玄夜身旁,问道。   凌玄夜往右边不远处指了指,“阙兄来之前,被非寒杀掉了一个。”   凌玄渊又道:“早不是说可能有七八个上了山么?”   慕非寒细细看着郁子珩与阙祤二人的招式,道:“我猜其余那些,可能都已折在了雪山之中。”   这时,一名被同伴们护在当中的黑衣杀手在寻找退路之时无意中看到了郁子珩的脸,顿时惊得连退了好几步,险些撞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本来因为打斗而有几分血色的脸竟在顷刻间便变得比地上的雪还要白。   那个差点被他撞到的同伴忙靠近了些,语速飞快地问道:“怎么,受伤了么?”   “没……”那人从厚重的披风下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郁子珩,“他……寻教教主……”   同伴怔了怔,这才一边应对着密集递来的招式一边留心看向郁子珩的脸,看清之后也是大吃一惊。   他这边正吃惊,阙祤已从他与另一名杀手中间灵巧地穿过,出手如电地朝那被护在当中之人的怀里探去——这人伸手指向郁子珩的那一瞬间,阙祤便瞥见了他披风下头藏着个与衣衫颜色极为相近的盒子。   没经过什么细致的思考,他脑中只有四个字闪过:雪山灵芝。   因为他这完全无法预测的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没从在这里遇到郁子珩的巨大惊讶中缓过来的四个人,紧接着便又吃了不小的一惊。   可还不待他们去阻止,其中两人便已斜飞了出去。   剩下的两人知道脱身无望,却仍不肯认输讨饶,反而红了眼睛拼起命来。   可到底是徒劳的。   又一人被郁子珩解决了,转眼间便只剩下那一个抱着盒子的杀手。   那人心知自己没可能活命,完成不了主人交代下来的任务,心里忽然觉得无比悲凉。这悲凉并非为了死去的同伴,也并非为了即将要追随他们而去的自己,只是为了他那远远等在煦湖岛上,多年来始终对找到雪山灵芝抱有一线希望的主人。   如果主人得知自己这一队人在辛苦了这么多年后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却又被人半路截了去,会是怎样的心情?主人一定会杀了你们的,他想。   想到这里,他忽然不怕了,也不躲了。他觉得自己要活下去,至少要活着回去将这件事情禀报给主人知晓,到时就算主人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要了自己的命,那也值得了。   他连着向后窜了三步,高高举起手上的盒子,大喝道:“别过来!否则我就毁了这东西!”   阙祤下意识便停住了动作。   郁子珩却似不在意一样,又往前逼了两步,冷笑道:“又没有人稀罕,鬼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你要吓唬谁?”   那人到底是畏惧他的,当下便要运劲将盒子震碎。   阙祤双眸微沉,迅速欺身过去,出手如电地先封住了他的穴道,而后将坠落的盒子接到自己怀里,稳稳当当地托着。   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连贯,快得就似在一眨眼间,稍不留神便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了。   那男子的脸色白得简直开始发青。   郁子珩抬起了手掌。   “不要杀我!”片刻前还打算威胁对方的人一下子尖叫出声,“郁教主,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吧!”   郁子珩不由迟疑了,他接触的兰修筠培养出来的杀手也不算少了,还真没见过一个像眼前这家伙一样没骨气的。   那人见他没有立即下手,又连忙求道:“郁教主一定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不敢求郁教主能放我走,只求教主别杀我。”   郁子珩突然想起了迎君客栈下边的那座地底城,弯弯绕绕的路和兰修筠的许多秘密自己都还没摸清,留着他或许还有用。   阙祤明白了他的想法,上前问道:“你要留着他?”   郁子珩点了下头,“义父的事我不想再拖下去了,回去后第一件便是把这事解决。多亏了身上的毒帮忙,博元修脉我已突破了第八层,足以与我义父一战了。”   阙祤沉吟片刻后,一记手刀将那黑衣杀手劈晕了,道:“也好。”   事情没造成太大动静,平息得又快,是以归雪门中有好些人一觉睡到了天亮,也不知道夜里还曾有过那么一出。   白鉴心便是其中之一。   所以当他睁开眼后听说不过一夜的工夫郁子珩和阙祤便得到了自己日期夜盼的雪山灵芝时,心情是相当复杂的。   “你们两个上辈子是救了玉皇大帝么,为什么运气这么好!”白鉴心不客气地一脚踹开了房门。   郁子珩瞬间清醒,本能地将阙祤那边都快要盖到头顶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当即便想骂人。不过在看清进来的是谁后,他又勉强忍了回去。   阙祤则只是轻轻动了一下,似乎连睁开眼睛看一看的兴致都没有——郁子珩那个该死的家伙,不需要进山让那混蛋放肆得连收敛两个字怎么写都不记得了。   “封兄,白公子。”郁子珩轻轻环着阙祤,用半边手臂撑起身体,露出一小截光裸的肩膀来,拧着脑袋看着进门的两个人。   封夕一看这模样,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把搂住还要往里走的白鉴心的腰,将人向外拖,“我们的事情不急,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回什么……”白鉴心的目光落在床头矮几上放着的木盒子上,双眼先是一亮,紧接着便充满了怒火,吼道,“你们两个傻子!屋子里这么暖和,你们怎么敢把雪山灵芝放在房里,还放了整整一夜!”他说着,挣开了封夕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冲过去抱起了盒子,转身便走。   封夕无奈对郁子珩道:“放心,我保证他不会私自用了那药材。”   白鉴心把装着雪山灵芝的盒子放在了外边一张积了厚厚一层雪的石桌上,盖子也打了开来,仿佛想让里边的东西将天地精华都吸尽一般。   他不肯回屋,封夕劝说无果,只得给他加了一件厚厚的衣裳。   半个时辰后,郁子珩和阙祤才收拾好了出来,彼时石桌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圈子的人了。   出门时郁子珩看出阙祤双腿吃不上力,好像迈步都有些困难了,心中是既得意又心疼。他简短地反省了一下,觉得下次自己不能再这样了,一直不温柔的话,要是阙祤反悔了那可怎么办?他于是殷勤地扶住阙祤,摆出一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笑脸,将阙祤的身体半揽到自己怀中。   阙祤根本懒得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白公子,”郁子珩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看上去严肃异常的白鉴心,“这不是真的雪山灵芝么?”   白鉴心脸上露出点欣羡意来,“是真的。”   “那你……”   “都被你们弄蔫了,我让它回回生气。”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多漂亮的小东西啊,可惜还没长开就被人给断了根,不然等长成了,一株能救几十个人的命。”   阙祤道:“这一株小的,能救几人性命?”这才是他关心的。   “多了不好说,三五个还是能救回来的。”白鉴心伸手到盒子里想要摸一摸,又怕自己的体温会伤到喜寒的小家伙,只好将手又缩了回去,“磨成粉末好好保存,几十年也不会坏掉。”   郁子珩探头往盒子里看了一眼,见里头躺着一株不过他半个巴掌大小的植物,灰突突皱巴巴的,实在不好看。   “可爱吧?”白鉴心的语气就像在对别人炫耀自己的孩子。   郁子珩诚实地摇头,“像被晒成了干的蘑菇。”   白鉴心:“……”   然而那“晒成了干的蘑菇”又在冰冷的室外待了一阵子,竟似起死回生了似地变得挺实水润了不少,成了新鲜的蘑菇了。   阙祤看了眼白鉴心那又高兴又舍不得的表情,想了想道:“白公子说这一株雪山灵芝可救得三五人的性命,那么除却子珩需要服用的部分,我再拿一点赠予为我指了明路的恩人,其余便由白公子保管,如何?” ☆、拈酸泼醋   没想到这么宝贵的雪山灵芝自己还有份拿,白鉴心简直是喜出望外,极为麻利地动手处理药物去了。   五日之后,他便拿着三个一指长宽的檀木盒子敲开了阙祤的房门。   阙祤见他一脸喜气,便知是成了,道:“白公子,今日解了毒后,是不是往后子珩便不用再受苦了,半点影响也不剩了吧?”   “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白鉴心走到桌边,把三个小木盒并排摆开,招呼跟着自己来的封夕坐。   等几人都坐下了,他才打开第一个小盒子,指着里头研磨得极细的黄白色粉末说:“这便是雪山灵芝的粉末,把它倒进一小杯水里,一起喝进去就可以了。”   “现在么?”郁子珩问。   “也可以啊。”白鉴心点头。   总觉得他后头还有话要说,郁子珩便没急着把药服下,老老实实地等着。   阙祤却是要比他心急一些,道:“服下雪山灵芝后,就可以服食回阳丹了么?”   白鉴心摇摇头,打开中间的那个小盒子,“回阳丹在这里,为了更好地发挥药性,我建议他在服下雪山灵芝后,隔上半个月,再用这回阳丹。”   一颗拇指盖大小的药丸安安静静地躺在里边,荼白中又带着几点殷红,表面反着晶莹的光,看上去就像沾了晨露的花瓣一样。   就这么个小小的东西,不知道被多少人惦记着。   阙祤目光没从回阳丹上离开,轻蹙着眉道:“还要等半月?那这半月子珩还是要日日受苦么?”   郁子珩握住他的手,拇指轻蹭着他的手背,“不要紧的,也没多难熬。再说你不是答应了那位前辈,说若求得回阳丹便带去给他看一看么,总不能食言吧?”   “那时我不知你会跟来,自然就答应他了。”阙祤道,“能少受一日苦也是好的,为了补偿他,多要的那一份雪山灵芝,便是打算送给他的。”   “放心放心,”白鉴心摆手打断他二人,“有雪山灵芝帮他中和毒性,梳经理脉,这半个月内他都不会再毒发的。”   郁子珩笑笑,“听到了吧?这心你算是为我操到头了,以后别老惦记着,都快长皱纹了。”   阙祤:“……”嫌我老?   郁子珩一见他半眯着眼睛斜斜地看过来,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了,先道起歉来,“阿祤我错了,你别生气。”   “你错哪了?”   郁子珩眨了两下眼睛,“是啊,错哪了呢……”   阙祤:“……”   白鉴心看不下去了,敲了敲桌子,“想操心?好说,还有你操心的呢。”   阙祤一听,忙又把注意力拉回来,有些担心地道:“怎么?”   “这几日回阳丹一直在我手里,对它我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白鉴心道,“此物药性发挥极慢,服用后等它追着毒物到他全身各处穴道经脉,那又得是十天半月后的事了。他中毒时日已久,中间又经历了不少变化,想要彻底清除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纵然有雪山灵芝辅助回阳丹将余毒清干净,他却也免不了要生上一场大病。”   “会如何?”   “不好说,”白鉴心耸耸肩,“忽冷忽热,高烧不退,体虚盗汗,夜不成眠,时而心悸……”   郁子珩听得直想翻白眼,“没事没事,都不是大毛病,习武的人有几个没经历过这些的?”   阙祤却听得仔细,“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   “有的人需要十来日,有的人可能就得小一个月。”白鉴心挑剔地扫了郁子珩一眼,“我看他多半就属于后者,中看不中用的那一类。”   郁子珩:“……”   白鉴心把最后一个小盒子往他二人面前推了推,“这是多出来的那份雪山灵芝。”他又有点贪恋地朝回阳丹看去,“世间唯一一颗的宝贝就要没了,好舍不得啊……”   封夕拍拍他的背,“你不是记了许多东西么,说不定你也能制出来的。   “说得简单,单是那么多名贵药材,都不知要找多少年才能找齐。”   “不管多少年,我帮你找。”   “真的?”   “真的。”   郁子珩和阙祤对视一眼,默默收起三个小盒子,到隔壁房间去了。   既然解药已经尽数到手,他二人便不想再耽搁时间,当晚便向慕非寒等人去辞行。   阙祤将临行前让郁子珩服下雪山灵芝,而后在半个月内赶到东北去寻那姓公孙的老者,让老者看一眼这回阳丹便给郁子珩服食的打算如实说了,称这样既不毁承诺,又节省时间,是最好的办法。   其余人都很理解,毕竟谁都不想让喜欢的人多受苦。   凌玄霜那个爱玩的家伙倒是有些舍不得他们二人,遗憾对阙祤道:“真不能再等几日么?先前你来时我送信回了御剑山庄告诉了我爹,回信说他已经在半路上了,想要见你一面呢。”   阙祤面色微微僵了一下,露出个不太自然的微笑,“还是不了,日后再得机会,我亲自去探望凌叔父吧。”   凌玄霜嘟着嘴,过了片刻道:“那我能去找你玩么?玄书说你夫家那儿应该是特别漂亮!”   阙祤:“……”   郁子珩好笑地道:“几位都是我的恩人,自是随时欢迎的。”他将怎么到煦湖岛的位置大致说了,可惜具体该如何走,他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说得双方都有点晕。   好在凌玄霜很是乐观,大手一挥道:“不要紧,找不到我们就在海上漂,说不定漂着漂着就碰到你们那儿来的船了。”   众人:“……”   次日一早,阙祤收拾好随身衣物,看着郁子珩就着水将那一小盒雪山灵芝的粉末喝下,二人便去最后和主人家说了一声,带着那擒来的杀手,动身上路了。   阙祤虽然愿意相信白鉴心所说,却还是有着那么一丝疑虑,不敢拿郁子珩的身体开玩笑,便在当日午时前找了一处歇脚的地方以防万一。大半个时辰过去了,郁子珩非但没再毒发,脸色看上去甚至都要比平日好上一些。阙祤这才松了口气,相信那雪山灵芝当真是神药。   郁子珩不再发毒,赶路的速度自然不慢,十一二日便到了东北。   阙祤按照那日公孙竹的指示,找到了自己先前上的那座山的北坡下。那里有处看上去和乐安详的村镇,往来的百姓脸上都带着笑,当是日子过得不错。   他向一个挑着两桶鱼路过的年轻人打听了一下公孙麟和公孙竹,小伙子立刻表示,要去公孙姑娘的家,他可以带路。   三人跟在那小伙子后头往前走,走了一段后,郁子珩忽然开口问道:“那位公孙姑娘,长得漂亮么?”   阙祤奇怪地看了看他,心说你管人家漂不漂亮做什么?   可还不等他说话,前头那小伙子便回过头来道:“漂亮,公孙姑娘可是这远近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她人长得好,心也善,可喜欢治病救人呐!”   郁子珩拖长了声音啊了一声,问他道:“小兄弟,你是不是喜欢公孙姑娘啊?”   小伙子那张因为长年在外劳作而被晒得黝黑的脸上竟奇迹地让人看出一抹红来,不好意思地道:“那么好的……的姑娘,哪有人会……会不喜欢呢?”   郁子珩又瞥了眼身旁的人,面色和缓了不少,“那你可要加把劲啊,这么好的姑娘,若是叫别人捷足先登了去,你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小伙子腾出一只手来赧然地抓了抓脸,“我这模样这家世,哪配得上公孙姑娘呢?再说,我听说她有了心上人了,也不知是哪户人家,可真是幸运。”   “哦?这么快?”这倒让阙祤觉得新鲜,毕竟上次见面时,那丫头还在打自己的主意呢。   小伙子垂头丧气,“可不是,几个月前她跟着公孙老先生进山踩了一回药,下山后便说在山里碰见个俊朗的公子。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还时时挂在嘴边呢。”   阙祤怔了怔,随即干咳了两声。   郁子珩听到阙祤出言询问时心里便酸溜溜的,这会儿听了这话,整个人简直像是掉进了醋缸里,浑身都散发着酸气。他轻哼一声,挑眉道:“一个莲儿姑娘还不够,嗯?”   话说到这,那小伙子似乎也反应过来了什么,回头又看了他二人一眼,道:“二位都这么俊,又是来找公孙姑娘的,该不是……”   “当然不是!”郁子珩不满道。   小伙子被他吓了一哆嗦,不敢说话了,又往前走了一阵子,停在了一座干净简朴的大院前,小声道:“这便是公孙先生的家了。”   阙祤道了谢,从他那里买了两尾鱼,没理闲得无聊生闷气的郁子珩,敲响了院门。   门开得倒快,阙祤抬头一看,竟是公孙竹本人,瞧这样子好像正要出门。两人甫一照面,俱是一怔。   公孙竹随即笑开,大声道:“郁子珩,你来啦!”   阙祤:“……”忘了这一茬了。 ☆、顾此失彼   郁子珩下意识地想应,见那一脸灵气的少女看的始终是阙祤,才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偏过头去看了看阙祤的脸,见那人耳根处竟迅速升起了一抹不自然的红,不由更开心了。   阙祤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先前那股子酸溜溜的醋意顷刻间就散了个干净,郁子珩礼貌地对公孙竹道:“姑娘有礼。”   公孙竹这才将视线移到他脸上,见了他的容貌双眼也是一亮,微微点了点头,“你是郁子珩的朋友么?”   “正是,”郁子珩道,“在下阙……”   这人虽然没要揭穿自己,可却打算报自己的名字。阙祤飞快地明白了他的意图,截口道:“他叫缺德!”   郁子珩:“……”   公孙竹呆呆地啊了一声,“这叫什么名字?”   阙祤又上前了半步,将郁子珩半挡在身后,“姑娘,在下有幸求得回阳丹,特来拜会公孙前辈。”   “呀,那可不巧了!”公孙竹道,“我爷爷和爹爹前两日刚出门了,好像说是去买一批药材,没个十天半月可回不来。”   十天半月,郁子珩只怕是等不了,若不能赶在白鉴心所说的服下回阳丹后避不开的那场大病到来之前赶回到船上去,他们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煦湖岛上去。   见他蹙起了眉,公孙竹问道:“你有急事么?”   阙祤点头,“我还有别处要去,急着赶路。”   “赶路也不差这一日了,”公孙竹为他们让出路来,“在我这里歇一晚吧,爷爷没眼福,看不到那宝贝,你好歹让我见识见识。”   她这样说了,阙祤不好再拒绝,只得递了个眼色给郁子珩,跟着公孙竹进了门。   公孙竹从他手里接过那两尾鱼,高兴道:“我正要出门买鱼呢,没想到你就送来了。”   阙祤:“……”忽然觉得对不起那带路的小兄弟。   后边跟着个见面后一直没说话的男人,脸色还有那么点吓人,公孙竹心存疑虑,不过到底没多问。她又向后看去,也不知是不是凑巧,那人正被郁子珩挡住了。   郁子珩对她笑笑,“姑娘看什么呢?”   见他笑得好看,公孙竹便不理会那跟在最后头的人了,也回了一个微笑,道:“我看看郁子珩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那个心上人有没有跟他一起来啊。”   郁子珩的嘴角简直快要翘上了天,“心上人啊……”   公孙竹好奇道:“缺德,你也识得他的心上人么?”   “……”郁子珩差点被这称呼呛到,笑容在脸上僵了一下,不过还是好心情地没和小姑娘计较,一本正经道,“识得,我们很熟。”   公孙竹失望地跺了下脚,小脑袋还没等垂下去,一下又抬了起来,问郁子珩道:“那你呢,你有没有心上人?”   郁子珩愈发觉得这小丫头有趣,“我啊,我……”   阙祤脸都快黑下来了,一脸严肃地把郁子珩往自己身后推了一把,道:“他也有心上人了。”   公孙竹吐了吐舌头,“你们这群男人啊,可真无趣。”   阙祤:“……”   郁子珩忍笑忍得胃疼,成功收获了来自心上人的白眼一记。   公孙竹带着他们去见了自己的母亲,又叫人给他们安排下房间休息,说等晚膳弄好了再过来请他们用膳。   郁子珩将那被点了哑穴和封住内力穴道的兰花杀手塞进其中一间房,又加点了他几处穴道,确保他不能动后,便去找阙祤了。   阙祤刚把那个装着雪山灵芝粉末的小盒子拿出来,正坐在桌边愁眉苦脸。   “怎么了?”郁子珩凑过去,坐到他身旁,顺手在他腰上摸了一把。   阙祤也没躲,道:“我本想既然带了回阳丹过来,拿给公孙前辈看上一眼,就算是践诺了,这雪山灵芝也就可以不必给他了。”   “可惜偏生赶上那位老前辈出了门,”郁子珩替他说下去,“我该服用回阳丹的日子就快到了,只怕是等不来他,你便觉得是自己爽约了。”   阙祤半转过头看他。   “你本不就是想把这东西赔给他么?”郁子珩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那小盒子。   阙祤叹了口气,“我最想的其实还是能留下这东西,到时回到煦湖岛,有它在手,说不定对付你义父也能容易许多。”   郁子珩摸了摸他随意束起的长发,道:“我让你陪我在煦湖岛上生活,可不是要你整日担心这些事的。义父的事我心里有数,你就放心吧,嗯?”   “该厚着脸皮再向白公子讨要一份的,怎么就没能开这个口呢?”阙祤懊恼道。   “别想了。”郁子珩捏了下他放在桌上的一只手的小指,纤长的眉毛挑起了半边,慢悠悠道,“你来跟我说说,怎么会对别人报我的名讳的?”   被他捏住的小指轻轻弹了一下,阙祤缩回手,起身走到床边,直接躺了下去,“你也见识到我在中原武林的名声有多臭了,何苦要报自己的名字徒惹麻烦?”   郁子珩跟过来,使劲挤他,“那你怎么不报阿梵文杰的名字,怎么不报文晖苏桥的名字?”   阙祤半抬眼皮扫了他一眼,“好,都攒着,我一个个报。”   “……”郁子珩只沾个边躺着,紧紧搂着他,“不行,你只能报我的名字。”   应该问问白鉴心有没有药能治孩子气的,阙祤追悔莫及。他无奈地往里挪了挪,给郁子珩腾出了地方,“那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郁子珩平躺下来,探臂把阙祤圈进怀里,在他额角上亲了两下,“你对他们说,我是你的心上人?”   “我没说。”阙祤流利道。   “那公孙姑娘怎么知道你有心上人了?”   “他知道我有心上人,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你。”阙祤打了个呵欠,“我说心上人,正常人首先想到的都不可能会是男人,不然公孙姑娘怎么问都没问你是不是就是那个人呢?”   郁子珩不高兴了,“所以他们以为你喜欢一个女人?”   这么躺一会儿,还真有些困了,阙祤闭上眼睛,“有什么不对么?”   郁子珩想了想,一轱辘坐了起来,“我去告诉她!”   颈下的手臂忽然被抽走,阙祤不舒服地动了动,听他这么说,立即喝道:“你给我回来!”   郁子珩委屈地拧着身子看他。   “……”阙祤道,“别闹,说正事。”   “什么正事?”   阙祤抬脚踢了踢墙,“隔壁那混账东西,你打算什么时候从他嘴里问出点有用的来?”   “连日赶路也没空理他,这里显然也不是问话的好地方,”郁子珩还似要起身的模样,“等回到船上去再说吧。反正得在海上漂上一个多月呢,闲来无事正好拿他打发时间了。”   “也行。”阙祤见他不老实,道,“你少想些没边儿的。”   郁子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盯着阙祤,全身上下都在不停地诉说着自己的坚持。可他却不敢不经阙祤同意就擅自行动,那点伪装出来的硬气一下子就显得可笑了起来。   阙祤哭笑不得地拍拍他的腿,道:“我累了,你过来陪我睡一会儿。”   郁子珩一听,乱七八糟的念头立刻便没了,扑上来手脚并用地缠住阙祤,得了便宜还卖乖地道:“好吧,看在你的面上,我就不去吓唬那小丫头了。”   尝到了公孙夫人亲手做的一桌子好菜后,阙祤将回阳丹借给她母女二人细细看了一番。   当然,他并没有松口准许她们将回阳丹带出自己的视线之外,而是在她母女二人稍稍流露出些许那样的意思时,便将雪山灵芝拿出来引开了她二人的注意。   他承认这是防备有人换药,如此怀疑恩人实非君子当为,但事关郁子珩生死,他不能让事情再出现任何差池。   一听说阙祤要以雪山灵芝相赠以报答当日指路之恩,那母女二人都惊得不敢相信。公孙竹连声称如此名贵的药材实在受之有愧,可作为医药世家,她们到底抵抗不了这样巨大的诱惑,客气了两句后,便半推半就地接过去了。   郁子珩和阙祤便趁着这母女俩兴奋劲还没过的时候,于第二日天一亮,便带着那兰花杀手告辞了。   离开公孙家的第三天一早,阙祤便叫郁子珩服下了回阳丹。   “可有什么感觉么?”等他喝下两口水,阙祤仔细看着他的脸色,稍显紧张地问道。   郁子珩认真地想了片刻,道:“挺甜的。”   阙祤:“……”   一路南行又折而向北,时间一点点过去,也没见郁子珩有什么不对,阙祤不甚放心,寻思先停下来找个大夫给郁子珩瞧瞧。   其时,三人才在野外找了个地方驻足歇了一阵,分食了一只野兔,正要再上路。   “船上有大夫,我去给他看看就好。别担心,我真没事……哎?”郁子珩正说着,腿上突然一阵乏力,便给阙祤跪了下来。   阙祤:“……” ☆、感今怀昔   虽然早就知道这场病避不了,却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郁子珩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更不要说骑马了,阙祤只好到附近买了架马车,将他和那被点了穴的杀手丢进车里互相瞪眼,驾车朝郁子珩停船的埠头赶去。   好在他们离得已经不远,两日的工夫便到了。   为了保住那所谓的教主威严,郁子珩没让阙祤抱着或背着,坚持自己走上了船,却也是一路半死不活地挂在阙祤身上的。   难为他病得稀里糊涂,却没忘了回阳丹的酬金一事,立刻嘱咐弟子将说好的金银送往御剑山庄去。   阙祤将郁子珩送到舱底房间里,自己出来为那兰花杀手解开了几处穴道,不过最关键的大穴没解,以免他内力贯通冲开了穴道,再在船上惹出乱子来。他叮嘱弟子将人关起来看好,又询问了他们那些去饮血山的弟子是否回来了,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去瞧了眼阙佑和阙祎的棺木,才回到房间去看郁子珩。   郁子珩侧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床薄薄的被子,只到腰间。他双眼紧闭着,嘴抿成一条线,眉头锁到一处,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阙祤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用衣袖帮他擦了擦汗。   郁子珩没睁眼,抓着褥子的手动了下,缓慢地抬起来,显得有些吃力地抓住了阙祤的手。   阙祤用另一只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郁子珩的肩膀,“难受得厉害?”   “还行。”郁子珩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有点飘。   “要喝水么?”   “不要。”郁子珩想往他身体靠,尝试了一下后,大概是觉得这个动作对自己来说有点难度,便哼了一声放弃了。   阙祤笑笑,脱下鞋子上了床,半靠在床头,把郁子珩拽进了怀里,像哄孩子一样轻拍他的背。   郁子珩满意地蹭出个舒服的姿势来,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不急,”阙祤道,“等去御剑山庄的弟子回来了我们再走。”   郁子珩嘀咕道:“其实扔下他们也没关系的。”   “命得多不好才摊上你这么个教主。”阙祤屈指在他头上弹了一下,“放心吧,我不会趁你睡着偷偷跑的,我答应了就是答应了,不反悔。”   郁子珩虚弱道:“我没那么容易睡着的。”   明知道这是毒就要散净了的表现,阙祤还是不免心疼,“不是说船上有大夫么,我去叫人给你瞧瞧?”   “你出去的时候已经有弟子叫大夫过来了,他说我这样也是正常,过段日子自然就好了。”郁子珩缓了口气,“而且为了不影响回阳丹的药性,暂时也不能用别的药,只好挺一挺了。”   阙祤摸了摸他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你现在都是什么感觉?”   “心跳得乱七八糟的,还有点透不过气,头晕……”   “行了行了,听得我累得慌。”阙祤将身后软枕放低了些,自己往下滑了滑,“你睡一会儿,我在这看着你。”   郁子珩摇了下头,“睡不着,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阙祤无奈道:“你听听你自己说话的声音,一句三颤,跟唱戏的差不多,还有力气说么?”   “这就一阵一阵的,很快就好了。”   阙祤好脾气地道:“那我等你这阵子熬过去了再陪你说话,现在闭嘴,休息。”   小半个时辰过后,郁子珩从阙祤怀里抬起头来。   阙祤的头斜靠在床柱上,闭着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郁子珩静静看了他半晌,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   “好些了?”阙祤却突然开了口。   郁子珩一撇嘴,把手缩了回去,“好多了。”   “你又琢磨什么呢?”阙祤换了个姿势,活动了一下关节。   郁子珩眯着眼笑起来,“我在想我媳妇长得可真好看,难怪不分男女老少,人人见了都喜欢呢。”   “……”阙祤他在脑袋上推了一把,“少在那儿胡说八道。”   郁子珩本来就晕乎乎,被他一推,眼前都要花了,立刻软绵绵趴回他怀里,道:“谁胡说八道了?我是男的,我喜欢你;那个莲儿姑娘,还有这回的公孙姑娘,两个都是女的,也喜欢你;陈叔是老的,他喜欢你;小川是少的,他也喜欢你。还有御剑山庄的那位凌庄主,不也一直惦记着想要看看你?就连平日里处处与你作对的林长老,其实也是关心你的。”   阙祤的手不由抖了一下,小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好在有衣衫遮挡,没被郁子珩瞧见。   “怎么了?”郁子珩偏头看他。   阙祤脸上的不自然一闪而过,淡定道:“没怎么。”   “就说我媳妇招人疼么,这欲言又止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忍无可忍,无视掉他还在难受的事实,阙祤依然给了他一脚。   郁子珩委委屈屈地呼痛半天,见对方不为所动,便装不下去了。他取过一缕阙祤垂下的发丝,在指间绕来绕去,道:“那位凌庄主这会儿应当在归雪门里埋怨他的儿子们为什么没能将你留下吧?说真的,我觉得若是你愿意,他定能如你生父那般疼你,你从未想过拥有那样的生活么?”   阙祤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你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会?”   “感觉吧。”郁子珩避开他的视线,“毕竟谁都想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父亲,有人愿意担起这份责任,我便要将他往好处想。”   阙祤稍作沉默,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你的父亲了?”   郁子珩把脸埋在他腰腹之间,闷闷地道:“你说他还在这世上么,我还能找到他么?”   “确认最坏的结果之前,我们都往好处想一想。”阙祤轻声安慰他。   郁子珩在阙祤怀里蹭了两下,脸碰到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不满地伸手去摸。   他动作很不规矩,阙祤被他弄得痒,便拍开他的手,自己将东西拿了出来——他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枚令牌。   郁子珩把令牌接过来,翻身仰躺在床上,指腹擦着锯齿边,目光深远,不知在想什么。   阙祤也没说话,安静地陪着他。   过了不知多久,郁子珩才又把令牌还给他,脸上露出个怀念的微笑来,“我还记得,小时候总能看见我爹腰带上挂着一枚很漂亮的玉佩,我就认为他很喜欢那个图案,想讨他欢心,自己从桌子上锯了块红木下来,整天躲起来拿着把小刀刻来刻去。”   阙祤没出声,他知道郁子珩陷入了回忆中,不想打断他。   “我记不住那图案上的许多细节,便要时常跑去找我爹,捧着他的玉佩一遍又一遍地看。爹告诉我那上面的东西叫麒麟,是传说中的祥兽,寓意太平长寿。他还说,如果我喜欢,等我长大些,他便将玉佩送我。”   “我刻了差不多有三个月,手都磨破了好几层皮,才算赶在我爹寿辰的前一天刻完了。他寿辰当日,我兴高采烈地捧着那‘寿礼’到他面前,献宝似地给了他。”   说到这里,郁子珩笑出了声,“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爹还没说什么,我娘先接了过去,看了一眼后,莫名其妙地对我说:‘你哪里弄来这么只木头做的野狗给你爹?’”   阙祤也跟着无声地笑起来。   “我觉得丢人,脸都憋红了。可我爹看着却很开心,他从娘手中接过那块刻了只野狗的木头,直接换下了他腰间的玉佩,把那破木头挂了上去,然后将他的玉佩给了我。他还摸着我的头对我说辛苦了,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在忙什么。”   见他眼中似乎隐有泪光,阙祤探手环住他的肩,轻拍了两下。   “接着我娘又想起了什么,质问我家里的桌子是不是被我锯坏的,追着我跑了大半个院子。”郁子珩又笑了,可那藏在笑容背后的落寞却那样明显,“可惜后来玉佩还是被我给弄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阙祤为他重新盖好被子,“等回去了,处理好你义父的事后,我便陪你去找你父亲。反正我们时间很多,慢慢找,把这煦湖岛上的土地一寸寸地翻过去,我相信总有找到的那一天。”   郁子珩这几日夜里一直睡不着,白天精神便有些不济,适才又闹了一阵不舒服,这会儿困意便上来了,打了个呵欠道:“说得好像我要你跟我回煦湖岛就是跟着我去受苦的一样。”   “是不是受苦又能怎样,我还有机会换人么?”阙祤调笑道。   “没有!”郁子珩的声音几乎可以称得上恶狠狠了。   “好好好不换不换。”阙祤哄着他,“怕了你了,快抓紧睡一会儿。”   郁子珩哼哼唧唧地闭上眼睛,占有意味十足地紧紧抱住阙祤。   阙祤由着他去了,过了好半天,听到身旁的人一呼一吸都变得平稳了,这才俯下身来,在他颊边轻轻亲了一下,眼里流露出浓浓的心疼来。 作者有话要说:  青年节快乐!!! ☆、知己知彼   等去御剑山庄的弟子折返时,郁子珩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夜里不会整宿整宿睡不着了。船终于再次驶向大海中央,一想到就要回家,郁子珩心情很好,便不愿整日在舱底窝着,跑到外面吹风去了。   阙祤出去转了一圈,端着午膳到房中找人的时候,就发现人不见了。   今日天不错,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海面上风平浪静,一眼望去,便让人神清气爽。已经在房中闷得太久了,一到外面郁子珩便不想太早回去,正要叫弟子去把阙祤也请来,回身便看到阙祤端着个食盘出来了。   郁子珩迎过去,“这是要陪我在外边吃?”   阙祤道:“你就会给我添麻烦。”   立刻有弟子走上前来,接过他手上餐盘,放好矮桌和坐垫,将几道小菜摆好。   “你居然嫌我麻烦,”郁子珩坐下来,可怜兮兮地嘀咕,“你受伤时我就从来没嫌过,任劳任怨地照顾你,谁要插手我反而不高兴呢。”   阙祤盛了碗粥,不轻不重地放到他面前,“少废话,快吃!”   郁子珩拿起勺子搅了两下粥,又看了眼桌上的四道菜,叹气道:“今天还不能吃肉?”   “大夫说了,你身上的毒清干净之前,先不要动荤腥。”阙祤帮他夹菜,“吃清淡些不好么,正好趁着这时候养养肠胃。”   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这是阙祤亲手给夹的菜,郁子珩还是开心地吃了起来。吃了两口,他又看阙祤,见对方正不疾不徐地往嘴里送粥送菜,忍不住道:“阿祤,你想吃什么可以让他们弄来的,何苦也要陪我吃这些没滋味的东西?”   阙祤看都没看他,“谁说没滋味了,我吃着挺好。”   郁子珩知道他都是为了让自己多吃点才这么说,心中不由软成了一片,也不再埋怨了,乖乖吃了起来。   “今日有没有不舒服?”等他喝下满满两碗粥后,阙祤才问道。   郁子珩擦了擦嘴,“还好。”   阙祤叫人把碗筷撤走,上了一壶茶,“再坐一阵,就回房睡个午觉吧。”   郁子珩从弟子那里接过茶杯,给阙祤倒了杯茶递过去,摇了摇头,“才吃完,不急着睡。正好今日我精神好,把义父养的那混蛋叫出来问问话吧。”   阙祤想了想,也同意了。   很快有弟子将那兰花杀手拖了出来,推着他到郁子珩和阙祤面前,一放手,那杀手便自觉跪了下去。   长期被封穴道导致血脉不通,这人的脸色看上去苍白里又泛着淡淡的青色,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他耷着肩垂着头跪在那里,操着比初见时沙哑了许多的嗓音道:“见过郁教主,见过执令使。”   郁子珩嗯了一声,端起茶杯缓慢地啜了一口,又将杯子放下,这才不慌不忙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放在腿上的双手微微曲起,随即又像克制住了似地压平,顶着一头因久不打理而显得乱糟糟的头发,讷讷地道:“小人魏平。”   郁子珩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又有片刻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道:“关于我义父,就是兰修筠,想要灭寻教的事,你知道多少?”   在他沉默的期间,魏平的冷汗都已经下来了,他觉得颊边有些痒,却并不敢抬手去擦,闻言忙道:“我所知并不多,只知主人一直都有这样的心思,却碍于那位先生的阻止而迟迟没有动手。过于具体的东西,便不是我这种整日在外头跑的人能知道的了。”   听他提起“那位先生”,郁子珩想起了那个在迎君客栈地下曾为自己与顾文晖解围的未曾照面的男人。那男人一串咳声便可将自己的义父唤回去,那这雪山灵芝是为谁而寻,自也无需多言了。   郁子珩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了两下,道:“你说的先生,是谁?”   魏平摇了摇头,“先生叫什么我不清楚,也没真正见过面。主人手底下的人,除了少爷和小姐,便只有几个近身侍奉的下属才见过先生的脸,他和主人一起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从来都是蒙着面的。我只知道他腿上有残疾,不能站立,人要是直起身来应是也不算矮,却瘦弱得厉害。他有没有武功我说不准,不过他总是病着,就算有武功怕也使不出来了吧。”   “关于这人,你还知道些旁的么?”郁子珩对这个人很是好奇,寻教总坛那一役,几乎可以让他确定那人便是兰修筠的软肋,从此处入手,说不定便可占尽先机。   当然,郁大教主是不会承认这想法多少有点卑鄙的。   魏平又仔细想了下,道:“主人虽说于我们每个人都有恩,但若我们办事不利,他也是不讲什么情面的。每当他动了火,对我们惩罚得狠了,先生便会替我们求情。他说的话,很多时候主人都是会听的,所以我们中有不少人对先生也很感激。不过也还有一些不满的,多半是像我这样在外边东奔西跑找雪山灵芝的,会在背后说些不好听的话。但没人敢让主人知道,因为我们都明白,要是主人听见我们这么说,他会毫不犹豫杀了我们的。”   “他对我义父而言很重要?”   这已是多此一问,但魏平还是老老实实地道:“主人说过,他绝不会让先生离开自己超过十步的距离。”   阙祤正要拿茶杯的手一顿,皱了皱眉,心说兰修筠为了这个人可以说是走火入魔了,如此行径,与疯子有什么两样?他这般想着,便感觉到两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抬头朝郁子珩看去,正见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眼里竟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意思。阙祤无语地瞪了他一眼,很想一巴掌糊到他脸上去。   郁子珩遗憾地干咳一声,收敛了目光。总算弄明白了,当日在总坛门前,兰修筠明明有无数机会可以置自己于死地,可他却不肯走开些让索魂剑有施展的余地,而是始终守着那辆马车的原因。后头更是因为害怕车里的人受伤,关心则乱,大失方寸地被自己打伤。还有,苏桥说过,兰修筠闯琼华门时,也是扛着车厢上去的,彼时车厢里头的,想来也是他在意到寸步不离的那个人。   会是谁,是他的亲人,还是挚爱之人?   郁子珩努力回想,他记得小时候听家里人说过,义父是没有亲人的,直到后来到了郁家,那一家上下才成了他的亲人。那就该是挚爱之人了,不过从前倒也没听说有这么一个人,能叫义父做到这一步的。郁子珩摸着下颌,轻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阙祤问道。   郁子珩表情稍显轻松了些,“还真没看出来,我义父居然是个痴情种。”   阙祤将茶杯“啪”地放在桌上,低喝道:“说正事!”   才喝了一口茶的郁子珩被他吓了一跳,险些喷出来。最后为了不在外人面前丢人,他只好拼命地把水给咽了下去,继而咳了个昏天黑地。   阙祤强按下骂人的冲动,坐到他身边去给他顺气。   好半天这口气才算顺过来,郁子珩借故靠在了阙祤身上,问魏平道:“迎君客栈下边那弯弯绕绕出不知多远的密道,是不是还有其他出口?”   魏平点头,“一共三个出口,迎君客栈有一个;还有一个在距琼华门不远的潆州城内的一家药铺后院;最后一个,在长宁宫孟宫主的卧房之中。”   果然。   梅阳到潆州再到长宁宫,这规模可比自己的寻教总坛大出不知多少了,就算下边不全如自己看到的那样繁复,而是仅有一条贯穿的密道,那也很是了不得了。   “那下头四通八达,我需要你画……”郁子珩一句话未说完,眉头极快地弹了一下,身体微微向前倾去。   阙祤眼明手快地扶住他,“怎么了?”   “没事。”郁子珩抬手在心口上按了下,又要说话。   阙祤知道他是心悸的毛病又犯了,替他道:“回去画一张下头的地图来,能画多细便画多细,记住了么?”   魏平连声答应,又显得有些忸怩地道:“那教主,小人……”   “你好好办事,自会饶你不死。”阙祤道。   “小人一定尽心竭力!”   阙祤一边扶着郁子珩站起来,一边给候在一旁的弟子递了个眼色。   那弟子忙上前将魏平扯了起来,又要送回关押他的房间去。   “等等!”郁子珩却又叫住他,道,“我义父是不是在养豹子?养了多久了?”   “是一直有养豹子,”魏平道,“到底养了多久我却不知了,总之从我跟了主人后,他身边便未曾断过豹子。”   郁子珩双眸微黯,苦笑道:“这该是处心积虑了多久?还真是难为他了。”   “回去吧。”阙祤揽过他的肩。   郁子珩顺从地跟着他往回走,那微弯的脊背看上去,就像再也直不起来了一样。 ☆、大煞风景   再回到煦湖岛上又已经是近一个月以后的事了,郁子珩的病彻底好了起来,那些烦人的症状都不见了,让他有种脱胎换骨的轻松感。   大船在长津口埠头靠了岸,郁子珩深深吸了口气,叹道:“总算回来了。”   阙祤没言声,转身走开,准备下船。   郁子珩忙跟了上去,一手搭在他腰间,道:“阿祤,你是不是觉得我都不肯陪你在中原多留一阵子,太自私了?”   “没有,我留在那里也没什么好做的,人人见了我都喊打喊杀,反而没这边轻松。”阙祤为正往船下搬运货物的弟子让出路来,随口道。   郁子珩仔细观察他脸色,“你没生气吧?”   阙祤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又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当然没有!”   “行了,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了,”阙祤抬手在他脸上轻拍了两下,“就算有也可以坐下来慢慢谈,然后再酌情处理,不会说不要你就不要你的。”   郁子珩嘴角抽了抽,“多谢你宽宏大量。”   等这一拨搬东西的人走完了,阙祤才下了船,问郁子珩道:“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最近岛上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是先回总坛么?”   “要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的话,守在此处的弟子应该已经过来向我禀报了,看来是没什么要紧的。”郁子珩道,“我已经叫人把你弟弟的尸骨往总坛送去了,从饮血山上带回来的东西也送回去,还有那个魏平,也先带回去看管。至于我,还真不想那么快回去。”   阙祤意外,“你另有旁的打算?”   郁子珩笑着摇摇头,“没有,就是和你游山玩水似地在外边转了这么久,心野了,不想回去被教务缠身。阿祤,我们到处去玩玩吧?”   “长宁宫你要什么时候去收拾?你义父的事你想拖多久再解决?你父亲还要不要找了?”阙祤在他额头上狠狠戳了一下,“这么没正事,如果我是你爹或者你义父,我也不要这样的儿子。”   郁子珩配合地往后仰了一下头,道:“阿祤,我觉得有时候你比我像教主。”   阙祤道:“我本来也是教主。”   郁子珩抓住他的手,“以前是,以后可就不是了,你只能是教主夫人了。”   阙祤:“……”   两人走到不远处寻教存放货物的地方,在那里牵了两匹马出来。   郁子珩见阙祤翻身上马,问道:“我们还是要先回寻教是么?”   “自然,我想快些去看看陈叔和小川。”阙祤示意他别磨蹭,“还有你身上的毒到底清干净了没有,也快回去给程岳瞧瞧。”   船上的大夫医术不如程岳,郁子珩知他一直都不放心,听了这话才跟着上了马,可还有些不甘愿地道:“那好吧。”   阙祤趋马往前走了几步,又道:“对了,之前你说身上的毒能在你练博元修脉时帮助你,如今毒解了,你还能一个人练功么?”   “我试过,不能了。若是像从前一样硬要突破,很可能便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郁子珩可惜道,“早知如此,倒不如等我练完了博元修脉再解毒好了。”   阙祤黑着脸看他,简直想骂人。   郁子珩立即改口道:“当然不能更好,我最希望的还是可以和阿祤你一起练功。”   阙祤给他的回复是——猛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二人并没在长津口歇息,从城外绕过,直接往总坛去了。   阙祤虽说也来过这边,但到底不熟悉这里的路,为免走错,跑了没多久,他便放慢了速度落后了些,有意让郁子珩在前头带路。然而又跑了一阵他便发现,郁子珩所走的路连大体的方向都不对,他根本还是没打算要直接回总坛去。阙祤看着前头的身影无奈地笑了笑,最终还是没有出声阻止。   傍晚时分,郁子珩望着不远处的城墙,勒了勒马缰,等阙祤赶上来,与他缓步并行。他往城后的方向远远指了指,道:“从这里过去有一处漂亮的湖泊,我们明日赶路正好能遇上,在那里停个半个时辰玩一玩也不打紧,是吧?”   阙祤但笑不语。   郁子珩尴尬地咳了一声,道:“出去了这么久,又在你的家乡东南西北跑了个遍,可都是为了我忙碌,你也没来得及四处玩玩看看,我心里过意不去。”   “那就多谢你好意了。”阙祤轻触马腹,又走到他前头去了。   二人在城中休息了一晚,次日天一亮便往那处湖泊去了。郁子珩说这个时间湖边应该还没什么人,正好阙祤也不喜欢太过吵闹,等有人来了,他二人便离开就是。   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湖边不单有人,还是个熟人。   二人出城后没骑马,一路牵马谈笑而来,不经意间瞥见了正坐在湖边一颗大树下吃干粮的郑耀扬,俱是一怔。   阙祤耳听得喀的一声轻响,低头便见郁子珩紧紧捏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只怕这是要杀人,阙祤将手伸过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又顺势握过他的手腕,将人和马一起带到一旁有树木遮挡的地方,道:“此处距离长宁宫和寻教总坛都不近,不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你老实在这儿等着,我去套他几句话。”   郁子珩立刻皱起眉来,反握住他的手,“不行,你每次见他不是中毒就是受伤的,你留在这里,我去。”   “这次不会了,我好好的,他又不是我对手,你担心什么?”阙祤安抚了他两句,又道,“而且我到底还有一层挂名长宁宫弟子的身份在,离开煦湖岛的事他定然也清楚,心里可能还以为我与你闹翻了,我去他自然容易上当。”   郁子珩还是不肯放手。   “听话,等着我。”阙祤掰开他的手指,撂下这简短的一句,再不给郁子珩多说的机会,便朝郑耀扬走了过去。   吃出一脸怨气的郑耀扬听到靠近的脚步声,警觉地抬头看过来,待得看清走过来的人是谁时,他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腾地站起来道:“阙祤?你怎么会在这里!”   阙祤没回答他的问题,悠闲地走过去打量了他一番,颇有些凉薄地道:“从前耀武扬威的郑堂主怎么落到只能在荒郊野外啃干粮的地步了?”   郑耀扬重重哼了一声,将自己吃剩的半块干粮丢在地上,用脚碾碎了,恼道:“要不是郁子珩趁我家宫主受伤之时将长宁宫的势力荡得这般干净,我哪用得着受这份罪?我奉宫主之命出来联络旧部,没找到几个人不说,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真是倒霉。”   “前边再走不远就进城了,郑堂主如何不住在客栈里,吃点想吃的东西?”   郑耀扬道:“城中到处都是郁子珩的眼线,我难道是找死么?”   阙祤无辜道:“郑堂主好大的火气,我又没得罪你,为什么将火都发在了我身上?”   郑耀扬咬了咬牙,“阙祤,你就别和我在这儿说这些虚话了,咱们交情谈不上,仇恨却有,如今你我碰上了,你想怎么来便直说吧。”   阙祤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道:“我还没想好到底要怎么来。”   郑耀扬不大相信地看着他,“我听说你和郁子珩闹翻了,离开了煦湖岛,怎么又回来了?”   “离开之后又觉得这里也不错,便回来了。”   “我还听说郁子珩后来也走了,他可是去找你了?你见到他了么?”   阙祤笑了笑,“郑堂主消息可真灵通,这一点我不如你,所以离开后的事我自然不清楚。他走没走,走去了哪里我都不知,那之后我并未见过他。”   郑耀扬背靠在树干上,露出个稍显轻松的表情,“阙祤,你得罪了长宁宫,又得罪了寻教,煦湖岛上也就没你的立足之地了,你可真不该回来。”   阙祤看得出,他虽摆出放下防备的姿态,可身体的肌肉却依旧是绷紧的。想从他嘴里问出些东西,阙祤便不想让他太紧张,状若无意地往湖边上靠近了些,“眼下是没有,可以后谁说得准呢?再说郑堂主,我听你的意思,似乎对孟尧也极为不满啊。”   郑耀扬神色一凛,斥道:“不要胡说!”   阙祤便知自己是说中了,道:“照你所说,长宁宫不是名存实亡了么?那你何苦还要为他卖命,走这一条根本见不到光的路?难道你从来都没想过,除掉孟尧,取而代之么?”   一连三个问题,砸得郑耀扬脑袋都嗡嗡响。知道阙祤是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可先不说自己能不能斗得过孟尧那个老狐狸,就算真能,在他手里将要走向灭亡的长宁宫,落到自己手中后难道还能死灰复燃么?   阙祤仿佛看破了他的心思,适时地道:“你不妨卖给郁子珩一个面子,有他退上一步甚至是出手相帮,你还怕不能成事么?” ☆、报仇雪恨   孟尧稍稍站直了些,上上下下地又打量了阙祤片刻,才疑心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我怎么卖他面子?而且我当你是与郁子珩不合才离开的,这会儿为什么又劝我和他一起算计我家宫主?你该不是还和郁子珩藕断丝连呢吧?”   他这左一句得罪了寻教,右一句与郁子珩不合,估计躲在一旁偷听的家伙早就不高兴了。阙祤掩饰性地蹭了下鼻子,声音平稳地道:“也不瞒你说,我回来,就是因为对郁子珩还有那么点舍不得断掉的私心。”   郑耀扬哼笑了两声,啧啧道:“想不到你还是个有情人,跑都跑了竟还为了他回来了。所以你是想利用我,来修复你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利用可是言重了,既然能让我再次巧遇郑堂主,我也只好将这视为上天给我的机会了。”   “郁子珩那张惑人的面皮倒是不白长,让你惦记成这样。”郑耀扬咕哝了一句,稍稍顿了顿,才又压低了声音道,“你觉得我有什么面子能卖给他的?”   阙祤半侧过身子看着他,缓缓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可以好好想一想。比如说把解药给他送去,又比如说将你所知道的有关兰修筠的事都说出来,”阙祤半垂下眼睫,“再比如说,点明那个埋在郁子珩身边的、在寻教中身居高位的叛徒。”   “你还真是关心郁子珩,为他想得可不少。”郑耀扬抿着唇沉吟片刻,道,“解药,这个我真没有,郁子珩能不能活命,那就看他造化了。所以话说回来,万一我肯卖他这个面子,而他却毒发身亡了,到时寻教落到你口中所说的那个叛徒手里,那时我可真是半点活命的可能都没有了。”   阙祤道:“郑堂主心里当真一点计较都没有?这我可就不信了。”   郑耀扬用力碾了碾脚底下的干粮碎渣,“有今日这局面,还不都怪郁子珩那个没用的东西!他往宫主身边插人,寻找一个能将他一招毙命的机会,可为什么还是失手了?”   “孟尧要是那么好杀的,海黎也不用在长宁宫里一潜伏就是那么多年了。”阙祤转身往另一边走了两步,后背对着他,以示自己是诚心的,“能重伤他实属不易,没能要了他的命也是意料之中,就可惜在没有一举成全郑堂主你了。”   郑耀扬啐道:“这会儿你就少说几句风凉话吧!”   阙祤便就更直接了些,“关于那叛徒的事……”   “你也想知道?”郑耀扬眼珠子转了转,觉得这事放心里,自己才算捏着翻身的筹码,要是说出去了,孟尧容不得自己,郁子珩也会认为自己再没什么价值,到时才是真活不成了。思忖过后,他摇了摇头,“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至少在我成为长宁宫的新主人之前,不能。”   “郑堂主也别把话说死,这件事还有……”阙祤正说着,看到那个无声无息从树后绕出来的人,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郑耀扬的身体毫无缘由地绷紧了,他觉得阙祤落到自己身后的视线是假的,故意想引自己回头——他实在没能听出身后有任何动静。然而他还是禁不住有些害怕,这种害怕大概是源自于本能,可他依旧克制着不肯回头一探究竟,始终防着阙祤会突施暗算。   阙祤无奈道:“我不是让你……”   “可他又不说,我出不出来有什么区别?”郁子珩理直气壮地道。   郑耀扬一身的汗毛全都直挺挺地炸了起来,不过一瞬间,冷汗就下来了。前有阙祤后有郁子珩,不过两个人,便莫名带来了天罗地网的压力。他不及多想,反手朝郁子珩拍出一掌,同时大步朝湖边迈去。   郁子珩一探手便抓住了他的后领,毫不费力地便将他给扯了回来。   郑耀扬颈子朝后仰去,顺势转了半圈,以期摆脱郁子珩的手。   郁子珩便放开了他。   郑耀扬没想到竟会如此顺利,本已经递出招去想要格挡几下再图脱身,后领陡然一轻,反倒叫他慌了。   郁子珩冷笑一声,轻而易举压下他挥过来的手臂,另一只手曲起,手肘在他的心口处狠狠撞了一下。   一阵剧烈的疼痛霎时袭满全身,郑耀扬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便像只无骨的蚯蚓一样倒下去了。鲜血自他口中一点点流出来,眼睛虽然还努力睁着,双瞳却在不住地往上翻。他全身上下都在不自然地抽动着,人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似乎转眼便要不行了。   阙祤:“……”   郁子珩跨过郑耀扬痉挛的身体,走到阙祤身边,“他不肯说,留着他也没用。”   “是不是你本来就知道?”阙祤深表怀疑。   郁子珩举手发誓,“我真不知道,要杀郑耀扬和那个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我答应你的,一日不亲手杀了他我就一日不得安生。没想到才回到煦湖岛上来,他便撞在了我手上,那我还客气什么?”   阙祤又低头看了眼痛苦不已的郑耀扬,“那你杀便杀了,为什么还不肯给他个痛快?”   “比起他让你所受的那些苦,这点痛算什么了?”郁子珩脸上带笑,声音却十分冰冷,“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我震裂了,一时半会儿却还死不了,只是疼,被千刀万剐的那种疼法,直到疼死。”   阙祤不再看郑耀扬,“你可真是睚眦必报。”   “我这是为了谁?”郁子珩委屈道。   阙祤正要敷衍着安慰他两句,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极快地皱了一下。   “怎么了?”郁子珩被他吓了一跳。   “我就是想起……”阙祤欲言又止。   郁子珩追问道:“想起什么了?”   阙祤惋惜地叹了口气,“想起了莲儿姑娘。”   “什么?”郁子珩一声嚎得老高,连正在抽动的郑耀扬都受惊般地猛哆嗦了两下。   “……”阙祤嫌弃地揉了揉耳朵,往放马的那边走去,“大惊小怪的做什么,我就是想到莲儿姑娘一直惦记着要嫁给他来着,如今人被你杀了,不知她会不会伤心难过。”   “这种男人她也看得上?我替她解决了这个没用的废物,她可真该好好谢谢我才是。”郁子珩不是滋味地撇了下嘴,跟了上去,“阿祤,我不管,就算以后我灭了长宁宫她没了去处,你也不许留她在总坛。”   阙祤摆了下手,“再说。”   郁子珩还想和他争辩两句,却敏锐地察觉出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忙快走了两步追上他,拦在他前边,一边细细看他的脸色一边关切地问道:“不舒服?”   阙祤不解地和他对视,“哪里不舒服?”   “是昨晚没睡好么?”郁子珩说着,抬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在船上的时候你一直照顾我,可别是累坏了。”   阙祤拿下他的手,极浅淡地笑了一下,“没有,就是实在不习惯那种绕来绕去的说话方式,累得慌。”   郁子珩明白他指的是适才和郑耀扬套话的事,笑道:“你那是在学我说话么?”   “……没有,我只是回想了一下我弟弟以前都是怎么说话的。”阙祤眯着眼看了看郁子珩,“这样说起来,你们倒还有相似的地方。”   想起他那认弟弟的本事,郁子珩就开始牙疼,强调道:“我不是你弟弟。”   阙祤胡乱嗯了一声,径自上了马,“走吧。”   郁子珩拽住他的马缰,梗着脖子瞪他,“我不是弟弟!”   “行了我知道了,你不走是要在那具尸体旁边游湖么?”阙祤不耐烦地道。   “他还没死呢。”郁子珩顺口应了句,又不依不饶道,“我不是……”   阙祤受不了他这孩子脾气,当即从马背上俯下身来,长臂一伸将郁子珩揽住,忍无可忍地亲了下去。   郁子珩意外于他竟会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闭嘴,立刻便满意了,十分得寸进尺地加深了这个吻,差点把阙祤从马背上拖下来。   这姿势太过不舒服,没一会儿胸腔里的那口气便被耗尽了,阙祤连拍了郁子珩三下,对方才不慌不忙地放开他。   郁子珩看着他想要坐直时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见缝插针地道:“要不我们骑一匹马吧?”   阙祤白了他一眼,没说话,趋马往前走了。   郁子珩没敢再讨他的嫌,骑上另一匹马追了过去,“阿祤,你真好。”   阙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接道:“既然这样,那等你铲除了长宁宫,便把莲儿姑娘留在总坛吧。”   郁子珩:“……”什么跟什么?   “她于我有恩。”经过郑耀扬身边时,阙祤如是说。   这简单的五个字便堵得郁子珩说不出旁的什么了,旁人有恩于他,自己必须要还。他低头看了眼郑耀扬,道:“好吧,你放心,莲儿姑娘的事,我一定会安排好。”   郑耀扬的呆滞的双眸似乎是亮了一下,而后归于了永久的黑暗。 ☆、亲密无间   出了这样的事,郁子珩看得出阙祤不再有心情游山玩水,便也不带着他四处乱转了。   二人骑着快马,又没有过多的行李拖累,是以比那些往总坛运送棺木财物等的弟子都要快。总坛中的人还都没来得及得知郁子珩回岛的消息,便猝不及防地直接见到了他本人。   云清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郁子珩,好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郁子珩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回魂了回魂了!”   “教主!”云清惊喜地唤出声,见他气色比走之前好了许多,更是替他高兴,“您可算是回来了,在外边一切都好么?”   “都好都好,”郁子珩一回手把隔着几步远不言声地跟在自己身后的阙祤拉过来,“还把你们教主夫人找回来了,简直不能更好了。”   阙祤:“……”   云清向他福了一礼,“执令使。”   阙祤微微颔了颔首,“圣女。”   “你们两个快停吧。”郁子珩也不管面前还站着个姑娘,直接把手探进了阙祤怀里。   他这一下速度极快,阙祤没能躲开,余光瞥见云清迅速转开了脸去,羞怒得双颊一下子便红了,边躲边低吼道:“你做什么!”   郁子珩却已经停了手,笑嘻嘻地对着他晃了晃自他怀里摸出的令牌来。   阙祤沉着脸看他,眼底有明显的愠色。   “清儿,看到这令牌了吧?”郁子珩将令牌递到云清面前。   云清拿不准他的意思,便只点了下头。   “记清楚它的模样,回头找人画了图,分发到各分坛去。”郁子珩收了嬉皮笑脸的表情,用教主惯有的沉稳声调道,“传我命令,日后见令牌如见教主,记得了么?”   云清怔了下,目光在阙祤脸上扫过,最后又落在令牌上,郑重应道:“属下遵命。”   “通知大家我回来了,叫阿梵文杰他们到流云厅见我。”   云清应了声是,匆匆去了。   等她走远了,郁子珩才小心翼翼转头看阙祤,双手捧着令牌递了回去,干咳一声道:“那个……阿祤你别生气。”   阙祤没想到他回寻教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居然是这个,多大的气自然也都烟消云散了,无奈地自他手中接回令牌,道:“不怕我以后拿着你的令牌去做坏事了?”   “我还真挺期待你能做出什么坏事来。”郁子珩见他不生气了,表情放松下来。   阙祤将令牌收好,问道:“路上怎么没听你说?”   “说了哪还有什么惊喜了?”郁子珩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道,“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阙祤的唇角自然而然地向上翘了翘,为了不被郁子珩瞧见,他便迈步往前走去,平静道:“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惊喜。”   “阿祤……”郁子珩拖着长音喊着他的名字跟上去,摸了摸下颌道,“教主夫人太过无视自己的夫君,晚上我一定要好好教教你……”   “你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   郁子珩见他一路往听雨阁走去,半路拉住他道:“你不与我一起去流云厅么?”   阙祤摇了下头,“你去把离开后的事大致和他们说一下吧,后头还有什么安排也顺便讨论出来,晚些时候再告诉我。我回去洗一洗换身衣裳,想先去看看陈叔和小川,顺便也叫程岳稍后到你那里去一趟。”   “行吧。”郁子珩这般说着,却没放手。   阙祤低头看了眼他的手,又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   郁子珩直接把他拖到了自己怀里,贴在他耳边道:“今日开始就搬到和风轩去住吧,好不好?”   阙祤推了他一下,感觉那双环着自己的手透出不由分说的坚决来,只好笑着拍了拍他的背,道:“好。”   郁子珩这才慢慢放开他,向后退了两步。自打在饮血峰上找到阙祤,二人把话都说开了重归于好后,几乎是整日腻在一起。这会儿想到要和他短暂分别那么一阵子,郁子珩倒是有些不舍起来。他于是便冒着再次惹怒阙祤的危险,凑上去在他眼角飞快偷得一吻,而后于阙祤发作前直接用轻功跑远了。   半空中传回了他一句话,他说:“不用叫程岳到我那儿去了,你等着我去接你!”   阙祤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又迈开脚步,手指轻轻滑过含笑的眼角,轻声道:“哪个用你去接?”   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听闻教主回来了,两位护法以及追风使潜夜使火速赶往了流云厅去见。   郁子珩走进去的时候,他们已经都在了。几个人迅速围过来,分别喊着教主的声音立刻让他头疼了。他忙将手举起,分开众人到居中的位置坐了,道:“我知道你们想问的很多,先听我说,等我说完了你们再问,行吧?”   他便把离开煦湖岛后的事情挑重要的大致说了,末了还不忘道:“所以往后阿祤就是名正言顺的教主夫人了,你们对他都要尊敬些,清楚了吧?”   没人应他这话。   祝文杰道:“教主身上的毒解了,这是件大好事,总算没往中原白跑一趟。”   “这是阿祤的功劳。”郁子珩三句不离阙祤。   偏生左护法极不懂看颜色,道:“没想到兰前辈的手伸得那么长,早就到了我们都没去过的中原了。”   “属下昨日才听说了郑耀扬死了的消息,正要求证是真是假,还真没想到是教主杀的。”殷海黎道,“如今长宁宫不过就是个空壳子了,教主打算什么时候对付孟尧?”   郁子珩虽不满于他们都回避了阙祤的问题,不过到底也不是全无正事,听殷海黎这般问,又左右看了一眼,道:“对了,怎么不见林长老?按说听到我回来的消息,他该是第一个出来才对。而且就算长宁宫现下什么气候也成不了,打过去也不是件小事,须得让长老知道。”   “林长老不在总坛中,”冯宇威道,“他担心孟尧会金蝉脱壳为了活命丢下长宁宫自己跑,非坚持要亲自带人去看着,谁都劝不住。”   郁子珩意外地挑了下眉——长老在教中是极有分量的人物,年纪又都不轻,不管发生多大的事,他们一般都只负责坐镇总坛,不会外出执行什么任务。这虽然不是明文定下来的教规,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数,再说似林当那般盛气凌人惯了的脾性,断不会做这种自降身份的事才是。   “走了多久了?”郁子珩问道。   “有半个多月了,至今没传回孟尧逃走的消息来。”祝文杰说完这句,又想到了旁的,脸上严肃的神情柔和了不少,道,“对了,教主还没听说呢吧,程岳说陈叔有可能就快要醒过来了。”   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郁子珩也不再想那些让人心烦的破事了,简单对他们几人说了要收拾长宁宫的打算,并叫他们看着去准备,自己便往陈叔那边去了。   饶是郁子珩已经尽量长话短说,从流云厅里出来也是快两个时辰后的事了,天色渐暗,各处都已掌起了灯。   肚子有些饿了,郁子珩才想起今日赶路到午时没碰上能打尖的地方,错过了午膳,眼见着距离总坛不远,二人便也没停,寻思回来吃,结果却把这事给忘了。他便在半路上吩咐弟子,叫他们通知厨房的人多准备几样酒菜,送到和风轩去。   走到药房的小院外,郁子珩便听到罗小川问阙祤还会不会再离开的声音,当即脚步一顿,没再往前走,想听听自己不在时,阙祤会怎么说。   然而阙祤却好半天也没答话。   郁子珩不禁有些紧张。   “阙大哥?”罗小川有些急了,“你刚刚不是还……”   不知他后边的话为什么突然断了,郁子珩着急地偷偷探出个头向里边看去,然后……   他的视线便与阙祤的撞在了一处。   阙祤一根手指还压在罗小川的嘴上,似笑非笑地对郁子珩道:“你想听什么?”   “你知道我来了啊……”郁子珩尴尬地挪进去,把阙祤的手从罗小川嘴上抓过来,很想自己啃两口。   阙祤淡定地把手抽回来。   “阙大哥,你不是说不会走了么,怎么又不让我说了?”罗小川一脸懵懂地问。   “你都问了好几遍了,还说什么?”阙祤有意避开了郁子珩灼热的目光。   郁子珩得意道:“你阙大哥可能还会走,不过一定是与我一起的,所以你可以放心。”   罗小川似乎才看到他一样,仰着脑袋呆呆地盯着他又看了好一会儿,才噌地窜起来,站得笔直,大声道:“教主!”   郁子珩:“……”   阙祤好笑地在罗小川头上摸了一把,站起身来,对郁子珩道:“我跟程岳说了你的事,他去给陈叔看药去了,很快就过来,你再等一等。”   “不等,我们去找他。”郁子珩拉着他往里走,“看完了好吃饭,我都要饿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为某人卖萌要来的加更奖励哈哈哈 ☆、彰明较著   程岳为郁子珩诊了脉,确认他身体里的毒都已经清干净了,还想再问一些细节,郁子珩却没耐心一一给他解答,只敷衍了几句,便将阙祤一起拖走了。   回到和风轩时,酒菜正巧备好,郁子珩左手将阙祤按在座位上,右手已经拿起筷子夹了菜往嘴里送了。   “怎么饿成这个样子?”阙祤说着,为他盛了碗汤递过去,“慢点,当心噎着。”   “最近胃口好。”郁子珩也帮他夹菜,“不用管我,你也吃,都饿了一天了,可别饿坏了。”   阙祤吃了口菜,莫名便从有些熟悉的味道中品出一丝归属的意味来,连咀嚼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像是在珍惜什么一样。   郁子珩瞧见了,状若无意地道:“怎么样,还是家里的菜好吃吧?”   阙祤笑笑,“嗯,还是家里的菜好吃。”   郁子珩觉得心头软成了一汪水,立即叫来下头候着的婢子,吩咐道:“去听雨阁一趟,把执令使的东西都搬到我房中,和我的东西一起整理好了,半个时辰内都弄完,听到了么?”   婢子应声去了。   郁子珩殷勤地又给阙祤夹菜,“尝尝这个,味道很好。”   “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你紧张什么?”阙祤心情也不错,还帮郁子珩倒了杯酒,“怎么你回来了,没人说要帮你接风洗尘么?”   郁子珩挺直的背脊这才稍稍放松了些,“有,但是我没答应。最近事情不少,就别耽误时间在那些上头了,反正要喝酒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我果然还是更想和阿祤你两个人一起用膳。”   “少给我来花言巧语油嘴滑舌那一套。”阙祤一筷子熏兔肉直接塞进了他嘴里,“听程岳和小川说,陈叔可能快醒了,这事你知道么?”   郁子珩十分享受对方的喂食,吃东西的样子简直像被顺了毛的懒猫,“我也听说了,可文杰说程岳早近一个月以前就这么说了,结果陈叔到现在也没醒过来。”   “我适才又问程岳,他说五六日之内,陈叔定然会醒。我还问他需不需要雪山灵芝来补身体,程岳说他不清楚那东西的疗效,还不敢用。以陈叔目前的情况来看,养身体要用的药他那里都有。”   郁子珩微怔,“你既然想到了陈叔可能会用到雪山灵芝,为什么答应了那位白公子把药都给他?”   “我那时想着总得先叫他答应了救你,不把条件开大一些,他再额外生出什么犹豫,总归是对你不利的。”阙祤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等救了你,我们回来,如果陈叔真需要,我再跑一趟问白公子求药,他应当也不会不给。”   “说谁你不会算计的,这不都算得好好的?”在他瞪过来之前,郁子珩又讨好道,“不过费尽了心思都是为了我为了寻教,阿祤你怎么这么好?”   这种话听多了阙祤也没了初时的不自在,已经能做到习惯性忽略了。他又喝了口酒,吃了口菜,而后才不情不愿地提起那个一想起来就让他头皮发麻的人,“怎么没听你提到林长老,他居然难得地没找你的麻烦么?”   “他不在寻教,”郁子珩道,“说是担心孟尧为保命而逃跑,带人过去看着了。这事做得也不像他,我还奇怪呢,正寻思着叫人去将他替回来。”   阙祤握着竹筷的手一顿,“走了多久了?”   郁子珩笑道:“不愧是我夫人,跟我一样的反应。”   阙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郁子珩舔了下嘴唇,“听说有半个多月了。”   阙祤皱起眉。   “怎么了?”郁子珩拖着椅子蹭到离他更近的地方,“你不是向来不喜欢和林长老打交道么,他不在你还不高兴了?”   阙祤又沉默了片刻,才道:“程岳近一个月前说陈叔会醒过来,他半个多月前离开总坛,岂不是得知了陈叔即将醒来的消息后,他立刻便走了么?”   郁子珩放下竹筷,直直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阙祤把杯里的酒喝干,碗筷往前一推,人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你自己也说了,这件事做得不像他,那他为何要这样反常?陈叔要醒了,当初他被人打伤时很可能看到了那人的脸,眼下所有人都好好待在总坛里,除了林长老,后头的话便不用我多说了吧?”   郁子珩的眉头也渐渐拧成一个结,站起来踱了几步,道:“不会,怎么会是他?他和我爹交情便不浅,是看着我长大的,怎么可能是长宁宫安插在寻教中的奸细?”   “若不是长宁宫安排下的,许就是你义父安排下的吧。”   “别说了!”郁子珩粗着嗓音打断他。   阙祤抿了抿唇,起身往外走。   看着那道纤瘦却挺拔的背影,郁子珩没来由一阵心慌,两步冲过去攥住他的手腕,急道:“阿祤,我不是冲你,我……”   见他眼圈微微泛了红,阙祤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臂,温声道:“我知道你爹和你义父相继失去踪迹后,他对你而言就像是父亲一般的存在,可就算关系再亲近,你也别被那些感情蒙了双眼。你这么喜欢我,在怀疑我要杀你的时候,不也狠下心来想要我的命么?我信你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自己总会想明白的。再说到底是不是我冤枉他,等陈叔醒来后自见分晓,对吧?”   郁子珩:“……”   这一席话听起来像是在安慰他,可起到的效果着实是有些不尽人意。郁子珩整张脸都纠结得不像话,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呃……我并没有翻旧账的意思,你别想太多。”阙祤把手腕从他铁钳一样的掌中解救出来,倾身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道,“吃饱了就去洗个澡,我到楼上等你。”   可惜沐浴后上来的郁子珩心情也并没有好一些,他私心上忍不住一直想起林当这些年来对他的扶持和关怀,可却又不得不承认阙祤的怀疑并非毫无道理,一个人就像被生生劈成了两半那样难受。   郁子珩卧房里新换了一张雪白的绒毯,边边角角也都照顾得周到,整个卧房的地上没有一点空出来的地方。阙祤许是不忍心穿着鞋踩上来,便将鞋子脱在了外间,此时正一个人坐在绒毯上,捧着一本书,背靠在床上入神地看着。   安静美好得就像是一幅画。   听到声响,阙祤从书里抬起头,“回来了?”   郁子珩抬步便要向他走去。   “等等!”阙祤把书放在矮几上,道,“别弄脏了,以后就在那里脱鞋。”   郁子珩听话地按他说的做了,刚沐浴过,脱了鞋便是光溜溜的两只脚掌,踩着绒毯快步到他跟前,跪坐下来直接扑进了阙祤怀里。   阙祤嗅了嗅他身上尚未散尽的清香气,用手指梳理着他垂在背后的尚有些潮湿的黑发,“还没想明白?”   “想不明白,”郁子珩说话时,双唇便轻轻擦过阙祤的颈侧,“我是真想不明白,若真是他,那他是为了什么?”   阙祤不自在地躲了躲,“实在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等把人找回来问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   “林长老品行端正,怎么想都不像是会做那些事的人。他与陈叔是有些恩怨,可要说他会对陈叔下杀手,莫说是我,总坛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相信。”   阙祤冷笑出声,“品行端正?”   郁子珩明显感觉到了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身上各处肌肉的紧绷,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如此,便稍稍向后退开了些,端详着阙祤脸色。   阙祤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偏过头闭上眼,闷闷地吐出口气来。   如果仅仅是因为互相看不顺眼,听到自己那样说,阙祤断不该是如此表现,他不是个不辨公私不分轻重的人,这一点郁子珩很确定。   那会是为了什么?   郁子珩扳过阙祤的脸,严肃下来,“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没有。”阙祤手在床沿上撑了一下,自己借力坐到了床边,一个翻身便挪到了里侧,扯过被子将自己盖住,“早点睡吧。”   郁子珩脸色更难看了些,凑过去连人带被地压在了自己身下,“我不希望到现在你还有事情瞒着我。”   阙祤被迫和他对视良久,最终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道:“林长老的确对不起陈叔,更对不起的却是他自己的夫人。他林家没留后,只怕不是夫人身子羸弱的缘故;夫人会郁郁而终,兴许也不单是没能和陈叔厮守的原因。”   郁子珩起先没能反应过来他这几句话的意思,后头又连着他适才的反应一起想,这才慢慢觉得不对了起来。   一双本就不小的眼睛瞪得简直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郁子珩握着阙祤肩膀的手越来越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说他喜欢男……他竟敢对你……对你……” ☆、返璞归真   大概是这件事对郁子珩的刺激太大了,他始终没办法平静下来,却也不做什么,只是死死抱着阙祤,两只眼睛瞪出了一大堆红血丝来,也迟迟不肯眨一下,看上去都有几分狰狞了。   提起这事阙祤不免反感,可看到郁子珩的表现后,心里那搅得起伏不定的波澜却一点点沉静了下来。眼前这人看上去似乎快发疯了也找不到什么发泄的途径,他倒有些心疼了,忍不住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单手捧住了郁子珩的脸。   郁子珩这才缓慢地闭上眼睛,认真地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而后才吸进一口气,那种快窒息的感觉终于稍稍退去了。   阙祤勾住他的颈子,将他拉低了些,轻轻亲了上去,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探入了对方里衣,指尖沿着他的脊椎滑过,意思不言而喻。   郁子珩的身体只僵了一瞬,继而便不再忍耐,狠狠吻了回去。他心中的苦闷和愤怒在阙祤的有意引导下狂泄而出,很快便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一夜简直比在饮血峰火云顶上的第一次更为疯狂,到得后来,阙祤差不多失去了意识,任凭郁子珩摆弄了。   醒来时天光早已大亮,外头却只有鸟鸣虫鸣的声音,没听到任何人说话,想来是郁子珩将他们都支开了。   不过是动了一下,腰间便传来说不出的酸痛,阙祤直接闷哼出声。   一只手便伸过来在他腰上力道适中地揉捏着,郁子珩在他耳垂上亲了亲,低声道:“醒了?”   阙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他眼底还有血丝,问道:“你没睡么?”   他本是在半清不醒间随口一问,没想到郁子珩竟然嗯了一声,说:“睡不着。”   阙祤闻言又多看了他两眼,人也醒过来了,知道给他点时间他会自己过了这个坎,便不再多说。又试着动了两下,感觉除了腰和某处外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低头看看换好的里衣,隐约想起似乎是他在事后抱着自己洗好后换上的,阙祤便在郁子珩脸上拍了拍,道:“还算你有良心。”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郁子珩脸上总算露出点笑意来,拢了拢他那一头如晕开的墨迹一般散在背后的长发,又腻腻歪歪地在他脸上亲了几下,“饿了没有?”   “有点,”阙祤毫不客气地指使,“你去给我弄点吃的来。”   郁子珩稍微撑起了一点身体,看样子好像要叫人。   阙祤在他开口前便阻止了,道:“你亲自去,亲手做点东西来给我吃。昨晚就没吃多少,我饿坏了,你多弄点。”   郁子珩苦着脸看他,“这你可难倒我了,我怕我弄出来的东西你不敢吃。而且你都饿了,让他们准备动作也麻利些,我一个什么都不会的,那得弄到什么时候去?”   阙祤微微眯起眼睛,“你去不去?”   “……”郁子珩乖乖投降,“我去,我这就去。”   等郁子珩忙活了半天,端着好不容易能入眼的饭菜过来,都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的事了。天本就热,他又一直没闲着,额头上的汗水都已经开始往下淌了,他也没腾出手来擦一擦。   阙祤正坐在床上看昨晚上没读完的那本书,听到动静后将书放在了一旁。可能是某些地方不便,他没法端正地坐着,便只能歪歪扭扭地斜靠在床头,那姿势乍一看还有点滑稽。   然而郁子珩却没敢笑,他放下托盘,从床尾抽出个小矮桌来放在床上,这才将托盘上的两菜一汤和一盅香粥一样样摆上来,稍显紧张地对阙祤道:“我第一次做这些个东西,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不过旁边一直有人看着,应该至少……能吃吧?”   阙祤扫了他一眼,将书放回去,又看了看面前放着的饭菜,眼底浮上了几许不易让人察觉的期待来。   郁子珩忙伸手将他扶起来,为他盛粥夹菜拿勺递筷子,“你试试看,要是不好吃,我以后再努力。放心,我还叫厨房备了别的,这要是不合你胃口,我就叫他们把那些端上来。”   “你还要再努力?怎么,突然发现煮饭烧菜是件有意思的事么?”阙祤先尝了一口粥,和平时吃到的那种香味醇厚的口感不同,这东西也就勉强能说熟了,可他就是能从里面品出满满的诚心和温暖来。于是他便不吝夸奖,点头道,“还不错。”   郁子珩便似是得到了莫大的鼓舞,放松地笑了,自己也吃了起来。可他只吃了一口便皱起眉,道:“这也叫不错?阿祤你真是太爱我了。要不我还是让他们……”   “我就吃这个。”阙祤喝了口汤,抽空还帮郁子珩擦了把汗。   郁子珩心口甜意泛滥,也高兴地吃了起来。   不过他还是没吃多少,竹筷握在手里没放,却都是在给阙祤夹菜。   知道他没胃口,阙祤也没劝他,等吃饱了,才又指使郁子珩道:“把这收拾好,碗也拿去洗了。”   郁子珩:“……”   他到底也没多说半句,任劳任怨地去洗碗了。   回来时人都蔫了,扁着嘴走到床边,便要往床上扑。   被阙祤用手上的书给顶住了。   郁子珩爆发不满,将书拽过来扔到一边,“里头写了什么,那么好看么?你不如多看看我,我比它好看。”   “脱衣服。”阙祤言简意赅。   “……还来?”郁子珩说着,几下便把衣衫从身上扒了下去,“我是可以,就怕你受不住。”   阙祤本想踹他一脚,考虑到自身情况,还是作罢了。   “阿祤?”脱了衣服后被允许上床的郁子珩趴在床边,拧着脖子看他。   “让你忙活了半天,累了没?”阙祤将他的头按在枕头上,把一边的薄被抖开了些为他盖上。   他不说还没觉怎么样,一说出来倒真觉得有点累了,郁子珩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道:“还好。”   阙祤伸手到他鬓边,在他眼前遮出一小片阴影来,“睡会儿吧。”   郁子珩怔了怔,这才明白他让自己忙前忙后,都是为了让自己忙累了能感到困,而后好好睡上一觉。郁子珩拉过他的手,将半张脸都埋进了他掌中,无声地笑了起来。   对这人,真是再怎么喜欢也还嫌不够啊……   按说回到总坛听说长老不在,是该叫人尽快将人请回来的,可从阙祤那里得知了林当不为人知的一面后,郁子珩便改变了想法,担心自己操之过急会打草惊蛇,将人给吓跑了。   对此,阙祤又说还是派人去请比较好,不然已经得知教主回到总坛的林当迟迟收不到应该到来的让他回去的命令,只怕心中还是要生疑。   至于他会不会回来,大家都心知肚明。   郁子珩按他说的做了,除此之外暂时也没有其他动作,只等陈叔醒来。   第三日上,运送棺木的弟子回来了。郁子珩陪着阙祤一起将他两个弟弟葬在了郁家人下葬的墓地中,也算是了却了阙祤一桩大心事。   等到第五日午后,二人练了一阵功夫,正要去喝杯茶歇一歇,便有弟子匆匆来报,说是陈叔醒过来了。   “陈叔!”郁子珩推门而入,迫不及待地唤出声来。   阙祤跟在他身后,虽没说什么,却是高兴得眼中都有水光闪烁。   床前的程岳放下陈叔的手腕,为两人让出地方,脸上挂着轻松又安心的笑。   罗小川和方虹馨也显得很是兴奋,还要拉着阙祤说什么,结果没等说出口,便被程岳各提着后领给拎出去了。   ……是拎着方虹馨,拖着罗小川——鉴于后者实在是拎不动。   “教主……教主……”陈叔伸出干瘦的手抓住了郁子珩的手臂,只用沙哑难听的声音喊了他两声,便已是老泪纵横。   郁子珩坐在他对面,接过阙祤递过来的绢帕为他擦去眼泪,安慰道:“陈叔别哭了,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阙祤拿了把椅子过来坐到了陈叔身旁,为他顺着气。   陈叔缓过了几口气,颤着嘴唇道:“我还以为……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教主了。”   郁子珩笑笑,“不会的,您都没亲眼看到我娶媳妇,才不舍得走。”   听他这么说,陈叔脸上沉重的神色散了些,偏过头来看向阙祤。   阙祤尬尴地咳了两声,倒没说什么否认的话。   陈叔便也笑起来,“看来我是错过喜酒了。”   “没,我们还没成……”郁子珩话说一半,被阙祤踢了一脚,果断住嘴。   阙祤想扶陈叔躺下,“陈叔,您才醒过来,精力定然要跟不上,这几日先好好歇一歇,等好些了,我再陪您喝酒。你睡着的时候,我回了趟家,带回来不少好酒,保你喝了这杯想那杯,杯杯都当喜酒喝。”   “不忙歇,我歇得还不够久么?”陈叔没有被他的话吸引去,按住他扶着自己的手,道,“有些话,我现下就要说。” ☆、于心有愧   陈叔很坚持,郁子珩和阙祤便没再阻拦,坐下来认真地听他说话。   “我想不到,更不明白……”陈叔的声音有些颤抖,显是心情极难平复,“他……他……”   阙祤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   温热的触感通过手掌一点一点攀升上来,让陈叔多少镇定了一些。他捧起茶杯,极缓极缓地喝了一口,等着茶水下肚,热气在胸腹间散尽了,才又道:“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要杀我。”   郁子珩微微垂着头,隔着被子帮陈叔按捏双腿,“是林长老么?”   陈叔微微吃了一惊,反问道:“教主知道了?”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郁子珩看了看阙祤,“是阿祤推测出来的。不过既然您这么问,看来这推测是正确的了。”   陈叔闭起眼,靠在身后阙祤为他放好的软垫上,那天晚上的情形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眼前,“那老混蛋不知怎地突然出现在我房里,我被吓了一跳,问他有什么事,他不肯说。那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很不对,脸上神色也极为复杂,似乎在犹豫什么……”   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下杀手。   郁子珩与阙祤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为何以凶手的功夫,竟没能一举要了陈叔的命——林当有愧于自己的夫人,一辈子在陈叔面前抬不起头,他亏欠这两人良多,这让他难以狠下心。   “我看到他眼里有杀意,心里觉得不好,”陈叔继续道,“正要喊人,他便一掌朝我挥了过来。我想躲的,可我哪里躲得过他,被他一掌便打得人事不省,一睡就睡到了今日。”   阙祤拍拍他枯瘦的手,轻声道:“没事了,陈叔,不会再出事了。”   陈叔眼中闪过迷茫,“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杀我。”   阙祤低下头,没说话。   郁子珩双唇抿成一线,给陈叔按腿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他偷眼去看阙祤,那人的脸被鬓边垂下的发掩住了小半边,神情挡在一片朦胧的阴影中看不真切,没来由便让郁子珩觉得心被人攥住一般地难受。   可阙祤明显没有想说话的意思,他只好硬着头皮道:“这个……我多少能猜到一些。”   陈叔反应很慢,他话音落了好一会儿了,才朝他看过来,“教主猜到什么了?”   “我那时……”这是横在自己和阙祤之间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如果可以选择,郁子珩实在不希望此时此刻阙祤是在场的。然而那人看样子也没有回避的意思,郁子珩拿不准他这会儿在想什么,只得无奈又小心地开了口,“陈叔,您出事之前,我已经中了毒,只是表现不明显,谁都没瞧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中的毒,也不知道是谁给我下的毒,那时……那时林长老当是有意引着我去怀疑阿祤,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病,居然就……”   后头的话他说不下去了,甚至连再看阙祤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陈叔背脊挺得直了些,身体也向前倾去,一边仔细看郁子珩的脸色,一边习惯地去够他的手腕,“教主中了什么毒?”   “他的毒都解了,陈叔别担心。”阙祤扶着他靠回去,也不看郁子珩,“中的毒可复杂了,先是一个叫‘刺骨’的,接着他自己又服用了什么绝心丹,最后他又被索魂剑里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暗器给戳了一下,几相搅合,他在鬼门关外转了一圈,就好了。”   郁子珩:“……”   “绝心丹你也敢吃?”陈叔被他气得握着茶杯的手直晃,又说出了那不知对郁子珩说过了多少遍的两个字,“胡闹!”   郁子珩默默承认了,遇到阙祤之后,他确实学会了什么叫胡闹。   阙祤接过陈叔手上的茶杯放到一边,提醒道:“扯远了。”   陈叔又瞪了郁子珩一眼,道:“教主是猜测自己中毒一事和那老混蛋脱不开关系,而他又不想我治好你,所以才对我下手?”   郁子珩点点头,“还有一点,您要是将这毒的来龙去脉都说得清清楚楚,也不利于他……嫁祸给旁人吧。”   “旁人”阙祤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郁子珩:“……”   陈叔面色凝重,自己开始回想先前发生的事。他昏睡了太久,好多事要慢慢想才能想起,是以半晌都没开口说话。   阙祤便也不打扰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等着。   只有郁子珩不大能坐得住,几次做出想跟阙祤说几句话的样子,奈何对方一直当没看见他,他只好又把话憋回去,感觉自己都快憋出内伤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叔双眼蓦然一亮,道:“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阙祤问道。   郁子珩愁眉苦脸地看了看阙祤,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现在一点也不关心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关心阙祤是不是真地在生气。   陈叔道:“我和他斗了一辈子,他有什么动作我本能地会多留意,他要杀我只怕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怕我想起他反常的行为。”   “什么反常的行为?”郁子珩心不在焉地问道。   “教主可还记得,你手臂带伤从长宁宫回来后,我曾在程岳给你处理完伤口后又重新帮你上药包扎过,便是那时那老东西无事献殷勤地帮我递过纱布来。我不知你中的是什么毒,不过既然我当时没能察觉,毒发又是那么久之后的事,想来当是他将一种无色无味,能极快渗入体内的厉害家伙悄悄撒在了纱布上。”   这动作实在太普通,而且纱布只在林当手上停留了那么片刻的工夫,要不是陈叔提出来,他们二人早忘了还有这么一档子事。这一招实在精妙,要是林当对陈叔下了狠手,只怕这谜题是永远都解不开了。   见他二人都不说话,陈叔又道:“他与我有恩怨这事不假,说他恨我这些年来针对于他勉强也算说得过去,可他为什么要杀你?”   “这个我也不知道,”郁子珩耸了耸肩,“不过大抵还是与我义父有关。”   “与你义父有关那也应该是早多少年的事了,他是看着你长大的,想杀你机会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怎么会在等你长大成人后功夫都高过他了,才想起动手?”   这郁子珩就更答不上来了。   阙祤站起来,“陈叔,您才刚醒过来,别想太多,多休息休息才是重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留着以后再想也来得及,我扶您躺下,您再歇一会儿。”   陈叔这次没反对,任他扶着自己躺好,“你说不急,是因为老东西逃了吧?”   阙祤笑了笑,“什么都瞒不住您。”   陈叔长叹出声,对郁子珩道:“教主,就算他曾经想要杀你,你也念在他这么多年为你为寻教付出的诸多心血上,别对他赶尽杀绝吧。”   郁子珩心道您要是知道他是如何对不起林夫人的,断然说不出为他求情的话了。不过这话到底没说,郁子珩知道阙祤和自己也是一般想法,便应道:“我理会得,陈叔放心。”   陈叔这才点了下头,再次闭上眼睛。   从陈叔房中出来,不出意外地看到小院里已经差不多挤满了人。为了不影响陈叔休息,郁子珩将人都叫到了外头,问了程岳后得知陈叔的状况还不错,这才将林当的事简单交代了。   久不在总坛的冯宇威和殷海黎尚在其次,左右两位护法和圣女云清对此可谓是震惊了,好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末了,云清红着眼睛问郁子珩要如何处置林当,郁子珩含糊其辞,并未明说。他草草将人打发了,便拉着阙祤要回和风轩。   阙祤任他拉着,不知在想什么,走出老远也没说一句话。   郁子珩暗自紧张,想抱他一下又不敢,最后连手也放开了,嗫嚅道:“阿祤,你……生气了?”   阙祤抬眼自他脸上扫过,越过他往前走,“林长老的事,你也别做得太绝,毕竟这寻教中对他有感情的大有人在。若他不再掺和到长宁宫和你义父的事当中,你便随他喜欢到哪里去吧。”   郁子珩脚步顿了顿,追上去一把抱住他,脸埋在他颈间,无力地道:“你总是这样为了我妥协让步,强迫自己做违心的事,只会让我更加觉得对不起你。”   阙祤状若无意地道:“有什么好违心的?”   “你心里明明厌恶极了林长老,却要我放过他。”   被他说中,阙祤便不再否认。   “阿祤,”郁子珩忐忑地轻声唤他,“我疑心你的事,你还……还生我气么?”   陈叔醒来是好事,往后能和郁子珩恬淡地过日子也是好事,阙祤决定不被林当再坏了心情。他放松自己向后靠进郁子珩怀里,笑道:“说了不会翻旧账,过去的事就让它们过去吧。”   “那你适才……”   “故意的。”   “……” ☆、簪盍良朋   陈叔的身体在慢慢好转,过了六七日,便可出了药房的小院,在总坛里四处散步了。   阙祤闲下来的时候会陪他走一走,更多的时间则是在和郁子珩一起练功。随着郁子珩将博元修脉冲上第九层直奔最后一层,两人几乎都没什么闲暇了,常常在练功房里一坐便是一整日,连饭都顾不上吃。   双方的内力都在此过程中突飞猛进,不过因为郁子珩中毒期间也一直没放松练功,他的进展便要比阙祤快上许多,最近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了。   从先前的种种经历来看,他们俩的运气实在算不上有多好,要说谁更倒霉,那倒还有得一拼。因此眼下到了这最紧要的关头,阙祤不免有些忧心,害怕节外再生出什么枝来,会让郁子珩破境不成,反受其害。   反观郁子珩却极看得开,他认为将阙祤找回来,便是成功渡过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一劫,往后不论再出什么事,在他眼里也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可能是他们两个受的罪实在太多了,否极泰来,这次还真给郁子珩说着了,只用了五日的时间,便给他顺利冲上了博元修脉的第十层。他二人心有灵犀地谁都没在那一刻停止运功,一鼓作气地直冲上了至高之境。   阙祤将这归功于是郁子珩的心态较之从前好了,怎么也不肯承认对方天赋高。   郁子珩没从他那里得到夸奖也不气馁,央着他来了一次极为实在的奖励。   事后洗干净了躺在床上,阙祤懒洋洋地窝在郁子珩怀里,道:“郑耀扬的死已经传开了,外边各种猜测层出不穷,估计孟尧也快狗急跳墙了,这事就别再拖下去了。既然你神功已成,我看不如尽快把事情都解决了吧。”   “那你呢?”郁子珩从背后揽住他,浅吻落在他耳后,“我练完了你还没练完,反正不急,不如等你也练完了我们再去,这样我也放心些。”   阙祤早已困了,被他弄得有些痒也懒得躲,“你中的那些毒机缘巧合帮了你,我没有那样的机遇,也不知要练到什么时候才能突破中间最难的那一段,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郁子珩将滑下他肩头的薄被往上拉了拉,“那依你的意思?”   “事情你不是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么,过两日便动身吧,早点结束长宁宫和你义父的事,我们才好去找你父亲。”阙祤的声音又低了几分。   郁子珩颇有几分苦恼地道:“我也想那样,可总觉得事情不够稳妥。以我现在的功夫,大概能与我义父一较高下了,可除我之外也没人是他的对手。他要一直护着魏平说的那位先生的话,你兴许能阻得他一时半刻,可我哪舍得和你分开,万一你受伤了该怎么办?偏生那地底城有三个出口,想来我非要你跟着我你也不会同意,可就算你我分堵住两处,他还有第三处可以逃,我们也找不出第三个人能挡得住他的。狡兔三窟,他总能想办法脱身。”   他说完便等着阙祤回话,谁知等来的只是那人轻浅平稳的呼吸声,原来阙祤早在他那念经般的絮叨中睡着了。   “想不到我的话还有助眠的作用。”郁子珩低声说着,有些不甘地在他颈侧轻轻咬了一下,惹得他无意识地哼了两声,这才心满意足地将人抱紧,和他一起会周公去了。   没想到他这边犯愁的事还没想到办法解决,答案便自觉撞到了他面前——次日午前,听说了郁子珩和阙祤重返煦湖岛以及郑耀扬被杀的事后,顾文晖与苏桥师兄弟二人终于也坐不住,再次来到寻教总坛。   “也没提前说一声便仓促前来,不知有没有打扰到你们?”顾文晖随着郁子珩往里走,道。   “说哪里话?”郁子珩道,“你我也好久没见了,我叫人在水镜湖的湖心亭上准备了上好的酒菜,今日可得好好喝几杯。”   跟在后头的苏桥道:“急着赶来是我的意思,郁大哥,你心有不顺可也别记在我师兄头上啊。”   郁子珩回头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可我有什么好记在你师兄头上的?”   苏桥的视线在阙祤身上转了一圈又回来,小声道:“谁知道我有没有误了你哄人。”   郁子珩眼角抽了抽,“什么?”   苏桥用手肘捣了阙祤两下,“阙大哥,你是原谅他了,还是被他抓回来的?”   郁子珩:“……”   阙祤瞥了眼郁子珩那吞了黄莲似的表情,忍俊不禁,“我本来也没怪他什么了,那时候是我自己好多事想不开。”   苏桥啧啧两声。   郁子珩立即敏感道:“你又要说什么!”   “你紧的哪门子的张?”苏桥抱臂道,“我就是羡慕你啊,像你这种疑心重又小心眼的男人,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救国救民的大事,才能积下这么重的功德,让你遇上阙大哥这样好的人。”   郁子珩:“……”听着不像什么好话,但是莫名开心是怎么回事?   顾文晖在一旁不冷不热地道:“你羡慕他?”   苏桥的大眼睛贼兮兮地向那边瞟了瞟,立刻仰着小脸露出灿烂的笑,“师兄,我那是逗他呢,我日子过得比谁都好,还用得着羡慕旁人么?”   顾文晖伸手将他拖过来,在他头上揉了两下,无奈又宠溺地叹道:“你啊……”   苏桥一边理着被弄乱的头发,一边嘿嘿傻笑。   不忍直视的郁子珩默默走到阙祤身边,偷偷执起了他的手。本以为阙祤会拒绝,不想却不曾表现出任何不愿的意思来,郁子珩当即大了胆子,与他十指交缠着扣在一起。   阙祤偏过头来轻挑了下眉,到底没说什么,由着他去了。   四人落座,吃菜喝酒闲话家常。   得知了这酒是大老远从阙祤家乡带过来的,苏桥倍感新奇,又嚷着要顾文晖什么时候也陪自己到中原去玩一圈。   他说什么顾文晖都应,等到他要求提完了,才问郁子珩道:“子珩,前些日子我听说郑耀扬被人杀了,可你是所为?”   不等郁子珩回答,苏桥便抢先道:“我就猜不是他,听说那郑耀扬被人一掌便震裂了五脏,他哪有那么厉害的功夫?整个煦湖岛上,我想除了那位扛着车厢闯上我霜烟山的老混蛋外,也没人再有这样的本事了,是吧?”   顾文晖干咳了两声。   “啊,”苏桥抓了下鼻子,“我也不是有意要说你义父,不过他……反正不是针对郁大哥你。”   郁子珩浅笑,举杯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阙祤替他道:“人是他杀人,不过不是一掌,而是手肘。”   苏桥大惊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真是你?中原是什么宝地,怎么你去过一次功夫精进得如此厉害?”   “哪有那么夸张?”郁子珩喝了口酒,“那时是阿祤在和他说话,他不知我在,这才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暗算啊,”苏桥恢复了淡定,评价道,“那可有点卑鄙了。”   郁子珩:“……”   对于师弟这张嘴,顾文晖也是没办法,只好以不断往他碗里夹菜的方式试图让他少说几句,自己则趁着他吃菜时对郁子珩道:“你们回到煦湖岛的消息和郑耀扬的死讯几乎是同时传开的,所以我想这事是你所为的可能性极大。我推测你杀郑耀扬,多半是要对长宁宫下手了,虽说以你寻教之能,要对付一个名存实亡的长宁宫实是不费吹灰之力,可既然他们是为你义父办事的,想来你义父不会袖手旁观。他是个厉害的,我不大放心,就和小桥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地方。”   郁子珩连声道谢,“文晖你这份心,我是如何也还不起了。”   “你少来,”刚咽下一口菜的苏桥得了空,插嘴道,“男子汉大丈夫就痛痛快快的,哪来那么多虚情假意的客套?”   顾文晖继续给他夹菜。   “……”苏桥吐了下舌头,“师兄,你别只顾着我,自己也吃点吧,不然就是你饿死我撑死了。”   顾文晖:“……”   “的确有一事想请你们帮忙,”郁子珩道,“你们不来我可没脸到琼华门去开口,既然来了,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顾文晖放下竹筷,道:“但说无妨。”   昨夜里郁子珩和阙祤提起如何封住地底城三个出口的事时他已经睡着了,是以并不知道郁子珩有什么地方是要旁人来帮忙的。听到身旁这人这么说,阙祤先是不甚高兴地看了他一眼,心说他有事需要帮忙,为何不先向自己开口。   郁子珩被他看得一阵紧张,下意识地想了一遍从今日一早起床到现在,自己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直到苏桥又追问一句是什么事,才有些晃神地道:“想请你们帮我守住一个出口。”   苏桥微怔,“出口?” ☆、排兵布阵   “什么出口,你指的可是迎君客栈?”顾文晖反应极快地想到了。   “是那个地底城,却不是迎君客栈。”郁子珩道,“我们抓回了一个兰花杀手,他为了活命什么都招了,说那地底城一共有三个出口。”   苏桥也不吃了,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二人谈话。   顾文晖点头道:“早料到会是如此,不然在地下的日子可不会好过。所以你是希望我能帮你守住另一个出口?”   郁子珩将阙祤面前没喝完的半碗汤挪到自己这边,又取过自己还不曾用过的汤碗重新给他盛了一碗递过去,“三个出口,一个是迎君客栈,一个在长宁宫孟尧房中,还有一个在潆州一家药铺的后院。我想请你帮我守住的便是最后一个,目前是真是假尚不知晓,我已派去隐卫核实,他们很快便会回来。”   “潆州距我琼华门不远,我门下弟子经常会出入,还未曾听说他们见到过那些兰花杀手。”顾文晖想了想,便明白了他这样安排的理由,“这个出口想必连你义父本人也不大会用得到,你猜他纵使退逃会经由此处的可能也极小,让我守这里,是怕我有什么危险?”   这次郁子珩没和他说虚话,直白地道:“我求人帮忙,总不好直接将人家推到最前头去吧?”   顾文晖笑笑,“行,那我也不托大,就捡这个最安全的地方给你凑个数。”   “表面上看那里可能是最安全的,不过你也别掉以轻心,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出其不意。”郁子珩道,“不过就算我义父真地意图从那里脱身,你也别和他硬碰硬,我会将我两位护法都派过去帮忙,你们只消拖上他一阵子,我一定能赶过去。”   顾文晖道:“好。”   听他们两个说得差不多了,苏桥才奇怪道:“既然所有的出口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干脆把出口都封死,让他在底下自生自灭算了?”   “因为没人能确定是不是真地只有三个出口,听说下边还有水,有水就有活路,封不死。”阙祤喝了一口热汤,见苏桥还有话说,又道,“也不能封死两个,我们找一个进去,到时他若想与我们同归于尽,自己把最后一个堵死了,放点毒气又怎么办?”   苏桥泄气,“你都知道我想什么。”   阙祤笑而不语——那些机关陷阱之类的,他自己没少弄,防备别人时难免就想得多了些。   苏小少爷向来是喜欢闹不和就打一架的解决方式,现如今他知道自己不是兰修筠的对手,这个方式不能用,便觉得心烦。他不耐烦听那几个人细细讨论对策,寂寞地又吃了几口后,没事找事道:“你要师兄和我去守潆州,那你们两个呢?你还要把护法也借给我们,到时不管你们是去迎君客栈还是去长宁宫,另一边不都是要空了么?”   顾文晖听出了他的意思,他不信除了面前这两个人外,寻教中谁还能胜过自己,能让郁子珩做出这样的安排来。小家伙这是不服气了,顾文晖好笑地摇了下头,道:“旁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到时跟在我身后便是。现在只管吃你的,要是吃饱了又不爱听我们说话,就自己去玩。”   苏桥:“……”   郁子珩似乎没在听顾文晖说的话,而是认真思考着什么,眉头无意识地皱着。   阙祤又喝了一口汤,在苏桥的碗筷叮当声中和顾文晖软言好语的道歉声中道:“哪边都不会空,我和子珩会分守两边。”   思绪被打断,郁子珩无奈道:“就知道会这样。”可他也没旁的办法,想来想去,除此之外实在是再找不出合适的人选了。   苏桥都顾不上跟师兄闹脾气了,惊奇道:“郁大哥,你放心阙大哥?”   郁子珩坦言道:“不放心。”   “那……”   没等苏桥再追问,阙祤便道:“我也不放心他,可也非这样不可了。”   苏桥撇嘴,“你看他皮糙肉厚的,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郁子珩:“……”   阙祤看向郁子珩,道:“我知道那是你义父,你和他之间有亲情在,你心里有许多问题想问他,但你要谨记,一切都要分清楚场合,时刻小心留意。”   郁子珩怔了怔,他还以为阙祤说不放心自己不过是顺着苏桥的话往下说罢了,没想到他已经想那么远了。一时又感动又甜蜜,郁子珩也顾不得尚有外人在场,伸臂便将阙祤给勾到了自己怀里,毫不避讳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阿祤,我们还是不要分开走了,义父跑了就跑了吧,我不要和你分开,一刻都不想。”   阙祤:“……”   两日后,派出去的隐卫回来复命,说翻遍了潆州所有药铺的后院,才总算找到了那处出口。那家药铺有一个深受天底下各处医馆药房青睐的名字,叫回春堂。隐卫称出口便隐藏在院中西墙边堆放的几箱药材下边,看样子已经许久都没有人出入过了,里头是否还通,他们便不清楚了。   为免被兰修筠的人察觉出什么异样,郁子珩没让他们到下头去看,这事既然已经确定,那就到他亲自去的时候了。   潆州距离琼华门近,顾文晖与苏桥便先行一步,决定回琼华门带些弟子再过去。另外,郁子珩请人帮忙自己不好不出力,便让尹梵与祝文杰带着一半的隐卫去助他二人一臂之力。   双方约定好,十五日后的未时初行动。   送走了他们师兄弟,郁子珩和阙祤开始探讨自己二人谁该往哪边去的问题。   沐浴后,阙祤随意披了件外衫上楼,对跟在身后的郁子珩道:“你说过的,孟尧留给我,我自己的仇自己报。你去迎君客栈,我去长宁宫,就这样定了。”   迈上最后一级台阶,郁子珩伸手扶住他的腰,“你这不是诚心让我分神么?”   “怎么?”   郁子珩丢开两人身上披着的长衫,和他一起光脚踩在绒毯上,从身后抱住他,“我相信以你现在的武功,想胜孟尧并非难事,可有一点你到底不及他,我不可能放心得下。”   阙祤把手搭在他扣在自己腰间的双臂上,“你指的是孟尧的奸猾?”   郁子珩把下颌抵在他肩窝里,嗯了一声。   “我不会给他任何狡辩或是使什么奸计的机会,见面就打,打死了算完,行了吧?”郁子珩拍拍他的小臂,“先去坐下,早点说完早点睡。”   郁子珩忽然用膝盖顶了下他的膝弯,又在阙祤弯下腿去的时候在他脚底绊了一下,害得他失了平衡,向后倒去。使坏的家伙便趁着这时候从阙祤背后绕到身前,将他直接压倒在了绒毯上。   “咳……”阙祤感觉自己被他压得胃都要吐出来了,推着那颗凑到眼前的脑袋,怒道,“你是不是欠揍?”   郁子珩还维持着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后脑的姿势,被推也不躲,柔声道:“仇非要亲手报么?你我还分什么彼此,我帮你报仇不好么?”   阙祤便不动了,盯着他看了片刻,垂下双手放松地躺在绒毯上,“不好。”   郁子珩便知道自己是说不动他了。   散开的长发摊在雪白的绒毯上,衬得那发色愈发浓黑如墨,在房中明暗适中的灯光下反射出惑人的华彩来。   郁子珩伏在阙祤身上,近乎迷醉地嗅着他发间的浅淡清爽气,叹道:“你就是笃定我到最后总是无法拒绝你。”   阙祤勾起唇角,抬起一只手抚上郁子珩的脸,同时微仰起头,在他颊侧亲了亲。   郁子珩很想当场狠狠吻回去,可还是克制住了,道:“让我答应可以,但剩下的隐卫你都带去,宇威和海黎也跟着你。你只管专心对付孟尧,剩下的小鱼小虾让他们收拾。”   “要我说反过来还差不多,我自己去,剩下的人你带着。”阙祤道,“我自有办法避开旁人的视线直接找到孟尧,若是你义父出来帮忙,我打不过他也可以跑。你叫我带着那么多人,又没人能跑得过我,岂不反而是拖累?”   郁子珩低笑,“这话要是被宇威听到,他一定要气死了。”   阙祤支起一条腿,想要坐起来,“你不许告诉他。”   “行,那我们就各退一步,”郁子珩微微撑起身体,却还是将阙祤禁锢在怀里,“隐卫一人一半,海黎跟着你,宇威跟着我,可以了吧?”   阙祤道:“非要么?我和潜夜使不熟。”   “所以才给你们熟悉彼此的机会,你是教主夫人,要和每个人都熟。”   “……”   “阿祤,这毯子挺舒服的,我们就在这上头来一次吧?”   “你把追风使和潜夜使换一下我就考虑。”   “不行,总得有把柄在我手里,你才肯乖乖听话啊。”   “那你就起……唔……”   这一刻,教主夫人想要好好练功的意愿前所未有地强了起来。 ☆、阳奉阴违   八日之后,郁子珩与阙祤也准备妥当,同时动身。   郁子珩骑在马上,对出来送行的云清道:“圣女大人,寻教总坛就交由你暂管了,大管家就给我好好看家吧。”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没休息好的关系,云清的气色看上去并不怎么样,眉宇间的担忧若隐若现,“教主和执令使千万要小心。”   阙祤轻轻点了下头。   郁子珩笑道:“放心吧,你家教主我福大命大,一定会好好回来给你和阿梵操办婚事的——你不用担心阿梵,他不会有事的。”   云清略显苍白的小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那属下等教主回来。”   郁子珩马头调转的工夫,原本站在他身后的隐卫便都不见了。他对阙祤歪了下头,道:“我们先一起走一段。”   阙祤也不急着催马前行,便不疾不徐地同他一起向前走去。   沉默着走出一段,郁子珩长叹一口气,道:“真是不想和你分开啊。”   “也不过就是几日的时间,说不准在密道里便会碰见。”阙祤转头看他,“记住我说的话,不许掉以轻心。”   “我记住了,你也一样。”   再不想分开也还是要分开,身处岔路口,郁子珩扁着嘴看着阙祤,表情像极了要不到糖的孩子。   阙祤趋马朝通往长宁宫的那条路上走出几步,简短地道:“走了,回头见吧。”   “阿祤……”郁子珩中气不足可怜兮兮地唤道。   阙祤偏过身子,“嗯?”   郁子珩吸了两下鼻子,“阿祤……”   冯宇威与殷海黎各自转开头去,以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阙祤:“……”   郁子珩全然不知丢人为何物一般,还要开口。   阙祤身子却忽然腾空而起,也没看到他是从何处借力的,一眨眼他便已到了郁子珩近前。   郁子珩下意识地抬手去接他。   阙祤一只手却已搭在了他肩头,身体奇迹般地“飘”在了空中,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托着他一样。长发自背后和肩头滑下,轻拂在郁子珩脸上,带来的微痒透过皮肤直传入心底。   郁子珩习惯性地想要帮他拢好头发。   阙祤勾起他的下颌,侧过脸吻上了他的唇。   这是一个极快的吻,似乎只是一触即放,可却让郁子珩觉得回味无穷。他呆呆地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人便又不见了,明亮的日光打过来,几乎让他睁不开眼。   阙祤已经稳稳当当又坐回了马背上。   郁子珩双目灼热地看着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阿祤,能不能来一个更……”   “不能。”阙祤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径自上了大路。   郁子珩含笑目送他的背影,没再提什么无理的要求。   “剩下的,等回来后再补上。”阙祤的声音却又从前边飘过来。   郁子珩眼角眉梢的笑意便更深了。   等那道身影远去直至不见,郁子珩才转过身来,那一瞬间敛容正色,又变回了那个严厉的寻教教主。   冯宇威便知他有话要说,静静等着。   “看到他适才露的那一手轻功,你是不是又技痒了?”郁子珩问道。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正经严肃的事,怎么居然只是这个?冯宇威心中虽有疑问,可还是答了声是。那般干净利落到几近诡异的身法,简直不像是一个人能办得到的,怎能不叫他眼馋?   “那我便给你一个和他比一次的机会,可别让我失望啊。”郁子珩打了个响指,隐去身形的一队隐卫便应声出现。他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扫过,又落在冯宇威身上,“留一个隐卫押着魏平跟我走,剩下的你带着去追阙祤,不管出什么事都一定要将他保护好,清楚么?”   冯宇威一惊,脱口道:“那教主你呢?”   郁子珩道:“不必担心我,迎君客栈那边并不如何危险,我足以应对。”   “可是……”   “这是命令。”郁子珩用平淡却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冯宇威便不再说什么。   隐卫们培养出来便是为了服从命令的,且向来只听命于郁子珩和云清两个人,此时郁子珩吩咐下来,他们自是不敢有任何意见。   郁子珩便要一个人上路,经过冯宇威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道:“去吧,不被他发现的话,这一场较量就算你赢了。”   冯宇威的双眼蓦地亮了起来。   时间还算充裕,阙祤便没急着赶路。他倒不是觉得赶路辛苦,只是在明知道有人跟着自己的情况下一回头却谁也找不到,这种感觉着实有点令人心情复杂。   隐卫们“隐”着,殷海黎也是个惯于藏匿形迹的,走了一天的路,连吃饭睡觉时都没瞧见这群人的影子。阙祤担心自己走得太快会不小心落下一个两个的,这才有意放缓了速度。   这般走走停停,眼见着还有半日的时间就到长宁宫了,阙祤忽然察觉出了不对劲。   虽然看不到人,但阙祤知道前边有领路的隐卫,一直便是跟着他们走的。此时走的是一条不常过人的小路,两边树丛茂密,更加适合藏身。   阙祤勒马停下,稍等了一会儿,道:“潜夜使。”   又过了片刻,殷海黎从他右后方的树林中出来,趋马来到他近前,颔首道:“执令使。”   阙祤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也骑着马,却偏偏不肯和自己一起走,非要缀在后头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不过他也懒得问,只道:“按说你我职位同级,不必这般生疏客气吧?”   殷海黎清了清嗓子,道:“不一样的,你还是教主夫人。”   阙祤:“……”   见他无语地看着自己,殷海黎又补充道:“执令使不嫌弃的话,我就也和文杰一样喊你一声阙大哥。”   阙祤由衷道:“顺耳多了。”   “阙大哥,”殷海黎道,“你手上有教主圣令,寻教上下你地位仅次于教主……咳……那个……可能比教主还高。”   阙祤:“……”   要是再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阙祤觉得自己可能会直接改道梅阳,先揍郁子珩一顿。不再想那块破木牌什么时候成了教主圣令,阙祤摆了摆手,道:“你熟悉长宁宫,在你看来,此行胜算多大?”   殷海黎肯定道:“稳胜无疑。”   阙祤很欣赏他志在必得的语气,挑眉道:“为何?”   “长宁宫弟子与寻教不同,多半是受胁迫的,真心追随孟尧的多说也就三成。我们这些人收拾那三成绰绰有余,”殷海黎微笑道,“到时只要阙大哥拿住了孟尧,那些受胁迫的自会归降。”   阙祤状若漫不经心地道:“有多少隐卫跟着?”   殷海黎道:“目前可执行任务的隐卫有三十六人,一半被教主调去保护顾门主和苏公子了;余下一半又分为两队,分别跟着教主与阙大哥你。”   那就是九个人,如果骑马的殷海黎不算在内,那自己听到的人在半空中腾挪的动静……   阙祤眉头极快地蹙了一下又放开,微微笑了笑,“好,我知道了。”   “阙大哥,是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么?”   阙祤应着,“行,反正我们不急,叫大家先原地……”   殷海黎双眼陡然睁大了,因为眼前那个正在和他说话的人,在他眨眼的瞬间便失去了踪迹。   随即,对面的树林中便传来打斗的声音。又不过片刻,打斗声停了,一袭黑衣的阙祤从大树繁茂的枝叶间飞掠而出,又回到了马背上。   殷海黎:“……”   阙祤黑着脸,脖子和手背上的青筋都显露了出来。   “怎么了?”殷海黎见状也跟着戒备了起来,有几个隐卫已经走林中快步走出,护卫在了他二人身旁。   “还不出来!”阙祤喝道。   知道他是真生气了,冯宇威不敢不出去,从一颗树冠上露了头,而后纵跃而下,来到他身前,赔礼道:“阙大哥别生气,这是教主的意思,我也不敢违逆啊。”   殷海黎目瞪口呆。   阙祤冷着脸不说话。   冯宇威却顾不上他此时的心情了,只一个人在那里遗憾道:“本来就快成了,怎么就被发现了呢?我明明没发出任何声音的,真是神了,太神了……”   阙祤不耐烦听他絮叨,努力压下怒气,暗道回去再和郁子珩那混蛋算账。正要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猛地瞪向冯宇威,道:“除了你,还有没有人跟着我?”   “嗯?”冯宇威还在想着怎么才能让自己的轻功更为精进,听到他的问话,停顿了一下才道,“还有余下的隐卫,我怕他们一起跟上来会被你发现从而暴露了我的行踪,就叫他们隔着半里的距离尾随在后头。”   殷海黎:“……”   阙祤脸上阴云密布,紧绷得有些吓人了。半晌,他挺得笔直的背脊才放松了些,冷笑一声,道:“全速赶路,两个时辰内到长宁宫。”   郁子珩,你好得很,实在是好得很。 ☆、喜忧参半   阙祤本打算当晚赶到长宁宫后趁夜便闯进去解决孟尧,而后直接进密道去找郁子珩,不过临到近前是还是让冯宇威和殷海黎给拦住了。   “阙大哥,咱们约好的是明日未时初,现在进去是不是太早了?”殷海黎劝道,“若是我们运气太好,直接撞上了兰前辈,援军又没到,岂不有点冒险?”   他话说得含蓄,冯宇威可就直白多了,“万一阙大哥你再受伤,我们如何向教主交代?”   阙祤先是微有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人倒是冷静了不少。自己受伤没什么打紧,可贸然闯入连累了其他人就不大好了。   “阙大哥?”冯宇威又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阙祤胡乱在眉心上按了两下,道:“先在附近休整,歇息一晚,明早再吃一顿饱饭,就准备打一场硬仗吧。”多等一夜,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明日未时郁子珩动手之前,最好双方能够会合。   殷海黎应声去了。   冯宇威正也要走,却被阙祤叫住了。   “帮我和隐卫说一声,让他们去两个人帮个忙,”阙祤道,“今晚先到里头走一遭,别惊动任何人,把一位叫莲儿的姑娘替我救出来。”   这事他本想亲自做,可这群人都跟着他,他这“主帅”要是这会儿离开,有人想东想西想得太多做出了不该做的事,到头来还是他后悔。   “是。”冯宇威转身要走,又停下来,回头道,“阙大哥放心吧,教主的性子没有你想得那么冲动,如今有了你,他更会好好爱惜自己性命的。”   阙祤扯出个微笑来,并没多说,等冯宇威走远了,才在隐卫生起来的火堆旁坐下。   清楚明白是一回事,会不会担忧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关乎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世上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冷静理智?   他们出行时带好了水和干粮,阙祤本想随意吃些,而后在隐卫救出莲儿之前先打坐运功以缓解赶路的疲惫。没想到他刚要开口,便看到有个隐卫拿着开膛破肚收拾干净串好了的一只小野猪走了过来,架在他面前的火上烤了起来。   阙祤眨了眨眼睛。   隐卫和他对视片刻,没等到他开口,终于问道:“执令使不喜欢吃么?”   阙祤觉得自己要是说不喜欢,这看上去多说也就只有二十岁的小家伙很可能立刻便要去再找别的过来。况且他倒也没有不喜欢吃,只是这大半天一直在与郁子珩置气,滴水未进,不大有胃口吃这油腻的东西。   年轻的隐卫见他不说话,又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就要往一边走。   “等一下,”阙祤实在不忍心欺负这孩子,叫住他道,“不用再找别的,这个就可以了,你烤着吧。有水么?我先喝点水。”   隐卫便又回来,将系在腰侧的水袋解下,恭敬地递给阙祤,然后便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他的烤野猪大业中去了。   过了一阵,他瞥了眼喝了两口水后便一直靠在树干上仰望夜空发呆的阙祤,小声道:“属下的手艺还过得去的。”   阙祤有些哭笑不得,心想郁子珩也真是的,怎么让好好的孩子出来做这个?   隐卫没骗人,手艺远不止不错,就烤野味而言,简直称得上是一流了。   阙祤咬着他给的野猪腿,意外于有人出门居然还随身带盐。   隐卫弄好了自己却不吃,将宝贝一样的小调料包收好,起身便要走。   “一起吃吧。”阙祤又叫住他,顿了下后,稍稍提高了些声音,“树上的也都下来,我自己吃不完一整只猪。”   话音刚落,五六个人便出现在了眼前。阙祤摇头笑,这群隐卫还挺有趣。   被这群人一搅和,阙祤心情好了不少,一个人吃了半只猪腿,就算是只幼猪,他也觉得自己没少吃。察觉到那年轻的隐卫又看过来,阙祤对他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很不错,多谢。”   那隐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对着阙祤笑了下,虽然笑容极浅又一纵即逝,还是被阙祤瞧见了他两颊上好看的酒窝。   阙祤目光更柔和了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隐卫当即挺直了身体,肃容道:“属下吕湛。”   而后他感受到了来自隐卫前辈们的若干道饱含羡慕的视线。   阙祤正好笑地看着这群人的反应,忽然听到殷海黎唤自己的声音,便抬头看过去。   殷海黎走到近前,刚要张嘴,就瞥见了火堆上架着的几乎没剩什么的野猪以及地上的一堆猪骨,到嘴边的话一时没能说出来,堵得他嘴角跟着抽了两下。   阙祤尴尬地咳了两声,道:“潜夜使吃了没呢,那还有点……”   他话音未落,隐卫已经不见了,连地上那堆猪骨头也收拾了干净。   殷海黎:“……”   阙祤指了指剩下的半个猪头,“那个他们没拿走。”   “……”殷海黎忍住眼珠上翻的冲动,“属下吃过了。”   阙祤站起身,整了整衣衫,“找我何事?”   殷海黎吐出口气,道:“属下适才带了个隐卫在四周巡视了一圈,发现了……一些东西。”   “怎么?”阙祤道,“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么,要我去看看?”   殷海黎面色沉下来,“阙大哥还是别看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阙祤面露疑惑。   “这里往西再走半里左右的地方有个破土坑,长宁宫里要是死了什么人,往往就丢在里头一把火烧成灰。”殷海黎皱起了眉,“适才走到那里,我发现有新烧过的痕迹,和隐卫一起查探了一番,找到了几样没烧干净的东西。这些被训练出来的隐卫记性都很好,见过一次的东西差不多都能说出来源,跟着我的那个隐卫识得了其中的两三样,说都是教中某个弟子身上带着的物什。”   阙祤的眉轻轻弹了一下,过了会儿才低声道:“你的意思是,跟着林长老出来的那些弟子,可能都被害了?”   殷海黎道:“只怕便是如此。”   “他离开时带走多少人?”   殷海黎闭了闭眼,“三十人。”   阙祤又沉默了一阵,才道:“把没烧干净的那些埋了吧。”   不管人是不是林当亲手所杀,他都和这些人的死脱不开关系,他为了寻教付出的也不算少,如何能狠得了心下得了手?即使他曾意图要郁子珩的命,郁子珩不愿深究的心思旁人也都瞧得出来,可是看看,在受害的人想要念在旧情的份上放他一马的时候,他又在做什么。   才因为隐卫们而冒出个头的好心情顷刻间荡然无存,阙祤抬头看着天上皎白的明月,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冯宇威才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隐卫,隐卫还架着个人。   被架着的正是莲儿,眼睛瞪得滚圆,身体笔直地僵着,嘴巴也张着,只是没发出任何声音。看到阙祤,她眸光闪了闪,里头的惊恐和不安很快褪去,竟而浮上几许轻松的笑意来。   “这姑娘不配合,要闹,我担心惊动了长宁宫弟子,封了她的穴道。”冯宇威让隐卫将人放下,示意他们去休息。   阙祤微讶,“你亲自去了?”   “阙大哥吩咐的事自然要稳妥些,”冯宇威道,“尤其要救的还是个姑娘,日后教主问起细节,我也好交代。”   阙祤:“……”   冯宇威笑笑,优雅地转身,“忙了一整晚,实在是饿坏了,阙大哥和这位姑娘谈着,我就不打扰了。”   阙祤几乎可以想象要是冯宇威这个嘴上没把门的把今晚的事告诉了郁子珩,那家伙又将是一番怎样的吵闹,单是这样想一想,他已经头疼了起来。伸手替莲儿解开穴道,阙祤抱歉道:“是我叫他们把姑娘接出来的,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姑娘见谅。”   莲儿身形微晃了一下,待阙祤扶住她之前又站稳了,开心道:“阙公子,我没想到真是你,他们说时我还不信呢。你怎么在这里,是要对付孟尧么?”   阙祤点点头,“明日可能会有一场混战,姑娘于我有恩,我不愿姑娘受牵连,这才叫人事先将你带离。”   “可多谢公子你还惦记我。”莲儿揉着发麻的手臂,“公子带的人够不够,可有把握擒住孟尧么?”   阙祤没和她细说这个,一句话简单带过了,后又迟疑道:“对了,莲儿姑娘想必早已听说了郑耀扬的死讯。”   莲儿看着他,脸上不见任何悲戚之色。   “人是郁子珩杀的,便等同是我杀的,”阙祤半低下头,“害得姑娘没了可以依托之人,我不知当做何种赔偿……”   莲儿颇有些豪杰气地摆了下手,“阙公子你快饶了我吧,我逗他玩的话你竟还当了真了。那只是在长宁宫中为了活命而用的一点手段罢了,你杀了郑耀扬,再处理了孟尧,那就是救了我了,我谢你都来不及。”   阙祤:“……” ☆、蓄势待发   体内流动的真气渐渐缓下来,最终回归丹田。   阙祤收功,睁开眼睛往天上看去。   郁子珩选的这一天实在是不怎么好,这都未时了,天还似没完全亮起来一样,暗得让人心头发闷。厚厚的云层将阳光都阻隔在了另一边,像是正酝酿着一场大雨。   也不知道郁子珩那边天气怎样,不过反正钻到地底下去都是一回事。阙祤眸光柔和,脸上现出一个浅淡得不仔细看甚至瞧不出的微笑来。   一阵香气飘飘悠悠的钻进了鼻子里,阙祤侧头朝香味的来源看去。   吕湛捧着一碗有些稠的粥过来,递到阙祤面前,“执令使吃点东西吧,里头放了鱼肉,味道不错。”   阙祤接过来,诧异道:“你又是哪里弄来的碗和勺子,出门都带着么?这附近有河么,在哪儿抓的鱼?”   “这些都是生存技能,密不外传。”吕湛一脸认真,而后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放在了阙祤面前。   阙祤看着纸包里边的两张金灿灿的酥油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有脚步声靠近,吕湛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冯宇威走过来,眼馋地看了看他手上的粥,又看了看地上的饼,最后指着饼道:“阙大哥,粥你吃了,饼能给我么?”   “也不是我的,我说了不算。”阙祤开玩笑道。   冯宇威便在他身旁的大树根上坐下来,不客气地拿起一张饼开吃,“已经叫两个隐卫先护送莲儿姑娘回总坛了,阙大哥可以放心了。”   阙祤总觉他话里藏着点什么,握着勺子的手顿了下,道:“我对她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   阙祤:“……”   “这饼味道真不错,教主的这群隐卫还挺有能耐。”冯宇威边吃边感叹。   阙祤想了想,放下勺子道:“莲儿姑娘的事,你回头就别对子珩提起了。”   冯宇威舔了下嘴唇,很有几分骨气地道:“那可不行啊,我是寻教追风使,绝不会背叛教主。”   “……”这与背叛能扯上什么关系?阙祤一指剩下的那张饼,“你不说,那个也给你。”   冯宇威眼睛转了转,问道:“那下次烤野猪有我的份么?”   阙祤啼笑皆非,“我那份给你也可以。”   “成交!”冯宇威顺手拿起另一张饼,哼着小曲走了。   留下阙祤在那里思考怎么能避过莲儿的话题让郁子珩知晓,他在自己的追风使心里,还比不上一张酥油饼外加一只野猪重要。   喝下最后一口粥,阙祤将碗放在树根下,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紧接着传来极轻的窸窣声,他便又回头看了一眼,见自己才放下的碗已经不见了。阙祤不由笑了,扬声道:“都出来吧。”   隐卫们应声现身,以极快的速度站成了整整齐齐的两排。   殷海黎从后头走出来,“阙大哥是要行动了?”   阙祤抬头看了眼吊在对面大树上的冯宇威,道:“没错,我去找孟尧,你们负责解决长宁宫弟子。”   “都杀了?”冯宇威旋身从树上翻下来。   “那些不反抗或是愿归降的便留一条命,铁了心想为孟尧赴死的就成全了吧。”阙祤道,“别闹出太大动静,尽可能安静地解决。”   这正是隐卫们所擅长的,无需他多说。   殷海黎道:“阙大哥,我和你一起去找孟尧。”   “不必,这是我和他的私人恩怨,我自己解决便可。”阙祤认真道,“记住你们自己的任务,可别给我添乱。”   冯宇威也不放心,“可我们从教主那里得到的命令是……”   阙祤把怀里的令牌掏出来在手里掂了两下,“听说你们见了这东西都要听话的,是不是真的?”   殷海黎和冯宇威对视一眼,而后低头抱拳道:“属下领命。”   阙祤倒是被这二人的反应弄得拘谨了不少,不自然地半转过身体,又将令牌收了回去,道:“我不会有事的,不必担心。”   “先说好,”殷海黎还是忍不住又叮嘱道,“如果阙大哥收拾了孟尧我们却还没有处理完其余弟子赶过去的话,你万万不可一个人入密道。”   “好。”阙祤毫不犹豫地应了,心里却说我是不是一个人进去可就取决于你们动作的快慢了。   一行人极迅速又极安静地接近了长宁宫。   堆满了乌云的天边炸起了一声沉闷的雷声,风打着旋地从地面上吹过,无端卷起了一片萧索。   由于殷海黎极为清楚长宁宫内部的构造,从他那里打听过的阙祤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寻到了孟尧居住的小院。   本以为这里会有不少人把守,没想到偌大个院子门内门外加起来也不过站着八个人——两名弟子守在门外,两名弟子守在门内,另有四个婢女,站在一间房门口,随时等着传唤的样子。   如此说来那便该是孟尧的房间了,既有人等着伺候,那他应该在里头吧?   阙祤从墙头跃下,旁若无人地朝那间房走去。   守在院门内的弟子看到了他,一句“什么人”尚未喊出,便觉喉间一痛,说不出话来了。另一名弟子下意识扶住他倒过来的身体,表情惊得像见了鬼。   阙祤始终站在院子中央,没人看清他是怎样动作的,便已有人倒下了。他扫了一圈和那守门弟子一样吓得不敢出声的四个婢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朝院门外指了指。   知道他是有意放过自己等人,婢女和弟子赶忙彼此搀扶着快步离开,谁也不多嘴。   院外传来询问的声音,仓皇逃出去的人都没停步作答,直接拽了那两个人一起走了。   阙祤头也没回,冷冷看着那间房,等着里头的人有反应,他相信孟尧纵然是个草包也不会草包到连弟子和婢女杂乱的脚步声也听不到的地步。   果然,片刻后,有一道轻挑却又掩不住疲惫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来,那人说:“不知是哪位贵客大驾光临,怎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阙祤没说话,不动声色地等在原地。   房里除了孟尧外还有旁人,两个,呼吸偏重,显然是不会武功的。如果郁子珩在这里,一定早就告诉了阙祤那两个大概是什么样的人,会有怎生的打扮,可惜他不在,阙祤也就只好一个人猜测那两个人的身份。   很快,便有不慌不忙的脚步声传来,房门被人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那两个不会武功的人,阙祤抬眼看过去,面无表情的脸险些没绷住,勉强克制了一下才没让自己皱起眉来,然而到底没能完全控制得住,修长的眉梢狠狠地跳了一下。   那是两个纤细高挑的少年,相貌都很出众,只是都板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乍一看去,两人各有各的好看,再多瞧瞧,却又说不出哪里有着莫名的相似。   然而这都不是让阙祤受不了的原因,他受不了的是这两名少年俱是□□着双肩,衣衫褪得几乎能让人看得见胸前两点;下半身更是省事,两条又白又长的腿就在空荡荡的长衫下晃荡,无比惹人注目。   两个少年,一个穿黑衣,一个穿白衣。   那黑衣少年看到院中站着的阙祤,先是不满地蹙起了眉。他的神情并不如何嫌恶,甚至更为赏心悦目了些,可表达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另一边的白衣少年仔细打量了阙祤一番,扬了扬白皙干净的下颌,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我长宁宫,打扰宫主休息?”   阙祤实在不想再多看这两个“有碍观瞻”的少年一眼,厉色道:“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趁我还不想伤及无辜,快些离开吧。”   黑衣少年冷淡地哼笑了一声,正要再说什么,却被屋子里再次传出的话音给截断了。   “哟,我还真没想到,竟是你亲自来了。”声音由远及近,不多时,孟尧从里头走了出来。   若不是认得孟尧的声音,阙祤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他眼角的纹痕好似更深了,像有人用刀刻出来的一样;长发草草绑了,衣衫虽说比起另外两个算是遮体的,可也是皱皱巴巴不成样子;连他身上曾经的那种似是刻意为之的书卷气,此时亦是荡然无存。   这简直让他看上去更奇怪了。   孟尧对阙祤轻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以郁子珩对你的在意,是绝不会让你再有机会见到我的呢,没想到他不但肯让你来,居然还是让你一个人来的。”   “他在意我,更懂得尊重我。”阙祤道,“孟尧,你该清楚我为什么到这里来。”   “不急,先来见见他们。”孟尧指了指那两个少年,“我身边从来不缺好看的孩子,我以前一直也是很满足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觉得他们身上像是少了点什么。这两个已经是最好的了,我还是觉得不够。阙祤,你来说说,他们到底少了什么?” ☆、一笔勾销   阙祤没心情也没时间陪他耗着,慢慢向前走了两步,手上已暗运内劲。他被太多人提醒过孟尧这人的奸猾,直面相对的时候,便也多留了几分心。   孟尧见他没心思陪自己猜谜,遗憾地叹了口气,勾住那白衣少年的颈子,在那对红唇上亲了一口,道:“你觉不觉得,他的嘴长得和你的简直一模一样。”   阙祤脚下顿住。   孟尧又推开那少年,将黑衣的拉过来,亲上了他的眼睛。   这次他没说话,阙祤却懂了他要说什么。   忽然想明白了这两个看上去并不相似的少年为什么会让人有一种他们长得很像的错觉,阙祤身上的汗毛竖起,猛低升起一种反胃的感觉。   “难得他们模样这般好,又不聒噪……对了,以前有个聒噪的,被郁子珩给杀了。”孟尧放开那黑衣少年,摇头叹息,“可惜,他们模样再如何像你,脸上再怎么挂着冷冰冰的表情,也始终少了你的神韵。”   听了这话,那两个少年看向阙祤的眼神愈发狠戾起来,仿若看的是自己此生最大的仇人。   孟尧偏又添油加醋地道:“他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及你万分之一。”   白衣少年终是被激怒了,口中唤着弟子过来,自己也朝阙祤迎了过来。   阙祤不明白是什么给了这不谙武艺的少年勇气,让他竟敢做出这不要命的举动。不过既然有人送上门,他便也不客气,当即抬手扫出一股凌厉的劲风。   白衣少年被看不见的力道推了出去,身体腾起又落下,后背撞在了墙上,痛得他面容都扭曲了起来。他那不够遮体的衣服终于禁不住如此霸道的劲力,从身上彻底滑脱了。   阙祤看也不看一眼,沉声道:“还想要命的话,就滚出去。”   孟尧啧啧两声,过去将少年的衣衫拢好,道:“你还真跟郁子珩学出了一个德行。”说着,他轻拍了拍少年的脸颊,“去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黑衣少年走过来将白衣少年扶起,两人不无担心地看了看孟尧,又各剜了阙祤一眼,这才一步一步挪了出去。   等那两人都走了,孟尧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他直直地看着阙祤,眼中透出浓浓的倦怠来,“你要杀我?”   阙祤冷冷道:“我初到煦湖岛之时,你便折辱于我,时至今日,你还在做着同样的事。孟尧,你告诉我,我可有不杀你的理由?”   “阎王笑都没能要了你的命,你还好好活着,何必在意那些小事?”   这人的样子虽是变了不少,说出的话却还是那么不中听。阙祤不愿再同他浪费时间,横着一掌拍了出去,自己紧接着欺身到他近前,手底下都是杀招。   孟尧还算敏捷地向旁边跨出几步,借门板挡住了阙祤连袭过来的两掌,“把你送去寻教真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个决定,还不如留给我自己好好享用一番再杀了,也省去日后这许多麻烦。”   门板在阙祤能开山劈石的一掌下四分五裂,木屑飞溅,几迷人眼。阙祤却停也不停地探手又去抓孟尧,周身真气激荡,将纷飞的木屑悉数弹了开去。他低低哼笑了一声,道:“最错的不该是让海黎成为你的心腹么?”   这简直是孟尧一大痛处,闻言恨声道:“那个叛徒!他那一刀没要了我的命,却把我所有退路都斩断了!又趁着我养伤期间把我长宁宫的羽翼撕了个碎,可真是称职的心腹!若他日叫我遇到他,我非将他碎尸万……嗯……”   他这一句话还未说完便闷哼了一声,身体后掠到院墙一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忍了又忍,还是呕出一口血来。   阙祤一掌击中,更不留情,不等他喘过这口气,第二掌紧随又至。   孟尧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在地上,似乎极力想要站起来,可手脚却在不住地打颤。   “要将他碎尸万段的这句,我就不帮你转达了。”阙祤说着,手掌对着他的天灵盖狠狠挥了出去。   天上又响起一道惊雷,这一次近了许多,简直像是炸在耳边一样。   孟尧便在这时动了,弯曲的身体突然后仰,原本按在胸前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弹了一下。他不敢多停,就着仰面的姿势躺了下去,飞快地向旁滚去。   阙祤瞳孔骤然一缩,他知道孟尧是放了暗器的,可雷鸣之音让他听不到暗器的破空之声,他完全无法判断暗器来袭的方向,能靠的只有本能。   孟尧这一击本拟必中,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阙祤。   阙祤不知暗器是从何处来,不及多想身体便已打着旋地拔地而起,周身真气涌动,将几处要害牢牢护住了。他这一跃竟有丈余,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只意欲翱翔天际的鹰,没人能拘得住。   孟尧晃了神,一时停了要站起的动作,抬起头看着阙祤那在风中猎猎翻飞的衣袂,觉得就这样了此一生,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阙祤最后的一掌便是这个时候到的。   孟尧没能躲开,或者说,他没想躲开。左肩与阙祤的手掌接触的时候,孟尧隐约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疼痛蔓延开来,被压得沉甸甸的心却倏而轻松了下来。   阙祤轻巧地落在距他六七步远的地方,不解地看了他片刻,问道:“你若放开与我一战,未尝不能拼上一阵子,为何全无斗志?”   孟尧连着咳出好几口血来,勉强撑着半边已经完全不听使唤的身体蹭到窗子下头坐着,颓然地笑了一下,道:“再有斗志……咳咳……又如何,我始终是没有活路的。”   “为何不逃?”   “逃?我能逃到哪里?”孟尧唇边带血,形容狼狈,“这煦湖岛就快成为郁子珩的天下了,无论我逃到哪里,他总能找到我的。能出海的地方也都被他看死了,我不过是那被困在瓮中的鳖,只看瓮的主人什么时候要我死罢了。”   又一道雷声自远处传来,雨终于是落下了。   孟尧脸上的血很快被雨水冲去,露出病态的苍白来,嘴唇微微颤着,不知是冷还是疼。随着他的话音,他那散乱的目光又重新聚到一处,饱含着不甘,“我前头二十年本来过得很是恣意,想怎样就怎样,谁也碍不着我;后边二十年……咳咳……却不过就是受人胁迫,给人家当狗驱使,到头来重伤在外也得不到半点抚慰,反而被视作了废物。走到穷途末路,主人便将我一脚踢开,任我自生自灭,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到后来,想是悲愤交加,孟尧被一口郁结不去的闷气堵在心口,直咳了个昏天黑地,险些没倒过气来,就那样死了。   阙祤知道他说的是兰修筠,心头一动,正要多问几句,孟尧那边却又自顾自开了口。   “不过我这样也很好了,也算是一直享受到了活着的最后一天,没什么遗憾了。”郁愤的神色褪去,只余下满面凄然。孟尧却在这凄然中微笑起来,闭上双眼,“我和耀扬不同,我肯认命,至少便能死得比他体面一些。”   阙祤到嘴边的话便没能问出口,转而道:“好,我让你得个安息。”   孟尧没受伤的那半边肩膀也沉了下去,头随着他的动作轻点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在应阙祤说的话。   阙祤右手双指并拢,隔空朝孟尧点去。一道甚至有些温和的内息自他指尖滑出,撞在了孟尧的膻中穴上。   这道内息的劲力并不大,对敌之时可能没什么用,但在此刻却足够送孟尧最后一程的了。他的身体抽搐般地抖了一下,血再次自口中溢出,而后便没了气息。   阙祤没再看他,在雨中伫立了一阵,似乎是想让雨水洗掉他和孟尧的那些想起来便叫人烦心的恩怨。   院外依旧是没什么动静,按理说跑出去的人中总会有人喊弟子过来的,也不知是那些人真地只顾着自己逃命丢下孟尧不管了,还是救兵都被殷海黎冯宇威和隐卫们给拦住了。   没人来,那他也就不想等了。从这里到梅阳的距离可不算近,就算地下是通达的捷径,只怕未时之前要赶过去也是不可能的,只能争得一点算一点了。   阙祤从尸体都快冷了的孟尧面前走过,进了他的房间。   密道入口具体在这房间的什么地方阙祤并不知道,不过他熟悉此道,自然有一番找寻的办法。   果然,不多时候便被他在孟尧养在房中的一排不知叫什么的药草后边找到了一扇暗门。阙祤很快摸索到了机括,拧开后对着打开的暗门细细听了片刻,没听到什么声响,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密道里是夜明珠照明,有些昏暗,却不碍视物。阙祤看过魏平画的地图,按照先前记下的方向朝梅阳那边去。   飞快地走了一个多时辰后,他的脚步忽然停下了。   附近有人。 ☆、来龙去脉   身后隔着段距离有极轻的响动传来,且只那么一下,便又归于宁静。阙祤不知道是什么人跟着自己,也不知道对方跟了多久了,兴许这会儿是因为自己走得实在太快,他怕跟丢了不免追得急了些,这才露了马脚。   对方不露面,阙祤猜不透他是怎么想的,便也没有点明。他相信以自己的轻功,既然发现有人尾随,那么想将人甩开其实也难不到哪里去。况且这地底下也不止这一条路,下一个路口先绕到别处,等甩下尾巴再绕回来不就好了么。   他这般想着,脚底下更快了些,往前没走出多远,果真便遇上了一个岔路。   面前有两条路给阙祤选,一个继续往前,一个要向左转。   要去梅阳,是该继续往前走的,但眼下需先甩掉后头的尾巴,阙祤便决定向左转。他这想法从脑中过了一遍,抬脚才走出去两步,还不及转过那个弯,便又听到从左边那条暗道深处也传来了声响,且有朝这边靠近的意思。   阙祤微怔了一下,脚步顿了顿,本想改变原先的打算,暂且继续向前。可不想就这片刻的工夫,密道深处已经闪过人影。   来不及了。   阙祤无奈,只好利落地退了回来,背脊抵着冷冰冰的墙壁,仔细分辨着两边的动静。   如果被堵在了这里,是以脱身为主,还是先把人都放倒?若是惊动旁人,自己一个在这样狭窄阴暗的地方能对付多少人?如果兰修筠正巧也在这附近,自己有多大的把握能从他手底下全身而退?   脑中飞快地转过这些问题时,左手边的脚步声已经也来越近了,而始终尾随自己的那个人,却反而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阙祤调匀呼吸,吐纳间半点声息也发出,连心跳都随着他放缓节奏的呼气吸气轻得近乎于无——他实在是太擅长此道了。   而由左边过道里来的那人,也终于近到他只要转身伸手便触得到了。   后头的人简直像是半路上消失了,阙祤握了握拳,决定暂不理会那人,先对靠近的这一个出手。   可他才抬起一只手,动作便滞住了,不为别的,只为这人的脚步声让他觉得熟悉。   先前要分心留意身后的那个,一直没有细听这脚步声,此时全部注意都集中在这里,阙祤才恍然想起,这是个熟人的脚步声。   他眉头才一皱起,已经走到转角处的人正拐过弯来,二人顿时在昏暗的密道里打了个照面。   那人没想到此处竟半点声响也没有地躲着一个人,惊得险些蹦起来,低喝一声连着向后退出四五步,两只手臂一上一下护住胸前要害,防备地看了过来。待看清那里站着的人是谁后,更是惊得瞪大了一双浑浊的眼睛,疑惑的声音里竟还夹杂着几分让人不容易忽略的惊喜。   他道:“阙祤,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人正是那听说了陈叔就快醒来后匆忙自寻教中逃出来的林当。   这老家伙实在应该庆幸阙祤还算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不然哪还有他躲闪的机会,早将他毙于掌下了。   阙祤不再紧贴着墙站着,却也没有完全面对林当,只是换了一个半侧着身的姿势,同时防备着身后那个不知还在不在的人。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林当,讽刺意味十足地开口道:“不知道还该不该叫你林长老了?”   林当脸色黑了下来,极快地往身后的走道里看了一眼,又忙转过头来盯住阙祤,“你是来抓我的么?郁子珩让你来的?他人在哪里?”   阙祤道:“你放心,他不在这里。虽说我也不是特地来抓你的,但既然碰上了,我不介意为他代劳。”   “凭你?”林当哼了一声。   阙祤两掌上翻,两道掌风便自他手心处起,他动作随意地往前一推,掌风便奔着林当去了。   林当本想将这两道掌风推回去,可甫一对上便知道没那么简单,连忙收势躲开了。他知道对方只是以这种方式来告诉自己他有多大能耐,并没有想直接与自己过招。林当神色复杂地又看了看他,虽然还是一脸的不服,眼神却不由有些闪躲。   阙祤这才不慌不忙地回答他道:“凭我。”   林当的老脸挂不住了,呸了一声道:“要杀要剐随你便,少要戏弄于我!”   阙祤摇摇头,“你这人的确是让我倒胃口,但我与你没什么深仇大恨,与你有深仇大恨的陈叔和子珩都有心放你一马,我自然也不会杀你剐你。”   “那你待如何?”   阙祤轻叹了口气,“你不觉得对不起陈叔么?难道不该回去亲口和他道个歉?”   林当眉间松动了些,眼底多了几丝为难。   阙祤看出他或多或少的挣扎,问道:“你为什么背叛寻教?”   “我本就不属于寻教,何来背叛一说?”说这话的时候,林当脸上的神情变得悠远,藏着许许多多别人看不懂的东西,唯有沉重的悲伤透过诸多情绪,在主人都未曾意识到的情况下偷偷浮了上来。   阙祤皱眉道:“这是何意?”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了。你们一定都想不到吧,修筠他是我的弟弟。”林当嘴角抽动了一下,涩然道,“可他是我父亲和一个乡野村妇生下的孩子,我林家深门大院,容不得那妇人和修筠,一直被我爹偷偷养在乡下。直到他生母和我父亲相继过世,他才离开居住的地方,找上了我。”   这倒是阙祤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的,毕竟这两个人看上去相差少说也有二十岁,样貌更是天差地别,任谁也难往兄弟那上头想。   似乎是从阙祤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林当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和他又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他娘年轻貌美,他自然也丑不到哪里去!”   阙祤:“……”说得好像你娘生你的时候就已经是丑老太婆一样。   “他拿着我爹的信物,又会我林家不外传的内功心法,我想不信都不行。”提起往事,林当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也不用阙祤追问便径自往下说,“我……喜欢什么样的人你清楚,知道自己不能为林家留后,然后林府这一辈除了我尽是些女孩子,我便只能指望他延续林家血脉了,谁知他……他竟也……哎……”   “竟也”怎样他没说出来,阙祤也懒得问,只道:“乡野村妇又如何,总归是清清白白,为何就不能接回家中,偏要极力隐瞒?”   “她哪配入我林门?就算修筠续下血脉来,我也要在外游历许久才可将孩子抱回去,并称那是我的孩儿,而孩子生母已死。”林当斜了阙祤一眼,“这中间关系到多重要的事,你一个外边来的自然无从知晓。”   阙祤嗤之以鼻,“也难怪那位兰前辈会有今日这般古怪的性子了。”   林当被堵了一下,这一点终是不得不承认,“林家和我爹都亏欠他良多,彼时他年纪又还那么小,我自然要多补偿他一些。”   到后来他强大了,反而牵制住了你,林家见不得人的把柄被他攥在手里,你也只能对他言听计从了。后头这些,阙祤不用听也猜得到了。   “他想要博元修脉,想练成那功夫,他在武学上造诣匪浅,本该能行的……”   阙祤接口道:“可惜事与愿违,他到现在也没练成。”   林当点头,“这便是他从前容得郁子珩,如今却容不得的原因。”   “他有博元修脉的全本?”   林当道:“那我便不知了。”   听这话应该是有的,可他又是从何处得来?阙祤这边还在想,瞥见林当忽然往后挪了一步。他看过去,又回头望了眼自己的来路,道:“林长老,你本来是要去哪里的?”   林当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道:“我本想去看看孟尧养的那两个孩子,不过既然见到你本人,我也就无需再去讨孟尧的嫌了。”   阙祤正想告诉他已经没机会再讨嫌了,耳朵忽又捕捉到一丝轻响,而后他便看到林当身旁的墙上突然开出一道门来,门里的人尚未走出,三道锥子一样的暗器便甩了过来。   阙祤倒是没将暗器放在眼里,即使这地方并不够他那一身漂亮的轻身功夫好好发挥,要躲开暗器倒也并非难事。可他才如壁虎般迅捷无比地攀上头顶的墙壁,便觉一股大力迎面而来,封住了自己的去路。   要命不至于,受伤只怕免不了了。   这个念头刚从脑中闪过,那跟了他半天先前却怎么也寻不到的人重又有了动静。   一道黑影从他身后疾掠而来,拼着受伤的危险硬是撞掉一枚暗器为他开出一条路来,同时已冲到那墙上开出的门前,一把揪出了藏在里头的人,毫不拖泥带水地下了杀手。   阙祤成功避过暗器和林当的偷袭,往那边看去,怔愣之后,无奈地笑了。 ☆、水落石出   却说郁子珩那边,也和阙祤一样,打算提前进密道。不过他倒没有阙祤那么急,只早了半个多时辰。   迎君客栈还照常做着生意,迎来送往,很是红火。   郁子珩没想碍着人家的买卖,唤了两个拖着魏平的隐卫,直接绕到后院去了。   后院里却并不太平,他们才一进门,便被一群护院打扮的人给围住了,想来是行经前头的时候被那掌柜的瞧见了,匆忙喊了这伙人过来堵他们。   郁子珩扫了一眼,没看到兰花杀手,便探臂揪过魏平的后衣领,旁若无人地向前走去,吩咐那两个隐卫道:“这些人交给你们,我先带着他下去了,你们手上都有地图,处理完了自己找过来吧。”   两个隐卫齐声应了,半个字也不多说,便同这群人动起手来。   郁子珩内力陡放,想要上前拦他的人立刻便被弹了出去,他几乎是将魏平提在了手上,脚下生风地进了掌柜的卧房。   房门敞着,里头那张掩盖着密道入口的地毯胡乱地被甩在了一旁,石板甚至都没来得及合上。   “他这是去报信了?”郁子珩看魏平。   魏平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只能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郁子珩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道:“你怎知他不是去报信?走得这么急,我有那么可怕么?”   他本是随口一说,没想要魏平的解释,说完了便一脚直接将魏平踹进了密道里,自己跟在他的身后也走了进去。   下头和他上次来时比较并没有什么变化,郁子珩押着魏平,熟门熟路的穿过长长的廊道,经过那刻着一群死物的小院子,沿着水路一直走到那个和他家从前所住的地方一模一样的庭院。   他没追上那报信的掌柜的,眉头微皱了一下,低声问魏平道:“可还有近路是你没告诉我的?”   魏平连连摇头。   郁子珩也弄不清他这是在说没有还是说不知道,不过自己心里倒是有了两个猜测,一是魏平保命的同时也给自己留了后路,九句真话里藏着一句假话;二是兰修筠也并不是信任所有人,这里的秘密不会让每一个为他所用的人都清楚。从眼下的情况看,他是更倾向于后者的。   魏平的身体忽然颤了一下,视线定在身旁几步远的一座假山石边,被绑在身后的双手努力想要触碰郁子珩。   “嗯?”郁子珩看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那假山石边露出个一个鞋尖来。   鞋是成年男子大小,看姿势应该是那里躺了个人,郁子珩没跟魏平客气,一把将他推搡了过去。   魏平不防,险些绊在那鞋上,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而躺在地上的人只是在绊住他时晃了下脚,便没其他动作了。   魏平双眼睁大,往后退了两步。   见没什么危险,郁子珩这才走过去,便见那掌柜的瞪着眼睛张着嘴,已然断了气。   本来靠近上次遇到兰修筠的地方,郁子珩还是提防着的,不过看这样子,他义父多半是跑了。临走前大概是嫌麻烦不肯带上这累赘,又不想他泄露了自己离开的方向,这才灭了口。   说起遇到兰修筠的地方,这也是为何郁子珩会那般轻易就答应了阙祤让他去长宁宫那边的原因之一。当时阙祤说要去长宁宫,郁子珩半真不假地和他商量了一番,一是想让阙祤如愿报仇,二也是为了让他不过于担心自己。   比对三个入口的距离,此处是离兰修筠居住的地方最近的一个,撞上兰修筠的可能便也是最大的,因此他才会亲自前来。当然,如此大的一个地底城,兰修筠的居所断不会只那么一处,可冯宇威看到过好几次兰花杀手从这里进去却不见出来,想来便是因为由此进入能够最快见到兰修筠,以便向他汇报各种情况。   既然兰修筠不在这里,郁子珩便也没什么好小心的了,他又推了魏平一把,往上次没能成功混进去的、兰修筠的“卧房”走去。   以郁子珩对兰修筠的了解,认为他即使是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住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城里,却也绝不是个在别人找上门时只会躲避的缩头乌龟。   那他为什么匆忙走了?他在惧怕什么?   这两个问题在脑中滑过,郁子珩脚步忽然一顿。明明心里很确定兰修筠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当初在自己面前演了一场戏脱身已经是够奇怪的了,而眼前这个规模大得吓人的地底城,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说不通的事。   兰修筠不会怕任何人,不会为了谁的追杀而躲藏,那他为什么住在这不见天光的地方?他想要藏起来的,到底是什么?   这般想着,郁子珩已经跟着魏平进了兰修筠的房间。   说是房间,却也不过是一层又一层的石头屋子。最外头的这间除了一张石桌两把石椅外几乎没什么陈设,简陋得不像有人生活的样子。   再往里去是居中的一间,靠墙两边分别有两个石台,一侧放着衣物以及茶壶茶杯,另一侧则堆放着不少书。   这都没什么特别的,郁子珩便继续往里走。   最里边的这间却和外边不同,没有夜明珠照明了,郁子珩解开魏平手上的绳索,催促他将放在进门处的油灯点起来。   魏平似乎也是第一次进到这里来,翻找了半天才找到火折子,将灯点起。   这间石室也并不如何宽敞,只有一张石床和床边一个当成矮几用的粗石柱,一眼便看到了头。房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想必住在此间的人身子定然十分不好,那么不用深想也知道是谁了。   石床虽说是硬邦邦的,但是上头铺了好几层被褥,郁子珩伸手一摸便知,都是些好东西。这会儿被褥凌乱地散在床上,显是主人离开时已是极仓促的状态了。   郁子珩的目光在这没什么人气的房中转了一圈,觉得此处没有好查看的了,正要走,却被石柱上放着的东西给吸去了注意。   一本打开的书被倒扣着放在那里,书的旁边有一枚玉佩。   郁子珩脸色骤变,手猛地抖了一下,僵硬得简直不像他身上的一部分了。他迟疑着伸出手去,指尖触到玉佩的边缘,丝丝凉意攀升上来,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祥兽麒麟。   那么多年过去了,郁子珩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东西,这是当年他爹亲手送给他却被他弄丢了礼物,是他在父亲失踪后曾疯狂寻找却没能找到的宝贝。   记忆被这块不及巴掌大的玉佩豁出了一个口子,风呼呼吹进来,刮得郁子珩心口生疼。   他想将玉佩拿起来,可手抖得厉害,一不小心,小指便将放在旁边的书推开了些。书下头竟还藏着别的东西,在挪动间露出了一个边来。   看上去像是木头,扁的,圆的,有镂空刻痕。   郁子珩的眉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魏平一直站在他身后,虽不知他是看到了什么看得出神了,只是本能地觉得如果想逃,那么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除了哑穴是今日一早重新补点的,郁子珩为了让他方便走动,很多穴道已经都解开了。只剩下几处压制内力的穴道没解,这么半天却也早被他给冲开了。然而魏平还是不敢和郁子珩动手,他知道自己没那个能耐,只求能保住性命。   只要找到主人,把中原发生的事告诉他,兄弟们的仇便都能报了。魏平看了眼郁子珩微微发颤的背影,将心一横,迅速转身往外跑去。   郁子珩根本无暇理会他。   他极尽小心地伸手过去,中途甚至还缩了两次回来,最后拿开那本书,简直是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书底下静静躺着一块形状奇特的木片,任谁都无法看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可却看得出,许久许久以来一直有人很珍惜这丑陋的玩意儿,时常拿在手中抚摸把玩,使得它的边边角角都光滑极了。   郁子珩轻轻地将东木片拿起,像是怕弄坏了一般,喃喃道:“这连野狗都不再像的东西,还有谁会要?”   他心头一凛,脑中忽然跳出一根线来,将许许多多想不通的问题都穿了起来,一时间塞了太多东西进去,弄得他头痛欲裂。   郁子珩没有天真到会以为玉佩和木片都是被他义父珍藏在这里的,而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人会珍惜这两样东西。   兰修筠要藏什么竟需要耗费那么多心力钱财来建这个地底城,他在防着谁找到他所藏,这些一下子都解释得通了。   “爹……”郁子珩捧着玉佩和木片,颤着声唤出来,连呼吸的节奏都变了。   “为什么”三个字从心头滑闪过时,郁子珩的神智跟着清明了不少。   对,他想,他得弄明白义父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父亲还活着,他不能再放任自己在这世上仅剩的血脉至亲继续活在其他暗无天日的地方了。 ☆、了如指掌   将玉佩和木片收进怀里,郁子珩转身从石室里走出来。   魏平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也没想再追,只思考起兰修筠带着自己的父亲可能从哪个方向离开。   如果他想与自己全力一战,那或许应该往长宁宫跑,毕竟孟尧在那里,能替他挡个一时半刻。   可若他真有这般心思,也不会带人跑得那么干脆了,多半还是想暂时找个地方避一避的。既然这样,那他一定会选择最不起眼的潆州药铺,不管怎么想,那里都更容易脱身。   郁子珩觉得自己应该往潆州的方向追的,可若那个行动根本无法靠常理推断的义父偏偏是往长宁宫去了呢?阙祤在那里,如果双方撞上了,他会不会有危险?   垂在身侧的拳头攥了一下,郁子珩还是决定先往长宁宫那边去,反正兰修筠看上去不大像是会要他父亲的命,但对于阙祤怕是不会手下留情了。   他这边决定好了正要走,忽然听到有人在庭院附近唤教主,便先走了过去。他听出是隐卫,正好打算叫他们先往潆州赶。   “教主。”见了他,隐卫迎上前来。   郁子珩左右看了一眼,“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乔大哥听到那边的一条通道里有说话声,过去探究竟了。”   郁子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除了墙之外什么也没看到,“那边还有路?”   “是一条藏着的暗道,有机关。”隐卫说着,过去在墙根下踢了两脚。   本来严丝合缝的墙上多出了一道门,刷的一下打开了。   郁子珩怔住——门那边站着的人,居然是阙祤。   原来先前林当与那兰花杀手意图对阙祤施以暗算,可谁也没想到他身后竟还无声无息地藏着一个人。那人窜出来直接打了那兰花杀手一个出其不意,干脆利落地结果了那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人的性命。   阙祤看着回转身来的少年,好笑道:“吕湛,你什么时候跟上我的?”   少年没忙着回话,本还要制住林当,一侧头却正看见又一扇隐形门在自己面前合上,只得懊恼地咬了咬牙。   阙祤听到水滴落地似的声响,细看了看,才发现吕湛受伤了。他忙走过去端起少年的手臂,道:“你做什么这样拼命?”   吕湛浑不在意地一把扯下暗器丢在地上,“教主让属下好好保护执令使,绝不可有失。”   “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没听我的话,一直都没去处理长宁宫弟子?”阙祤在他伤口上按了两下,确定流出来的血是鲜红的,这才扯下半截衣袖为他包扎好,“我说我和孟尧在院子里闹出那么大动静怎么始终没人来呢,原来都是被你给挡住了。”   好像不大习惯阙祤帮他的忙,吕湛小脸都快憋红了,讷讷道:“属下知道……知道执令使不想旁人插手,属下……没插手,可总不能罔顾教主命令……”   “就你心眼实。”阙祤给他绑好伤口,又在他肩上轻拍了两下,“不过不管怎么说,适才多谢你了。”   吕湛的脸更红了。   阙祤将地上的尸体向一旁踢了踢,探头到他身后的隐形暗道里看了一圈,猜测道:“魏平画的地图里可没有这些个东西,我怀疑找对了几条这样的路的话,我们能更快地到达想去的地方。”   “能更快见到教主么?”吕湛也凑上来,“属下该怎么做?”   阙祤从那道门边走开,往自己原本要走的那条路上走去,走出一段距离后停下,简单地寻找了片刻,便给他找到了开门的机关。   又一条本该看不见的路出现在二人眼前,阙祤笑了笑,道:“你什么也不用做,这个是我所长,你只要跟紧便好了。”   于是到了约好行动的未时,他已经站在了郁子珩面前。   郁子珩惊喜地将他一把从暗道里拉出来,一边上下打量着一边说:“阿祤你怎么这么快?受伤了没有?好像没有,可你头发怎么有点湿,怎么回事?你……唔……”   没等他说完,阙祤便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拳,冷哼道:“郁子珩,我看你就是学不乖是不是?”   郁子珩委屈地揉着上腹,瞥见了阙祤身后探出头来的吕湛,才明白自己为何挨打——少年本来是该跟着他的。   “你还说我,你呢,是不是昨晚上就下来了?”郁子珩理了理他显得有些凌乱的长发,“我们还不都是关心彼此才会这样的么,别气了好不好?”   阙祤扫了眼他不知为何泛着几许苍白的脸色,觉得自己也生不起来气了,决定将这件事翻过去,简短道:“我是今早动手后下来的,孟尧已经死了。”   郁子珩点了下头,对跟着阙祤和吕湛回来的隐卫道:“我和执令使先往那边走,你们后头跟着。”   几个隐卫立刻会意,识时务地隐去了身形。   郁子珩手上带着几分内劲地帮阙祤梳理着头发。   “一早淋了场雨,我也没时间用内力弄干,地下又不容易散水汽,这才到现在还没干透。”阙祤解释道。   郁子珩叹息,“你总是做让我担心的事。”   “那你呢?”阙祤把他的手拉下来握着,“发生什么了?”   郁子珩顿了下,无奈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便将收起的两样东西拿出来,对阙祤说了自己的推测,末了道:“从我义父的表现和自魏平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我爹的情形可能是不大好,我不知道……”   “没事的,”阙祤将东西又给他塞回去,安慰道,“我们就快找到他了,不会有事的。”   郁子珩点头,“希望我还能有尽孝的机会。”   “对了,我之前遇到了林长老……”   阙祤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附近传来一声野兽的低吼。   郁子珩的脸立时又黑了。   “是你义父养的豹子?”阙祤看向他。   郁子珩一抬手,隐卫瞬间又出现。   “去把那些畜生都给我杀了,”他冷冰冰地吩咐道,“数量太多就放把火烧死,不用再给我义父留着伤人。”   隐卫领命要走,却听阙祤道:“其实它们也是无辜的。”   郁子珩:“……”   阙祤直直看着他。   “咳……”郁子珩干咳一声,十分不情愿地道,“你们想办法引着它们出去吧,赶进林子里去。当然,如果有要攻击你们的,不必留情。”   隐卫们很有眼色地等了等,没见阙祤有异议,这才领命去了。   “……”郁子珩气道,“这几个家伙倒是懂得了要看谁的眼色行事!”   阙祤继续往前走,“不好么?”   “好,真是太好了!”郁子珩一脸谄媚。   阙祤斜了他一眼,道:“你愿意不杀它们,我才相信你是真地不怕它们了。”   “我本来也不怕!”郁子珩外强中干地嘴硬道,“只是还有点不习惯罢了。”   阙祤敷衍道:“行行行,你说不怕就不怕。”   郁子珩忙把话题拖回来,“你刚刚说林长老怎么了?”   阙祤于是便将从林当那里听到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郁子珩跟在他身后接连往狭窄的捷径里钻,道:“他……是我义父的兄长?这……这还真是……”   阙祤语气不善地道:“你养了一群隐卫就顾着防我了是吧,真有问题的人你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探查到。”   郁子珩从身后一把箍住他的腰,“当初总坛里到处都是长宁宫的探子,我不想隐卫暴露,根本没将他们放在总坛。这事怪我,不然凭你的轻功和耳力,区区几个隐卫,哪能瞒得住你?”   这几句话半事实半讨好,算是把阙祤的毛给捋顺了。阙祤唇角含笑,抬臂覆上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想来林长老从知道有隐卫存在的那一日起就日夜难安了,全然没能想到隐卫从前根本不在寻教中的可能,便忙着趁你没回来前逮着个借口跑了。”   “居然又让你遇上了他,还好没受伤。”郁子珩将他环得更紧了些,“说起来,为什么只有那小家伙一个人跟着你,宇威海黎和其他人呢?”   “我打发了他们去收拾长宁宫的弟子,解决了孟尧后他们也没跟上来,我便先下来了。”阙祤笑笑,“没想到那孩子从一开始就没听我的话,不让来也偷偷跟着我呢。”   郁子珩满意道:“总算还有一个把我这个教主的命令当回事的。”   “都是我的意思,回去了也不许为难他们。”阙祤掰开他的手,“你义父现在说不定已经跟顾门主他们动上手了,你别磨蹭了,我们快着些。”   郁子珩哦了一声。   阙祤等他放开手,忽然转身抱住了他,在他背上轻抚了两下道:“别装镇定了,你的心跳声已经出卖你了。也许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别吓唬自己了。”   郁子珩苦了脸,心却慢慢平静下来。他在阙祤颈间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站直身体,振作道:“走吧。” ☆、有志竟成   两人在隐形的暗道里急速穿行,近酉时才靠近了潆州药铺的出口附近。   走的不是先前计划好的路,为免偏离方向,郁子珩一直将地图拿在手中,此时看了看,指着右手边一条狭长的通道道:“我们到了,顺着这一条走到头就是了。”   阙祤点头道:“走吧。”   “阿祤。”郁子珩却没动,踟蹰着唤住阙祤。   阙祤回头,“怎么?”   郁子珩苦笑了一下,“我跑那么远把你找回来,到底又让你卷进这些本来与你无关的事中来,我很怕你再受伤,我……”   阙祤走回来,抱臂站在他面前,“事到如今,你跟我说这个?”   郁子珩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了下去,脸上的表情愈发僵硬,“你为了我得罪我义父,又千里迢迢回中原去帮我找解药,忍受那么多人仇视的目光,眼下又要跟着我冒险。可我什么都没给过你,只会让你受伤,想想都觉得自己混账极了。”   阙祤顺口应了一句,“是挺混账的。”   郁子珩更失落了。   阙祤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可谁说你什么都没给过我的?”   郁子珩呆了呆,“你说那不值钱的令牌?当初给你金的你又不要……哎哟!”   阙祤加大了几分手劲,而后又放开来帮他轻轻揉着,“我这条命不也是你拼死拼活救回来的么?还有,你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郁子珩握住他的手,“阿祤……”   “你问的那些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么,我爹被人杀了,我娘自刎在我们兄弟三人面前,后来两个弟弟也没了。”这些都是阙祤心底最深的伤痕,一道接着一道,全部砍在了同一处。这伤口狰狞过,丑陋过,让他曾以为永远都不会好了,却没想到不过短短两三年,他便可以若无其事地对旁人提起了。阙祤反握住郁子珩的手,微微笑了笑,“你知道我来到煦湖岛后为什么那么想回家么?因为我不想客死异乡。没错,我没想过要活着,这里的人只会想着利用我,家乡的人则想要杀我,你说这天大地大,又有哪里是真能容得下我的?”   这一番话说得郁子珩心疼得快要撕裂一样,他倾身过去,狠狠抱住了阙祤。   阙祤却又无所谓地继续道:“我以为我的心早就死了,从没想过自己还会爱上一个人。子珩,是你让这颗心又活了过来,让我在这我以为自己一无所有的世上又多了牵挂。我才知道,我也不需要什么天大地大,”他向后退开一点,抬手在郁子珩心口戳了戳,“只这方寸便足够了,这里,是真正能容得下我的地方。”   郁子珩死死咬着牙,眼中竟湿了。   “不过,”阙祤拍拍他的手,“我说你多愁善感够了吧?顾门主他们可还等着我们呢。”   郁子珩:“……”   阙祤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行了,走吧。”   郁子珩却又一把将他扯回来,也不多说,直接用一个亲吻表达了。   腻歪够了,郁子珩才扶着气都喘不匀的阙祤走进那幽暗的通道里,安心地道:“阿祤,你待我真好。”   阙祤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自己不是那种善言辞的人,这种话既然说出口便必然是真心,他自是清楚。而且这些话要是叫旁人听了去,非得酸掉大牙不可,现在自己重新想来,也觉得挺肉麻的。可还能怎么办呢,这孩子气的家伙看着没心没肺,实际心思比谁都重,也比谁都更患得患失。阙祤靠着他,很是大度地道:“谁让我比你大呢,总得让着你些。”   郁子珩:“……”   未及近前,两人便听到了外头的打斗声,连忙加快了脚步。   入口的门开在药铺后院靠墙的地方,不知是谁匆忙自里边出来后还没来得及关上,周围散落着各种各样的药材和木箱竹筐,院墙更是塌了两边,整个小院连带着院外的半条街都乱得不成样子。   单耽和雪儿带着没剩下多少的兰花杀手在与隐卫们对敌,林当则是和尹梵与祝文杰对上了。两位护法合力,未尝不是林当的对手,可他们到底有所顾忌,动起手来不约而同地减了五成的功力。   兰修筠被那群混战的人围在当中,怀里护着个纤瘦的蒙面男人。那男人腿上似乎有残疾,无法靠自己站立,上半身被兰修筠紧紧扣着,两条腿却软绵绵地垂着,全然不受力。   见又有人从里头出来,兰修筠目光如刀地看过来,见竟是他们,脸色不由变了几变。心知一定是隐形密道被人发现了,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又瞪了林当一眼。   他那边自有一番山雨欲来的阴沉,可他怀中的男子在看到郁子珩的时候,眸中却一下子闪过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芒来。男子甚至想伸出手去,可却被察觉到的兰修筠给按下了,只得颇有些落寞地喃喃道:“那是子珩么?已经长那么大了……”   “郁子珩,你怎么这么慢!”苏桥站在对面墙头,挥着手上的剑吼道。   郁子珩朝他看过去,正要说什么,眼角却瞥见兰修筠有了动作。   兰修筠不愿与这群人纠缠,再次抱着怀里的人纵跃而起,意图从这圈子里脱离出去。可他才一动,四周的隐卫便跟着动了,简直像是在周围筑起了一堵墙。紧接着头上两柄剑递到,顾文晖与苏桥又将他压制了回去。   “该死!”兰修筠将怀中的人仔细护住,拼着受伤也想闯出去。他已经这样试过几次了,若不是担心伤到怀里的人,凭他的功夫早就突破重围了。眼下连郁子珩也到了,再不拼命怕是走不成了。   这师兄弟两个自知不是兰修筠对手,一直也没和他正面交锋,每次便只在他企图逃走的时候,虚虚递过两剑来将他逼回去。可没想到这次却没奏效,意识到兰修筠竟是拼着卸下一臂也要脱身,苏桥先是被他的气势给吓住了,险些一剑刺偏,也撞进他怀里去。   “当心!”   “手下留情!”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顾文晖,一个却是郁子珩。   顾文晖拖着苏桥躲开时,郁子珩已到近前,双掌翻飞,在不伤到兰修筠怀中人的情况下,重新将他逼回了圈中。   兰修筠落回地上,面上结了一层冰霜,揽着怀中人的一双手却依旧称得上是温柔的。   郁子珩跟着他进到圈中,双眼紧盯着他怀里那孱弱的男子看,情不自禁地又向前走了两步。   “滚!”兰修筠低喝一声,匀出一只手来,不由分说便拍出了一掌。   郁子珩却似无知无觉一样看着那男人,脑中拼命描画着父亲的模样,急切地回想着儿时父亲拥着自己时脸上的笑,可不知为何,他越想记起,那张温和宠溺的笑脸便越是模糊,急得他眼圈都红了。   他不知闪躲,有两个人却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其中一个便是阙祤,他借着过人的轻功优势极快地窜了进去,伸手拽住郁子珩后领便向后退。   另一个竟是那始终被兰修筠抱在怀里的人。   他受惊般地瞪大了眼,下意识地出手要将兰修筠的手压下,轻呼道:“你别伤他!”   兰修筠护他已成本能,当即收了掌力,可随即又心头火起,冷哼一声卷着怀中人的腰肢将他送到另一边,再不考虑保存实力对敌的事,一身的内力毫无保留地冲着郁子珩便递了出去。   阙祤大惊,忙提着郁子珩向半空跃去,不料那内劲竟似铺天盖地一般无处不在,他拼尽全力也冲不出那无形的牢笼。来不及多想,阙祤将郁子珩向上一托抱在胸前,打算用后背硬接这一下。   耳畔如有劲风刮过,看不见的气流排山倒海似地滚来,郁子珩一哆嗦,这才回过神。意识到眼下是个什么状况后,他心头猛地一紧,想也不想地从阙祤怀中挣出一条手臂来,反扣住他的腰,使了个千斤坠落地后直接转身蹲下,将阙祤死死按在怀中。他也不回头去看,背对着兰修筠,也将内力推送了出去。   可他到底担心伤到父亲,不敢将全身内力尽数送出,也因此吃了亏。   两道霸道无比的劲力在四人中间碰撞到了一处,顷刻间便是一片飞沙走石,围在四周的隐卫和杀手都被推了出去,踉跄了好几步方才停下。   郁子珩闷哼一声,气息紊乱,脑中嗡嗡作响。   阙祤忙扶着他站起来,惶急道:“你受伤了么?”   郁子珩闭着眼稍作调息,片刻后转过头来对他笑笑,“无碍。”   “主人!”雪儿脆脆地唤了一声,跑回到了兰修筠身边。   单耽招呼兰花杀手们跟了过来,护在两旁。   郁子珩与阙祤也朝那边看去。   对撞的掌力带起的余风掀去了男子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因久不见日光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脸来。   郁子珩身体轻颤了下,哑声道:“爹……” ☆、爱恨情仇   这实在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五官俊秀,眉目如画,即使脸色苍白得不似活物,也丝毫不影响他眼角眉梢透出来的诗画般含蓄的灵气。   若不是大致知道他的年纪,阙祤一定会认为这人比自己大些也大得有限,可他眼底堆积得过重的疲惫和沧桑又清清楚楚在那里,浓得好似永远也化不开了一样。   听到郁子珩那一声轻轻的呼唤,男人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随即也不知是怎么,他好像是透不过气一般地怔怔望着郁子珩,那张苍白的脸竟渐渐红了起来。   “书翰!”兰修筠皱眉喊了他一声,单掌抵在他背心上,送了些内力进去。   男人身体剧烈地震了一下,而后开始咳了起来,是郁子珩都差不多要听习惯了的咳声。   郁子珩向前迈了一步又站住,脸上闪过迷茫。在听到“书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被带回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家里时常人来人往,连着娘在内的许多人,便是这样呼唤自己的父亲的。   到底有多久没听过有人这样唤他了呢?久得好像他都快要忘记父亲的名讳了。   一只手探过来,在他手背上触了触,握住。   郁子珩偏过头来看着握住自己手的人,散乱的目光在那人低低的安慰声中渐汇到了一处,正撞上了阙祤隐含忧心的双眼。   “子珩,”阙祤手劲加大了些,“不要紧吧?”   郁子珩摇摇头,勉强笑了一下,道:“我找到了,阿祤,我终于找到他了。”   阙祤也回给他一个微笑,“皇天不负有心人。”   一旁站着的尹梵祝文杰自不必说,甚至连顾文晖和苏桥都呆住了。他们虽出身琼华门,可对于“郁书翰”这个名字却并不陌生,毕竟当年是郁元帅将他们这些人的先祖带上了煦湖岛,郁家每一位家主岛上的人没有不清楚的,何况还有郁子珩每年都要到琼华门的地界探寻他父亲的踪迹。   围站在此处的一众人全部安静了下来,半条街上只能听到郁书翰那要命似的咳声。   “咳……唔……”咳到最后,郁书翰生生卡出一口血来,岔出的两口气总算在兰修筠的帮助下调了回来,脸上才漫上的一点血色却又褪得干干净净。   兰修筠半跪下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撑着他的背,一手轻柔地为他拭去唇边血迹,问道:“好些了么?”   郁书翰靠在他身上,有气无力地道:“还不就是那样子么。”   兰修筠的脸又绷了起来。   有兰花杀手递上水袋,兰修筠给郁书翰喂水漱口,又哄着他喝了两口,这才将水袋丢还给那杀手。   郁书翰缓过了这口气,又抬头看郁子珩,眼中仿佛含着千言万语,“修筠,你让子珩过来,我跟他说几句话。”   “不行!”兰修筠毫不犹豫地道,“今日这里的人本来都不该看到你的,只有我一个人可以,你忘了么?”   这话说得霸道又没有道理,顿时让阙祤觉得兰修筠简直要比郁子珩还混账得过分,他们义父子某些地方真是出奇地相像。   可郁书翰却似早已习惯他这般讲话一样,依然是好声好气地道:“修筠,你我都知道我活不长了,我这半辈子都是你一个人看着的,死前想和我儿子说几句话还不成么?”   兰修筠被他说得双目充血,狠声道:“谁说你活不长了?就算阎王亲自来要人,那也得看我放不放手!”   郁书翰无奈又惆怅地叹了口气。   郁子珩心神已经稳定了,他从阙祤掌中抽回手来,又向前走了几步,不悦道:“义父,我总是想不明白你为何用假死骗我,为何针对于我,但现如今这些我不明白也没有关系了。你是否打算和我说说,为什么要抢走我爹,将他囚禁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我郁家待你不薄,你如何恩将仇报?你害我苦苦找寻我爹这么多年,害得我娘含恨而终,你难道从未觉得良心不安么?”   郁书翰面现悲痛之色,“你娘……你娘她……”   不等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兰修筠便冷哼一声道:“我不喜欢他被那么多人惦记着,不喜欢他想着这个那个,不喜欢他对着除了我以外的人笑,我便将他藏起来,你管得着么?你娘死了算她命好,不然我也定不留她。”   郁子珩被他气得额上手上青筋暴露,咬牙道:“那你从前对我的疼爱,也都是假的么?”   兰修筠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我这辈子就只疼爱过这一个。”   他本生得英俊,说这话时一身戾气尽去,只余无限柔情,路过的人看上一眼只怕也要为之动容。   可惜这周遭剩下的没有一个是路过的人。   就连缩在他怀里的郁书翰对着他这掏心掏肺的一句,也不过是淡淡叹息一声,道:“你又何必当着孩子的面再为难我?”   “你为何总是不信我?”兰修筠眼里满是不甘,扶在他肩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   郁书翰垂下眼眸看着自己不顶用的双腿,低声道:“信与不信,我这辈子也都毁在你手里了。”   兰修筠心里烧起了一把火,不能对郁书翰发,便只有对郁子珩了。他回头看向单耽,吩咐道:“去给我找把舒服的椅子来。”   不等单耽动,已经有两个兰花杀手跑到药铺前院去了。   郁书翰眉头蹙了一下,用攒了半天的力气直起身体,道:“子珩没有哪里对不起你过,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   兰修筠目光冰冷,“从前我听了你的话让这小子好好长大了,可他越长大却越不乖,凭什么我练不成的功夫他就能练得成?”他的手覆在郁书翰的腿上,“我不喜欢,就要让他付出代价。而且我偏不信,我自己创出来的功夫,就不如你们家的博元修脉。”   “你……”   “还有,”兰修筠探指勾住他下颌,“近几年你愈发惦记他,你叫我如何容他?”   郁书翰偏过脸去,“哪个当爹的临死前不想再见儿子一面呢?”   这句话成功让兰修筠的脸更黑了。   “义父——不管你从前待我是否真心,我不会忘了你的好,所以现在还愿意叫你一声义父。”郁子珩板着脸与他对视,“念在我们曾是一家人的份上,你放开我爹,有什么话,我还愿意坐下来同你好好说。”   兰修筠却不买他的账,不屑道:“一家人?哼,要不是为了书翰,你以为我喜欢进你郁家的门?”   阙祤心道,这老家伙果然是早有所谋,也是个心志坚定的,想了便要做,弄出那么大一个地底城来。   见他不领情,郁子珩也不再与他客气,“你这般折辱于我父亲,此仇不能不报,义父,你可想好了?”   兰花杀手正巧带着一把藤椅回来了,兰修筠横抱起郁书翰,将他小心地放在了藤椅里,又接过另一人递过来的薄毯为他盖在腿上,这才回头对郁子珩道:“要你的命,我一早便想好了。”   “好,那就莫怪孩儿不孝了。”郁子珩便要运劲,手腕却被人拉了一下。   阙祤不放心地叮嘱道:“这时候别动你那为数不多的善念,你义父是什么样的人你已经清楚了,别心软。”   郁子珩道:“好。”   阙祤故意背对兰修筠,两只眼珠子却往那边够了够,而后对郁子珩微微抬了抬下颌。   郁子珩立刻会意,倾身抱了他一下,用只有阙祤一人听得见的声音道:“那便拜托你了,也要小心。”   阙祤在他背上拍了拍,“去吧。”   “保护好先生。”兰修筠对着单耽和雪儿简短地交代了这一句,便要上前与郁子珩对敌。如今被郁子珩知道了他藏着的人是谁,他也不必再担心这义子会卑鄙地掐着自己的软肋不放了。   郁书翰却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想要坐起来些,却也没力气了。   “你还要劝我么?”兰修筠半蹲下来,将他按住。   “你心里知道我没有几日好活了,又何必自欺欺人?”郁书翰道,“我走后你们便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相依为命不好么?”   兰修筠握着他的手,笑着耸了下肩,“你知道我这人一辈子都活得任性,要什么我便抢来,烦什么我便毁掉。我不需要亲人,不需要什么相依为命,我只在乎一件事,那便是你心里哪怕只那么一时半刻,可曾真地有过我。”   郁书翰一边为他在小辈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而赧然,一边又因他话中的狠绝而心惊,“可你……你不能杀他,不管怎么说,他是……”   密道的出口处突然传来不小的动静,打断了他的话音。   众人瞧过去,见魏平吃力地从地上爬起,奔到兰修筠跟前跪倒,哭道:“主人,雪山灵芝被人抢走了!” ☆、于心不安   兰修筠眼角猛地一抽,将魏平直接从地上给提了起来,声音几乎压抑不住地颤抖,“你说你们找到雪山灵芝了?”   “找……找到了,”魏平勉强以脚尖触地,艰难地道,“兄弟们费尽千辛万苦,只找到了那么一株。本来是要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可才从雪山上下来就碰上了……”   兰修筠脸色骤然一白,“你说雪山灵芝被人抢走了,那你们为什么不抢回来?”   魏平哆哆嗦嗦地道:“弟兄们都死了,只剩下属下一个,打不过他们,只得求饶,讨得一条命来将此事告知主人。”   兰修筠放开他,心中苦意蔓延开来,恶狠狠道:“夺药的人是谁?”   魏平就等他有此一问,抬指往郁子珩和阙祤的方向指去,“是他们!”   兰修筠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眼中杀意顿现。而后他又轻轻勾起嘴角笑了,目光重新落在魏平身上,冷冷地道:“所以你是在告诉我,你的兄弟们都为了任务死了,你却为了活命苟且偷生?”   魏平打了个寒颤,一时有些懵了,“主人……”   “密道的那些秘密,是不是你告诉他们的?”   魏平连牙齿都开始打颤,不自觉地往后退去,“属下……属下并非怕死,只是想……”   兰修筠冷笑一声,“我留你这废物何用!”   最后一个字出口之时,一道掌力自他袖底磅礴而出,正击在魏平的百会穴上。   魏平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鲜血自七窍涌出,就那样死了。   郁书翰瞥了眼他那可怖的死状,摇头道:“我早与你说过我命该如此,你非要再造杀孽么?”   见到魏平时,阙祤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直觉这中间有什么事是被自己不小心忽略了。在听到“雪山灵芝”这四个字时,阙祤才猛然想起被忽略的是什么,心头不由得一阵乱跳。   他面前两三步远的地方,郁子珩也是心神剧震,目光颤悠悠地越过兰修筠,落在郁书翰身上。   郁书翰似有所感,对着他柔和地笑起来,用有些虚弱的声音安慰他道:“子珩,不要紧的,你别多想。”   就算他真不多想,兰修筠却不能不多想。这个不相干的人简直比人家做儿子的还要心焦,对着郁子珩便吼道:“雪山灵芝现在哪里,还不快些交出来!”   郁子珩心中万分愧疚,没理会他说什么,只看着郁书翰,道:“爹,我那时候不知道义父找雪山灵芝要救的人是你,不然我一定不会……”   “少说废话,我让你交出来!”兰修筠早已没了耐心,形似癫狂。   阙祤担心他会突然发难,这会儿郁子珩心神不稳,可别受伤了。他忙上前两步站在郁子珩身边,对郁书翰道:“伯父,当初子珩中毒,是晚辈自作主张……”   “子珩如今好了么?”郁书翰神情惶急,又要坐起些,可身体到底不允许。站在他身后的单耽和雪儿竟无一人上前搀扶,也不知是不喜欢他,还是兰修筠不许他们触碰。   兰修筠眼中杀意再次昭然。   郁子珩抬起手臂挡住阙祤,将他往自己身后推了推,“爹别担心,孩儿已经没事了。”   郁书翰便放心地呼出一口气来。   兰修筠向旁挪动半步挡住了郁子珩和阙祤的视线,怒道:“一株雪山灵芝足以抵得过百味药材,你中那么点毒用不上整株,快把剩下的给我!”   郁子珩脸色难看了起来。   “剩下的没在我们手上,”说起这个,阙祤不免抱歉,“为了报答恩人相救之恩,已经将余下的都赠予恩人了。”   “混账!”兰修筠盛怒之下一身真气陡发,都奔着阙祤去了,“谁允许你这样做的,你凭什么拿我的东西充好人!”   郁子珩一把推开阙祤,提劲接下了他这一掌。   二人终是战在了一处,一方步步紧逼,带着不将对方置于死地决不罢休的狠意;一方只守不攻,招式里满怀犹豫与自责。   兰修筠的功夫到底有多高没人知道,郁子珩神功初成内力雄浑,双方俱是煦湖岛上数一数二的高手,甫一对上招,旁人便被强硬的内力推得难以靠近。   郁书翰只觉一股大力撞在了藤椅上,险些将自己给掀了出去。单耽与雪儿被内力卷起的沙土眯了眼,只顾着自己伸手去挡,谁都没留意到他。   阙祤眉头轻皱了一下,一闪身便到了他身前,以自己的内力替他顶住了这无妄之灾。   兰修筠大喝道:“滚!”   见他又要回去,始终不还手的郁子珩担心他会伤到阙祤,总算肯出手将他拦住。   阙祤被那两道混在一起的劲风撞得胸口闷痛,快速调节了一下内息,正想趁机将郁书翰带走,林当、单耽与雪儿三面已同时递过招来。   “不许伤人!”郁书翰连忙喝止。   可这几个人又哪里会听他的话了?单耽与雪儿一上来便是杀招,只有林当第一招出得并不如何坚决,然而也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第二招上便狠辣了起来。   要让阙祤一个人对付这三个,想要取胜虽说并不十分容易,可却也难不到哪里去。但此时到底不同,他隐约有种感觉,这三人一个对兰修筠有愧,两个对兰修筠唯命是从,可却同时默契地都不希望郁书翰活着。   没错,他们那不要命的打法,根本不顾及夹在当中废了双腿生命垂危的郁书翰的死活。   这几个家伙不顾,阙祤却不能不顾,他一半的注意都留在了郁书翰身上,一时间不免左支右绌。   好在尹梵与祝文杰眨眼间便一前一后到了,顾文晖与苏桥也上前帮忙。   他们这一动,隐卫与兰花杀手们便也不客气,再次战成一团。   阙祤终于抽出身来,将郁书翰连人带椅地托起,两个起落便退到密道出口附近,并唤来五名隐卫在前护法。   兰修筠暴喝起来,那一声喊仿佛包含了他心中这些年来一直苦苦压抑着的无助和愤怒。他曾以为凭自己的能耐足以傲视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到这一刻才不得不承认,他此生真正所求,或许早已注定了永远都得不到。   郁子珩接下他当空劈下的一掌,觉得半条手臂都发了麻。明白对方是要赶到父亲那边去,他不敢怠慢,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堵住他的去路。   “郁子珩,你我亏欠的人不是他!”阙祤见他还不能凝神对敌,忍不住吼道。   郁子珩微怔,随即调动全身内力,以博元修脉的内功心法催动外家招式,全心全意与他对阵起来。   阙祤稍稍放心了些,双眼却没从郁子珩身上离开片刻。   “孩子,你的轻功很了不起。”他身旁的郁书翰平静地开了口,语气中有淡淡的欣慰和满足,“子珩的功夫也练得很不错,没想到还真被他练成了,你可知帮他的人是谁么?”   阙祤莫名有些不自在,蹲下身道:“是晚辈。”   郁书翰惊讶道:“你是天生逆脉之人?”   “不是,晚辈曾受过很重的内伤,以致经脉逆行,过了段很是要命的日子。”阙祤道,“后来子珩想办法帮我打通了血气逆行时阻滞的穴道和经脉,内伤好了,晚辈也习惯了这不同常人的逆脉体质。”   郁书翰偏过头来仔细地打量着阙祤,将他看得不好意思了,才问道:“孩子,你是子珩的心上人吧?”   阙祤忽然就紧张了起来,是他这辈子还不曾有过的极度的紧张,这使得他的一张俊脸迅速红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嗫嚅道:“可以那么说吧,我和他……”   郁书翰脸上笑意浓了些,伸出自己干瘦的手抚了抚阙祤的头,“孩子,你叫什么?”   “晚辈阙祤。”感受到他指尖的凉意,阙祤心里有些不好受。   郁书翰点了点头,“小祤,这么多年来子珩想必受了不少苦,我没尽过多少为人父的责任,往后也没机会了,你便替我好好照顾他,行么?”   阙祤被他说得鼻间泛起阵阵酸意,单手扶在藤椅上,劝慰道:“伯父,子珩找了您这么多年,不是只想见您一面就算了的。您别想太多,雪山灵芝是晚辈送出去的,再要回来便是了,等他们打够了,晚辈即刻动身。”   “在中原是么?”郁书翰问出这句话,眉头极快地皱了一下。   阙祤并未发觉他的异样,道:“是,那里是晚辈的家,晚辈熟悉得很,一定很快回来。”   “再快我也等不及了,你和子珩都不必再为我……”这句话还没说完,兰修筠便又咳了起来。   “伯父!”阙祤着急地往郁子珩那边看了一眼。   “扶我……咳……”郁书翰再一次尝试着要坐起,却毫无疑问地再次失败了。   阙祤却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忙伸手撑起他的肩,扶着他侧过了身子。   这动作尚未完成,血已经自郁书翰的口中溢了出来。 ☆、狂悖无道   血很快将郁书翰浅灰色的衣襟染红了一大片,他恹恹地枕在阙祤肩头,呼吸声轻不可闻。   “伯父,我……我该怎么做?”阙祤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第一次明白了当初郁子珩看到自己呕血时的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靠在自己身上的人轻得仿佛没有重量,阙祤半揽着他,能感受到他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着,而本人却对此无能为力。   生命的流逝恍若有形,此时此刻让阙祤真真切切地看见了。   郁书翰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可却听不清对方说的是什么,他自己想开口,已经是半个字都吐不出。   “书翰!”   “爹!”   兰修筠和郁子珩再无心斗个不休,齐齐奔到他身前。   郁子珩脸都吓白了,在阙祤旁边跪了下来,握住郁书翰一只手,“爹,您看看我……”   兰修筠则单膝跪在另一边,想将郁书翰从阙祤那边拖回自己怀里,又怕此时此刻动作太大,会直接要了他的命。强压下那股冲动,兰修筠抬掌抵在郁书翰膻中穴上,将一道柔和的内力送入了他体内。   “你做什么!”郁子珩想也不想便要阻拦。   “子珩别乱动!”阙祤忙用闲着的一只手拉住了他——若还有谁能有办法应付眼前这个情况,那除了兰修筠也难作第二人想了。   郁书翰闭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晕过去了,全靠着阙祤的支撑才能维持着坐姿。   郁子珩和阙祤都不作声地看着,连呼吸都屏住了,像怕惊扰了那个脆弱的人一样。   双方的战斗再次停了下来,隐卫中有几个受了伤的,却也将兰花杀手逼得更惨,还能站起来的,不过也就剩下四五个。   单耽也受了不轻的伤,却把雪儿保护得很好,此时两个人一站一坐,都不善地盯着这边的动静。   好半晌,兰修筠才收了内力,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递到郁书翰唇边,柔声道:“书翰,你先别睡,把这个吃了。”   郁书翰睫毛颤了颤,似乎是在挣扎着想睁开眼睛,仅仅是如此也显得吃力极了。   “书翰……”兰修筠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害怕,从前无坚不摧的表面碎得全然不成样子。   郁子珩双手捧住郁书翰的手,感觉自己的掌心都因为紧张担忧而出了一层薄汗,可却怎么也焐不热这只苍白瘦弱的手。   又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郁书翰才慢慢睁开眼。衣衫上大片的血红色将他的脸衬得更加苍白,整个人就像随时要消失一样,让人多看一眼,便多难受一阵。   “书翰,快把这个吃下去。”兰修筠软声软语地劝着。   郁书翰瞥了那药丸一眼,无可无不可地张了嘴。   郁子珩连忙叫隐卫递水过来,服侍他喝下去。这是他第一次服侍自己的父亲,一想到这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托着水袋的手便不稳地抖了起来。   郁书翰勉强吞下药丸,又偏头靠上阙祤的肩,操着沙哑又虚弱的嗓音道:“都别急,老毛病了,我歇一会儿就好了。”   郁子珩握紧他的手,红着眼睛道:“爹,我带您回家,让陈叔给您瞧病好不好?”   兰修筠在旁边重重哼了一声,“他算什么东西,我的医术比他好几千倍!”   “那你为何让我爹受这么多苦?”郁子珩心里不舒服,闻言便呛了他一句。   兰修筠眼角剧烈地跳了一下,一瞬间脸上闪过后悔和歉疚,让那一张本来英气十足的面孔竟显得有几分狰狞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憋得脸都红了,才用更大的声音道:“若不是你把雪山灵芝抢去用了,若不是你的人把剩下的药都送人了,书翰说不定早已经好了!郁子珩,你创了寻教找寻你爹,自以为是大孝子,却做出从你父亲这里抢命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   郁子珩背脊猛然一僵,人竟恍惚了起来。心口和头同时剧痛,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子珩……”郁书翰不悦地看了兰修筠一眼,眉头蹙了起来。   “子珩,郁子珩!”阙祤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手中暗含内力。   郁子珩体内乱窜的内息被这不打一声招呼便闯进来力道一撞,立刻带来了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他也因此回了神,忙引着内息回归丹田。喉间泛起阵阵血腥气,被郁子珩强行压了回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因为兰修筠那一句话便走火入魔。   郁书翰想抬起手摸摸儿子的脸,可只抬到一半手便又垂了下去,他只好无奈又苦涩地笑了一笑,道:“子珩,别听你义父胡说,爹这病由来已久,就算是灵丹妙药,此时送到我面前也是无济于事。纵然你们带了雪山灵芝回来也是救不了我的,你不必觉得愧疚,只要你好好的,爹就放心了。”   郁子珩托着他的手贴在自己颊边,感受着来自父亲的疼爱,“爹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会这样?”   兰修筠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   郁书翰的拇指在郁子珩脸上摩挲了几下,看向自己无知无觉的双腿,“自打经脉受损,这两条腿废了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郁子珩一手放在他的腿上,一下一下帮他轻轻按摩,明知这是徒劳的,却还想盼一个奇迹。   “经脉为何会受损?”他问。   郁书翰没答话。   好一会儿都沉默不语的兰修筠肩头忽而动了一下,他微微侧过头,满眼苦涩地看向郁书翰,对上的却依旧是他永远都波澜不惊的双眸。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不懂何谓喜怒。   他总是安静的,温和的,包容的,承受再多痛苦也不曾抱怨一句,只是那样平静地接受了。面对自己曾经给他的诸多伤害,他从未埋怨责备过半个字;可自己捧到他面前的一颗真心,他却也从没正眼瞧过。   仿佛于他而言,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是真正重要一样。   兰修筠心头空落落的,莫名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过得真是索然无味。他的视线自郁书翰脸上移开,落到郁子珩正在给父亲按摩的手上,一记眼刀扫过,简直想把那只手给剁下来。   “爹?”看出郁书翰并不想说这个,郁子珩却坚持追问,就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字,居然就被他生生唤出了不依不饶的意思来。   郁书翰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想拉一拉身上盖着的薄毯,才触到毯边,便有人帮了他——兰修筠、郁子珩与阙祤同时。他只得泄气地闭了闭眼,尝试着直起身子。   阙祤不知道他这一身伤病是怎么回事,不敢让他自己用力,忙小心地扶着他半躺回藤椅里。   郁书翰疲惫地笑了下,对他道:“辛苦你了。”   阙祤正要说什么,兰修筠已经站起来,弯腰作势要将藤椅里的人抱起,“书翰,你得休息了,我们走。”   郁子珩伸臂将二人隔开,“义父,我不是当年那个不顶用的毛头小子了,不能让你再一次将我爹带走。”   “让开!”兰修筠低吼。   郁书翰叹气道:“修筠,你还执着什么呢,你心里明明早已清楚,我们走不了,也走不远了。”   “书翰!”   “我都明白,你其实早有离开此地换一处避风头的想法,只是我的情况恶化得太厉害,将你给拖住了。”郁书翰叹了口气,“不过今日你见了子珩,心中怕已动了和我一起死在这里的念头了吧?”   不然二十年来在我身旁不肯移开寸步的人,怎会将我一人放在一边去和别人动手?   兰修筠身体一震,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郁书翰错开他的视线,轻声道:“我是早该死的人,这些年你用内力和药物吊着这条命,却也无力改变油尽灯枯的结局。可你不同,修筠,你还可以选择好好地活下去。”   这两句话分明是为兰修筠好,却将他说得怒目圆睁。他一把握住郁书翰的肩,大力挥开郁子珩阻拦的手臂,居高临下地盯着郁书翰的双眼,咬牙切齿地道:“你让我选?你觉得我还有得选么?郁书翰,我告诉你,不管你能不能活下去,生也好死也罢,为人为鬼今生来世,你都休想斩断你我之间的纠缠!”   郁书翰嘴唇颤了下,闭上眼,偏过头。   不忍看,不忍闻。   “放开我爹!”郁子珩再次探臂过去,这次带了内力。   兰修筠似是气到了极点,非但不躲,反而迎了上去,二人便在郁书翰面前短兵相接地对了一掌。这丁点的发泄好像完全不足以排遣他胸中愤懑,兰修筠吼道:“你不是想知道他的经脉为何会受损,他的双腿为何会残疾么?好,我来告诉你!”   “修筠!”郁书翰蓦地睁眼,想阻止,无力的声音却淹没在了兰修筠的吼声中。   “他就是那个万里挑一的天生逆脉,我强行让他助我练博元修脉,以致于将他害成这副样子!” ☆、步步紧逼   郁书翰仿佛是气极了,胸口剧烈起伏。   阙祤担心他再出什么问题,忙道:“伯父,您先别着急,我们……”他不知说些什么,自己此时也是一头雾水。   “子珩,他说的不是真的,你别信他的话。”郁书翰本已是累极了,却不得不因为兰修筠强打精神,一张脸白得近乎透明。   正在震惊中的郁子珩听到这句话,也回过味似地道:“没错,我不信你说的。逆脉之人明明对修习博元修脉有益,又怎么会练得连双腿都失去的?”   兰修筠道:“我以你母子性命相挟,迫得他告知我博元修脉全本,他心中是不愿的,助我练功本就有违他的心意,自然进境缓慢。”   “住口,住口!”郁书翰徒劳地一遍遍阻止,却也明白谁都听不进自己的话,只好抓住阙祤的手,着急道,“小祤,你快叫他别说了,或者……带着子珩离开这里,我不想看着他……”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兰修筠继续道:“我急于求成,结果适得其反。强行突破的后果便是害得他经脉错乱,半身血脉不通,主要经脉和穴道重创,内力尽失,形同废人。十多年来我日日为他调息疗伤,却只得缓解,无法根治。他说得对,就算有雪山灵芝,他也不可能再变回从前的模样了,只不过是为他多拖得几年性命,到头来还是一样。”   郁书翰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二十年的痛苦和煎熬随着他的话音在脑中飞掠而过,说不清这折磨到底是上天给自己的,还是给兰修筠的。而现在,那人又要将这折磨加诸下一代心上,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郁子珩的拳头攥得死紧,压着声音道:“义父,你怎能如此自私?”   兰修筠嗤笑一声:“你说我自私?你对你那位小朋友难道就无私了么?我可是听我大哥说了不少你们之间的事,子珩,你我之间的区别也就仅仅是运气罢了。你运气好,他愿意原谅你从前种种;我运气不好,纵然将心爱之人困在身边一辈子,却连他一个真心的笑容都得不到。”   “闭嘴!”郁子珩恼道,“不许你再出言羞辱我爹!”   “想为他报仇是么?”兰修筠挑衅地道,“来啊!”   郁子珩终于受不得他一再相激,低吼一声,再次递出了招去。   这次正合兰修筠心意,他立刻退到可能会伤到郁书翰的距离之外,又与郁子珩过起招来。却不图压制,只一招快似一招,一招重似一招,将平生所学一一使将出来,有意引着郁子珩也将自己最高明的功夫都施展开来。   这场对决好像一下子就与报仇无关了,而只是当世两大高手间一场华丽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切磋。   从天色将暗到彻底黑下来,二人也没能决出个胜负。   阙祤每看一阵便要留意下郁书翰的状况,此时见他面上近现灰败之色,却还是不肯闭眼歇息片刻,不由有些担心。他将郁书翰放在薄毯外面的手送到毯下,只觉那手凉得冰人,而看他额角,却隐约能瞧见冷汗。这只怕是已不舒服了许久,快撑不下去了,阙祤劝道:“伯父,他们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去,晚辈先带您找个地方休息吧?”   郁书翰转头看他,“你能拉开他们么?”   阙祤为难道:“只怕晚辈没那个能耐。”   郁书翰便没说走也没说不走,他有种感觉,兰修筠这么做,许是已生了寻死之心。想到这里,他只觉心口一阵剧痛,竟分不清是身体的缘故还是其他。   正这时,出口处再次传来动静。   阙祤此时距出口极近,忙站起身护住郁书翰,朝那边看去。   冯宇威和殷海黎从出口处露出头来,见到外头这些人,齐齐如释重负般地呼出一口气来。   阙祤放下防备,无语道:“你们怎么这么慢?”   殷海黎朝祝文杰那边看去,想确认他是否安好,没顾得上答话。   冯宇威只得干咳一声道:“在下边迷路了。”   “……”阙祤道,“我记得你们都有地图。”   “我和他在看地图时产生了那么一点分歧。”   阙祤:“……”   冯宇威走到他身边,一边看着那边郁子珩和兰修筠之间如火如荼的打斗,一边问道:“怎么这么久了还没结束?”   阙祤矮下身帮郁书翰又掖了掖薄毯,“情况有些复杂。”   冯宇威目光转了回来,打量了一下郁书翰,“这位是……”   “子珩的父亲。”   “咳……”这答案太猝不及防,冯宇威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顿时觉得自己不管怎么站着都不对了。   殷海黎闻言也看过来,下意识将背脊挺直了些,莫名有点拘谨。   然而郁书翰却半点都没察觉到他二人的紧张,没察觉自密道里鱼贯而出一半去围了单耽等人一半也护在自己左右的隐卫,甚至没察觉阙祤帮他掖薄毯的手,只是死死盯着郁子珩和兰修筠的一招一式。   不同于长宁宫那边的雷雨交加,潆州的天气实在好得透亮,又早有隐卫燃起了火把,连此间眼力最不好的郁书翰在这夜色中都看得出,兰修筠就要落败了。   二人的招式正处在最凶险的边缘上,落败,便是一死。   郁子珩心里充斥着巨大的愤怒和恨意,那些情绪在他胸中澎湃,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撑得他觉得自己都要炸开那样地难受。心头郁愤无法纾解,只能在碰撞的内力中发泄,可千余回合过去,竟似一点效果也没有。   儿时的温馨幸福,年少时的彷徨无措,长大后的每一次失望,一切的一切交替在他眼前浮现。如今终于找到了那个他这大半生都在挂念着的人,却得知这个人已经被人害得没剩下几日的性命了。   付出的所有努力顷刻便变得毫无意义可言。   而这些所有,全都要归咎于面前的这个人,他不仅毁了父亲的一生,也毁了整个郁家。   他居然还敢说他在意喜欢父亲,有谁会将喜欢的人囚禁在那种地方?父亲武功尽失,身有残疾,没有任何能力反抗,这么多年来到底都承受了什么?   不能再想下去了,这简直……是让人不堪忍受的侮辱。   郁子珩感觉自己的手脚都麻了,出招接招全凭本能,唯手臂起落间衣袖卷起的风依然带着不让对方见血便不罢休的狠绝。   非得杀人不可。   博元修脉第十层最后一式,天地合一。   承源决最后一招,万物归元。   郁书翰猛然把手从薄毯下边抽出来,用尽全力地抓住了阙祤的肩膀,借力坐了起来。   “伯父?”阙祤伸手扶住他,很快将目光重投回打斗的两人那边。   这是最关键的一次对招了,谁也不想错过。   眼看着两只各自带着极强内劲的手掌便要抵到一处去了,兰修筠却忽然半转过头来看向郁书翰,对着他缱绻一笑。   那一刻,郁书翰彻底明白了他的打算,一股凉意从无端处起,一瞬遍及全身。他抓着阙祤的手抖如筛糠,脱口道:“住手,子珩住手!”   他那因为时常咳嗽而显得过分沙哑的嗓音在这一喊中更显艰涩,尾音似被一劈两半那样刺耳难听,满含声嘶力竭般的焦灼。   阙祤不懂他为何独叫郁子珩住手,此刻住了手,那还有命么?   可事情发生得太快,还不及他想明白,便见兰修筠送出去的手掌堪堪偏出了半寸。   他这一掌竟然打歪了?   莫说是如兰修筠这般一等一的前辈高手,便是十年前的自己,也断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既不可能是失误,那就只能是故意了,难道郁书翰早看出他要如此,才叫郁子珩住手?   可是……为什么?   郁子珩也没料到兰修筠会如此,一怔之下,还不及反应便听到父亲叫自己住手,下意识便收了几分力道。可他二人距离太近,想要完全收势已是不可能,再加上他心头杀意未泯,这一掌即使算是手下留情了,击在兰修筠身上时也着实不轻。   兰修筠被他一掌打得身体斜飞出几丈远才落了地,连吐了好几口血出来,好一会儿也没能撑起身体。若不是他自己内力未撤尽郁子珩又多少收了手,只怕此时他已经没命了。   “主人!”单耽和雪儿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将兰修筠给架了起来。   郁子珩不解地看了看郁书翰,又看了看唇边带血还冲着自己狞笑的兰修筠。   郁书翰放开阙祤的肩膀,手向下滑抓住他衣袖,哑声道:“扶我过去,快!”   他腿不顶用,扶只怕是扶不过去的,阙祤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好一手环在他腋下,一手探入他膝弯,将人抱起走了过去。   郁子珩也朝兰修筠走去。   三人都未及近前,便听到兰修筠语气阴毒地对郁子珩道:“你不杀了我么?你不杀我,我还会继续折磨你爹的。” ☆、五雷轰顶   郁书翰眉间皱出了深深一道沟,正要叫兰修筠不要再说了,却见他抬起手掌对着自己这边,似是要推出掌力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他要杀了自己?生时不肯放过,死也要拖着?郁书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连自己都没发觉,那一刻眼底竟有受伤一闪而过。   郁子珩见兰修筠要对郁书翰和阙祤下手,面色顿时沉了下来。那是他最亲最爱的两个人,是这世上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两个人。尚未平息的怒气又起,郁子珩快他一步,一掌拍了出去。   郁书翰回过神,惊叫一声,嘶声道:“不可以!”   扶着兰修筠的雪儿也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而后转过身来死死抱住了他。   郁子珩没想到这坏脾气的小姑娘居然能毫无畏惧地舍己救人,意外之余忙将未尽出的掌力收了一半回来——他还不想欺负一个小丫头。   饶是如此这一下也够雪儿受的了,她伏在兰修筠身上,只觉五脏六腑痛得快要受不住,委屈得想哭。可还不等她哭出来,她便给痛得晕过去了。   “雪儿!”单耽大叫一声,忍着身上伤痛,扑过去查看雪儿的情况。   兰修筠抬手接住了雪儿下坠的身体,神色中终于出现些许动容,叹息道:“傻丫头,我今日无论如何难逃一死,你这又是何苦?”   “主人,她……”单耽愧疚于自己未能挺身而出,又担心雪儿,脸上表情复杂极了。   兰修筠将雪儿交到他怀里,道:“没事,只是晕过去了,休息休息便会好。那位郁教主没有下杀手,你真该感激他。”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抱过雪儿的单耽不由狠瞪了郁子珩一眼。   郁子珩根本没理会他,又往前走了两步。   郁书翰怕他再陡然出手,心急着想赶过去,却发现阙祤已经站住不走了。他不敢再耽搁,趁着阙祤只顾着看郁子珩没留神,忽然奋力向地上翻去。   这一下可把那三个人都吓了个半死。   阙祤手忙脚乱地矮身去托他,郁子珩慌忙朝这边赶,可他们二人竟都没能快过重伤的兰修筠。   兰修筠接住郁书翰坠落的身体,自己几乎也不支地躺倒在地,低咳了两声,笑道:“我这一辈子都希望你能对我胡闹一回,还当你生来不会,真是没想到,你闹起来也挺厉害的。”   郁书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似不愿与他多说一般扭开脸去。   郁子珩伸手要将父亲抱起,“爹,您留心他……”   兰修筠探臂将郁书翰的腰紧紧勒在自己怀里,挑眉看着郁子珩,“留心我什么?我看你才要多留心着些,我是受伤了,不过你想试试是你能更快地杀了我,还是我能更快地要了你爹的命么?”   “你说够了没有?你非要……”郁书翰掰着他的手,恼道,“住口,从现在开始,你一个字也不许再说!”   兰修筠埋首在他颈间,双唇贴在他皮肤上一路攀升到脸颊,最后轻轻亲了一下,“抱歉书翰,今日这个要求怕是做不到了。”   郁书翰挣扎躲闪,偏就避不开,想起郁子珩阙祤还有其余许多人都在看着,他羞愤得几欲一死了之。   兰修筠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你总算也对我发了一回脾气。”   郁书翰背脊僵住,不再动了。   郁子珩早看得怒火中烧了,脚尖在地上挑了一下,伸手接过不知是谁掉落在地上的大刀,直指兰修筠道:“放开我爹,再要这样羞辱他,休怪我不客气。”   兰修筠半点反应没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郁子珩又将刀尖向前递了数寸,“我叫你放开。”   郁书翰抬头看着郁子珩,身体朝刀尖这边偏了偏,竟是有意要用自己的身体替身后的人挡刀。他眼里隐隐泛起一层水光,摇头道:“子珩,你不能杀他,不管他做了多少错事,你都不能杀他。”   郁子珩不解地与他对视,“爹?”   阙祤也不明白这是为何,他这个旁观的可没看出来郁书翰对兰修筠有什么真感情,受了那么多侮辱折磨,不生报仇之念便也罢了,怎么竟要相救仇人?   “书翰,你这么说,只怕这些人要误解你了。还是说,你对我确实有情,只是从来不肯承认,直到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舍不得我?”兰修筠抚着他的发道。   郁子珩简直忍无可忍,当下便要将刀递过去,“爹,得罪了。”   “不行!”郁书翰竟想去抓那锋利的刀刃。   兰修筠一惊,忙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避开了这一刀,翻身坐起后气道:“你做什么!”   郁书翰推了他一把,怒道:“你自己求死我管不着,可你真要害子珩抱憾终生么?你要他承担弑父的罪责,折尽阳寿么?上天有眼,你想他五雷轰顶么?”   这话说得急了,他微微有些气喘,脸上又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来。   兰修筠双目微凝,装出来的厉色当即都不见了,一脸关切地揽住他,将一道温和的内力拍入他膻中穴内。   他二人一个歇息一个疗伤,转眼的工夫便由激烈的争吵转为了不发一言的安静,可那三个问题却似劈到耳边的闷雷,将其余一干人等炸得不轻。   当中尤以郁子珩为甚,他不知道亲手弑父会不会被五雷轰顶,但这一刻,他还未来得及做什么,便已经尝到了五雷轰顶的滋味。   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说话。   直到郁书翰觉得稍微好些了,拿开了兰修筠抵在自己腹上的手,忧心地看向郁子珩,道:“子珩,你还好么?”   郁子珩无助地朝阙祤看去,又逞强地快速移开目光,眼神没着落地乱飘了好一阵才故作镇定地与郁书翰的对上,干巴巴地道:“爹,您适才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口,而旁人竟也因为这一问而紧张了起来。   只有兰修筠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郁书翰垂下头,不知为何觉得此事难以启齿,良久,才长出了一口气,道:“子珩,我非你生父,修筠他……他才是你爹。”   郁子珩的身体随着他这句话出口而轻轻晃了晃。   阙祤走过去,一只手掌贴在他背上,无声地给予着安慰。   郁子珩偏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不,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是我爹?”   兰修筠轻蔑一笑,“你以为我便稀罕你给我当儿子么?”   一句话说得郁子珩立刻对他怒目而视,低喝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郁书翰眉宇间满是遗憾,道:“你娘走时可还安详么?”   兰修筠闻言盘膝端坐,直接将人拖到自己怀里牢牢抱紧,不满道:“我不准你再惦记那个女人!”   “你什么时候才能闹够?”郁书翰似乎是真生气了,对他这些平日里早已习惯的动作抗拒得厉害。   郁子珩正想上前再和兰修筠争斗一番,蓦地想起自己已没了资格,不禁又尬尴又恼火。   兰修筠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声气一下软了下来,轻拍着郁书翰的背道:“行行行,你喜欢给他讲故事就讲,我不捣乱了。”   郁书翰不再挣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兰修筠眼含苦涩地注视着他,“我拿手掌对着你的时候,你不是以为我真要伤害你吧?你明知我宁可自己死了,怎能不信我呢?”   郁书翰转过脸去不看他,心说你别的东西可能给得不多,唯独伤害没少过。   “……爹,”郁子珩迟疑地开了口,“如果您说得是真的,那我娘她……她为何一直都没告诉我?”   “若非不得已,我也不希望你知道,他……”郁书翰没有去看兰修筠,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造孽……”   郁子珩见他吞吞吐吐,想追问,却怕问出来的东西是自己更加难以接受的。   兰修筠看了看郁书翰纠结的侧脸,道:“我不捣乱你怎么又说不出来了?行,我知道这话不好说,我替你说。”   郁书翰本想阻止,却清楚事已至此是瞒不住了,只好低头不再作声。   “我喜欢书翰,很喜欢,你娘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竟敢觊觎我的心上人,我一个不高兴,就把她……”   郁书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留意你的言辞。”   兰修筠撇撇嘴,又道:“没想到她竟就有了你。她当然不想留你,想打掉你这坏了她贞洁的小东西,可惜大夫说她身体不好,打掉了这个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下一个了。她不愿要你,又害怕再没有做母亲的机会了,走投无路之余,她找上了书翰。”   说到后来,兰修筠极力克制,却止不住牙齿喀喀作响。   他做的丑事就这样被自己心爱的人知道了,而那人所采取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更是让他恨透了那个女人。 ☆、心烦意乱   直到这会儿,郁子珩才磕磕绊绊地想明白了少年时那一直被自己忽略了的事。   父亲失踪后,母亲一病不起,时常神思不稳地将自己唤到床前,叮嘱自己不论多久不论多难,也要将父亲找回来。曾以为已经忘了的彼时母亲说过的话,此时也在耳边响起。   “你爹他是个好人,他不该……不该承受那些……”   女人泣不成声的哭诉任谁听都会觉得奇怪,只可惜那时的郁子珩年少,未经大风大浪不懂人情世故,只知道他爹丢了,他要去找。   父亲因为什么被谁藏起来了,只怕母亲心里一直都清楚,只是她说不出口,也无能为力。   郁子珩忽然笑了一下,所有上涌的情绪都被他困在胸中,脸上眼里空荡荡的什么都看不出来,连那笑容也是僵硬木然的。他看着兰修筠,冷冰冰地道:“我现在总算知道,我娘为什么一直都不喜欢你了。”   “哪个要她来喜欢?”兰修筠无所谓道,“我那个时候虽然一直住在郁家,和她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也没说过半句话。看在书翰的面上,勉强算是相安无事,否则……”   否则怎样,他在郁书翰不悦的目光下没说出口,郁子珩却已猜到。   当年的兰修筠一定没想到出了那样的事后母亲竟能鼓起勇气去找父亲,他以为他毁了那个女人后她便只有自己寻死一条路,却不想这个不愿意向命运认输的女人反而给他留了一个死局。   这便是自己的生父,在他心里,母亲不过是一个不要脸的贱女人,听听他说的话,多么可悲又可笑。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怎么可以……”郁子珩声音低沉,面色平静,可手上的骨节却都被他攥得发白了。   兰修筠满不在乎道:“我喜欢的另有其人,旁人一概想怎么对待便怎么对待。”   “你这样做,”郁子珩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难道就对得起你喜欢的那个人么?”   这句话终于成功让兰修筠变了脸色,环在郁书翰腰间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两下,眼中杀意又现。这么多年,他从没承认过这件事是他做错了,可他到底清楚,年轻时的一时冲动,已在自己和郁书翰之间划下了一道抹不去的鸿沟。他为人倨傲成性,绝不轻易低头,便一直将这事都怪在那个女人的身上,甚至迁怒郁子珩。   这两人互不相让地瞪视着彼此,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似乎要一触即发。   “你伤得不轻,打不过他了,还想怎样?”郁书翰在二人带着火花的对视中插嘴道。   兰修筠手臂僵了僵,背脊无力地弯下来,道:“是啊,反正要死了,怎样都不重要了。”   那边,阙祤也轻轻揽住郁子珩的腰,伸出手指在他腰间戳了一下,也不说话,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   被他看了好一阵,郁子珩才闭了下瞪得发酸的双眼,转过头来对上阙祤的目光,笑道:“你别这么看着我,让我想亲你。”   阙祤:“……”   郁子珩便真倾身过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别担心,我没事。”   没事才怪。不过到底心疼他,阙祤没躲开,也没拆穿,只点了点头。   这时,在旁边呆站了半天的林当走上前来,问兰修筠道:“修筠,这怎么……你……”他又回头看看郁子珩,“他真是……你的儿子?”   兰修筠正想嗤之以鼻,对上郁书翰警告的目光,便只耸了下肩,道:“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虽然顺口又说了这么一句,林当却知他这是承认了,心里立时喜了起来,“如此说来,我林家这是有后了?”   看着他说着话就要大笑起来,兰修筠兜头一盆冷水就泼了过去,道:“他姓郁,不可能跟着我姓兰,更不能跟着你姓林,你高兴什么?”   林当却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又正色下来,道:“他是你儿子,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你还让我……”他一下想起了自己下在纱布上的刺骨毒,老脸难看极了,凑到郁子珩面前想要摸摸他,“教主,子珩,我……我居然差点杀了你,差点杀了我林家的后人……”   郁子珩本就心烦,被他一吵更烦,见他手伸过来了,立刻向旁迈开一步,皱眉道:“我不是什么林家后人,我叫郁子珩。”   “你看,这都怪你!”林当转身又指着兰修筠,“你怎么会想要杀了自己的儿子!”   兰修筠道:“这个问题我想我已经解释过了,书翰越在意谁,我偏越要杀了谁,并不因为任何身份而有所不同。”   郁子珩简短地评价道:“疯子。”   “没错,我是疯了,”兰修筠宽厚的手掌贴在郁书翰的颊侧,缓缓道,“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胸腔里搅成乱七八糟一团的恨意无处落地,让郁子珩好一番纠结。他知道自己还是怨恨这个人,即使他是自己的生身之父也改变不了,可是……不能杀他。郁子珩咬牙在心里将这人骂了一通,没心情把那些破事一一理顺,便想眼不见心不烦。他俯下身想要抱郁书翰起来,道:“爹,您累了吧?天色晚了,我们走吧。”   郁书翰怔怔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子珩,我不是……”   “我不管,”郁子珩像个别扭的孩子那样,用耍赖的语气道,“我只有您一个爹,也只认您一个爹。”   郁书翰听了,心中真是又柔软又苦涩,正要再说什么,一口气没喘对,又咳了起来。   “爹!”郁子珩蹲下身想要扶过郁书翰。   兰修筠又快他一步将人圈进怀里,还要再渡真气过去。   “行了,”郁书翰就着阙祤的手喝了两口他递到自己唇边的水,道,“你也没剩多少内力了,省着吧。用在我身上都是浪费,谁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后天?”   兰修筠的手顿了一下,而后紧紧抱住他。   郁书翰拍拍他,“闹了二十年,也该闹够了,有什么话我们跟着子珩回到寻教去说吧。”这一日对他来说过得实在是太累了,乍惊乍喜乍急乍怒反复了一遍又一遍,能撑到现在没有晕过去,就算是有兰修筠的内力在帮忙,也绝对是个奇迹了。   “你知道我不可能跟他回去的。”兰修筠道。   郁子珩一刻也不想再和他相处,道:“我管你回不回去,我只要带我爹走,你放手。”   兰修筠好看的眉眼微微上挑,用一副不将他放在眼里的轻蔑语气道:“小子,还轮不到你对我发号施令。我不走,你也带不走他,除非我死。”   阙祤正要将水袋还给隐卫,闻言手一抖,差点直接扔在地上。他只觉这句话怎么听怎么耳熟,和某大教主不讲道理时候简直犯的是一模一样的毛病。所以说到底是两父子,即使多少年不见面,骨血里的东西追根究底都是如出一辙。   他的视线在那僵持的两人和中间的郁书翰身上转了一圈,这才发现比起郁书翰的那种温文儒雅,郁子珩身上更多是相似于兰修筠的执着偏激,连那眉眼,也是英挺硬朗多过俊美柔和。   不知道时也没觉得如何,知道后方不得不感叹,血脉这东西,当真是不骗人。   雪儿嘤咛一声,在单耽怀里醒了过来。   单耽还没完全消化“郁子珩竟是主人的儿子”这一令人震惊的消息,直到雪儿不舒服地又挣动了几下,他才反应过来。却不敢大声说话,只轻声细语地道:“雪儿,你还痛不痛?”   “我没事。”雪儿稍显吃力地想要站起来,恶毒地道,“郁子珩那混账居然伤了主人,我要杀了他!”   “不行!”单耽忙将她一把拉回来,“你不能杀他。”   雪儿被他弄得头晕,骂道:“胆小鬼,你害怕么!”   “我当然不怕,可……”   “可什么可?”   单耽低声道:“可那是我们的少主。”   雪儿:“……”   林当哪管他们那些谁跟谁回去,谁死也不放手的烂事,满心都在为林家有后而高兴,一双老眼将郁子珩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感觉自己这么多年都不曾对他如此满意过。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在了一直守在郁子珩身旁的阙祤身上,当初觊觎了许久的人,此时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全身上下简直都是缺点。   他便毫无顾忌地走到了剑拔弩张的兰修筠与郁子珩中间,用长辈的口味直截了当地道:“子珩,林家只剩下你这一根苗,你肩负延续血脉的重任,不能再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妖孽搅在一起了。”   阙祤的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郁子珩心头火气正盛,又听他自顾自将称呼从“教主”改到了“子珩”,后头又跟出了一串不中听的废话,一腔没处发的邪火当即都撒在了他身上,不客气地道:“走开,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死生契阔   林当丝毫不以为忤,继续劝道:“子珩,林家的血脉这样艰难才续下来,绝不可以在你这里又断掉了!”   郁子珩气极反笑,简直是无言以对。   一边同样因他这几句话不爽到极致的阙祤哼了一声道:“你自己没做到的事,凭什么要求别人?”且生他养他的都没意见,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   林当被他噎得差点咬了舌头,瞪他瞪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才压着声音道:“这是我林家的家务事,你一个外人少要插嘴!”   这次阙祤还没说话,郁子珩便道:“我再说一遍,我姓郁,不姓兰也不姓林。还有,谁再要把阙祤和我分开来论,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阙祤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扬起。   这一个两个的,简直要把林当的胡子都气飞了。他斜了阙祤一眼,又开始一个人低下头去冥思苦想,神神叨叨地嘀咕道:“这可不行,林家好不容易有后了,不可再断……”   莫说是郁子珩和阙祤,连兰修筠也被他念叨得心烦。他不再理会自己那烦起人来没完没了的兄长,揽着郁书翰转了一个方向,手指滑过他苍白得过分的脸颊,低声问道:“你说我求死你不管的那句话,可是出自真心?”   郁书翰着实是累极了,此刻心跳的节奏已不大正常,一呼一吸间都能感觉到隐约的痛,带出阵阵上涌的血腥气。他身上已提不起什么力气,被兰修筠的手掌轻轻一拢,便向他靠去,旁人看来极似是他主动缩进了兰修筠怀里。   听兰修筠这么说,郁书翰枕着他的肩顺势埋起头,并未正面回答,只道:“这时候你还非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么?”   “怎么了,是不是难受得厉害,快受不住了?”兰修筠实在是太过了解他了。   郁书翰没说话,直接避过了他那个问题。   “再坚持一下,书翰,一下就好,”兰修筠在他发顶虔然吻了吻,柔声道,“再最后给我一点耐心。”   郁书翰怔了下,心中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想抬头看看他的脸,却被他按住了。   兰修筠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轻声道:“我把你害成这样,却到底救不了你,对不起。”   郁书翰心头又是一震,他这辈子没听见过兰修筠向谁道过歉,也没指望过那三个字有一日会自他口中说出,此时听到,震惊之余又有些心酸,让他连挣扎和询问一并忘了。   “最近我总能想起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兰修筠的声音像和风中的水波一样一圈圈漾开,撞到了岸边又弹回来,如此萦绕在耳边心间,将郁书翰温柔地拥在了当中,“我与你初识在一间冷清的小酒馆,彼此不知姓名,视线不经意撞在一处,便默契地一起举杯,就着窗外的细雨一饮而尽。”   郁书翰不由也跟着他回想了起来,那还是年少时自己第一次外出游历,结识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却比自己所知所历都要多得多的朋友。他去过许多自己没去过的地方,见识过许多自己未曾听闻的事,让自己羡慕又钦佩,很快便引为一生挚友。   那段时光纯粹美好得让人如今想来,便觉胸口默默生疼。   “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就算把我们相识后的每一刻都铺开来细细回味,我还是弄不清楚。”兰修筠低低笑了笑,“反正等我意识到,对你的感情就已经铭心刻骨了,我讨厌所有盯着你看的眼睛,也讨厌你的眼里有别人。”   郁书翰被他说得心里不大好受,道:“修筠,你别再……”   “啊对了,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到二十岁,”兰修筠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自嘲道,“看来我从小就是个疯子。”   “修筠,你……”   “嘘,书翰,好好听我说。”兰修筠再次打断了他,“我有了那想法之后就惦记着要把你藏起来,很快便在大哥的帮助下开始着手建我们住的地方,并且培植我的实力,几年之后总算能拿得出手了。可我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就那么几年的光景,你就成家了。”   “带着你住进去的时候那里头也不够好,我一边一点点完善一边想着怎么才能让初到新家的你开口说话。书翰,那时候你整半年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可是我有时间,多久我都会等,因为我把你抢走就没想过要放你回去,我是做好了要陪你一辈子的打算的。”   “结果我还是害了你,还是救不了你。你说得对,我始终都是自私的,全凭我一己喜怒任性妄为,所以你我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可我不后悔,书翰,我不后悔。若再让我回到那个时候,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兰修筠长长叹出一口气来,“不得不承认,我还是输了,你要离开我了。”   郁书翰感觉他拢在自己头上的手松了,立刻抬起头来,咳了两声道:“修筠,你又在动什么不该有的脑筋了?”   “我舍不得你,可舍不得也没办法,”兰修筠满目哀伤,“能做的我都做了,却还是留不住你。”   郁书翰垂眸,“我命该如此,你无需介怀。只要你肯和子珩认个错,我想他也能原谅你的,你们父子……”   “你叫我无需介怀却不是为我,而是为了那臭小子。”兰修筠玩笑似地在他腰上捏了一把,惹得他又无力地靠回来,这才又用满足的声音道,“此生纵未得你真心,也总算有你相陪,值了。”   郁书翰无奈,又不说话了。   沉默了半晌,兰修筠接着道:“我说舍不得你是真的,所以不能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书翰,听说那边的路不好走,我先过去给你探探,到时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你可别忘了有人在等着你。”   这话成功地让郁书翰一哆嗦,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嘴,便感到自己所倚靠的胸膛和拥在自己背后的双臂同时传来剧烈的一震。随即,总是那样坚实的胸膛塌了下去,有力的手臂也松垮垮地滑开,无骨似地垂在了两边。   “修筠!”忽然没了支撑,大惊之余,郁书翰险些仰面摔倒。   见他二人说起了悄悄话,郁子珩和阙祤没去打扰,忍受了半天林当那关于留后一事没完没了的荼毒。   眼见着郁子珩额头上那老实了没多久的青筋又要跳起来,阙祤本想叫两位护法先把这老东西弄到一边去,回身手势才打了一半,便听到了郁书翰那声嘶哑的呼喊。   “爹!”郁子珩飞快绕过林当冲了过去,在后头接住了倒下来的郁书翰。   郁书翰用仅有的力气死死抓住郁子珩的手,“修筠,修筠他……”   兰修筠还坐在地上,耷着头,血自他口中滴滴答答地淌下来,脸被两鬓垂下的发遮住了,看不真切,也不知还有无知觉。   “主人!”   “修筠!”   围过来的单耽雪儿和林当齐声呼唤。   兰修筠半点反应都没有。   跟过来的阙祤在旁看了片刻,伸手按在了他手腕上。   郁子珩本想叫他小心的,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了。他那从前的混账义父,如今的疯子亲爹言谈中处处透着对他的蔑视,他不想更被看扁了。   阙祤试了试兰修筠的脉,继而面色骤变,惊道:“他自绝经脉了!”   “什么!”郁书翰双唇不住地颤抖,他本以为兰修筠存心求死不成,到这里总该是差不多了,哪想到那人正平静地与自己说着话,竟就突然发了狠。   “修筠!”林当扑上去抓住兰修筠双肩,想要将他叫醒。   兰修筠承不住那重量,歪着身子倒了下去。   “还未断气。”阙祤看着郁子珩说道。   郁子珩知道他这是想让自己选择救或不救,同时也是个提醒,提醒自己要慎重,莫要日后回过头来再后悔。   “子珩,纵有千万般错他也是你爹,你救……”这句话未能说完,郁书翰一口气没提上来,竟也晕了过去。   “爹!”郁子珩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阙祤走过来扶住郁书翰,对郁子珩道:“我帮你照看伯父,你去看看他吧。”   郁子珩将郁书翰交到他手中,稍作犹豫,还是走过去查看了一下兰修筠的情况。   他这一看才知,兰修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丝毫不手软。他这一招一点不含糊,将自己全身上下的奇经八脉尽数震断了,若不是他内力浑厚,此时早该死透了。   凭他的内功修为,甫以自己的真气,还是可以暂时保住这条命的。回到寻教后再有陈叔帮忙,要让他修复经脉不可能,重新走动也难,当个会喘气的活物想必还是挺容易的。   “你爹如何了?”林当紧张地问道。   一个比一个还麻烦。   郁子珩没理他,正要救人,便见兰修筠的手指轻微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完结章,然后为了保证章节数为整十,两篇番外就放作者有话说了哈哈哈【该死的强迫症 ☆、不离不弃   “修筠?”林当跪在兰修筠身边,想扶又不知道他伤在哪里,“你不会有事的,子珩会救你的,你的儿子会救你。你是当爹的人了,不能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你听到了么?”   雪儿被他吵得心里乱糟糟的,指使单耽道:“把这老东西踹到一边去!”   单耽听话地照做了。   林当一点防备没有,被踢了个跟头也不计较,还要往兰修筠身边凑。   郁子珩已经扶着兰修筠坐起来了,对单耽道:“你来搭把手,让他坐着别倒下去。”   兰修筠神智短暂地恢复了过来,知道郁子珩这是要做什么,吃力地开口道:“不……”   “主人?”雪儿一张脸都哭花了,费力地辨认着他含在嘴里吐不出的话音,“主人说什么?”   全身上下的剧痛几乎让兰修筠再次晕过去,体内一时未散尽的内力帮他挺了过来,他咬牙忍住痛,一字一顿道:“不要救我。”   坐在他面前已经准备好渡真气给他的郁子珩皱了下眉,对上他的视线。   兰修筠用最后一丝力气倔强地冲开了单耽和雪儿扶住他的手,身体没了支撑,软软地向前倾倒。   郁子珩抬手要扶,半路又僵住了,动作显得无比别扭。   兰修筠的头撞在了他胸前,蹭了他一衣襟的血。   郁子珩自己在那里尴尬了片刻,终于还是伸手扶了他一把,道:“越耽搁对你越是不利。”   “不,别救……”兰修筠一阵晕眩,简单吐出这几个字便开始喘粗气。   郁子珩不高兴道:“我也不想救你,但我们还有很多账没算清楚,你不能就这样一死了之。”   “书翰……”兰修筠无视了他的话,拼命撑着想要合到一起的眼皮,朝郁书翰的方向看去。   阙祤才学着先前从兰修筠那里看到的手法往郁书翰的膻中穴里送了些内力进去,知道郁书翰体虚,他也不敢一次送太多,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   郁书翰在他的帮助下顺过了那口气,悠悠醒过来,意识一回笼便有些慌张地道:“修筠如何了?你们将他救回来了没有?”   阙祤安抚道:“伯父别急,他……”   郁子珩接过话来,道:“他不肯配合,爹要试着劝劝他么?”   兰修筠听到郁书翰那句藏不住紧张的话,脸上的痛苦立时去了大半,还露出了个微笑来。而后他又故技重施,企图从郁子珩的臂弯中脱离出来,可惜这次失败了。他便不满意地瞪着自己那显得多余的儿子,道:“走开!”   郁子珩很想直接将他扔到地上,不过最终还是没和这疯子一般见识,难得地“孝顺”了他一回,将他往郁书翰那边送了送。   兰修筠深深凝视了郁书翰苍白的脸片刻,痴痴笑了笑,接着到底没能坐住,晃了一下,倒在了他的腿上。   郁书翰随着他的动作看了眼自己扭曲在地上的腿,不合时宜地想,他枕着自己那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腿,会不会觉得硌得慌?恍然间,郁书翰竟有种双腿恢复了知觉的错觉,无端觉得枕在自己腿上的那颗头那样重,压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   “书翰……”兰修筠想去握他的手,他经脉断了,四肢已不再受他支配。   郁书翰察觉了他的视线在两人的手上来去了几次,到得后来显得缓慢又散乱,大概是又要失去意识了。些许犹豫过后,郁书翰握过他一只手,感觉那只手抓不住似地一直沉沉地往下滑,心中更是闷得厉害。   兰修筠快涣散的目光便又重新汇到一处,盯着那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看了看,轻轻笑出声来。   “修筠,你任性的毛病,真是到死都不肯改。”郁书翰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恢复了过来,声音平静了不少。他想通了,兰修筠既然有此一举便是执意不想活了,那旁人劝再多也是无用。   兰修筠满眼眷恋地看着他,问道:“书翰,你……你能原……原谅我么?”   郁书翰沉默地与他对视。   兰修筠的心便在这样的沉默中一点点坠入深渊,一股难以抑制的失望乃至绝望却从深渊里浮了上来。脸上的笑维持不住了,他终是错开了郁书翰的视线,眼中剩下的那一点光不经挣扎便黯了下去。   “我不恨你,修筠,”郁书翰却在这时又开了口,甚至用了些力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用沙哑却平稳的声音道,“我不恨你。”   兰修筠尚未完全黯淡的眸光又再亮起,一瞬竟有些灼人了。他贪婪地感受着郁书翰掌心的温度,即便那里始终是冰凉的一片,也让他觉得格外温暖。   “足够了,这就……足够了……”兰修筠含糊地念着这句话,最后看了郁书翰一眼,身体又是一震,呛出一口血后,再没了声息。   “修筠!”林当又扑了上来。   郁子珩也矮下身来,想要看看他的情况。   “不用看了,他去了。”郁书翰闭上眼睛,本来干涸的眼角无声无息地落下了两滴泪。   郁子珩的手已经搭上了兰修筠的脉,竟发现他经脉不单单是被震断,有几处居然已经碎裂了。这才明白他的身体最后震的那一下是怎么回事,原来他竟是用所剩无几的内力再绝了一次经脉,致使自己不待旁人施救便直接断了气。   雪儿口中喊着主人,哭得死去活来。单耽在一旁安慰她,可自己也万分难过,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了。   阙祤一早可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结束,一时间也有几分感叹,更多的则是对郁子珩的担心。可眼下不是说那些的时候,他蹲下来扶住郁书翰的肩,道:“伯父,这里交给子珩处理,晚辈先给您找个地方歇息吧?”   郁书翰又看了兰修筠一阵,平静地放开了他的手,点头道:“我们走……”   才说了这三个字,他身子微微一顿,不等阙祤询问,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伯父!”阙祤被他吓了一跳,接住他软到的身体,忙看向郁子珩。   “爹!”郁子珩跪行过来,焦急地唤着他。   郁书翰这次是彻底晕死了过去,任他们二人怎么唤也没反应了。   兰修筠已经死在了这里,今日若连郁书翰也有个三长两短,郁子珩会怎样,阙祤实在不敢想。他小心地将郁书翰交到了郁子珩手里,拍了拍他的肩道:“伯父的身体等不得,你先带他离开,尽快回去让陈叔给瞧瞧。这边的事我来处理,不会太久,我……”   他话说一半,陡觉身侧袭来一道劲风,下意识要躲闪,才一动又是一惊——这力道一分为二,一半是针对自己,另一半竟是冲着郁书翰去的。   若是隔着些距离的人发难,自己断不会等劲力及至近前才有所察觉,那么便只剩下身边的这几个了。   阙祤心思电转,硬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俯下身将郁子珩和他怀中的郁书翰一起护住,打算用自己的背脊硬抗下这两记暗算。   同时半侧过头,他瞧见了满脸阴毒的林当。   “阿祤!”郁子珩正为父亲的事伤神,一个没留心便害阙祤受伤,几乎担心又生气得快疯了。他没来得及在第一下劲力击在阙祤背上之前将其化解,单这就够他自责懊恼的了,当即赶在第二下到来之前猛地挥出一掌,也没看出手的人是谁,掌力便追着力道所来的方向直接劈了过去。   这一掌含着他满心的怒气,霸道狠戾至极,不费吹灰之力便撞碎了堪堪擦到阙祤衣衫的第二道劲力;掌力还似丝毫未受影响一般,威势不减地推将出去,卷起地上一片沙石。   林当惨叫一声,身体被掌力卷起,飞出老远又重重摔下,再没发出半点动静。   郁子珩这才看到自己打的人是谁,蹙了蹙眉,叹了口气出来,没说什么。   阙祤要直起身体,左后腰立时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动作微滞,闷哼了一声。   “阿祤,”郁子珩单手撑了他一把,担心道,“伤得重么?”   阙祤摇摇头,扶着腰勉强站直,道:“这一整天可真够累人的,我们早些回家吧。”   左右护法与追风使潜夜使已经很有眼色地开始指挥隐卫收拾残局了,郁子珩亲自向顾文晖和苏桥道了谢,等他们领着琼华门弟子离开,这才叫人备了马车,准备带着郁书翰连夜往寻教总坛赶。   他心里明白,自己其实已经接受了郁书翰活不长的这个事实,只是还是有那么点不甘心罢了。这世上自己在意的人,疼爱自己的人,他们都宛如一现的昙花,在短暂的陪伴后,就那样匆匆地远去了。   窗外夜色浓郁,马蹄踩出一路的寂寞。   身旁坐着的阙祤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执起他的手凑到唇边,落下轻浅一吻,温声道:“我一直都在。”   郁子珩愣怔片刻,嘴角总算绽开了一抹浅笑。   有那么一个人一直都在,那还求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一·谎言 郁子珩与阙祤交替照顾郁书翰,昼夜不停地往回赶。 潆州的烂摊子要收拾,地底城要好好处理,长宁宫归降的弟子也要有人接管,留下的人手也不知够不够用。郁子珩心中烦躁,话也少了,偏偏还有人上赶着来招惹他。 阙祤掀开马车上的帘子往后看了一眼,后头隔着段距离跟着一串人,因为郁子珩发了两通脾气后不大敢靠前,却也赶不走,着实让人无奈。 郁子珩为仍在昏迷中的郁书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皱眉道:“再敢来烦我,我便直接都杀了省事。” “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阙祤道,“单耽和雪儿姑娘,还有那些杀手,若不管他们,也不知道在外边又会闯出什么祸事来。如今他们尊你为少主,你便将这些人收入寻教略加管束,只当多招了些弟子进来也就是了。” 郁子珩抿了抿唇,没说话。 阙祤知道他不想看见这些总能让他想到兰修筠的人,但这心结他迟早要解,躲也不是办法。他相信郁子珩总会想得开,便不再多说了。 连赶了四五日的路,郁书翰差不多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中,中间不过醒了两回,却也听不进旁人说什么,呆滞地躺上一阵子,便又昏睡了过去。郁子珩与阙祤试着喂他吃东西,可却连水都喂得艰难,勉强让他喝点粥,他又会无知无觉地呕出来,里边夹带着血丝。 郁子珩心里那一丁点期盼就快灰飞烟灭了。 听说郁子珩将郁书翰找了回来,陈叔一阵激动,这边弟子才来请他去给郁书翰瞧病,他便唤了程岳和罗小川带着东西跟上他。 他醒来后在教中静养了许多时日,恢复得不错,可弟子们平日只准他在小院里走走,连草药都不许他碰,早将他憋坏了。这边一听说自己又有了用场,立刻摩拳擦掌准备好好显一显身手。 可不过半个时辰,他便垂头丧气地自和风轩里出来了。 郁子珩上前问道:“陈叔,我爹怎样?” 陈叔遗憾地摇摇头,“他这一身病拖得太久,伤及根本,只怕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了。不知是谁用了什么方法,让他活到今日已是奇迹,接下去也是无能为力,你还是早些……” 后头的话他没忍心说,他看着郁子珩找父亲找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竟是这样的结果,任谁都免不了替他难受。 虽是早有所料,可亲口听到陈叔这么说,郁子珩还是有些承受不住,颓然向后退了两步,背撞在楼梯围栏上才停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抹了把脸,故作镇定地问道:“还有多长时间?” “多说也就半月吧。”陈叔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我用了些药,他晚些时候便会醒来,你多陪陪他吧。我再去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尽量让他走得不那么痛苦。” 郁子珩点点头,“多谢陈叔。” 阙祤远远站在一边,一直没有靠近。 “阙大哥,你不去安慰一下教主么?”罗小川仰着头看阙祤,也正替郁子珩难过,眼圈和鼻子都红了。 阙祤揉揉他的脑袋,把手搭在他肩上,视线却未曾有一刻自郁子珩身上挪开,“他不需要什么安慰,别担心,他会自己挺过来的。” 劝了阙祤回听雨阁休息,郁子珩独自守在郁书翰床边,许久未动。 傍晚时分,郁书翰果然醒了。 许是陈叔的药确有奇效,郁书翰的精神看上去很是不错,没用郁子珩多劝,便喝了整整一碗粥。 郁子珩也不说什么话,只是把从地底城拿回来的玉佩和木片放在了床头矮几上。 郁书翰伸手拿起了那两样东西,一手一个,细细摩挲,微笑道:“从前总有许多人出入郁家,我收到的礼物着实不少,可只有这两样,不是托我办什么事,而只是为了让我开心才送给我的。” 郁子珩怔了下,“这玉佩也是旁人送的?是谁……”话没问完,他心中已经有了数,没再往下说。 郁书翰笑了笑,“是你爹送我的。” 郁子珩还是不习惯喊除了眼前这人之外的人作爹,便不应声。 郁书翰脸上的笑容慢慢不见了,叹了口气,道:“他的尸身带回来了么?” “在路上,也就这两日。” “那我还能撑着见上他最后一面。”郁书翰的目光落在了玉佩上,闷声道,“子珩,看在他到底是你生父的份上,好好安葬他吧。” 郁子珩又是半天没说话,房里静得只剩下郁书翰每隔一阵便有那么几下的咳声,听得他阵阵心疼。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又折回来,喂郁书翰喝了几口,动作轻柔地帮父亲顺着气,问道:“爹,那时候您说不恨他,是真的么?” 郁书翰手上的玉佩与郁子珩的话音一同落下,他眼中有那么一瞬满是茫然,然而很快他便又释然地笑了起来。重新将玉佩捡起来,和木片一起放到郁子珩手中,郁书翰道:“换成谁经历了那样的事后能不恨呢?我也是人,当然也会恨。他所做的那一切,我其实是没有办法原谅的。” 郁子珩不解地看着他,“那那个时候……” “他那时就要死了,”郁书翰道,“如果一个谎言可以让他安息,我又为何要吝啬呢?” 郁子珩低下头,道:“如果我恨一个人,是不会让他那么好受地死去的,一定要让他抱憾而去,死也不得安宁。” 郁书翰没再接话,他想,如果只是恨的话,那么说不定自己也会那样的,如果只是恨……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更早的时候,在那个冷清的小酒馆里,在那个初见的雨天,是我先喜欢上他的啊…… 番外二·随你 连日来带着不轻不重的内伤赶路,阙祤确实感觉累了。郁子珩还在为郁书翰的事烦心,他也不想去打扰,随便吃了点东西洗了个热水澡,便打算自己去睡了。 可明明倦得厉害,这一觉却睡得一点不好,扰人的梦不断,害得他越睡越累。 “是不是伤势恶化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有人用微凉的湿毛巾擦了擦他的额头,担心地道。 阙祤从乱七八糟的梦里挣脱出来,眼皮掀开一条缝,开了眼坐在他床边的人。 郁子珩掀开他的被子,又伸手去掀他的里衣。 “喂……”阙祤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带了那么点阻止的意思,却没有拦他。 郁子珩按着他肩膀让他趴在床上,道:“别动。” 阙祤随即闻到了一股药酒的味道,拧着脖子看了眼,“做什么用的?” “我看看你的伤。”郁子珩盯着阙祤后腰上那片扎眼的淤青,对自己又是一阵不满,连语气也不怎么好了,“你继续睡,不用理我。”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伤,过几天自己也就好了,你也……嘶……”阙祤一下子精神了不少。 郁子珩倒了些药酒在手里,暗含内力地往他伤处揉了上去,“忍着点,揉开了好得快。” 阙祤抱着枕头抽凉气,断断续续地道:“林长老这……这一掌,可真是……是内外兼修。” 郁子珩边揉边埋怨道:“你也是,疼了好几天了一句话不说,你是存心想让我过意不去么?” “是啊。”阙祤在药酒的作用下迷迷糊糊地道。 郁子珩:“……” 感觉他动作停了一下,阙祤稍微清醒了一点,“嗯?你说什么?” “我说你自己怎么也不知道运功调息一下再睡。”郁子珩最后揉了几下,擦了擦手,收起了药酒。 阙祤脸半埋在软枕里,“累。” 等他背上的酒干了,郁子珩替他拉好里衣,盖上被子,低头在他鼻尖亲了亲,“累就早些睡。” 阙祤蹭到床边,翻了个身单臂勾住他的腰,道:“你想么?” 郁子珩刚要问想什么,便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哭笑不得道:“你这是特别的安慰方式?” 阙祤龇牙咧嘴地撑着有些沉重的身体坐了起来,摸摸郁子珩的脸,“人活一辈子,总要经历一些聚散离合,这是你无力改变的。我也因此受了不少罪,所以现在学会了坦然接受,顺其自然。” 郁子珩心里有点暖,也有点甜,倾身抱住他,带着些许鼻音道:“说得好听,你要真这般想,当初又为何为了我四处奔波?” 阙祤道:“坦然接受并不代表我不会竭尽全力。” 郁子珩用力嗅了嗅他发间清爽的气息,绷紧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喟叹道:“幸好有你。” 阙祤伸脚踢踢他,“所以你到底想不想?” “……”郁子珩强行将他塞回被子里去,咬牙道,“别勾引我!等你身体好了再说,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两日后,兰修筠的尸身被送了回来,与他作伴的,还有林当。 郁书翰如愿以偿地送了兰修筠最后一程,而后情况恶化,在回到寻教的第八日巳时初撒手西去了。 处理完了这一连串的丧事后,郁子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三天没出门。 很多人都担心他,阙祤却没让任何人去打扰他。 直到第四日一早,郁子珩自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彼时,阙祤正站在水镜湖边喂鱼。 郁子珩走过去,自身后抱住他。 “好了?”阙祤问。 “好了。”郁子珩答。 阙祤将剩下的鱼食都丢进湖里,拍了两下手,又在郁子珩的衣衫上蹭了蹭,道:“我饿了,去吃东西。” 郁子珩没放开他,只用手指掰过他的脸,“这段时日寻教的气氛太沉闷了,要不我们去跟阿梵和清儿说一声,找个好日子把他们两个的婚事办了吧?” 阙祤敷衍道:“随你。” 郁子珩微低了头,浅吻落在他唇边,呢喃道:“然后就把教中事务都交给他们,我带你游遍煦湖岛上所有湖泊,如何?” 阙祤唇角上扬,转过身单手环住他的颈子回吻了过去,亲够了才挂在他身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随你。” 至此全文完!感谢陪伴的亲爱的们,爱你们!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